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1
我和張韋迪是發(fā)小。時隔多年,再見面時他喝多了酒,跳到沙坑里吃了一口沙子。我以為他瘋了,事后回想起來,他沒有瘋,瘋的是我。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得從頭開始講。
我和張韋迪在一個單位院兒里長大,樓上樓下。單位的房子剛分下來時都是毛坯,需要自己裝修,弄得新院兒里處處都是沙堆。我們那時候都還小,調(diào)皮,天天琢磨著歪點子使壞。我們將路邊的沙堆給掏了個大坑,再蓋上一張薄紙板,面上壓一層沙,又從旁處的沙堆表層刮來曬得發(fā)白的細沙,均勻地撒在上面,保管你走到跟前,也瞧不見里面那個大坑。陷阱這就有了,就缺獵物,我們把目標放在同齡的孩子上。沒拆包的干脆面,或者是一張球星卡,都可以讓我們成功“捕獲”一個孩子??稍簝豪锞湍菐讉€孩子,很快,都知道沙堆里有坑。但孩子天性愛動,他們明知道沙堆里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卻就是大路不走,偏要在沙堆上跳來跳去,就好似在炫耀??尚Φ氖牵晨拥氖虑榫昧?,大家也都忘記在沙堆中間挖坑了。我忘記了,張韋迪也忘記了,所有的孩子都忘記了。
那是在暑假的午后,我和張韋迪路過那個沙堆時,張韋迪要跳過去,卻栽在了沙坑陷阱中,摔了個四仰八叉,像只大烏龜,嘴里還吃了一口沙。那時張韋迪還小,他腿太短,一腳邁不出去,最后還是我把他拉出來的。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嘴上不服氣,又跳進去,非要向我證明,他可以一腳邁出來,但是并沒有成功。
張韋迪的父親是老技術工,當時在全市的業(yè)內(nèi)也是叫得上名兒的。九十年代中期,我和張韋迪都在讀小學,張韋迪的父親在外面接了許多私單,賺了不少錢,單位里的領導找他談了話,說是這樣影響不好,勸他消停。結果張韋迪的父親直接辭職,大大方方出門掙錢去了。單位的領導們很后悔,畢竟張父一走,單位的技術水平就垮下了一大塊兒。他們好勸歹勸,張韋迪的父親也不肯回來。那個時候,出來單干一個項目掙的錢比在單位里幾年的工資都要多,誰愿意回?單位的領導們治不住張韋迪的父親,便找來張韋迪的母親談話。張韋迪的母親姓韋,是單位的會計,性格很強勢。聽我父親說,張韋迪本來叫張迪,韋會計不干了,說自己是有大專文憑的,怎么著也算個知識分子,加上又是工人子弟,不講究傳宗接代那一套,硬逼著張父在張迪的名字里加個“韋”字。后來,不知道領導們怎么得罪了韋會計,韋會計在單位門口扯著嗓子把幾個領導吃拿卡要的故事嚷嚷個遍,又說自己夫婦二人在單位干了這么多年,單位不漲工資就算了,還把張韋迪的父親給逼走了。最后單位里答應給韋會計補發(fā)了一筆獎金,這事兒才罷休。
隨著張韋迪的父親開回我們院兒第一輛小汽車,那些沙堆就慢慢不見了。我父親教我認車,說張韋迪父親那輛車叫桑塔納,是個不得了的東西。我父親過生日的時候,喝醉了,讓我祝他早日買輛桑塔納。我說,不如買一輛帶有彈簧減震的自行車來得實在,起碼我不用再騎我媽的女式自行車了。我父親當時憋紅了臉,把我揍了一頓。后來,我父親雖然沒買桑塔納,但是也沒有買帶彈簧減震的自行車,折中了一下,他買了一輛踏板小摩托。在我讀高三的時候,這輛小摩托被學校門口的幾個混混搶去賣了,我還遭了一頓打,但這已經(jīng)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五年時間可以發(fā)生很多事。單位那些個挺著大肚子的領導被請去喝茶了,再也沒有回來。張韋迪父親的肚子也越來越大,像一個脹起來的氣球,但他父親是一家私企的老板,不會被誰請去喝茶。他母親讓他父親多運動,不要把肚子變大。他父親說不會的,他是干活的,坐不住。到了冬天,張韋迪的父親把桑塔納賣了,換了一輛四個圈。我不知道四個圈是什么牌子,但總覺得心里不踏實。那一陣子看到圓的東西,就會聯(lián)想到沙堆中間的圓坑,四個圈就是四個坑,我們確實挖過四個并排的坑,從上面看上去就是四個圈。張韋迪父親的肚子那么大,要是他掉進了坑里,指定爬出不來。我曾經(jīng)這么想。
后來我很后悔,因為大年初五,張韋迪的父親酒后開車,把車開到了河里。接到消息之后,單位里的人都去了現(xiàn)場,我父母也去了。沒人顧得上管我,我坐不住,也悄悄跟了過去。我到河邊的時候,張韋迪和韋會計已經(jīng)被救了起來,而張韋迪的父親因為肚子太大,卡在了駕駛座出不來,活生生給淹死了。大吊車把四個圈吊起來,我看見一大攤沙子從駕駛座溜了出來。不知為何,我心里總覺得張韋迪的父親不是在河里淹死的,是在沙坑里淹死的。
張父去世之后,張韋迪就變了性子,他變得不愛念書,逃課打架成了常態(tài)。院兒里的人經(jīng)常聽見韋會計和張韋迪吵架,一吵就是半宿。他們家爭吵的節(jié)奏非常固定,一般先是韋會計的怒罵,再就是張韋迪的咆哮,接著便是韋會計嚎啕大哭,這一波節(jié)奏來回幾個往復之后,最后都會在張韋迪粗暴的關門聲中終止。每次聽到關門的聲響,我就會去陽臺往下看,看著張韋迪離開院兒大門。他那遠去的背影,變得越來越像他的父親,或者說是像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在這個時候,我總覺得張韋迪把什么東西從院兒里帶走了,讓我心里空落了一塊兒。張韋迪這種情況讓院兒里的人很擔心,再加上對韋會計的同情,單位的人沒少關心她。每逢有人問起來,韋會計便會擺擺手,讓大家不必在意,說是張韋迪父親的公司交給了張韋迪叔叔在打理,若是張韋迪以后考不上好大學,直接接手公司好了。
那日父親下班回家,說是韋會計在找關系辦退休。母親好奇,說韋會計和她同齡,遠不到退休的年齡啊。父親說,韋會計一直閑著,單位也不敢把擔子交給她,現(xiàn)在她提前離開單位,對年輕人是好事兒,不然老蘿卜不讓坑,新蘿卜就種不下去。父親吃飯時喝了兩杯酒,又說起這件事情,他心里不痛快,說自己干了大半輩子,一年到手的工資還不如韋會計每個月的公司分紅,馬上韋會計啥事兒都不用干,還有退休金可以拿,怎么不讓人眼紅?母親安慰父親,說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賺多少錢都強。
父親后來把那份不甘心轉(zhuǎn)嫁到了我身上,指望著我能讀個好高中,再上個好大學。我覺得那時的我就好像一顆剛剛發(fā)芽的種子,明明心里已經(jīng)幻想著人生,卻還是會被外力干擾。讀書、就業(yè),他都預先為我定好了方向。當然,這個方向沒有錯,我所知道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個方向。可是張韋迪就沒有朝著這個方向生長,他是野蠻的,不可控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人與人的差異,這一刻我開始對世界產(chǎn)生懷疑,同時也對張韋迪的人生感到擔憂和惶恐。事實上,他越來越變得讓我畏懼且緊張。我把這個感受分享給了我的母親,母親卻告訴我,每條路都是對的,不對的只有人。
2
我考上了市一高。
父親在酒店里宴請親朋,我卻在隔壁包廂里看到了張韋迪——他的母親韋會計正在宴請市一高的領導。后來,張韋迪就被安排進了市一高,我們做了同班同學。這是韋會計要求的,她希望我能在學習上“照顧”一下張韋迪。
開學兩個月后,班主任讓張韋迪跟我同桌,并要我來盯著張韋迪。我有些不痛快,我知道和張韋迪同桌意味著什么,張韋迪上課喜歡拉著人說話,有時聊得起勁兒了,就無所顧忌。之前他跟班長坐一塊兒,班長不想搭理他,被張韋迪扇了一巴掌。我不擔心張韋迪找我麻煩,我就是單純地與他保持一個隔絕層,讓這個隔絕層嚴實地守著我的內(nèi)心秩序。我害怕這種秩序被打破,就如同我害怕自己變成了一個“壞”學生一般。回去之后,我把心里想法對母親說了,韋會計不是不在乎張韋迪讀書的事兒嗎?不是想他快點去接公司嗎?為什么還要他繼續(xù)上學?父親卻在一旁說,又是鄰居,又是朋友,你多幫助一下怎么了?哪來這么多抱怨?我說,我想學習,但是張韋迪不想學習,他何必來禍害我?我母親說,沒有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孩子好,韋會計那是要面子才這樣說,你還是多幫一下他。我問,怎么幫?母親說,在不影響你自己的情況下,盡量讓他不要鬧事就行。我說,我攔不住的。
張韋迪覺得跟我同桌很無趣,學校生活也很無趣,便經(jīng)常逃課,和一些社會上的混混攪和在一起。后來,張韋迪便直接不來學校了。有一次回家路上,遇到了韋會計,韋會計還對我說,哎呀多虧了你,我家迪迪跟你在一起就是好,現(xiàn)在學校都不找我麻煩了。我說,沒有啊,我?guī)筒簧蠌堩f迪,他經(jīng)常逃課。韋會計第二天就押著張韋迪來了學校,還找了班主任。從那次之后,班主任將張韋迪安排到講臺邊上坐著,這樣所有老師都會注意到這個家伙是否又逃課了??蛇^了不到半個月,所有老師都像習慣了某件事情一般,任由那個座位空著了。
我和張韋迪最終還是鬧翻了臉,因為一個叫魏音的女孩。魏音高挑白凈,時尚洋氣,是高三下學期才轉(zhuǎn)過來的音樂生。老師希望我能帶一下魏音的成績,便讓我和她做了同桌。學校禁止女生化妝,但是魏音每天都會畫眉毛,將眉毛畫得像柳葉一樣。春天的風很溫柔,夾帶著魏音身上的香水味,把她那兩片柳葉吹到了我的心里。自從魏音轉(zhuǎn)來之后,張韋迪就不逃課了,韋會計因為這事兒,逢人便說,她家張韋迪開竅了,在高三下學期醒悟過來,不再逃課了。
但我知道他不逃課是因為魏音。張韋迪總找我打探魏音的事情,比如說魏音隨身聽里是誰的磁帶,或者魏音上課偷偷翻的是什么小說,后來他干脆一下課就湊到魏音旁邊,找著話題跟她聊天,但是魏音一直對他愛答不理的。張韋迪不甘心,總是纏著我,希望我多在魏音面前說說他的好。時間久了,魏音也怕了,就提出跟我換座位。我的座位靠著墻,她坐外邊,現(xiàn)在她要求坐里邊。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沒什么,就是想換一下,坐里面覺得安全。我說,光天化日,你怕個啥?魏音說,也沒怕啥,就是坐里邊安全,我喜歡那種安全感。我不理解,說,你隔著我就有安全感了?我能給你安全感?魏音不說話,點了點頭。我明白了,魏音就是想讓我擋在她外邊。于是我們換了座位。張韋迪再找來的時候,總是隔著我去跟魏音說話,口水沫子都能噴到我臉上。我一個鼻孔聞著張韋迪身上的汗臭,另一個鼻孔聞著魏音身上輕飄飄的香味,有些說不清楚的感覺。我終于還是厭惡了這件事,我告訴張韋迪,說,你這樣影響了我們學習。張韋迪說,你學習就你學習,什么叫我們?你和魏音什么時候成我們了?你他媽是不是喜歡魏音?我說,沒有,不可能。張韋迪甩了臉色,說,你要是喜歡魏音就說,老子讓給你!但你要是不承認,老子只要見到你跟魏音在一起了,你就給老子小心著!我說,你少跟我這樣說話,你以為我們都跟你一樣?
離高考還差兩個月的時候,魏音扭傷了腳。她父母在外地經(jīng)商,只有她姥姥照顧她,所以上學放學很麻煩。我找父親要來了那輛踏板摩托車,每天繞了幾公里的路,專程接送魏音。
我們這地方每到夏天就熱得嚇人,連空氣都是熱的。我接送魏音的時候,她在摩托車后面貼著我,汗把我們粘在了一起;她還總將耳機的一支給我戴著,里面放著她喜歡的鋼琴曲,我很喜歡這種感覺。那段時光,我和魏音的關系,或許就隔著一張薄薄的振膜,也可能隔著一張高考試卷,動動手指頭便能捅破。高考前一周,社會上幾個青年混混找到了我。他們早就守在我摩托車的停放點,專門等著我和魏音。我以為是魏音惹了什么麻煩,就笑著迎了上去。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看看有沒有辦法解決矛盾。對方卻不由分說就對我一頓打。他們打破了我的頭,鮮血流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倒在一個沙堆上,剛艱難地爬起來,又被一腳踩下去,還吃了一嘴沙。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完蛋了,徹底完蛋了……后面的事情我記不太清,似乎記得是魏音將我從沙堆里拖了出來,她哭喊著我的名字,將我送上了車。等我意識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魏音站在床邊,她的白色上衣已經(jīng)被血和沙子給弄臟了,馬尾辮也亂了。我母親坐在床頭,她的眼眶已經(jīng)紅了,額間也都是汗珠。窗外的落日藏起了一半,好像要逃跑似的,將自己最后的陽光,壓縮成了昏黃的奶油,灑在了母親和魏音的身上。我擔心母親會埋怨魏音,便說,媽,這事兒跟她沒關系。母親微笑著對我點點頭。我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溫暖的笑容真的可以治愈傷痛,消除恐懼。
我母親是江浙人,她上初中時,我姥爺就去世了;她上高中時,我姥姥也去世了。我母親早年孤苦無依,四下輾轉(zhuǎn),直到認識我父親之后,才算是安定了下來。印象中,我母親很愛讀書,她有兩個大箱子,箱子里滿滿都是書。母親告訴我,這些書都是姥爺當年藏起來的。長大后,我問過我母親,恢復高考后,她為什么不去參加考試?母親說,起先是因為成分不好,考上了也輪不到自己;后來就沒了那個心思。雖說我母親不算知識分子,但是在我看來,母親的身材好,氣質(zhì)也好,很有大家閨秀的風度。何況,我的詩詞啟蒙老師是我母親,我的英文啟蒙老師也是我母親,無論是學識、氣度,母親都要遠超韋會計那種掛著“知識分子”頭銜的人。
離高考還有三天,我出院了。深夜十點半左右,韋會計家的門響了一聲,我知道是張韋迪回來了。
母親讓我換上衣服,與她一起去了韋會計家門外。母親站在樓道里,喚張韋迪出來。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張韋迪開門后,母親笑著問,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不敢承認?張韋迪翻了個大白眼,說,啥事?說這話時,我母親站在門外,張韋迪站在門里,門開著一半。母親突然把張韋迪從里面拽了出來,順手一帶,將門哐當一聲給關上了。張韋迪氣得大吼,你有毛病吧!母親并不急,對張韋迪緩緩說,你現(xiàn)在比我都要高一個頭,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干下那卑鄙齷齪的事,卻敢做不敢當,你配做一個男人嗎?
樓棟里的鄰居們?nèi)齼蓛傻靥匠隽祟^,一場免票的好戲正在上演。
張韋迪臉上有些掛不住,想開門回家,又被我母親給擋住了。張韋迪臉色煩躁,嘴里罵了一句,便轉(zhuǎn)身下樓。母親沖著張韋迪的背影說,一個大男人,串通外面的混混來欺負你從小到大的朋友,卻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你今天要是走了,你這一輩子就別想抬起頭做人!我這才知道,打我的混混是張韋迪找的,這是警察告訴我父母的。
聽見我母親說出這個事情后,我的心一下就沉了下去,當時我恨不起來,只想躲。倒也不是不敢恨,是覺得惡心。
那時張韋迪已經(jīng)下了大半層樓梯,聽我母親說完,咆哮了一聲,轉(zhuǎn)身跑了回來,問我母親到底想怎么樣。韋會計這時也開了門出來,剛想開口說些什么,母親看也不看她,說,我在對你兒子說話,對一個大男人說話,你讓他自己說,別插嘴。韋會計驚詫萬分,卻終是沒有吭聲,直愣愣杵在門口。張韋迪的臉上寫滿了羞愧和憤怒,兩種情緒好像有著什么化學反應,在他臉上扭曲成一團。說吧,你到底想怎么樣?張韋迪再次對我母親咆哮。我母親說,你是一個男人了,要堂堂正正做人,敢做敢當,做錯了就要認錯,就要自己承擔后果。韋會計反應過來,連忙讓張韋迪向我道歉。張韋迪還在猶豫,母親說,我不要你道歉,你嫉妒,你虛榮,所以你暗地里找人打破了你好朋友的頭,害他在高考前住院,弄不好就毀了他的一生啊。張韋迪終于架不住了,把頭伸到我母親面前,大聲說,你打,給你打!你給兒子打回來!我母親卻沒有動手,拉著我回家了。在上樓梯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張韋迪好像哭了。
沒過多長時間,韋會計就帶著張韋迪搬離了單位的家屬院兒。
那天夜里,回到家后母親便將自己鎖到了房里,無論我和父親怎么敲門,她也不開。父親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就將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隔著房門,父親埋怨母親,說母親不該撕破臉,弄得鄰里之間難做人。母親這時打開了門,仰起頭來,看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丈夫,吐出兩個字,窩囊。父親垂頭嘆了一口氣,跑到陽臺上抽煙去了。我想回自己的房間,母親喊住了我,問我頭還疼不疼,我說不疼了。母親說,跟魏音說一聲,她腳不方便,高考的時候,我和你爸接送你們兩個,你們安心考試。我應了一聲,回了房間,心里卻是一陣激蕩,久久不能平復。
3
高考那日是個大晴天,火辣辣的陽光把考場變成了一個大蒸籠。我的汗水滴在了試卷上,浸濕了作文題目《路》,似乎那條路就泥濘起來。我想起了張韋迪,又想起了我的母親,提筆寫下第一行文字:
我咬著牙,盡管這條路很艱難,我也要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因為這是母親教給我的人間正道……
晚飯時,父親接上我,又接上魏音,一起去我家里吃飯。路上我問魏音作文寫的什么。魏音說,我寫的是我學音樂的事兒,我參加藝考的心路歷程。后來我才知道,魏音小時候家里很窮,想學音樂學不起,直到近些年,她父母南下經(jīng)商之后,家庭條件改善,這才開始學音樂。魏音是真有音樂夢想的,她說過的那些音樂家的名字,除了貝多芬之外,其他我都沒聽過。我對魏音說,真好,真羨慕你,你聽得來,我聽不來,聽不懂。
最后一門考試結束,我沒讓父母來接,因為我想把這個時間留給魏音。沒想到我在校門口等魏音的時候,遇到了張韋迪。張韋迪也看到我,先是避了一下,后來又想過來跟我說話。猶豫不決時,正巧魏音出來了,張韋迪也就沒過來。不過我見到他遠遠地對我笑了。向晚的陽光照著他,像給他披了一層沙子。我感覺他是一只落在沙坑里的犬,媽的,我終于要與他說再見了。
那個暑假,我自以為我和魏音在瘋狂地戀愛。那種感覺,就好像出了籠的鳥,遠遠地飛向天空,恨不得直奔宇宙而去。
父母回老家探親去了,我約了魏音,去游樂場瘋玩了一上午,又泡在電影院連著看了兩部大片,出來后在小吃街填飽了肚子,然后一起回到我家。那天晚上,我與魏音擁抱著,親吻著,青春的火焰幾乎要讓我的身體都燃燒起來了。關鍵時刻,魏音卻突然推開了我,說,不行。我說,怎么不行?都這樣了,怎么不行?魏音說,我心里過不去。我問,有什么過不去?哪里過不去?她想了想,說,我們太快了……我又問她,是不是我對你不好?魏音搖了搖頭。我又問,那是不是你不夠愛我?魏音說,我不知道,我心里好像被澆了水,火焰一下就熄滅了。我不說話了,魏音忽然抱住我,說,你別不高興啊。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矛盾。魏音說,我是女孩子,你能不能理解一下?反正我們后面日子很長很長呢。我問,你真的會一直在我身邊嗎?她點了點頭,盯著我看。我看到魏音眼底有霧。
怎么都沒有想到,魏音高考成績沒過錄取線,不是差一星半點,一大截子呢。魏音在家里哭了好幾天,怎么勸都沒有用。我說,要不你復讀吧,我在武漢等你。魏音沒有答話。
到我開學的前一天,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魏音在半夜里給我發(fā)了消息,說她已經(jīng)去了深圳,她父母給她找好了機構,要送她去法國。魏音就這么不動聲色地走了。我心里很不舒服,想與她通個電話,卻發(fā)現(xiàn)她電話關了機。魏音這是存心與我斷聯(lián),又或許是早有預謀。
到大學報到?jīng)]多久,我收到了魏音的一封信,是我母親寄來的。母親說,魏音把信寄到了家里,委托她轉(zhuǎn)交給我。魏音在信里說,她沒有勇氣與我告別,冷靜地想了想,覺得就這樣斷了聯(lián)系也好,省得念念不忘,彼此難受。我把信讀了很多遍,心里像刀割一般,想與她說話,又不知道信該寄往哪里。我難受了好多天,走不出來。很多年后回想起魏音,總是記得她那兩片眉毛,還有那高高的馬尾辮。又想起當年高考的作文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有時殊途同歸,有時擦肩而過,有時分道揚鑣,誰也不能勉強誰。這么一想,便也不怪她了。
4
我讀的是工程類專業(yè),學校是省內(nèi)知名的老學校。老學校的很多設施都有些落后,更何況校區(qū)在郊外的山上,教室里沒空調(diào),寢室里沒衛(wèi)生間。一到夏天,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蟲子滿天飛,宿舍樓的公共廁所里更是臭味四溢。每當我們給宿管大爺提建議的時候,宿管大爺便說,你們大男生要學會吃苦。既然男生要吃苦,我們就找女生出面,可交涉的結果是,學校只是單獨把女生宿舍給翻新了。雖說我們不歧視女性,但是學校也不能歧視男性?。?/p>
唯一算是幸運的事,是我的寢室在樓道頂頭,比別的寢室多了一扇窗戶,剛好占了一個床位。這樣一來,我們寢室只用住三個人,再加上窗戶通風,空氣也就好了許多。
我的室友一個是胖子,一個是瘦子。胖子叫龐小丁,我們喊他胖丁。瘦子姓侯,我們喊他猴子。胖丁家里條件好,父親是做房地產(chǎn)的,我們相識的第一天,他便請我和猴子吃了一頓火鍋,花了兩百多塊。猴子家在山區(qū),偏僻且貧窮,他家三代人就供猴子一個人讀書。我問他們?yōu)槭裁磳W這個專業(yè)。胖丁說,我爹搞建筑工程的,不懂技術,他要我學技術,好接班。我問他,房地產(chǎn)已經(jīng)是夕陽產(chǎn)業(yè)了,等你畢業(yè),還能干嗎?胖丁說,開玩笑呢,你知道我舅是誰嗎?有他在,房地產(chǎn)垮不垮我不知道,至少我爹的公司不會垮。猴子學這個專業(yè)是為了蓋房子。他說他家四代八口人全都擠在一間屋子里,他十多歲上初中就在校住讀了。
我一直很好奇,胖丁究竟是不是正式考進大學的。有次和胖丁喝了酒,我終于忍不住問了,胖丁說,兄弟,你也太小看人了,我成績不差,天生的,過目不忘。說完,胖丁當眾開始背圓周率,背到我都斷片兒了,他還在背。人比人氣死人,有的人出生時,就帶著超人的天賦,而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相比胖丁,猴子每頓飯都是大米加白菜。后來我看不下去,送了他一瓶辣椒醬。但猴子每門功課成績都很好,好得讓人只能望其項背。所以,他每學期都能拿到獎學金。
大一下學期,胖丁談了對象。胖丁帶對象來寢室過夜,給了我和猴子一人一百塊錢,讓我們出去找個網(wǎng)吧包夜。
去了網(wǎng)吧,猴子帶著計算機課本,一點點對著摸索。我說,猴子,來了網(wǎng)吧,咱們就打游戲吧。猴子說他不會,我教他玩了DOTA,猴子一玩就著了迷。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猴子還在玩。我問,游戲好玩嗎?猴子點了點頭。后來,猴子的游戲水平已經(jīng)遠遠超過我了,但他的計算機課卻掛了,補考了幾次都沒過。
胖丁請我們喝酒,對我倆說,兄弟們,別糾結掛科這事兒了,好好把專業(yè)學好,以后咱們一起開公司,要啥有啥。猴子說,那不行,我怕拿不到畢業(yè)證。胖丁說,去我那里干活,不用畢業(yè)證。猴子說,我得給我爹媽一個交代。胖丁說,交代啥?我給你錢,你帶錢回去交代不行嗎?猴子說,我家八口人,你給錢能給八份嗎?胖丁說,你讀書是為了什么?不是找工作嗎?找工作不就是掙錢嗎?我讓你掙錢就行了。猴子說,你們不懂……
大三下學期,猴子有整整兩天沒回學校。輔導員急得快要瘋了,帶著我和胖丁滿世界去找。到了周日的晚上,猴子卻自己回來了。我和胖丁對他一頓臭罵。猴子說,你們別罵了,我心情不好,去網(wǎng)吧玩了兩天。胖丁說,我操,你不會打個電話???猴子說,我沒電話,你忘記了?先別說這個,我想明白了,我想請你們吃個飯,你們都請我吃了三年的飯了。
猴子肯定遇到了什么麻煩事,我和胖丁決定跟他聊聊,但不能讓他出錢請客。于是,就提出去我們平日常去的那個飯館,想趁著吃飯期間,悄悄把單買了。猴子看出了我們的心思,沒給我們機會。他去買了幾盒泡面,又稱了幾樣鹵菜,提了兩瓶廉價白酒,我們就在寢室里開吃了。幾杯酒下肚,猴子話匣子打開了。他把我們在一起的這三年進行了復盤,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還說他是真心把我們當朋友,而不是因為我們條件比他好。我們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卻不說。問得急了,他就給自己灌酒。因為怕他喝醉,我們就不再問了。
第二天天沒亮,猴子就走了。他給我和胖丁留了信,說他爺爺去世了,家里人沒有告訴他。他父親一個人養(yǎng)著家里幾口人,疲乏不堪,從山上摔了下來,癱了。猴子決定回老家,把弟弟妹妹拉扯大,當然也得伺候他父親,還要照顧他奶奶。胖丁大罵猴子,說他糊涂。輔導員也去了猴子老家,但他堅決不肯再回學校了。
5
猴子走了以后,我和胖丁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交流少了,客套卻多了。都說三角形是穩(wěn)定的,以前猴子在的時候,胖丁每次吹過牛皮,我和猴子都能頂回去,但是猴子走后,我發(fā)現(xiàn)我頂不回去了。我開始變得順從,俗話也叫捧臭腳。慢慢地,胖丁也覺得很沒意思,也就懶得搭理我了。
或許這是一種成熟的表現(xiàn),但是這種成熟的方式讓我有些厭惡。我越來越不愿與胖丁單獨相處,怕最后要么是我們之間的關系崩塌,要么是我內(nèi)心秩序崩盤。
大四下學期,胖丁走了,在他自己家的公司實習。我的實習單位是某企業(yè)的建筑項目部。他們是搞工程的,我是學工程的,但我的工作卻跟所學專業(yè)八面不沾,要么是迎來送往,要么是陪吃陪喝。沒過多久,我就有些厭倦了,想要離開。我父親給我打電話,說,兒子,這單位是大企業(yè),多少人花錢、找關系都不一定能進去,你好好珍惜,好好干,爭取畢業(yè)轉(zhuǎn)正。父親掛了電話,母親給我發(fā)來消息,說,兒子,自己的路自己走,做你想做的事情。
當天夜里,我約項目經(jīng)理一起喝酒。我問項目經(jīng)理,說,哥,你覺得我干得咋樣?他說,不錯!名牌大學生就是不一樣,繼續(xù)努力,爭取做到更好。我又問,那你說,我能轉(zhuǎn)正嗎?他點了點頭,說,我不管這些,但是你肯定沒問題,咱們項目部就缺你這種名牌大學生,除非領導們瞎了眼。我說,萬一領導真瞎了眼呢?他說,這樣吧,過幾天我跟領導提一提。我問,領導知道我嗎?他說,領導只知道你名字,而你干得好不好,還得聽我給他匯報。我說,那拜托你了,你辛苦。我還給了項目經(jīng)理3000元錢??勺詈螅I導們真的瞎了眼,只有一個轉(zhuǎn)正名額,給了新來的女財務。我心里不舒服,單位這時給了我兩條路,要么畢業(yè)之后繼續(xù)干,做臨時工;要么拿到實習證明,背包走人。我拿不定主意,就去找輔導員請教。輔導員比我高兩屆,年齡也大不了多少,既是老師,也是學長。我把給項目經(jīng)理塞錢的事告訴輔導員了。輔導員問,他接了沒?我說,接了。輔導員說,那你就去問他,他拿了你的錢,肯定會給你幫忙,這次不行,還有下次。
我借著酒勁,去找了項目經(jīng)理。那會兒已是晚上十點,我見他宿舍的燈亮著,便想去敲門。說是宿舍,其實就是工棚。除了項目經(jīng)理住單間,我們其他人都是多人間,一靠近就能聞到一股臭襪子味。我到了項目經(jīng)理的門外,聽到里面有女人的嬌喘聲,便把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蛟S是項目經(jīng)理老婆來了,他老婆偶爾會來工地看他。我正想轉(zhuǎn)身離去,房門卻打開了,那個女財務差點撞到我懷里。她頭發(fā)散著,襯衣扣子也沒扣好,粉色的內(nèi)衣若隱若現(xiàn)。女財務見了我,驚叫一聲,飛快地跑開了。聽見女財務驚叫,項目經(jīng)理穿著一條褲衩就跑了出來。他見到是我,臉色就變了。他說,你在這里做什么?我也有些緊張,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路過……他說,你壓根就不住這里,路過什么?我覺得他說得對,連忙改口說,我來找你,有個事我拿不定主意……他說,什么事?我說,我轉(zhuǎn)正沒辦成,你覺得是做臨時工好,還是背包走人好?他沒有回答,點了根煙,反問,你剛才看見了什么?我明白他的意思,說,我剛剛走到這里,什么也沒看見。他點了點頭,說,那你就留這兒干臨時工吧,轉(zhuǎn)正的事看情況再說。我應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
本來這事可以就此圓滿結束,可我轉(zhuǎn)身剛走了兩步,回味過來——原來這狗東西收了我的錢,卻安排他的小情人轉(zhuǎn)正了?我心里很不舒服,酒勁也開始上涌。我回頭看著項目經(jīng)理,眼睛里嗖嗖躥著火苗子。他見我這個樣子,問,你要干什么?我說,那女的為什么能轉(zhuǎn)正?他眼睛一瞪,像被人打了一拳,說,公司定的,我怎么知道?我說,你拿了我的錢,又不給我辦事,是不是就因為那個女的?項目經(jīng)理沖了過來,說,你他媽什么意思?我胸中怒火燒了起來,堂堂一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居然輸給了一件粉色內(nèi)衣。去你媽的!我一拳打在了項目經(jīng)理臉上。項目經(jīng)理揮拳反擊,我們打到了一起。他是北方人,塊頭比我大,沒有幾回合,我就敗下陣來。項目經(jīng)理把我按在沙堆里,不停地扇我耳光。工友們聽到動靜,紛紛跑出工棚,把我們拉開了。
因為打了項目經(jīng)理,我連實習證明也沒拿到。學校那邊催得緊,我只好去求胖丁,指望他那個公司給我蓋個章。胖丁在電話里說,沒問題,兄弟。沒吃虧吧?要不要我?guī)湍阏胰舜蚧厝??我說,算了,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就需要個實習證明。胖丁要我明天過去。
第二天,我剛買了票,正在候車,胖丁打來電話,說,兄弟,我有個急事要出差,你先別過來,等我回來給你消息。又過了兩天,胖丁還沒回話,我便給他打了過去。電話響了好久他才接,說,兄弟,公司最近在外地競標,章子被我爸帶出去了。我找了我一個朋友的公司,明天給你辦好快遞過去。還有,你千萬不要對外說是我給辦的。我問他為什么,他說,沒有什么,你不說就行。沒過幾天,我就收到了胖丁寄來的實習證明,也就在當天晚上,我看到胖丁的QQ空間更新了一組照片,好像他家的公司又中了什么大項目,直到我看見那組照片里有胖丁和此前那個項目經(jīng)理的合影后,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把那張實習證明撕了,然后給胖丁發(fā)了個消息,說,實習證明已收到,感謝。胖丁說,不客氣,都是兄弟,就是事情拖太久了,你沒怪我吧?我沒有回復他。
實習的事兒最后被我父親知道了,他沖我發(fā)脾氣,說,媽的,你被人打了,怎么不跟老子說?接著,他連打了好幾通電話,說當務之急是找人去疏通一下,看能不能先讓我回那個企業(yè)工作。我說,我不去,已經(jīng)這樣了我還能待得下去?父親說,這你不懂,先進去,然后轉(zhuǎn)正,崗位如果不喜歡了再找關系調(diào)走,反正等你轉(zhuǎn)正了,就不怕那狗東西了。當天夜里,父親接到熟人回的電話,之后,父親耷拉著臉,對我說,兒子,你打的那個項目經(jīng)理,是大老板的侄子,你怎么太歲頭上動土呢?我一腔熱血就這么被蒸發(fā)了,像父親手里的香煙,火一燒,就沒了。
我躺床上睡不著,思來想去都是這事兒。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還做了一夢。夢里,我看見胖丁變瘦了,瘦得像張韋迪。我問他怎么瘦了。他一言不發(fā),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耳光。我想扇回去,可是身子軟軟的,怎么也動不了。我拼命地掙扎,可身子好像陷在流沙里,越掙扎越往下墜。突然驚醒,我出了一身冷汗。打開胖丁的微信,順著他此前的話,回復了三個字:沒關系。
最后,父親還是跟他單位的一個朋友打了招呼,給我開了個實習證明,順便打聽了一下,看看單位里有沒有可能,想給我安排個工作。朋友提供了幾個信息,但都得找關系活動。
折騰了半個多月,學校通知我去拿畢業(yè)證。我從學校回來后,父親說給我找到工作了。工作在一處架橋工地上,從我家過去要坐三小時的車,比我去武漢都要遠。我說我不想去,我可以去武漢找工作。父親發(fā)了脾氣,說,這是國企!我們倆吵起來,誰也沒法說服誰。我躲進廚房,想找母親聊會兒。母親聽我抱怨了好久,忽然說,你爸送了人家一箱茅臺。我說,一個工作至于嗎?回頭萬一不能轉(zhuǎn)正呢?母親看了我一會兒,冷不丁把菜刀拔了出來,說,昨天磨好的,十分鋒利,你要是還不能轉(zhuǎn)正,就拿去把人砍了。我說,媽,你瘋了嗎?母親說,一個工作而已,做不做是你的事情,但是因為人家沒給你轉(zhuǎn)正,你就打人,你覺得你做得對嗎?我說,我就是受不了那個氣。母親把刀遞給我,說,那你就去把那個項目經(jīng)理砍了!我說,媽,他收了我3000!要么就別拿,拿了就得辦事。母親說,你真的那么在乎轉(zhuǎn)正嗎?你這個年齡,轉(zhuǎn)正不轉(zhuǎn)正有什么關系?做你想做的事情才重要。我說,我又不是找不到工作,我爸他那酒可不便宜啊,他送人之前,能不能跟我說一聲?這不是讓我騎虎難下嗎?我爸聽到了我的話,推門而入,大吼,老子明天就去要回來,行不行?
我母親哼了一聲,走出廚房,說,兩個窩囊廢!
我下不了決心,便開始拋硬幣:如果是正面,我就出去闖;如果是反面,我就聽父親的。結果拋了第一次,是個正面。我心想,剛剛拋硬幣的時候,沒洗手,心不誠。便去洗了個手,又拋了一次,結果還是正面。我打開電腦,試著在網(wǎng)上找工作。找著找著,我忍不住查了一下茅臺的價格,最后決定去父親安排的單位。
6
老規(guī)矩,剛開始先做臨時工,干一陣子才能簽合同,先簽短期合同,之后再看能不能轉(zhuǎn)正。
項目經(jīng)理親自去火車站接的我。這個項目經(jīng)理很瘦,年紀也有些大,像棵老枯的樹。巧了,他名字里竟真有一個“樹”字,我就喊他老樹。我見到老樹的第一反應,便是覺得自己應該能打得過他。老樹這人很好,很友善,很真誠。報到的第一天,他拉著幾個技術工請我吃了一頓飯。他說我是這個項目上學歷最高的。我說,以前就沒有大學生過來嗎?他說,都是關系戶,野雞大學出來的,專業(yè)術語都不懂,待三個月就調(diào)走了。喝了酒,老樹又帶我們?nèi)チ艘粋€洗腳城。去了之后才知道,他們是去找小姐的。我連忙謝絕。老樹說,沒事,沒事,放開了就好了。我說,我真不是放不開,只是真不玩這些。老樹說,別客氣,項目上的錢,不讓你掏腰包。我說,也不是錢的事,我玩不了這個。老樹說,你沒結婚吧?我說,沒有,女朋友都沒有。老樹說,那你怕個啥?我們這兒離城太遠了,項目工期又長,很多人都沒車,經(jīng)常半年才回家一次,不玩這個玩什么?我說,我真的不玩!老樹說,不把我當朋友?我說,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你又比我大這么多,日久見人心。老樹拗不過我,便安排其他人進去玩,他陪我在外面抽煙。
聊了一會兒,我看出老樹像想說些什么話,便主動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說。老樹遞給我一根煙,說,安排你進來的那個領導,是你家親戚?我不知該不該接話,便說,什么領導?我不是很清楚,家里安排的。老樹又說了領導的名字,我說我不認識。老樹說,你別誤會,就是聽說你是上面的再上面的領導安排的,我順嘴問一聲。我說,可能是我爸的熟人吧。老樹嘆了口氣,說,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如果有機會的話,幫我個忙。我讓老樹接著說,看看能不能幫上忙。老樹說,我兒子明年大學畢業(yè),這孩子命苦,從小沒媽,要是能幫忙的話,看看能不能也安排到這邊項目上來。我想了想,說,年輕人嘛,不行就出去闖闖,非得來這項目嗎?他說,就我兒子那本事,話都說不利索,闖個屁。我猶豫了一下,說,你在這干了這么多年,都沒辦法安排他到這項目上來?老樹笑了笑,說,我要是有路子,還會在這破地方干這么久?我安排他來是可以的,最多就是做個苦力。老樹好像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不好聽,接著解釋,我不是說你,你不一樣,你名牌大學畢業(yè),家里有關系,是來鍍金的,遲早要調(diào)走。
干了一個多月,已經(jīng)到了八月底。這陣子老樹對我很照顧。其實,老樹大概已經(jīng)知道我沒什么背景了,父親那邊的關系大抵是一次性的,也就只能幫到這個份上,了不起以后再把我調(diào)回去。但就算如此,老樹對我依然很好,大事小事都是撿最舒服的給我,好吃好喝的也都帶著我。當然,找小姐這事兒我還是不去。
進入九月,我確實被調(diào)走了,只不過調(diào)去了更遠的地方。
我去問老樹,那個新項目是什么情況。老樹說,不對啊,那個地方條件更差。我說,那是個什么意思。老樹想了想,說,要不你給家里人打個電話?我聽出老樹話里的意思,便給父親打電話,父親電話關機。我又打給了母親。母親支支吾吾,開始什么都不肯說,聽到單位要調(diào)我去一個更遠的地方,她才告訴我,我父親讓人舉報,被關起來調(diào)查了。
我心亂如麻,當晚就要回家。老樹知道后,二話沒說,連夜開車送我去了火車站。
凌晨四點多,我回到家里。見到母親時,感覺她老了很多。我對母親說,別擔心,我回來了,有什么事情我來處理。母親說,你爸他膽子小,了不起拿別人一點煙酒,做不出出格的事情。
第二天,父親回來了。我這才知道,父親一進去,就把他送茅臺的事情給供出來了,害得給我安排工作的領導也被調(diào)查了,結果我父親沒什么大問題,倒是查出那個領導有一大堆問題,難怪項目上要把我調(diào)走。父親安慰我說,不要緊,你爸我沒有犯什么大的錯誤,等這陣子過去了,我再找人把你調(diào)回來。
結果,不到一周的時間,我還沒去新項目,父親便被“安排”退休了。我心里很亂,一天到晚暈頭轉(zhuǎn)向的。我問老樹,老樹,你說我是撤呢,還是再堅持一下?老樹給我點上了煙,說,你是個本分人,也聰明,有些地方不適合你。我說,那哪里適合我呢?社會不都是這樣嗎?老樹看著遠方,說,我兒子要是有你這能力,我肯定讓他繼續(xù)讀書,讀完留在大城市。
當夜,我又決定拋硬幣,正面是走,反面是留。我拋了個反面,但我還是決定走。翌日,下著大雨,老樹堅持送我到家,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我留他在我家里吃飯,他推脫了,說,我家離這兒不遠,送你回來一趟,我也想順便回家看看,一年沒回去了。我想了想,說,那我就不留你了,下次有機會,我請你喝酒。老樹點了點頭,便開車走了。
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老樹,聽說沒過多久,他心臟病發(fā)作,走了。聽工友說,老樹已經(jīng)病了幾年了,只是項目離城太遠,沒辦法定期復查和治療。我試著去問過關于老樹兒子的消息,項目上的人也不知道,總之是沒有去項目上。
7
父親退休后,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出去打麻將。母親決定限制他的支出,每個月只給父親一千塊。父親不甘心,與母親吵架。母親說,就那點退休金夠你折騰嗎?每個月一千塊,夠你出去打麻將了,預防老年癡呆。父親說,一千塊也不夠打麻將啊!母親說,樓下麻將館,老頭兒、老太太的桌子,打一塊錢的夠了。
我決定考研。但不想再讀工程專業(yè)了,跨專業(yè)考其他工科也不現(xiàn)實,就選了個冷門:美學。父親問我,說,美學是個啥?你會畫畫嗎?我說,美學不是美術,兩碼事,跟你說不清楚,而且我自己也不是那么明白。父親說,你不明白還考個啥?再說了,畢業(yè)能干啥?還不如把這精力花在工地上鍛煉一下。我沒敢告訴父親,之所以選這個專業(yè),除了冷門之外,還有個原因——小時候看過一部電視劇,陳道明演的,好像就是一個大學的美學老師。我那時覺得很酷,很有意思。我在家閉門苦讀了幾個月,考了390分,進入了復試。復試的時候,導師問我,能不能一句話總結,說說自己為什么要考這個專業(yè)?我猶豫再三,說,因為我本科畢業(yè)后的生活不太美,我想要美。導師是個老爺子,他被我逗笑了,拍拍自己發(fā)光的額頭,說,行,開學前多讀一些書,把基本功補齊。
就這樣,我被錄取了,筆試與復試成績都是第一名,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報考這個專業(yè)。
研一寒假,家里親戚吃年飯,父親大肆鼓吹我讀碩士的事情。堂姐說,我看了很多哲學和文學的書,其實就是搞心靈雞湯的。我說,那都不是正經(jīng)的專業(yè)書,真正的大師不搞這些玩意。那年春節(jié)之后,家里親戚經(jīng)常把孩子往我家送,總是說什么孩子不聽話、不讀書,讓我給教育一下。一來二去,我成了家族心靈雞湯販售機,還是免費的。
文史哲這類專業(yè),就業(yè)一直讓人發(fā)愁,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就只有進高校教書一條出路。這條路往下深挖一下,就是讀博??晌覀儗W校沒有美學的博士點。我問導師的意見。導師說,你去北京吧,我有個師弟在北京,你去那邊讀博,發(fā)期刊比我們這里容易,機會也比較多,好畢業(yè)。
我誠心誠意去了一趟北京,見到了導師的師弟,也就是我的師叔。接待我的人是我學姐,她現(xiàn)在正在師叔那邊讀博。學姐帶我跟師叔吃了一頓飯,師叔與我喝了幾杯酒。臨分別時,師叔把我拉到一邊,說,咱們這個專業(yè)人少,不過你前面還有三個學生,最早的那個兩年前就申請了,你能等嗎?我算了算年齡,要是我再等三年,畢業(yè)時也還不到三十五歲,應該還能夠進高校。我說,我能等。
第二天,學姐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我看到她幾番欲言又止,就問,學姐,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學姐說,我今年博士第三年了,估計明年還不能畢業(yè)。我說,為什么?你的文章我看過,功底水平都沒得說,為什么不能畢業(yè)?她說,發(fā)期刊唄,太難了,我有一個學長,今年第六年了,還沒發(fā)出來。在回來的高鐵上,我一直在心里盤算著一件事,假如我六年才畢業(yè),再加上等這三年,我還不到四十歲,進高校仍然來得及。
回到家后,我把讀博的事情跟父母商量了一下。母親說,那你打算結婚生小孩嗎?我說,暫時沒打算。母親說,那你是不婚主義或者丁克嗎?父親在一旁說,那老子就打死你!我想了想,說,我覺得我還是愿意結婚的,生小孩得看情況。父親說,看什么情況?生了我們替你養(yǎng)。我開玩笑說,萬一生不出來怎么辦?父親生氣了,說,你放屁!母親笑著說,不用擔心,生不出來我也不怪你。
閑得無聊,我找了個廣告公司的工作。老板以前是開照相館的,專門拍證件照,十塊錢送一版打印。后來家里房子拆了,有了錢,就開了這家廣告公司,給人拍視頻。我求職那天,老板看了我的資料,說,高才生啊,咱們公司正好就缺你這種美術人才!我趕緊搖頭,說,老板,我是讀美學的,不是美術。老板說,美學不是美術?我給老板好好解釋了一下我的專業(yè)。老板皺著眉頭,說,美學也好啊,我這兒就缺你這樣有思想高度的,客戶肯定喜歡,你以后就跟我一起跑客戶,寫方案。
另一邊,父母開始給我張羅著相親。見過幾個,都聊不來。有一個在銀行上班的女孩,人長得不錯,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她和我認識的第二天,說帶我去見她朋友。我一去,好家伙,居然是要我打麻將!我連忙說自己不會,就倉皇逃跑了。最后一個叫小滿。是我姨媽給介紹的,法國留學回來,在我姨媽的社區(qū)工作,正在考編。小滿比我小兩歲,有些微胖,準確說是嬰兒肥。她兩個眼睛很大,頭發(fā)齊齊壓著眉毛,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像個小朋友。我說,法國人不是講究浪漫嗎?你這么可愛,一點都不像法國海龜。小滿說,你是不是就喜歡那種紅唇、長發(fā)、高跟鞋、長風衣的女孩?我可以給你介紹,我好多同學都是法國留學回來的,一個比一個好看,戀愛經(jīng)驗也豐富,和你絕對聊得來。小滿就是這樣,話很多,一開口就是機槍,不打完一梭子子彈不停。我對小滿說,不用介紹別人了,我喜歡可愛的。事實上,我當時想到了魏音,不知道她在法國是不是早就紅唇、長發(fā)、高跟鞋、長風衣了。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我從小滿家里吃了年飯出來,遇到了姨媽。姨媽讓我盡快跟小滿把婚結了,我以為姨媽只是例常催婚,便說不急。回到家后,母親也催著我快點結婚。我說,急什么,這才談了不到一年。母親說,小滿去年考編進了面試,差一點就考上了,今年她多半沒問題,等她考上編制,怕她家里會節(jié)外生枝。我說,能生出啥枝節(jié)?她爸媽人都不錯啊。母親說,你不懂。
年后,我和老板去了一家電商公司談一單廣告。進門看到幾百平的辦公區(qū),密密麻麻全是電腦,每臺電腦跟前都有一個人在忙活。我老板說,你看,一家電商公司,關著門做事兒,一年利潤上億。我說,怎么做到上億的?老板說,除了賣東西,他們還有直播、信息流廣告、代運營好多項目。這還只是分公司,只是負責幾個產(chǎn)品的淘寶店鋪運營,總公司在武漢呢。
到了會客室,接待人員給我和老板倒了一杯水。我看到水杯上印著四個漢字:韋迪商務,下面還有一個藝術體的英文單詞:way。心里咯噔一下,想,不會這么巧吧?
果不其然,推門而入的人是張韋迪,他是這家公司的老板,剛從武漢總公司趕回來。他坐在主人座上,竟沒有認出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癢癢的,總感覺有什么在撓我的心,這讓我很不自在。談話過程中,我老板一個勁兒讓我說話,我支支吾吾卻說得語無倫次,把我老板都要急死了。張韋迪則是一臉和煦,說起話來也是如春風拂面,不徐不疾,沒有半點當年的小流氓痕跡。他越是這樣,我就心里越癢癢。我忽然清楚那種感覺是什么了,就像嘴里吞了沙子,沙子灌到肚子,跑到了心里一樣。
半個小時后,張韋迪說他還有個會,意思是要送客了。老板賠著笑臉退了去,我則低著頭跟在他后面??斐鰰褪視r,我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是張韋迪。他小聲說,晚上一起吃飯。我老板聽見了,連忙說,張總想吃什么,我安排。張韋迪笑著指指我,說,我們是發(fā)小,許多年沒見了,晚上想敘個舊。
晚上,我們?nèi)チ艘患一疱伒辍|c完菜后,服務員問我們吃什么鍋底,我問張韋迪吃不吃辣,他搖了搖頭。我對服務員說,中辣和清湯鴛鴦。張韋迪補充說,把清湯換成白水,白水和辣湯鴛鴦鍋。鍋底上來后,張韋迪真的只用白開水涮肉和青菜。我說,你怎么現(xiàn)在這樣吃了?有什么忌諱?張韋迪說,媳婦說的,這叫身材管理,企業(yè)形象。我說,你結婚了?張韋迪說,沒有,不過也快了,到時候請你參加我們的婚禮。
兩杯酒下肚,張韋迪問我,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我說,肯定沒你過得好,我窮學生一個,剛畢業(yè)。張韋迪說,怎么現(xiàn)在才畢業(yè),讀研了?我說,是的。張韋迪說,真羨慕你,我連大學門都沒進去,一輩子的遺憾。我說,你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這還重要嗎?張韋迪說,讀書這事花錢買不來,就算買到學歷,也不是真的。張韋迪問了我的專業(yè),我告訴了他。他說,美學好啊,現(xiàn)在很多人價值觀扭曲,都和審美有關。我有些驚奇,他竟然知道美學,而且,是我近期遇到的人中,唯一一個沒有把美學劃為美術專業(yè)的人。張韋迪說,我看過一些哲學書,對海德格爾很感興趣。我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說,大哥,你開玩笑吧?海德格爾我都看不懂啊。張韋迪說,就是看不懂我才有興趣?。∥艺f,你為什么會研究這些?愛好嗎?張韋迪跟我碰杯,他把酒一口悶了,說,為了接觸人,接觸更多牛人,我逼著自己學。我說,你才是真正的牛人!張韋迪說,我比不上你,你那是做學問,我這太功利了,看的都是皮毛。咱們也不謙虛了,你先把酒干了。
我一口悶了。
張韋迪問,你老板那個公司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說是廣告公司,也就是個攝影小作坊,你怎么會找到他?我都看不上他做的活兒。張韋迪說,他有個親戚,剛好管我們,人家打招呼,讓我多扶持本土企業(yè),沒辦法。對了,如果我把活兒給他了,是你干嗎?是你干的話,我也就放心了。我說,那我就盯著吧,各個環(huán)節(jié)都給你把嚴。張韋迪說,你堂堂一個美學碩士,在他那里做個什么勁???我說,如果順利的話,過兩年我就去北京讀博了,在那里先過渡一下。張韋迪說,要不這樣,你來我公司吧,我公司在這邊正好缺人,薪酬你自己定。我仔細想了想,還是婉拒了。不是不動心,是我在刻意回避著什么。后來他問起我的婚姻,我說我剛談了個對象,學法語的,在社區(qū)工作。張韋迪說,要不讓她去我公司吧,我那邊缺個負責外貿(mào)的,專門往法國賣香水,一萬五底薪,提成和獎金另算。我說,那我問問她吧。對了,你媳婦干嘛的?什么時候介紹我認識?張韋迪笑了笑,說,有機會的。
回去后,我在洗澡的時候低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我肚子已經(jīng)越來越大,低著頭都快看不到腳趾了。當時,我腦子里蹦出一個疑問:白開水鍋底的火鍋好不好吃?
我把張韋迪的建議告訴了小滿,她母親在家大發(fā)雷霆,不僅罵了小滿,還把我數(shù)落了一頓,說社區(qū)是個穩(wěn)定的地方,別看拿錢少,等以后進了編制,職位升起來了,工資能差哪里去?公積金啊,福利啊,這些加起來也不會少。又說,你朋友那公司眼下是不錯,可你能保證他公司不會垮嗎?萬一垮了,你來負責?再說你啊,都這么大人了,又是高才生,也不去考個編制,趁著年輕,早點進去,才有提干的空間……掛了電話后,月亮忽然不見了,眼前的路暗了許多。
張韋迪后來還是分了一點業(yè)務給我老板,其實就是一點零碎活兒。我老板那天對我大發(fā)雷霆,好像張韋迪沒給他大活兒,是我的錯。我起身,把水杯的水倒干凈,然后對老板說,我沒這個能力,我辭職;這水杯是我女朋友送我的,我得帶走。
我提著那個水杯,去社區(qū)找了小滿。小滿說,你怎么來了?還拿著杯子,像個要飯的。我說,我失業(yè)了,馬上就要出去討飯了。小滿說,你被開除了?我說,不是,我把老板開除了。小滿說,那你來我們社區(qū)干著吧,剛好今天才來了一個碩士生,學哲學的,也準備明年考編,你們說不準能做朋友。我說,你們社區(qū)現(xiàn)在都有哲學碩士進來了?小滿說,開玩笑呢,多少碩士、博士擠破頭來社區(qū),都是為了以后考編方便。我說,別跟我說他們都是立志為人民服務的,國家把他們培養(yǎng)成專業(yè)人才,可不是讓他們?nèi)ヌ善降?。小滿說,不然呢?宇宙的盡頭是考編,你知道嗎?我說,你怎么跟你媽說話一個調(diào)調(diào)了?讓我躺平混日子,我良心不安。小滿說,噢喲,瞧不起我?就你一個人看得明白,人家都是世俗庸人?我脾氣上來了,說,那行,人各有志,反正我現(xiàn)在失業(yè)了,你要嫌棄我,我無話可說。小滿一下笑了,說,不經(jīng)逗?。课疫€就喜歡你這傻勁兒,逗你玩呢。又說,晚上來接我下班,我請你吃飯。我說,哦,什么名堂?有喜事了?小滿說,你下崗,我上崗,我考上編了!我激動地抱住小滿,說,真的???這是好事??!小滿噘著嘴,說,你剛剛不是還瞧不起我們這種躺平的人嗎?我說,人都是自私的,我見不得別人躺平,但是你躺平了,我就開心。
8
學姐打來電話,說師叔那兒有消息了,讓我抓緊準備博士申請。
我把這消息告訴父母,父親說,好好好,我兒子真牛!不過,小滿的事兒怎么辦?我說,讀博沒那么忙,有寒暑假,公共課上完了,也可以回家寫論文。母親說,你不怕小滿跑了?我說,怎么,考上編制就要跑了?放心,我們好著呢。
晚上,我和小滿吃飯的時候,我問她有沒有想過跟我結婚。小滿說,你還沒求婚呢,先求婚,求了再說。我說,是不是我求了,你就答應?小滿笑了笑,說,這不是廢話嗎?我不跟你結,跟誰結?我注意到小滿的襯衣扣子開了一顆,粉色貼身內(nèi)衣若隱若現(xiàn)。這讓我想到工地上那個女財務,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
吃完飯回到家里,姨媽也在。見我進門,姨媽氣呼呼地說,你知道小滿她媽什么態(tài)度嗎?我一邊換拖鞋,一邊毫不在意地說,能什么態(tài)度?愛結不結,不結拉倒。姨媽說,結還是愿意的,就是提條件唄。父親說,房子嗎?我們早就買了,就在城東。姨媽說,房子的問題是解決了,但是開口要三十萬彩禮。我當時就跳了起來,說,她賣女兒呢?她是不想結婚故意找碴吧?姨媽說,我早就跟你們講,早點把婚結了,就沒這事兒了?,F(xiàn)在小滿考上編了,彩禮就漲價了。咱們這地方小,有編制是件不得了的事,喊個三五十萬不過分。姨媽一個勁兒安慰我們。母親想了半天,說,實話講,我們真拿不出這么多錢……姨媽說,那還得看小滿本人的意思。我說,我去找小滿談談吧。
我連夜把小滿喊了出來,把事情跟她說清楚了。小滿氣得直咬牙,碎碎念地把她媽數(shù)落了半天。我說,你別念叨了,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想不想嫁給我?小滿說,嫁,但你還是得先求婚。我說,求婚不是個事兒,可是你媽那邊怎么辦?小滿說,你管她干嗎?我嫁人,又不是她嫁人,她憑什么把我當肉賣?我說,你不買菜,不知道行情,真把你當肉賣,可不是這個價。小滿說,你是說我不值三十萬?我說,你是無價的,三十萬最多買你一根頭發(fā)絲。小滿高興地笑了。
小滿回去之后,和她母親大吵了一架。當晚,姨媽就帶來消息,說小滿母親表態(tài)了,彩禮看著給,但只有一個要求,讓我別去北京讀博,要結婚就必須留下來。父親聽了,在家氣得跳腳,說,你別聽她的,眼光狹隘!母親卻說,你要理解人家媽媽,人家把女兒嫁給你,怕被窩還沒捂熱,你就跑北京了,小滿又不能陪你去;再說,你博士畢業(yè)了,萬一去外地工作,人家能不擔心嗎?我說,前者不用擔心,后面的我還真不敢保證。父親說,別聽你媽的,兒子,你要以自己前途為重。母親想了想,說,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無論怎么選擇,你都要堅定走下去。
我心里很不痛快,給小滿發(fā)了消息,問她能不能出來吃夜宵。小滿給我打來電話,還沒說話就笑起來。我說,你還笑得出來,就你媽那條件你讓我怎么辦?小滿說,你就說你不讀了唄,咱先把婚結了,你想讀就去讀啊。我心里突然充滿了感動,定了下情緒,說,我要去讀書了,你怎么辦?小滿說,我辭職啊,陪你去北京。我說,你瘋了嗎?好不容易考上的編制啊,你是認真的嗎?小滿說,逗你呢。不過,你想讀博士就去讀,讀完回來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這是認真的。
掛了電話,我一晚上都沒睡好。爬起來走到陽臺上,沒有月亮,也看不見一個星星。我才注意到,天氣悶得慌,估計要下雨了。
9
張韋迪來找我,說他要結婚了。我說,你不是說年底結婚嗎?怎么提前了?他說,突發(fā)情況,我當?shù)?,總不能抱著孩子結婚吧?我說,這是雙喜臨門啊,可慶可賀。他說,算了吧,一個女人故意懷孕,逼著你結婚,要房要錢的,你自己想想?我說,你這就答應了?張韋迪笑著說,揣著明白裝糊涂,生活也許會簡單許多。
我感覺張韋迪這話落在我身上,一點也不為過。我堅信小滿是舍不下編制的,她母親更不會輕易放她跟我走。
分別時,張韋迪給了我兩瓶茅臺,一條圍巾,說,酒是給婚禮準備的,帶給你爸先嘗嘗;圍巾是之前給丈母娘買的,覺得更適合你媽,就多買了一條。我連忙擺手,說,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張韋迪硬塞給我,說,做了幾十年鄰居,算我的一點心意。又叮囑我一定記著參加他的婚禮,說到時候帶我見一個人。我問是誰。他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婚禮前一天,張韋迪又打電話,說他實在太忙,請?zhí)筒凰土耍屛抑苯尤ゾ托?。我知道辦一場婚禮不容易,但怎么都不會想到張韋迪是有意不給我送請柬的,因為他的新娘是魏音!
難怪張韋迪每次提到他對象的時候,都是支支吾吾的,原來竟是如此??吹轿阂舻哪且豢?,我心里翻江倒海,什么滋味都有,但就是沒了初戀時的那種滋味。
魏音果然是我想象中的樣子,紅唇、長發(fā)、高跟鞋,白色的婚紗披在她身上,確實是美極了。張韋迪帶她過來打招呼時,我說,恭喜啊,這么多年不見,你是越來越漂亮了。魏音說,謝謝,扭頭問張韋迪,這位朋友是……有些面熟,不好意思,想不起來了。張韋迪說,你仔細看看。
魏音看我的時候,那眼神我很熟悉,就和當年她說她不會離開我的時候一樣,眼底有一層霧。我感到奇怪,她怎么會認不出我呢?高中時我是有些瘦,上大學后開始長高長胖,可也不至于走了樣啊。我說,你想不起來就對了,我以前跟著張韋迪玩的時候,見過你一面。魏音說,原來是這樣,就說有些面熟。
婚禮開始后,主持人把麥克風交給了魏音,魏音嗲著聲音,開始細數(shù)她和張韋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無非是多么浪漫,多么恩愛。我真的反胃了,借口上廁所,逃了出去,然后打車回了家。
過了兩天,張韋迪約我出來喝酒。見了面,我說,這新婚宴爾的,不在家陪新娘子,怎么跑出來喝酒?他說,她要養(yǎng)胎,有她媽過來陪著。又說,我知道婚禮那天你中途逃跑了,這喜酒得給你補上。
我們坐在路邊攤上,擼著烤串,喝著茅臺酒。提到魏音的時候,張韋迪說,意外嗎?我說,看到她的那一刻,是有點意外;但想到新郎是你,又不覺得意外了。張韋迪說,是她主動跟我好上的,在同學聚會上我被灌醉了,她送我回去,在我家照顧了我一宿,后面就住下不走了。我說,什么時候同學聚會了?我卻不知道?他說,你當然不知道,那次聚會是魏音組織的。我恍然大悟,說,肯定是沖著你去的,當然要避開我了。他點點頭說,她總是那么有心機。我說,你都心里清楚,為什么還跟她好?張韋迪說,我要說是因為愛情,你信不信?我說,我信酒。張韋迪大笑起來,我們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我們喝多了酒,兩個人腿都是軟的,走在路上東倒西歪。要去哪呢?我不知道,張韋迪也不知道。與張韋迪重逢這短短一年,其實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不知為什么在他身上我找到了共鳴,像兒時的情誼從時間深處泛起的回聲,這種共鳴將我從一種孤獨中解救了出來。
我們走到了一處工地上,那里堆著一個大沙堆。張韋迪指著沙堆笑,說,你現(xiàn)在這個肚子,還能跳得過去嗎?我一陣助跑,跳是跳過去了,但腿一軟就摔倒了。張韋迪捧腹大笑,拉我起來。他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沙堆上挖坑?我說,記得,你摔進去了。張韋迪說,跳沙堆得有個彩頭,來,挖!我沒有動手,看著他獨自在沙堆上挖了一個大坑。張韋迪退了一些距離,對我說,看我跳過去。說著一陣小跑,縱身一跳,不偏不倚,跳到了沙坑里,摔了個龜肚朝天,四肢亂翻,還吃了一嘴沙。我笑個不停,去拉他起來。他說,別拉,自己跌倒要自己爬起來。張韋迪勉強起身,但因為喝了酒腿軟,沙子又滑,剛剛起身又摔了下去。我笑著說,你還是出不來。張韋迪說,沒事,我能出來!張韋迪真的爬出來了,他一步一步爬出了那個坑,爬出了那個他親手挖的坑,還吃了一嘴沙。張韋迪指著我,說,這有什么,我一直在爬,一點點爬到了今天;你不一樣,你一直是站著的,我好羨慕你啊……張韋迪好像瘋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張韋迪在沙坑里爬,他還吃了一嘴沙。后來被手機鬧鈴叫醒了,鈴聲是柴可夫斯基鋼琴曲,就是高考那年跟魏音一起聽的那個片段,我用作手機鈴聲已經(jīng)很多年了?,F(xiàn)在想來,張韋迪沒瘋,是我瘋了。
我刪掉了那段鈴聲。
10
學姐又在催了,提醒我趕緊準備讀博的申請,不能再拖了。
我當天就去了武漢,找學校開一個證明。說來也巧,剛出校門,接到了胖丁的電話,問我在哪里?能不能來武漢?我說我就在武漢,在學校這邊。胖丁說,猴子回來了,要請我們吃飯。
就約在了學校門口的小餐館。
猴子看起來更黑了,但精氣神卻比以前好了很多,身子板也結實了。他告訴我們,當年輔導員沒能把他勸回學校,回來后給他辦了休學手續(xù)。這幾年家里情況好轉(zhuǎn)了,他就回來把書給念完了,并且也找到了工作。
我說,好呀,你小子,悶不作聲跑來學校,讀完書,找到工作才告訴我們,太不夠意思了。胖丁說,是啊,你來了怎么不早說?猴子靦腆笑笑,不答話。我知道他是不愿給我們添麻煩。我問猴子在哪里工作,猴子說了,居然是我最初實習的單位,甚至還是在那個項目經(jīng)理的手下。我問猴子,你轉(zhuǎn)正了沒?猴子說,剛轉(zhuǎn),上個月轉(zhuǎn)的。胖丁說,猴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貴人?猴子說,真沒有,我就是老老實實干活兒。我說,總歸是你小子幸運,我可沒你那么命好。猴子問什么意思,我就講了當初和項目經(jīng)理打架的事,最后叮囑不要跟人提到我,提到了也要說不熟悉。
那晚我們喝了不少酒,也前秦后漢說了不少往事。
第二天,我剛坐上去往北京的高鐵,胖丁給我打來了電話,說,他娘的,你可把猴子害慘了。我問怎么回事?胖丁說,昨晚猴子回去以后,就去找項目經(jīng)理討要你那三千塊錢,話不投機,猴子就掄了那家伙一酒瓶。我驚得手機都快拿不住了,連忙問,那猴子現(xiàn)在什么情況?胖丁說,人被抓進了拘留所,你快趕過來,我們想想辦法。
掛了電話之后,我淚如泉涌——我的傻兄弟,都陳年老賬了,你還去跟他較勁干嗎?
我中途下車,買票又返回了武漢。一路上無心觀賞窗外的風景,只記得隱隱約約看見了一棵不知名的老樹,半埋在沙里,好像枯死了,頂端卻頑強地吐著一簇蔥綠。沙很厚,但樹根很倔強,努力扎到深處,為老樹提供著賴以續(xù)命的水分和營養(yǎng)。我內(nèi)心忽然有一種沖動,掏出手機發(fā)了幾條信息——
第一條是發(fā)給學姐的,告訴她,我不讀博了。師姐馬上回了一串吃驚的表情。
第二條發(fā)給了小滿,告訴她,我不讀博了,我們結婚吧。小滿回復說,笨蛋,先求婚!
最后一條發(fā)給了我母親,說,我不讀博了,詳情面具。母親沒有回復我。
到了武漢,我先去商場,買了一條張韋迪送我母親的同款圍巾,我相信張韋迪的眼光,三千多元,花色,質(zhì)量都不錯。我將這條圍巾送給了那個女財務,懇求她給猴子說上幾句好話。女財務本來不想管這件事,但看到是我,才答應幫忙。女財務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項目經(jīng)理總算沒有怪罪猴子;我又委托女財務賠了項目經(jīng)理一萬塊錢,這錢是胖丁出的。
三天后,猴子被放出來了;慶幸的是,他的工作竟保住了。我猜想這也是女財務的功勞。我們見面時,猴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兄弟,我沒給你丟人。我說,哪里話,是我連累兄弟受苦了,對不起。
從武漢回來,是小滿開車接的我。她聽完我說的故事,好久沒有說話。突然,小滿指著車窗外面,說,你看那一棵樹!
果然是那一棵樹——光禿禿的,樹干都快枯成棍兒了,頂端卻頑強地吐著一簇蔥綠。沙很厚,但樹根很倔強,努力扎到深處,為老樹提供著賴以續(xù)命的水分和營養(yǎng)。
我說,快停車!
小滿停好車后,我默默走向那棵樹。沙很厚,沒走兩步,就把我絆趴下了。我四肢用力,開始在沙面上爬,感覺自己就是一條陷到沙里的犬。這段路好漫長啊,張韋迪爬過,魏音爬過,胖丁爬過,猴子也爬過;我父母爬過,韋會計爬過,老樹也爬過;甚至,項目經(jīng)理和女財務都爬過……我痛哭流涕,等我爬到那棵樹跟前時,小滿在那里等我了。她拉我起來,說,別哭了,一切都會好的。我說,我們快結婚吧,我一天都不要等了。小滿笑著說,又想占我便宜?先求婚再說,哪有那么多便宜給你占?
車開遠之后,回頭再望,那棵樹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沙。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