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央金拉姆
一
這個冬天,阿古(叔叔)嘎瑪?shù)纳硇坞S著他不斷的咳嗽聲越變越小,那是脂肪消失和背部、腰部不斷下駝導(dǎo)致的身體縮小。要是他堅持獨自散步,我只能從一群群肥大的羊群中凸出的氈帽頂部尋覓到他。
也就在這個冬天,阿古嘎瑪總用一種幾乎能把我的脊背灼傷的目光窺視我,等我抬頭向他望去,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把目光移向另一個方向。我知道他在朝我的身影尋找什么,尋找我身上與他相似的東西,還有那些讓他產(chǎn)生自己仍以另一種方式生活的錯覺。
阿古嘎瑪被查出肺癌已經(jīng)兩年,他并不知情,卻斷然拒絕了住院治療。他每天都早起,吃少量的酥油茶、奶渣和糌粑,然后堅持獨自到離家最近的百雞寺煨桑,并且每天都在吃午飯以前準(zhǔn)時回到家里。他回家后總要掏出個小本本,微顫著手打開,指著上面記錄的數(shù)字,開心地說:“瞧,百雞寺林子里的樹苗成活了20株?!被蛘哒f,“今天有一戶人家放生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雞?!薄坪踹@是他唯一關(guān)心的事情。
自我記事開始,阿古嘎瑪便是百雞寺的公益管理員,每天清晨或傍晚都要抽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到百雞寺幫忙。身患重病之后,阿古嘎瑪爬到百雞寺煨桑都成了問題,更何況是幫忙寺院打掃衛(wèi)生、制作酥油燈、查看有沒有生病的放生雞之類需要體力的活兒。也就是說,如今阿古嘎瑪已經(jīng)幫不上寺院什么忙了,等他爬到百雞寺,已是艷陽高照,百雞齊鳴。寺里的管理員早就打理好了相關(guān)事務(wù),就等著這個清瘦執(zhí)拗的老頭兒每天氣喘吁吁地拄著拐杖,從山底下緩緩移動上來,在寺院以及周圍的樹林中慢慢地轉(zhuǎn)悠幾回。
二
阿古嘎瑪并不知道,在這個冬天,我正像他一樣,在里村幾十年未變的陽光下,身不由己地對照著自己和他的相似之處:手心里的痣、右額的發(fā)旋、內(nèi)陷的腳指甲……這些特征,是我無法從我的阿爸巴桑身上找到的。
有些行為似乎毫無意義,當(dāng)事人卻欲罷不能,比如一個熱戀中的女子一遍遍地問她的戀人:你愛我嗎?你最愛我什么?……又比如說,青春期以后,我一遍遍地對照自己和阿古嘎瑪?shù)南嘞裉?。再比如說,我在很小的時候,一次次地問我的母親,我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有人說我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
長大后,我分析過說我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拥娜?,一種是小伙伴,多半在我們吵架的時候憤然地喊出:“你這個阿古嘎瑪?shù)膬鹤??!边@種喊叫明顯是帶有歧義的,也就是說“阿古嘎瑪和他的兒子”是可以用來罵人的。但據(jù)我進(jìn)一步分析,小伙伴自己都沒有明白為什么可以拿這句話罵人,因為當(dāng)我也用同樣的腔調(diào)朝他喊出:“你這個某某某某的兒子的時候?!睂Ψ綍霃堉焓дZ。很多孩提時代的吵鬧方式,極大成分都來源于對父母的模仿。因此我猜測對方的母親平時喜歡用“你這個某某某某(她丈夫的名字)的兒子”來罵人,以表示對他們父子表示不滿;另一種還是小伙伴,在跟我去我們家的雜貨鋪討零食吃的時候朝我冒出一句:“聽說你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睂Ψ經(jīng)]有絲毫惡意,只是那種要跟我分享秘密的熱心,甚至還飽含著羨慕。還有一種是閑聊中的大人,多半在看我們玩耍時候無端端地朝我冒出一句:“看看,他真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印敝舐曇艟驮阶冊叫?,眼神卻不約而同地圍繞著我。那時候我足夠小,小到我的母親培布卓瑪可以用“你是咱們家朵朵(母牛)生的”或者“你是從后山坡上撿的”之類的話語來搪塞我問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問題。既然我可以是朵朵生的,從后山坡上撿的,那又為什么不可以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幽??可見?dāng)時我對家庭關(guān)系是沒有明晰的概念的。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無論我是誰的兒子,我的生活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在我的眼里,阿古嘎瑪就像我的父親巴桑一樣時而令我感到厭煩時而又讓我感覺親切,我一直都因為他開了村里唯一的雜貨鋪,柜臺上堆滿了大大泡泡糖、汽水、多味瓜子等等讓我們垂涎欲滴的零食而感到驕傲。我的朋友阿布,在大人問他“想娶誰做老婆?”的時候,曾咽著口水義無反顧地表示:“如果一定要娶的話,我想娶阿古嘎瑪?!甭犃诉@個回答,大人們嘎嘎地笑得喘不過氣來,我卻和阿布大打出手,我警告他不許娶我家阿古,阿布因此打掉了我的一顆齲齒。
人們終會對任何一種曾經(jīng)津津樂道的別人的事情厭倦。隨著漸漸長大,關(guān)于我是阿古嘎瑪兒子的各種神神秘秘的說法便似乎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我的腦海并沒有徹底過濾掉這些曾經(jīng),它們暗藏在我的記憶庫中,會在被現(xiàn)實中的某個與其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觸動的時候,在我腦海中重新掠過。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便有了暗自對照與阿古嘎瑪相似之處的習(xí)慣。
阿古嘎瑪很少回家,他總是守著離家五里外的雜貨鋪,還在雜貨鋪旁邊養(yǎng)了一群雞,在空地里種上蔬菜和鮮花。年幼的我偶爾會跑去他那里幫忙,或者坐在柜臺邊的椅子上,看他在里面忙碌,還一邊要求我要尊重哥哥,照顧妹妹,教育我要聽父母的話。那時候,我已經(jīng)長高了,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家庭有別于許多家庭的特殊性:我的父親和阿古只有同一個妻子,她就是我的母親培布卓瑪。
三
培布卓瑪是那種健壯美麗,能說能笑能干,像秋天里飽滿的青稞穗子一樣的女人。父親在牧場招呼牛羊,阿古打理雜貨鋪的日常生活里,她要靠自己的雙手撐起家里的一切瑣事。記憶中,她時常會將調(diào)皮搗蛋的哥哥和我揍得皮開肉綻,扔在旁邊,然后將妹妹央增用寬大的腰帶系在胸前,一邊哺乳,一邊用雙手飛旋著打奶棒子打牛奶。等我和哥哥抹去眼淚雙雙捂著差點被揍爛的屁股重新站起來,她會不由分說地將吃飽喝足的央增扔到我的懷里,然后對哥哥說:“喏,把桶里的酥油捏成餅?!闭f完就呼呼地生火,燒水,燉肉,掃地,把家里弄得亮堂堂的。不一會兒,我和哥哥就可以聞著肉香,喝酸甜的脫脂牛奶。這時候我們會立刻忘記母親的拳頭,嘻嘻哈哈地重新樂起來??墒?,還沒等我們樂夠,培布卓瑪已經(jīng)在院壩里支起大木桶,兌好水,把洗干凈的央增放在大木墩上,把我們哥倆捉來脫光再扔進(jìn)木桶里,劈頭蓋臉地一頓洗。那時候,院壩里又會響起我們哥倆此起彼伏的哭鬧聲:“我不擦香皂……嗚嗚……香皂水進(jìn)眼睛里了……哇哇……”
培布卓瑪二十歲時嫁給巴桑,從此她就在我們奶奶的帶領(lǐng)下一起支撐起了這個家。她當(dāng)時一定沒有想到生活會有那么多的變故,比如說小叔子嘎瑪最后留在家里做了她的另一個丈夫。當(dāng)然,在當(dāng)時的里村,兩兄弟娶一個妻子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只能說,讓里村人覺得異樣的,不過是因為阿古嘎瑪曾經(jīng)是個僧人這個特殊身份和最終與家里的嫂子產(chǎn)生感情并且不被他的哥哥反對這個現(xiàn)實。在里村很多女人的眼里,培布卓瑪是個深諳降男之術(shù)的女人,要不是見過她,你會在傳言中以為她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或者是練習(xí)過某種妖術(shù),先降了一個家庭中高大的哥哥巴桑為她放牧,后又降了瘦小的弟弟嘎瑪為她掙錢,她還能很好地在中間維持這個家庭的和諧與平衡。當(dāng)培布卓瑪在我們?nèi)齻€孩子的哭鬧聲和家庭的瑣事中收放自如時,里村的女人更都自嘆不如,仿佛也能從這些細(xì)節(jié)中窺望到她的一些與眾不同。
但是,我慢慢地知道,事情并非旁人所想,他們所了解到的,只是我們家生活表象中的小小一隅,就像如果不剝開,就只能看到果實的表皮。
四
阿古嘎瑪?shù)墓适虏⒉粍尤恕?/p>
八歲的時候,奶奶便牽著他的手,穿過里村高矮不一的碉房,穿過迎面而來的塵土,將他送到了幾百里外的乃歸寺剃度為僧,我們家祖上頗有修為的格西,曾在這家寺院修行。
這是幾次家庭會議討論的結(jié)果:在三個兒子中選擇性格沉靜、身體較為瘦弱的嘎瑪出家,讓他習(xí)經(jīng)文、修自身,為自己和家人乃至鄉(xiāng)親帶來福祉。
聽到親人的這個決定,阿古嘎瑪一陣陣壓抑不住的高興。他自小就喜歡坐在經(jīng)堂的角落里聽大人念經(jīng),通常家里換凈水、打掃佛龕一類的活兒全由他包攬,平時見只螞蟻都要繞道而行。這個決定,完全就是他的向往。
可是,還沒等奶奶因為心疼年幼出家的兒子,來回奔波在寺院與家之間給阿古嘎瑪送幾次好吃的,大饑荒便跟著大躍進(jìn)接踵而至。
那個鳥兒都要以小石子果腹的年代,山坡上的灰灰菜變得比女人身上的首飾還珍貴,樹根樹皮也成了食物,有人餓死了,有人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死了,活著的人一個個都把肚皮勒了又勒,褲腰帶變得跟饑餓的日子一樣越來越長。
一天下午,出去找野菜回來的奶奶看到了她本該在寺院研佛的兒子嘎瑪居然頂著院子里那幾縷饑餓的陽光安靜地站在自家院子里。他站在身旁七個兄弟姐妹跟前,比他們還要瘦弱,讓人擔(dān)心那似乎一碰就會倒下的身架子能不能撐起那顆碩大的腦袋??粗哪?,奶奶忍不住淚流滿面,她一邊流淚一邊翻箱倒柜,之后就著白開水給他捏了一坨糌粑。阿古嘎瑪迅速吞下那團(tuán)糌粑,許久才叫出了一聲:“阿媽?!?/p>
家人這才對阿古嘎瑪?shù)纳钣兴私猓旱教庺[饑荒,乃歸寺的情況也越來越糟,寺院只有遣散年輕的僧人。
在離寺途中,阿古嘎瑪遇到一個病重的路人,他照顧他,還將寺院給他的糌粑分了一些給他。之后,他在幾百里的路途中試著撥開眼前似乎永遠(yuǎn)也撥不開的灰塵,咽下所有可以吃下肚子的東西,走向家的方向。那一年,阿古嘎瑪十二歲。
十二歲的阿古嘎瑪被饑餓逼到了紅塵,從那時候起,他便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拒絕那些接踵而至的苦難。
吃飽肚子以后,苦力就在不遠(yuǎn)處等著他。
幾年之后,阿古嘎瑪被抽到了“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大興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的隊伍中。所謂的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就是在里村不遠(yuǎn)處的崖壁上打通炮眼,釘上一人來高的兩排木樁,上一排用來做扶手,下一排木樁拴繩橋用。人們行進(jìn)在這“橋”上,靠鋤頭和炸藥,在堅硬陡峭的懸崖峭壁上刨出口子,為南邊的河水鋪上北流的路。
一些鄉(xiāng)親就是在巖壁上刨這個彎彎曲曲的口子的過程中被炸死,有的失去了手和腿,或是發(fā)生了墜崖事故。隊伍中最年幼的阿古嘎瑪也遭遇了意外。
那是一個冬日的上午,峽谷里的一些溝壑還沒觸碰到陽光,冷颼颼的風(fēng)穿過懸崖,發(fā)出輕微的“咻咻”聲。阿古嘎瑪像往常一樣到就餐點附近的一個山坡上取山泉水。彼時,山坡上的霜花依然閃閃發(fā)亮,離修渠隊員們吹響點燃炮火前的哨聲還有一段時間。
在清冽的山泉水順著樹皮做成的簡槽慢慢流進(jìn)水桶的時間,阿古嘎瑪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的地方,那寂寥的霜花閃耀處,竟然多了一道溫柔的紅光。順著這道紅光,阿古嘎瑪情不自禁地移步過去,想要一探究竟。
隨著慢慢靠近,阿古嘎瑪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一小堆帶枝葉的柿子,那仿佛剛從樹上折下的成串的野柿子安靜地躺在冬日寂寥貧瘠的土地上,閃耀著誘人的紅色光芒。阿古嘎瑪在這些晚熟的柿子面前停下來,不可思議地朝它們伸出雙手。
就在這時候,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野柿子枝后面隱隱約約現(xiàn)出一個小山洞,山洞里探出一雙喜悅與激動交織的眼睛。
隨著阿古嘎瑪迅速縮回的手,洞里伸出一只手,移開掩蓋在洞口的柿子枝。光一下子滲了進(jìn)去——是一張熟悉的黑黢黢的臉,是之前在村里經(jīng)常受阿古嘎瑪救濟(jì)的瘋子六七。
六七的父母死于大饑荒時期,之后,他便像個幽靈四處游蕩。自從里村開始修渠,他便經(jīng)常偷偷跑到修渠隊員的就餐點,又被押送回去。
六七蜷縮在洞里,眨巴著小眼睛,高興地指著柿子對阿古嘎瑪說:“這些,都給你,高山上采的?!?/p>
“你鉆洞里干什么?這里很危險,你不能來,趕快回村里去。”阿古嘎瑪說著,往后退了一步??闪吒静辉诤?,他似乎很擔(dān)心阿古嘎瑪離開,炫耀一樣咧開嘴笑著,然后轉(zhuǎn)身對著洞里的一根灰色的引線劃燃了火柴,一邊說:“我,我沒有偷,看,看,我也會……”他似乎熟知點燃炸藥引線是阿古嘎瑪經(jīng)常負(fù)責(zé)做的工作。
“不要!”一時間,阿古嘎瑪冷汗涔涔,他大喝一聲,想要滅掉引線,可上面的火苗躥得比風(fēng)還快。他想要拽出六七??稍谶@萬分火急的時刻,六七淘氣地甩開他的手,縮回了洞中。
一眨眼的工夫,光線便再也捕捉不到引線上飛躥的火苗。阿古嘎瑪淚流滿面,他拍打著腦袋擠出了一句話:“六七,快來,我們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我跑,你來追我。”阿古嘎瑪轉(zhuǎn)身奔跑,他甚至看到了六七從洞口探出的身體……可是沒過多久,爆炸聲便響徹山谷。
等大家在刺鼻的氣息和炮灰中覓到橫在斷崖凹處的阿古嘎瑪時,他變得幾近赤裸——身上穿的棉衣竟然被震得粉碎,用手一抓,便隨著塵土紛紛落下。看到這種狀況,鄉(xiāng)親們都悲傷地認(rèn)為這個瘦弱孩子會隨六七而去,他的內(nèi)臟八成像那件棉衣一樣,被炮火的力量震得四分五裂,已經(jīng)像秋風(fēng)掃過的樹葉一樣落滿了肚子。
阿古嘎瑪卻在昏睡后的第三天奇跡般地醒了過來,而且能說能走也能吃。但是,時間還是證明了那場意外對他身體的傷害——從那時候起,阿古嘎瑪便停止了生長,身高永遠(yuǎn)地定格在了十六歲時的高度。除此,繁重的勞動還讓處于青春期的他落下了輕微的駝背。
等長達(dá)五千米的勝利大溝歷時兩年終于通水以后,阿古嘎瑪重新回到了乃歸寺。
如果世事照此發(fā)展,阿古嘎瑪?shù)纳羁梢哉f是步入了正軌,認(rèn)真刻苦的他也許會像我們家族歷史上的三位格西一樣,通過不斷學(xué)習(xí)和深造,在佛學(xué)領(lǐng)域擁有一定聲望。但是,阿古嘎瑪?shù)睦硐胗忠淮卧獾搅酥貏?chuàng)——不久,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便迎面而來。
隨著革命層層推進(jìn),德高望重的大活佛被打倒,博學(xué)多識的格西、堪布也被打倒,接著,寺院遭到了破壞。奶奶做夢也沒有想到,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會被命名“牛鬼蛇神”,跟其他僧人一起被遣送回家。當(dāng)然,奶奶也不會看到,她的兒子嘎瑪被遣送回家前的那個深夜,在布滿星星的夜空下,與其他僧人一起齊刷刷地跪在被毀掉的寺院里,眼淚像雨水一樣落入沉默的大地。
阿古嘎瑪又回到了家里。那年他二十二歲,聲音變得粗啞,嘴唇上長了胡須,滿臉的迷茫與彷徨。
五
阿古嘎瑪再度回到里村時,正在學(xué)校讀書的弟弟和妹妹被開除,家里曾經(jīng)富麗堂皇的經(jīng)堂被毀,經(jīng)堂里供奉的幾尊祖?zhèn)鞣鹣褚脖蝗舆M(jìn)了村口的大河里。
阿古嘎瑪這次回家,跟前一次還有一個本質(zhì)的不同:必須還俗。
那時候,巴桑剛完婚不久,巴桑和培布卓瑪作為當(dāng)家的,除了操持家業(yè),肩上還有更多的擔(dān)子,比如贍養(yǎng)老人,幫助兄弟姐妹成家立業(yè)等等。于是,阿古嘎瑪?shù)幕槭卤愠闪思依锏念^等大事。
但是,阿古嘎瑪?shù)臈l件的確不怎么樣,論身份是個還俗的僧人,看相貌要比其他男人瘦小,不符合姑娘們的審美條件。因此,家人四處托人說親,但卻屢屢受挫。
終于,鄰村一個身有輕微殘疾的姑娘愿意見他一面,卻被阿古嘎瑪斷然拒絕。他對家人瞞著他進(jìn)行的這一系列行為非常不滿,以至于頭一回大發(fā)脾氣,摔了手里的搪瓷碗。那只當(dāng)時彌足珍貴的碗摔在地上掉了幾塊瓷,心疼得奶奶倒吸了好幾口氣。
雖說被迫還俗,但阿古嘎瑪依然每天晚上都偷偷地打坐、念經(jīng)、磕頭,每天都要翻一翻那幾本被他秘密藏在土墻洞里的經(jīng)書。
這么說吧,阿古嘎瑪還俗了,但他依然嚴(yán)守僧規(guī)戒律,把自己當(dāng)一個僧人。家人明白了這一點,雖然心里糾結(jié),但也就不便再為阿古嘎瑪?shù)幕槭虏傩牧恕?/p>
在兩頭都看不到方向的路邊,阿古嘎瑪攬下了生產(chǎn)隊的馬幫,承擔(dān)起了自己的家庭責(zé)任,任時間一分一秒地在勞碌的馬車輪子下不停流逝。
然而,不提婚事的時候,姻緣卻悄悄來了。一個模樣俊秀的姑娘,先是路過里村跟奶奶討酸奶喝,后來又幫培布卓瑪收割青稞,還主動給阿古嘎瑪縫鞋墊,總之跟家里人都混了個熟。
自從家里時不時出現(xiàn)這個姑娘,奶奶心里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這個勤勞乖巧名叫卓嘎的姑娘,一見面就俘獲了她老人家的心。細(xì)心的奶奶還發(fā)現(xiàn),隨著接觸次數(shù)的頻繁,一直從不正眼看女人的兒子嘎瑪,會在某些時候短暫而又熱烈地看上卓嘎一眼,然后無端端地臉紅到耳根。這對于奶奶來說,真正是不亞于石頭開花的大喜事。
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中醞釀著提親計劃的時候,奶奶的長子巴桑卻聽到了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之后變得疑慮重重:這么好的一個姑娘,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貼到已是家徒四壁的自家里來?而且貼的是姑娘都不愿意嫁的嘎瑪?不想不要緊,一深入地想,巴桑的腦子就長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彎,他覺得這個姑娘有什么秘密,或者她是想從家里得到些什么!實在想不出所以然的時候,他對她來頭的好奇更加重了。
于是,巴桑開始了對卓嘎的跟蹤調(diào)查。他像一個不懷好意的影子,自以為人神不知,不近不遠(yuǎn)地追隨著卓嘎的身影,要命的是,他還時不時拿卓嘎問話,甚至托了一個混混秘密打聽那個離他很遠(yuǎn)的那個村莊的卓嘎家的情況。
魯莽的巴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行為被卓嘎姑娘都看在了眼里,后來便沒有再出現(xiàn)在家人的視野中。
六
就在奶奶怎么也等不到卓嘎翩然而來的身影,也打聽不到消息時,家里收到了卓嘎80歲高齡的阿尼(爺爺)捎來的書信。信上說,他是得到阿古嘎瑪?shù)募胰怂奶幋蚵犠扛碌南r決定寫這封信的,他就是阿古嘎瑪在大饑荒時候曾經(jīng)救濟(jì)過的那個人,多年之后一直在打聽那個分他糌粑的少年僧人,直到最近才知道他是里村人,他本來是想親自到里村來的,但腿腳不便已有多年。當(dāng)他了解到他的救命恩人已經(jīng)還俗并一直單身之后,便把自己和“有著金子一樣心靈”的嘎瑪?shù)墓适轮v給自己的孫女卓嘎聽,并請求她到他家里幫忙,想著兩個年輕人也許會產(chǎn)生感情。但是他沒有想到,卓嘎剛開始還興味十足,可幾個月后,就再也不愿意去里村了,并且決定接受另外一門曾經(jīng)令她猶豫不決的親事……卓嘎的阿尼在信上說,盡管他非常希望能與自己的救命恩人攀上親家,但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只有寄望來世再有緣了。
看了來信的內(nèi)容之后,巴桑心里隱隱約約有了罪惡感。他沒敢說出自己犯下的錯誤,次日便快馬加鞭來到卓嘎的家鄉(xiāng)向她負(fù)荊請罪,但最終沒能挽回卓嘎的心。
這么說吧,卓嘎對性格溫和、曾經(jīng)把救命的食物分給自己爺爺?shù)陌⒐鸥卢斒怯泻酶械?,但這種像春芽一樣冒出來的情愫,在巴桑的左右為難,在阿古嘎瑪?shù)谋粍优c小心翼翼,還有在另一方的強(qiáng)烈攻勢中再也沒能生長開來。
奶奶責(zé)怪自己沒有及時向?qū)Ψ教嵊H,以致耽誤了最好的機(jī)會,她心虧得直拍胸口,心虧到躺了整整一天。
阿古嘎瑪變得更加沉默。他更加賣力地趕著騾馬奔忙在每一個需要他的地方,黑瘦微駝的身影總讓奶奶感到悲傷,因為她肯定他經(jīng)過和回來的任何地方,再不會有像卓嘎這樣美麗恬和的姑娘。她像他生命中一個美好而又致命的坎,一旦在心門落成,他的世界中還有誰的身影能夠跨過?
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古嘎瑪似乎改變了許多,他慢慢接受了家人的安排,應(yīng)著巴桑的張羅經(jīng)歷了幾次相親,其中有患過小兒麻痹的、剛結(jié)婚就死了丈夫的、稍微有一點傻的,有條件還算不錯的,但每次他都像個悶葫蘆一樣杵在板凳上,把那些愿意或者不愿意做他媳婦的女人都無聲地彈了回去。
就這樣,隨著弟弟妹妹的出嫁或者自立門戶,阿古嘎瑪成了家中唯一落單的大齡青年。
這時候,上面來的工作隊到里村調(diào)查統(tǒng)計以前被遣回的僧侶的生活情況,做沒有成家的頑固分子的勸說教育工作。阿古嘎瑪自然成了他們的重點工作對象之一。
工作隊員隔段時間就在家里進(jìn)進(jìn)出出,隨時教育阿古嘎瑪以及拿他問話,一知半解地聽著他們一套套激烈昂揚的說辭,阿古嘎瑪?shù)暮谀樢粫喊导t,一會兒泛青,甚至?xí)r不時憋出汗水。眼看著變得越來越焦躁的阿古嘎瑪,家人們急在心頭,卻毫無辦法。
意外的是,這種局面居然被因熱衷于議論并定義里村各種家事,人稱“阿佳(奶奶)部長”的隔壁老奶奶輕易破解。
當(dāng)時,前來找阿古嘎瑪?shù)墓ぷ魅藛T吃了閉門羹,正焦急地在門口來回踱步,與正準(zhǔn)備出門的阿佳部長碰了個正著。當(dāng)了解到工作人員隔段時間就在這里出現(xiàn)的原因后,阿佳部長熱心地說:“哎呀,你們這是不了解情況,嘎瑪?shù)钠拮右彩桥嗖甲楷?,他不是冥頑不化的頑固分子?!惫ぷ麝爢T愣了一下,說:“啊?”阿佳部長清了清嗓門說:“他們家兩兄弟討了一個老婆?!惫ぷ麝爢T對當(dāng)?shù)氐幕橐隽?xí)俗有所了解,他的腦袋轉(zhuǎn)個彎彎,了解到這家兄弟倆娶了同一個老婆,這種情況完全不在工作隊員的工作范圍內(nèi),而且這也相當(dāng)于消化了令他們頭痛的重點工作對象,于是,他如釋重負(fù)地朝著阿佳部長笑了笑。而后,工作隊員又蹙緊了額頭,問:“那他干嗎不早說?”阿佳部長嘆了一口氣,又比著手勢熱心地解釋說:“嘎瑪基本聽不懂你說的話,他只會說我們的話。”
工作人員在小本本上寫下一些字,停止了對阿古嘎瑪?shù)膭裾f教育工作。
七
這么說來,阿古嘎瑪?shù)募彝ド矸莶贿^是虛設(shè)的。我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舆@一說,更是純屬捏造了。
但是,事情卻不是我所希望的這樣。阿佳部長并非無中生有,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我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都在我的哥哥云丹三歲的那年發(fā)生了。
巴桑與培布卓瑪成婚多年之后,才有了兒子云丹。云丹剛滿一歲的時候,父親巴桑跟里村的一群男人相約去了高山牧場。就在干旱少雨的那一年,他們想覓到一個新的草場,把牛羊養(yǎng)得更加肥壯。
大半年過去后,跟巴桑一同出去的男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巴桑卻一直杳無音訊。兩年之后,巴桑依然無影無蹤,培布卓瑪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挺起了大肚子。等巴桑兩手空空地回到家里,我已經(jīng)有半歲大。
顯而易見,就在這段時間,培布卓瑪與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阿古嘎瑪產(chǎn)生了感情。據(jù)說起因是阿古嘎瑪生了一場病,培布卓瑪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最后一切便水到渠成……想到這些,我會感到一陣惱火,納悶自己為何要選擇他做我的父親。
是的,從十多歲開始,我便對阿古嘎瑪不再認(rèn)可,特別是從我喜歡上班里的一個女同學(xué)開始,這樣的情緒變得愈發(fā)激烈。我認(rèn)為他代表著我們家落后封建的婚姻歷史,而我這個接受過國民教育的文明人,就是這段無法在文明社會正常敘述的倫理關(guān)系的產(chǎn)物,讓我成為知情的同學(xué)議論的對象,讓我不被自己喜歡的女生所接納。
阿古嘎瑪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卻要叫他叔叔,他和他那間供我上學(xué)的雜貨鋪都那么渺小而又刺眼。我無法控制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他的抵觸,我拒絕跟他一起出門,在家里時,他朝我看,我就望天,他跟我說話,我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我不想說話。為此,我的父親巴桑曾經(jīng)狠狠地追打過我,邊追還邊罵我是個不懂得尊重長輩的沒有良心的人。我在巴桑高高舉起的足有孫悟空手里的金箍棒大小的棍棒間飛快地逃竄,悲傷地發(fā)現(xiàn)家里除了我的妹妹央增之外,都成了巴桑的同謀。央增哇哇地哭著警告巴桑:“不許打二哥,不許打二哥……”卻被培布卓瑪果斷地捂住嘴,帶走了。
有了這些事,阿古嘎瑪便基本上不回家了。
他不回家,我卻想看到他。放學(xué)以后,我會一個人爬到雜貨鋪旁邊的小山坡上,趴下來偷偷地看他的身影。那時候他的雜貨鋪已經(jīng)改成了超市,生意一直不錯,我看他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碌,轉(zhuǎn)著轉(zhuǎn)經(jīng)筒坐在陽光下,給那群他圈養(yǎng)的雞喂麥子,或者洗那件灰白的外套,或者給那些色彩單調(diào)的花朵澆水……隨著時代的變遷,里村不再有兩兄弟同娶一個妻子的家庭。周圍的一切都變了,變得繁榮而且富有生機(jī),除了固守著原有生活的阿古嘎瑪。
每隔幾天,我就趴在山坡上看他,看著看著,我會莫名其妙地看出一臉淚水。
八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在那幾年那些突如其來的煩惱和掙扎,以及對阿古嘎瑪?shù)姆N種傷害,這常常令我懊悔不已。等我年長幾歲,憂心忡忡地面對他時,阿古嘎瑪卻以平和的微笑接納了我。
我始終沒有跟阿古嘎瑪說一句道歉的話,卻下意識地與他走得越來越近。就在那段重新慢慢接近他的日子里,我喜歡上了他給我講的各種歷史和典故,并且知道他種的那種顏色單調(diào)的花,是他用來研制一種頭痛藥的。就在固守著超市的歲月里,他看了許多藏文書籍,它們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他的臥室里。這一切都顯示著阿古嘎瑪與里村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并且成為我喜歡他的理由,讓我覺得那間超市比里村還要闊大。
當(dāng)然,這句話并沒有貶低里村的意思。事實上,等我走過了很多地方之后,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最值得我愛戴的,它比很多地方都更加博大,更加懂得寬容,包容了形色各異的人們在這里一起生活,也接納了四面八方的人走進(jìn)里村生活。
縣城的不斷擴(kuò)大,讓里村變成了縣城里的一個小村,里村前方小山上的百雞寺便成了離街道最近的佛門之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比日漸繁華的街道只高出了一截。
在平常,百雞寺是香火最旺的寺院,寺外當(dāng)?shù)孛癖娫谒吕锲砀l鼮?zāi)的放生雞成群,絡(luò)繹不絕的香客撒喂的糧食和阿古嘎瑪?shù)南ば恼樟峡傋屵@里的放生雞肥肥壯壯。
有時候我和哥哥云丹就住在阿古嘎瑪?shù)男〕欣?,會與他一起早起爬上百雞寺,給放生雞們“打牙祭”。
長滿雪松的小山坡就是放生雞們偌大的家園,它們在里面快樂地生活。我們在寺院外的燒香臺上煨桑的時候,東方總是剛剛發(fā)白,寺院里的喇嘛已經(jīng)開始了早誦。我們安靜地聽著早誦退到寺院下的樹林里,在越來越亮的光線里覓到在不同方位放置的雞食盤,然后倒上拌了油脂和青菜的麥面,一邊沖著林子深處喊:蒂蒂蒂蒂……不一會兒,放生雞們就會聞聲而來,它們不怕人,會在我們的手里啄食,吃飽了還會咕咕咕地斜著眼睛跟我們交流。這時候,阿古嘎瑪就開始認(rèn)真清點雞的數(shù)量,查看它們的健康狀況,把在幾個自己熟稔的野窩里收到的雞蛋如數(shù)上繳寺管員,還不停地跟聞訊下來的寺管員嘮嘮叨叨。看上去他就是寺院里的一員。
九
在這個冬天的一場大雪之后,除了堅持要出去解手,阿古嘎瑪沒能再站起來,云丹給他的止痛藥也用到了最大劑量。他坦然地交待了自己的后事,停止了用灼熱的目光偷窺我的舉止,只吃極少量的流食,躺在床上念經(jīng),或者安靜地端詳床頭掛的上師像。
家門外聚集了很多來看阿古嘎瑪?shù)娜?,有里村的也有外村的。有的討過他自制的頭痛藥治好了頑固性頭痛,有的跟他在雜貨鋪賒過東西,有的在困難時期受過他的救濟(jì)……他們都想送他一程,所以每當(dāng)有空閑,就會來到我家,坐在院壩里用細(xì)微的聲音念經(jīng)。
每次掙扎著出去解手,對阿古嘎瑪來說是個很大的難題,這需要我和云丹幫助,在這個時候,我就能從他瘦小的軀體里感受到巨大的毅力,繼而體會到他對疼痛的強(qiáng)大忍耐力。每次回來躺下之后,他總要昏睡一陣子,要是精神好一些(這種時候極少),他就要召集我們兄妹慢慢說話,說他小時候的故事,那些饑餓勞苦歲月里種種的記憶,比如說剛剃度為僧時,因為想家,幾個小沙彌圍坐在一起哭鼻子,老師父先是批評他們,過后又幫他們擦干眼淚撫慰他們;比如說在12歲那年跋涉回家的漫漫路途中,因為饑餓難耐,曾經(jīng)敲開一個山間小寺的門,守寺的老喇嘛東翻西找,最后在一只又老又瘦的放生雞的屁股下面掏出了一個還熱乎著的雞蛋給了他,那是他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比如說令他最為心痛的是在修勝利大渠遭遇意外時沒能救出六七,當(dāng)時六七跟他差不多大小,是個很善良的年輕人;他還從箱底拿出了一副色彩花哨的鞋墊,說是年輕時候卓嘎姑娘給他縫的,他沒舍得墊……
妹妹央增總要在聽的過程中跑出去幾次,我知道,她總是忍不住洶涌而來的淚水,卻又不想讓阿古嘎瑪看到。
臥床兩個星期之后,七十三歲的阿古嘎瑪往生了。那時候,那場大雪還沒有融化,天空又飄起了細(xì)碎的雪花。里村的人們紛紛涌向我家,幫忙料理后事,百雞寺里的僧人也不請自來,為阿古嘎瑪念起了《祈愿五論》。
鄉(xiāng)親們有的忙碌著煨茶做飯,有的安慰著家人,更多的人都圍繞著我,向我訴說阿古嘎瑪生前種種善業(yè),因為大家暗地里都認(rèn)為,我是阿古嘎瑪?shù)挠H生兒子。
就是在這天,這樣的氛圍被一個前來給阿古嘎瑪燒素爾(用糌粑、酥油、鹽、茶配成,據(jù)說人在中陰路上只能享受到這種食物)的大胡子老人擾亂了。這個原本湮沒在人群中的大胡子跟著旁人一邊燒一邊自言自語,后來他自言自語的聲音越來越大,自言自語的內(nèi)容壓過了屋里的所有聲響:“盡管我非常不愿意摻和別人的家事,但今天我實在壓抑不住想要說的欲望,你們啊,我想你們對嘎瑪有很深的誤會……巴桑,培布卓瑪,你們說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地站了起來。
隔著一圈圈突然安靜下來的人群,我恍惚地順著眾人的目光所向望去,卻無法看清這個陌生大胡子老人的表情。
屋子里氤氳著素爾燃燒的味道,爐火燒得旺旺的,長明燈照亮了安放著阿古嘎瑪?shù)母耩ó?dāng)?shù)氐牟厥焦啄荆?。在一片安靜中,我們家的秘密被大胡子緩慢地打開。原來,就在去遠(yuǎn)山放牧的那一年,巴桑在路途中遇到了一群外來的生意人,他與他們喝酒、賭博,然后把牛羊一只只全部輸給了他們,還因欠下賭債被人打斷了胳膊。他想要扳本,偷偷向鄉(xiāng)親借了許多牛羊,可最后都血本無歸!巴桑想把牛羊全部贏回來,一次次迷失在追逐那幫生意人的路上。就在那迷途的歲月中,他走投無路,乘著夜幕偷偷地回來了幾次,哀求培布卓瑪把嘎瑪商店里的錢偷出來給他。
在丈夫幾次凄厲的哀求和下不為例的重誓下,培布卓瑪思忖了兩天兩夜,乘著去給阿古嘎瑪送菜的時機(jī),把他柜子里的錢都偷出來給了巴桑。就是在這一來二去之間,培布卓瑪腹中有了我,巴桑卻拿著錢消失了。
巴桑這一消失,家里是真正的家徒四壁。沒有牛羊,商店也沒有了周轉(zhuǎn)的資金,由于沒錢進(jìn)貨,阿古嘎瑪只有暫時關(guān)了鋪子。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要面對來家里問拿回巴桑賒去的牛羊的人。
而大胡子,就是那群生意人的趕馬人,他曾經(jīng)聆聽過悄悄追蹤丈夫前來的培布卓瑪?shù)目拊V,也數(shù)次接受過阿古嘎瑪花錢向他打探消息,請他不斷勸說巴?;仡^是岸。在那走也走不完的茫茫草原上,他與阿古嘎瑪有了連續(xù)不斷的交往……
直到我出生時,阿古嘎瑪?shù)碾s貨鋪才靠東拼西借勉強(qiáng)恢復(fù)正軌,由于還要償還巴桑欠別人的牛羊,家里依然維持著捉襟見肘的窘境。培布卓瑪悲憤交加,面黃肌瘦,由于奶水不夠,瘦小的我也常??薜寐曀涣?。
幸好在這段時間,當(dāng)了多年百雞寺管理員的阿古嘎瑪?shù)玫搅俗〕值脑试S,每天都帶回許多新鮮的雞蛋,奶奶想方設(shè)法和著家里不多的食材,把它們做成荷包蛋、紅糖蛋花、酥油炒雞蛋、蒸雞蛋,聊以慰藉培布卓瑪憂傷的心和嗷嗷待哺的我。
可以說,正是因為這些雞蛋,我們才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光。
巴桑其實是有發(fā)旋的,只是因頭發(fā)太長被遮住了,我高大魁梧的身材和愛沖動的性格其實與巴桑如出一轍。
我原來并不是阿古嘎瑪?shù)膬鹤樱切┰诔砷L中不斷尋覓到的與他相貌特征的各種吻合,原來只源自我的心。在我們都糊涂,都瘋狂,都為了自己不惜誤解甚至傷害別人的時候,阿古嘎瑪像他的一生一樣用沉默承擔(dān)下了一切。
大片大片的雪花還是落了下來,落在寂靜無聲的里村,落向冬季寂寞的萬物,也落入我的心房。雪花輕巧地在我的心房融化,無聲地淹沒了我心海里的所有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