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gè)城市里,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gè)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shí)院子里依墻筑起一座“花臺(tái)”,臺(tái)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diǎn)綴,不算是愛花。
以后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后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huì),又上了許多石級(jí),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墻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shí)已是黃昏,寺里只我們?nèi)齻€(gè)游人;梅花并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朵兒,已經(jīng)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shí)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fàn bài)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里徘徊了一會(huì),又在屋里坐了一會(huì),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里要了一個(gè)舊燈籠,照著下山,終于到了岳墳。船夫遠(yuǎn)遠(yuǎn)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huì)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xiāng)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shí),在風(fēng)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有一位S君特別愛養(yǎng)花,他家里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里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shí),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里,接連過了三個(gè)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jīng)和孫三先生在園里看過幾次菊花?!扒迦A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花的養(yǎng)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fēng)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gè)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如今Y君忙些,我便一個(gè)人去。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fēng)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yùn)有兩句詞道:“祇愁淡月朦朧影,難驗(yàn)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fēng)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里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fēng)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shí)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fēng),準(zhǔn)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fēng)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shí)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選自《朱自清散文選集》,有刪節(jié))
賞析
愛花,自然要看花、賞花??筛魅说目捶▍s不同。本文一反唐人“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的感受,采用先抑后揚(yáng)法,從不聞花事到領(lǐng)略花趣,并迷戀上賞花、品花,最終成為談花、贊花的高手,逐漸把讀者引入如花似錦的世界,從中體驗(yàn)到美的情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