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景春
中州萬古英雄氣,百年學府薪火傳。在國內(nèi)眾多治唐代文史的著名學者中,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佟培基先生的學術經(jīng)歷堪稱學界傳奇。為繼承前輩學者的優(yōu)良學術傳統(tǒng),弘揚像佟先生一樣甘于寂寞、癡心研究的學人風范,激勵廣大青年后進在科研之路上爭取更多的學術成果,特推出這組紀念文章,回顧佟先生在推動當代唐詩文獻整理研究及學科建設方面的探索與貢獻;在教書育人、潛心科研等方面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斯人已逝,唯有繼承先輩學者的遺志,才能不斷推動傳統(tǒng)文學研究薪火相傳。
——楊波(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兼任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生導師)
佟培基先生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周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卻仍然在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不能忘懷。
作為老朋友,我總想說些什么。我和他都是開封人,同歲同月生。他的突然去世,是我想不到的。
我與培基的交往,已有六十多年了。記得我在河南大學附中上學時,一個同班好友叫馬隨州,他的父親與佟培基的父親是開封面粉廠的同事,他與佟培基經(jīng)常見面。那時候培基在開封一高讀書,我倆都愛好古典詩詞,于是就此交上了朋友。那時我對舊體詩詞的格律還不甚通,可是培基當時已能寫出標準的律詩和絕句了。我后來對詩詞格律的粗通,就得益于培基的指點。
培基在開封一高畢業(yè)后,報名參了軍。部隊艱苦的生活磨煉了他堅強的意志,也培養(yǎng)了他奮勇抗爭的拼搏精神。部隊是一個革命的大熔爐,也是一個大學校。在部隊中,他既學會了精湛的開車技術,完成各種任務,同時還做了部隊的通訊員,有時間就抓緊學習,寫文章,作詩詞,在精神和文化上都得到了提高。正如他在軍中所作的詩句,“請纓千里志猶雄,誓剪長鯨東海東”,“不負男兒好身手,輕裝匹馬去從戎”,詩中充滿了保家衛(wèi)國的自豪之情。
佟培基在來到河南大學之前,除了母親的啟蒙教育和中學的教師的教育外,在社會上他曾拜過三個老師,分別是靳志、武慕姚和李白鳳。這三位先生都是開封和河南的名人,是開封招牌式的人物,當時都不在河大教書。
先說靳志先生。他的牌子最老,也年齡最大,出生于清光緒年間,活了92歲。據(jù)說,佟培基在15歲向他拜師時,靳志已80多歲了。培基主要向他學習詩詞格律和創(chuàng)作。培基經(jīng)常到他家學習詩詞和書法,還幫他抄錄過一些詩詞手稿。靳志很喜歡他,親切地稱其為“小友”。靳志是前清進士,出任過大清國荷蘭使館的秘書和比利時使館的一等參贊,民國時期為外交官,新中國成立之初作為民主人士被聘為河南省文史館館員,是河南省政協(xié)委員。靳志平時在家閑居,以寫詩填詞和書法創(chuàng)作自娛;他精通詞律,曾作有《詞譜》一部;他的書法為世稱許,尤擅章草,為河南書法界的名家。靳志先生可以說是培基在中學時期學習詩詞、詩詞創(chuàng)作和學習書法的帶路人。
第二位是武慕姚先生,字適齋。武先生1928年在中國大學國學系受教于梁啟超、陳寅恪、范文瀾、黃侃等人,先后在開封師院、開封高中、河南大學任教。他的書法早年學習何紹基,新中國成立后,得漢熹平石經(jīng)拓本,愛其方正拙樸、大雅多姿,其所作隸書為河南第一,從學者甚眾。上世紀70年代,郭沫若來河南,有人請他題字,郭老說:“河南有武慕姚先生,我怎敢寫字題詞。”可見郭老對其書法很推崇。武先生生前曾任河南省博物館文物顧問,精于詩詞、書法、金石、考古學和版本目錄學等。佟培基主要是向他學習詩詞、書法和版本目錄學知識。他們交往甚密。武先生贈給培基一副隸書對聯(lián):
放懷楚水吳山外,
得意唐詩晉帖間。
對此,培基十分感激,寫了一首七言長古對他表示答謝,詩中稱其為“適齋老人”:
適齋老人揮素毫,
乘興為我攬秋濤。
墨色煙光輝白屋,
霎時如對浙江潮。
武慕姚先生我也認識。他曾向我介紹過一部《古唐詩合解》的清版書,不過當時我一個窮學生,哪有能力購買。武先生還有一張非常漂亮的隸字書法代表作,一直在開封鼓樓街口的“京古齋”櫥窗里掛展,非常搶眼,裝點著這家字畫店的門面。
第三位是李白鳳先生。李先生(1914—1978年)原名李愛賢,筆名李逢、李木子等,祖籍北京,生于四川,畢業(yè)于北京民國學院,后定居開封,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學者、書法家、篆刻家、詩人、教授,曾與著名詩人柳亞子、學者陳邇冬、翻譯家施蟄存、書畫家尹瘦石等人交往。李白鳳曾當過柳亞子的助手,幫助柳亞子抄錄詩詞手稿,因此其舊體詩詞也寫得很好。柳亞子對他說過:“我是最后一個寫舊體詩的詩人,你就不要再寫舊體詩了,寫新詩吧。”從此后,李白鳳就改寫新詩,后來成了一個很有名氣的新詩人。佟培基一方面向他學格律詩詞,一方面學習大篆和金石文字,所以培基先生古文字學的功夫,大都是從李白鳳先生那里起步入手的,培基的大篆寫得那么好,也是從李先生那里學來的。
從以上情況來看,佟培基雖然是自學出身,但他并非無師,而是拜過名師的。
培基的學術緣起也值得說一說。他從部隊復員后,來到開封閥門廠開汽車,后來又從工廠來到河南大學的汽車隊當小車司機。有了工作之便,他一方面從圖書館借閱大量的文史書籍,一方面趁轎車接送人的機會,接觸了一些名人學者,像北大的宋史專家鄧廣銘教授,陜西師大的史學家史念海教授等,并乘機向他們請教有關學術方面的問題,一個汽車司機所提出的問題的深度常常令他們驚訝。他也曾向本校的教授,如歷史系的孫作云、朱紹侯、周寶珠,中文系的任訪秋、高文、華鍾彥、于安瀾等教授多次問學。他是一個在學問上十分上心的人,只要有學習和請教的機會,總不放過。
除了他在轎車的車廂里備有圖書,得空學習之外,在他的車庫里面有一個放工具箱的收藏室,就是他的書房,里面擺放著《辭源》《辭海》《人名大辭典》《地名大辭典》《佩文韻府》及《史記》《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大部頭的史書和工具書。這些有的是自己買的,有的是從朋友處借來的,以供隨時查用。他還經(jīng)常與朋友一起,在這間小屋中切磋詩詞和文章。記得我和培基合寫過《壯思·覽月》文章,曾發(fā)表在當時的開封師院學報上。為了將來的學術前途,佟培基也考慮過進研究機構。1979年,當時省里準備建一所專門的學術研究機構——中國社會科學院河南分院(后改名為河南省社會科學院),公開招考研究人員。我約佟培基同去報考,結果這事被學校領導知道了。眼看著一名有科研前途的人才就要離開河大,為了留住人才,領導斷然決定,將他調(diào)到中文系工作。
培基后來被調(diào)入中文系唐詩研究室,作專職的研究工作。他自覺自己沒有大學學歷,感到壓力很大,于是加倍地學習和工作,從沒有過星期天,在唐詩研究資料室或圖書館中,埋頭搞科研。他在《文學遺產(chǎn)》《文史》等國家級的學術雜志上連續(xù)發(fā)表了十多篇有分量的文章,才逐漸地得到了學界和學校的認可。后來,他作了新編《全唐五代詩》的主編之一,經(jīng)常參加全國唐代文學研究會議,與全國一流的學者,如傅璇琮、周勛初、陳尚君等人交游,進行學術交流和切磋,更使他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學習到了他們研究和整理古籍文獻的方法和本事。由此可見,佟培基先生雖然沒有上過大學,沒有經(jīng)過學術研究的系統(tǒng)訓練,但他屢拜名師,從各方面吸取知識和學習科研方法,以補充自己所學之不足。廣師百家、刻苦鉆研的自學道路,使佟培基逐漸成長為一代學術達人。后來他又晉升為教授,當上了博士生導師。從高中生到博士生導師,在許多人眼里,他的人生是一個傳奇,他卻實話實說:“我一點也不傳奇,我也是一天天一步步走過來的,而且走得很艱難?!辟∨嗷鶡釔圩x書、熱愛做學問、熱愛寫詩詞、熱愛寫書法,一是興趣,二是執(zhí)著,熱愛和興趣是最好的學習動力,而執(zhí)著奮斗是成功的必備條件。
佟培基的主要科研成果,表現(xiàn)在他對《全唐詩》的研究和整理上。清康熙御定《全唐詩》收詩約49403首,分九百卷;陳尚君教授的《全唐詩補編》又收錄了6327首,合起來約有55700多首,詩人有3200多人。這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量,看一遍都不容易,更何況研究。
自1956年河南大學中文系主任李嘉言教授在《光明日報》提出整理《全唐詩》的草案后,河南大學中文系就逐漸完成了《全唐詩首句索引》《全唐詩詩句索引》和《全唐詩重出作品綜合索引》等項目,形成了《全唐詩》研究前期成果,河南大學也成了全國《全唐詩》整理研究的科研活動重鎮(zhèn)。 1964年,河南大學中文系成立了唐詩研究室。1989年,河南大學主持舉辦了《新編全唐詩》全國學術會議。1993年,全國古籍整理委員會把“新編全唐五代詩”確定為全國“八五”重點項目,正式組建以河南大學為基礎的全國《全唐詩》整理小組,共有六大主編(南京大學周勛初、中華書局傅璇琮、南京師大郁賢皓、蘇州大學吳企明、河南大學佟培基、復旦大學陳尚君)。由于《全唐五代詩》篇幅浩大,又是六個學校和單位合作,進程不一,搞了二十多年也沒有全部完稿,唯有河南大學佟培基主編和負責的初、盛唐部分,由于抓得緊,稿件得以完成。河南大學校方與有關負責人商量,打算先出版《全唐五代詩》(初盛唐卷,這部分是佟培基負責主編的)。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努力,《全唐五代詩》(初盛唐卷)11冊,于2015年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終于了結了佟先生的一生夙愿。
佟培基所著《全唐詩重出誤收考》一書,是《全唐五代詩》整理的重要基礎。在1990年年底召開的全國唐代文學學會年會上,國家古委會秘書長傅璇琮先生交給佟培基一個任務,要他做一部《全唐詩重出誤收考》的書。這部書是《全唐詩》整理的重點部分。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培基先生就完成了這個《全唐詩》整理的重點項目。河南大學原有的三部成果都是索引性質的,便于檢索,卻沒有考證?,F(xiàn)今《全唐詩》已經(jīng)上網(wǎng),在電腦上很容易檢索,這三本檢索的書已經(jīng)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而只有經(jīng)過了考證,才能確定重出和誤收作品的作者歸屬。這是一件極細致而又考驗科研功力的工作。在當時還未有電腦和唐詩軟件的情況下,詩要一首首的查,重出和誤收的作品也要一首首的考證,為此佟先生埋頭苦干,終日泡在學校圖書館和中文系資料室里,為了一條考證條目,要查許多資料,有的還須要到全國各大圖書館去查證有關文獻。兩年下來,他的鬢發(fā)都變白了。佟先生的這部書,是全唐詩整理的重要基礎,是他對全唐詩整理重編的突出貢獻,從而也樹立了佟培基在唐詩學術界的地位和威望。
鑒于佟先生對全唐詩研究的深厚功力,1995年底,上海古籍出版社主編趙昌平先生將整理孟浩然詩集的任務交給了他,約定三年后交稿。培基大量利用課余時間,經(jīng)過兩年多的艱苦努力,撰寫完成了近九成的工作,眼看就只剩下幾十首詩未完成,他卻因過勞生病,得了食道癌,不得已做了手術。他的身體極度孱弱,醫(yī)生強調(diào)必須要臥床休息,可他不顧醫(yī)生和家人的勸告,幾天之后,就開始了對孟詩未完成部分的校注和前言的撰寫工作,并于1998年12月31日按約定時間準時交上書稿。這部書其實是佟培基在與疾病的頑強斗爭中完成的,贏得了出版社和學界同仁的贊許。此書被評為全國古籍整理二等獎和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領導小組首屆向全國推薦的91種優(yōu)秀古籍整理圖書書目,成了整理古籍的樣板書。
佟培基的《辛棄疾選集》一書雖然晚出,然而卻是他在當轎車司機時就已完稿的。培基少年學詞時,最佩服的就是稼軒詞,辛詞中“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詞句和英雄情結,也是當年他投筆從軍的思想動力之一。佟培基因研究辛詞頗有心得,故能向注稼軒集的鄧廣銘提出很有深度的辛詞編年問題。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中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的編年是1205年,經(jīng)佟培基考證,這首詞應是1204年所作。鄧先生同意了他的意見,表示再版時改正,充分說明佟培基對辛詞的研究是有所發(fā)現(xiàn)的,功底也是扎實的。他后來因重點研究唐詩,就把辛詞的研究暫時擱下了,等到他對《全唐詩》及其孟浩然研究基本完成,才又想起了曾寫《辛棄疾選集》的事,于是對此書重新進行了校訂和補充,成就了研究辛詞的一家之言。這部書有許多獨到見解,是一部很有創(chuàng)見的著作。
佟培基的詩詞,寫有一千多首,早有詩名。可是他為人很低調(diào),從不輕易示人。直到2016年,在師友和詩詞界朋友的催促下,才自選了250多首詩詞,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在我看來,在當代學人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他的詩詞是屬于一流水平的,既遵守舊體詩詞格律,繼承古典詩詞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具有飽滿的時代精神,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關于佟先生的書法,當屬河南名家之一。他的大篆、漢簡體、隸書、瘦金體,眾體兼善,都很有名,在河南尤其是開封廣為流傳。其大篆目前在河南可稱第一,受到熱捧。
開封是河南的書法之鄉(xiāng),許多老一輩的大書法家,大多出自開封。佟培基的書法遍取諸家之長,他從李白鳳那里學大篆,從桑凡那里學小篆,從武慕姚那里學隸書,還有些直法古人的,如從漢簡中學簡書,從宋徽宗那里學瘦金體等,形成了渾厚沉著、蒼勁有力的獨特風格。其書法骨力老健,在全國也不可多得。但他既不參加書法協(xié)會,也不張揚,故他的書法作品,也未能得到書壇的充分認識和應有的評價。他以詩書自誤,卻不務虛名,屬書家逍遙派可也。
他不但是位著名的書法家,也是一位書法理論家,同時也是一位古文字學家。他對先秦的金文、石鼓、籀書、秦篆、秦隸、漢簡都了如指掌,對歷史上各書家流派,如誦家譜,各家優(yōu)劣,如數(shù)家珍,對其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其所著書法評論《宋代書法概論》《通用書法教程》等著作,既實用又有深刻的理論深度,是書法界為數(shù)不多的書法理論家。
佟先生在教育和科研上努力工作,對自己要求很嚴,但在物質和生活方面,卻要求甚少。早年河南大學分給他的約15平方米的小屋,他一家五口人一住就是十多年;后來搬到了70平方米的樓房,一直住到去世。他的家中除了書,還是書,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唯一值錢的也就是一些前輩所贈給他的字畫了,但他一件也沒有賣過。他的書法除了參加各種書畫展覽外,從沒有賣過錢。而一些人慕名來求他書法的人,他卻有求必應,甚至給人寫書法的用紙也是自己白送的。他尊師重友,平時很關心尊重自己的老師和同事,做事總是寬以待人,嚴以律己,先人而后己,所以學校多次評選他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甚至是“全國優(yōu)秀黨務工作者”。這些都是大家對他人品的最高評價。
從佟培基先生的事跡可以看到,凡是自學能力強而又精神執(zhí)著的人,總是能獲得大成就。學問、本領和成就不問出身。李白、杜甫都不是進士出身,卻成了享譽中國和世界的偉大詩人;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都沒有功名,卻成了歷史上著名的大學者或大思想家;陳寅恪沒有任何學位,卻成了清華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啟功沒有上過大學,卻是人人皆知的國學大師和書法大家。我們不能只看學歷和頭銜,更應該看重實力,真才實學才是一個學者的真正資本。
斯人已去,老友不返,怎能不令人悲痛傷懷?愿世人能夠將佟培基為改變命運而努力拼搏的精神、為實現(xiàn)理想而頑強奮斗的韌勁、為教育與科研事業(yè)而獻身的無私奉獻精神,永遠地傳承下去。
(作者系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資深研究員,兼任河北大學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