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瓊英
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靜靜地臥在南方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群山之中。
清晨,夜緩緩退場,青色的晨曦吻醒了酣眠的薄霧。你聽,世界也醒了。鳥兒在樹梢啁啁啾啾,蜜蜂在花間嚶嚶嗡嗡。你聽,松風借了大海的波濤洶涌,泉水偷了駝鈴的“叮叮咚咚”。你再聽,鳥兒撲棱著翅膀,蟾蜍鼓動著腮幫。蚱蜢振翅,“呼呼呼呼”;春筍拔節(jié),“咔咔啦啦”……
母親也早就醒了,她打著赤腳踏著黎明的第一縷緋紅,“嗒嗒嗒”地走上了屋后山崗。輕風捎來她用鋤頭刮過巖壁的“嚓嚓嚓嚓”聲、雜草掉落的“唰啦唰啦”聲,而后又攜來她挖土的“乒乒乓乓”聲。
突然,一切嘈雜都沉寂了。
斜對面500米開外的山頂,一腔清亮的女聲破空而來:“喊桂蓉……11點……接電話?!?/p>
母親馬上放下鋤頭,轉(zhuǎn)過山坳,向下一個山坡叫喊:“桂蓉……11點……接電話……桂蓉……11點……接電話……”
母親的喉嚨一打開,如破空的利箭,如滾動的響雷,震徹山谷,又連綿悠長。這聲音的驛道一程又一程,直到延伸到要接電話的“桂蓉”的耳朵里。
那個年代,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外出打工的男人,卻只有村口堰塘邊的小賣部有一部固定電話。在人煙稀少的山區(qū),通訊就是靠母親們的大嗓門兒。
山區(qū)人戶分散,一家占據(jù)一片坡,但因為有了母親們的大嗓門兒,絕不會讓人感到孤獨。你看,母親在這邊半山腰種花生,二嬸子在那邊水田里扯稗子。如果她兩個要走到一起,一人走一截,來個相遇也至少要五分鐘。但是她們才不會丟下手里的活兒。不信?你聽,她們正你一句我一句,扯著嗓子聊得火熱,又不耽誤事兒,又完成了交流和溝通。
母親的大嗓門兒要用到管教孩子們上絕沒有什么“溫柔”可言。早上,已經(jīng)勞作了一陣從地里歸來的母親,還未踏進房門就會拉長了聲音呼喊,賴床的崽子們聽到這清越的聲音,絕對是一激靈,繼而一骨碌翻下床來。
母親的“雷聲”有多恐怖,山灣從平原嫁過來的幺奶奶最有發(fā)言權(quán)。每每被母親吼過之后,幺奶奶都會笑瞇瞇地問上一句:“侄媳婦,你又在家‘殺娃兒啦?”
母親對自己的大嗓門兒也很有自知之明。你看,一隊婦女們背著背簍從場上回來了。你割了兩斤五花肉,她買了根豬腳。哇哦,“打牙祭”從來不靜悄悄的。一到家,趁著扯蔥子的時間就會大喊:“老漢兒!媽!今天中午在我這兒吃飯。割了點五花肉,回個鍋?!?/p>
“不來,不來,留給娃兒們吃!”
“哎呀,娃娃兒有吃的在后頭。說好了,中午不要煮飯了?!?/p>
母親知道自己是大嗓門兒,所以凡事都不藏著掖著。山路彎,山民卻直,母親們嗓門兒大,心胸也寬。多少個日日夜夜,當我要迷失在人心浮躁的塵世時,母親的大嗓門兒啊,就穿透時間的霧靄,將我拉回那純凈的山村,告訴我,世界上總還是有那么一些“真”,要我堅定地把“正道”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