胡安焉
我不知道有沒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送快遞。就算有,大概也是罕見的。反正我和我認(rèn)識的快遞員都不是那種人。一般來說,只有在發(fā)工資的時候,我才會感覺自己付出的勞動值得,而不是在比如說客戶露出感激的表情或口頭表達(dá)謝意的時候——雖說那種時候我也很欣慰。
我給自己算了一筆賬:在我們周圍一帶,快遞員和送餐員在不包吃住的情況下,平均工資是7000塊左右。這是由北京的生活成本和工作強(qiáng)度決定的,是長年累月自然形成的市場行情。低于這個報酬,勞動力就會流動到其他地區(qū)或其他工種。那么按照我每個月工作26天算,日薪就是270塊。這就是我的勞動價值——我避免用“身價”這個詞。然后我每天工作11個小時,其中早上到站點后卸貨、分揀和裝車花去一個小時,去往各小區(qū)的路上合共花去一個小時,這些是我的固定成本。那么剩下用來派件的九個小時里,我每個小時就得產(chǎn)出30元,平均每分鐘產(chǎn)出0.5元。反過來看,這就是我的時間成本。我派一個件平均得到兩塊錢,那么我必須每四分鐘派出一個快件才不至于虧本。假如達(dá)不到,我就該考慮換一份工作了。
漸漸地,我習(xí)慣了從純粹的經(jīng)濟(jì)角度來看待問題,用成本的眼光看待時間。比如說,因為我的每分鐘值0.5元,所以我小個便的成本是一元,哪怕公廁是免費的,但我花費了兩分鐘時間。我吃一頓午飯要花20分鐘——其中10分鐘用于等餐——時間成本就是10元,假如一份蓋澆飯賣15元,加起來就是25元,這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所以我經(jīng)常不吃午飯。為了減少上廁所,我早上也幾乎不喝水。在派件的時候,假如收件人不在家——工作日的白天約有一半的住宅沒人——我花一分鐘打個電話,除支出0.1元的話費外,還付出了0.5元的時間成本。假如收件人要求把快件放去快遞柜,我將付出更多的時間成本,而且往快遞柜里放一個快件,平均還要付0.4元,那么這筆買賣我就虧本了。如果收件人要求改天再送到家里,我將虧損更多:不僅打了電話,還將付出雙倍的勞動時間。這些還只是順利的情況;假如電話沒人接聽,我將在等待中白白浪費一分鐘,也就是0.5元。還有的電話打通后就很難掛掉,客戶百折不撓地提出各種我滿足不了的要求。有時打完一個電話后,花去的時間成本已經(jīng)超過了派件費,可這快件還在手上沒送出去。
比如有一次在玉蘭灣,我在客戶預(yù)約的時間上門取一件唯品會的退貨,但客戶并不在家。電話接通后,是一把親切的中年女聲,她說要晚上七點后才到家,讓我到時再過來。不過七點后我已經(jīng)下班了,所以我讓她把預(yù)約時間改到明天??墒撬终f,明天也是七點后到家,她每天都是這個時間。我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建議您把退貨帶到工作的地方退。”可是她告訴我,她在醫(yī)院上班,工作的時候不方便處理私事。像這種情況,她只能自己把退貨寄回了,唯品會的上門攬退不支持夜間預(yù)約。不過那樣她會有點兒麻煩,因為玉蘭灣的快遞員除順豐的以外,其余的都不上門收件。但順豐的運(yùn)費遠(yuǎn)高于平臺補(bǔ)償?shù)?0元,大多數(shù)人并不愿意發(fā)順豐。而發(fā)其他快遞,她要自己帶去快遞站寄,她不一定能找到,或者不愿意費這個勁兒。相比而言,在電話里動員我是更省心的解決辦法。何況她顯然是個樂于溝通的人,相信凡事只要爭取就有可能。
在我拒絕了她的幾個提議后,她問我能不能下了班吃過晚飯之后,到玉蘭灣來散散步,順便把她的退貨取了。她始終保持著良好的溝通態(tài)度,措辭很得體,語調(diào)溫婉,富有感染力,簡直無可挑剔。不過,晚上到她的小區(qū)去并不像她說的那么詩情畫意,我來回得花上一個小時,還得忍受一路的交通擁堵、喇叭、廢氣、紅綠燈……誰會選擇散這么個步,而不留在家里休息和陪伴家人?
再說從經(jīng)濟(jì)角度考慮,專門為她的一個訂單跑一趟也很不明智。我們收一個退貨的提成是三塊五,我當(dāng)然不想花一個小時掙三塊五,而且還是在加班的情況下?;蛟S她自己是個工作狂,義無反顧地愿意為工作付出和犧牲,而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她認(rèn)為我理應(yīng)和她一樣??墒俏业挠X悟沒有達(dá)到她的水平,而且我還想反過來建議她:不如你晚上吃了飯出來散個步,順便找個快遞站把退貨寄掉。當(dāng)然我沒有真的這么說,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拒絕了她。后來我還給她送過幾次貨,面對面的時候她仍然很禮貌,絲毫沒有因為我曾拒絕過她而心存芥蒂,或者起碼沒讓我能感覺出來。
(奈斯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我在北京送快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