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美娜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北宋詞人蘇軾為亡妻王弗所作的一首悼亡詞。詞句平淡如話家常,一改詞人慣有的豪邁奔放的詞風,卻又字字泣血,直擊肺腑。在這首詞中,蘇軾哀婉凄惻地傾訴了對亡妻綿綿不絕的思念之情。這首詞情感深厚、膾炙人口,有著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本文將結(jié)合這首詞的寫作背景對其作簡要的賞析。
王弗與蘇軾同為四川眉山人。王弗在十六歲時嫁給十九歲的蘇軾為妻。婚后,王弗相夫教子,非常賢惠。夫妻二人恩愛和睦、相敬如賓,既是彼此生活中的伴侶,又是雙方精神上的知己??上烀鼰o常,在短短十余年后,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病逝,先葬于汴京,后歸葬故鄉(xiāng)。此后的十年,蘇軾飽嘗人間的辛酸苦楚,先后經(jīng)歷了喪父、貶官等不如意之事,又因與權(quán)貴政見不合而遭受排擠,四處漂泊。熙寧八年,時任山東密州知州的蘇軾年近不惑。正月二十日夜,他在睡夢中忽然見到亡妻在“小軒窗”前梳妝的景象,夢醒后感到非常痛苦,便提筆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悼亡詞。
一、虛與實不斷切換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以“記夢”為題,開篇卻并未提及夢。作者將“夢”作為一條線索,按照“夢前——夢中——夢后”的順序進行寫作。上闋寫現(xiàn)實,下闋寫幽夢。作者在現(xiàn)實與夢境中不斷穿梭,對亡妻的情感在現(xiàn)實與夢境中也都有反映。通過一虛一實的轉(zhuǎn)化與結(jié)合,蘇軾得以呈現(xiàn)自己細膩而連綿不絕的情思。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蘇軾立足當下,在詞作的開篇追憶過去:與亡妻生死相隔,轉(zhuǎn)眼已十年,而此時身處他鄉(xiāng)郁郁不得志的“我”(蘇軾)與“你”(王弗)更是相隔千里,縱然相逢又能如何呢?與其說作者是在思念妻子,不如說他是在哀嘆自己悲慘的命運。他滿面塵土,雙鬢斑白,飽經(jīng)雨雪風霜。即便夫妻二人再次相見,妻子看到他如今的模樣,恐怕也認不出來了吧!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痹诂F(xiàn)實生活中,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感。到了正月二十日晚,蘇軾進入了虛無的夢境之中。在曾與愛妻朝夕相處的無數(shù)畫面里,夢境“瞄準”了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清晨:在故鄉(xiāng)的庭院中,妻子像往日一樣正坐于軒窗之下,對鏡梳妝。如此普通而溫馨的一個場景,卻偏偏出現(xiàn)在了詞人的夢中,大有“當時只道是尋?!钡囊馕?。夫妻二人借著夢境回到當年,仿佛彌補了“路遠難達,十載春秋”的遺憾,著實惹人垂淚。
到此,蘇軾并未傾訴什么,也不再過分贅述,而是將筆鋒一轉(zhuǎn),以“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來寄情。他及時從夢境中抽離,回到了現(xiàn)實。結(jié)尾處的“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又是現(xiàn)實中的景象。夢境雖美,卻也令人傷懷,留在世間的人最終不得不繼續(xù)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度過難熬的日日夜夜。虛虛實實的夢境與現(xiàn)實不斷交替,使詞人的情感在虛與實的對照中顯得更加真摯、深厚。在詞人的筆下,夢雖短,情卻長。
二、冷與暖相互交融
縱覽全詞,作者用簡筆勾勒出了一冷一暖兩個色調(diào)的世界。夢境給人帶來依稀的溫暖,是暖色調(diào)的;而現(xiàn)實很殘酷,是冷色調(diào)的。詞人在追憶亡妻的過程中沉浸在一冷一暖兩個世界,使得兩種色彩交融在一起。
在詞的上闋,詞人回憶了舊時與妻子相守的數(shù)年?!皦m滿面,鬢如霜”是艱難的生活和殘酷的現(xiàn)實在蘇軾身上留下的痕跡,此時的他無力再像當年一樣用滿腔熱血抒發(fā)“鬢微霜,又何妨”的壯志豪情,只能略帶怯懦地嘆息著“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久別重逢,他卻無法與妻子像從前那般親昵。
在詞的下闋,詞人描繪了夢境中的景象。與殘酷的現(xiàn)實相比,“小軒窗,正梳妝”的景象無疑是一抹暖色?!耙箒碛膲艉鲞€鄉(xiāng)”給詞人帶來了片刻的驚喜與歡愉。然而,夢中越暖,現(xiàn)實就會被反襯得越悲涼。前路漫漫,山遙水闊,“料得年年腸斷處”,妻子將與他一樣孤獨、寂寞地待在千里之外。“明月夜,短松岡”又是冷色調(diào)的。生死相隔的“斷腸人”各自站在一冷一暖、一陽一陰兩個世界,互相思念對方,卻難以相見。
在詞作中,蘇軾運用白描的寫作手法,呈現(xiàn)了一冷一暖兩個世界,“折射”出陰陽相隔卻渴望消除生死界線的夫妻二人對彼此的思念與牽掛。
三、“短”與“長”形成對比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的語言平易質(zhì)樸,卻傳達出了詞人對亡妻的綿綿情意??梢哉f,“語短而情長”是這首詞的另一個特點。
如“十年生死兩茫茫”中的“十年”對“千里孤墳”中的“千里”,作者在詞作的開篇便跨越時空,分別從時間和空間的角度展現(xiàn)了自己與妻子相距之遠(十年未見,相隔千里)?!扒Ю锕聣?,無處話凄涼。”“千里”與“無處”形成鮮明的對比,“千里”的距離有限,但二人中間卻有著無法逾越的“溝壑”(兩人陰陽相隔,再難相見)。詞人的情感無處寄托,他又能去何處“話凄涼”呢?從“不思量,自難忘”中,我們可以看出詞人在主觀上有意識地壓抑自己的情感,并非不曾思量,而是不愿思量??杉幢闳绱?,他依然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了自己的情感??梢姡~人每時每刻都在理性與感性、清醒與茫然間備受折磨。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中的“忽還鄉(xiāng)”與“十年生死兩茫茫”中的“兩茫?!币残纬闪藢φ?。一個“忽”字說明詞人唯有借助夢境才能在剎那間迅速跨越時空,讓二人不再“茫?!?。這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詞人對亡妻、對故鄉(xiāng)以及對從前歲月的不舍與思念之情。他們“相顧無言”,卻偏偏“有淚千行”,一無一有的對比展現(xiàn)了二人的情感之深。正因為情深,二人在相見時才會“無語凝噎”。他將自己對亡妻的情感隱藏在了一瞬的閃念和微妙的細節(jié)中,看似不著痕跡卻早已溢出。另外,在結(jié)尾處的“明月夜,短松岡”中,詞人選取皎潔的明月與常青的松樹作意象,營造了孤寂凄清的氛圍,也凸顯了物象的永恒與世事的無常。
總之,“虛”與“實”,“冷”與“暖”,“短”與“長”的對比不僅沒有使整首詞呈現(xiàn)出絲毫的矛盾,而且使得詞中的情感隱藏在了字里行間,給人一種張弛有度、似有若無的感覺,令人讀之忍不住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