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馬

認識大希很多年，這次是初見他。看過照片，也是很多年以前。照片上的他，眉目像他父親多一些。可是他母親上田阿姨卻說，大希更像她。

大希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我見過妹妹琳美。初到他們家的時候，大希在東京上大學(xué)，姐姐玲美在關(guān)西的酒店工作，也就沒見到他們本人。

這幾天他聯(lián)系我，聊起來才知道他還在讀大學(xué)，可六年前他就是大學(xué)生了。電話里不方便細問，以為他已經(jīng)讀到研究生，或是博士。大希給我的印象并不是個愛學(xué)習(xí)的男生，雖然他就讀的是個很不錯的國立大學(xué)。聽上田阿姨說，大希在大一上學(xué)期有三個學(xué)科沒拿到學(xué)分。我猜大概率是他延遲畢業(yè)，可延畢這么多年，實在是說不過去。

這樣胡亂想著，我看著時間去車站迎接大希。

大希穿著件灰黑色T恤，白色齊膝短褲。這一身裝扮，我一眼就從走出車站的人群里認出他。我向他擺手，他沒有看到我，頭像撥浪鼓一樣左右亂轉(zhuǎn)，四處尋找。我突然覺得這個男生很可愛，我們應(yīng)該會成為朋友。

我走過去，幾乎貼到他的后背，他才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我。他尷尬地笑了笑，問我從哪里冒出來的。他把隨手提著的禮品袋遞給我，說這是靜岡特產(chǎn)的抹茶味點心。我知道他放暑假回靜岡老家，今天剛回東京。問他怎么沒有行李，只有一個空癟癟的雙肩包。他說已經(jīng)把行李放回住處了。接著他問我，能不能在我家留宿一晚。明天要跟女朋友去花火大會，就在離我家三站地的河邊。要是回住處，再過來要一個半小時。我說當(dāng)然沒問題，他大老遠過來，別說一天，一個星期也沒問題。他調(diào)侃我說，果然我跟他母親說的一樣，是個溫柔善良的男人。我說，多希望這句話是從可愛的女生口中說出來。他笑著拍拍手腕說，包在他身上了，意思是要幫我找女朋友。

大希本人跟幾年前的照片相比變化很大，頭發(fā)變短，整個人大了一圈，壯了些。說話時跟上田阿姨一樣，不急不慢，始終笑瞇瞇，只不過他長相完全是上田叔叔的年輕版。路上閑聊，我說他很像他父親。沒想到他否認說，他更像上田阿姨。

我問他家里都還好嗎？他笑了笑，說還好還好。我沒有多想，以為還好就是一切照舊，也就是好的意思。我問他有沒有吃午飯。他說只吃了個飯團，現(xiàn)在餓得很?？磿r間還不到三點，吃晚飯?zhí)缌恕能囌境鰜硌刂痰杲滞弊?，去了一家連鎖的意大利快餐店，倆人各點了份甜點和飲料自助。

我喝著咖啡，他手邊一杯咖啡和一杯蔬菜果汁，邊吃邊聊起一些瑣事。他告訴我，新年收到我的賀年卡，全家人又驚又喜，沒想到我還記得他們。我說在靜岡的生活，除了學(xué)校和打工的地方，只認識了他們這一家日本人，怎么可能不記得呢？大希說尤其是他母親，驚喜得不得了，要立馬給我打電話。上田叔叔不讓她打，打電話來要對我說什么呢，搞不好會讓我感到負擔(dān)。我說上田叔叔多慮了，不管說什么我都會很高興?？墒怯忠幌耄疫@么多年沒有聯(lián)系上田家，不也是出于跟上田叔叔同樣的顧慮嗎？就這樣，上田阿姨讓在東京讀書的大希，務(wù)必找機會來跟我見一面。

大希說他父親就是這樣的人，見外得很。我說我能看出來，上田叔叔不善言辭，更不善于吐露心聲。大希問我怎么看出來的。我記得一次上田叔叔喝了幾杯啤酒，話比平時多一些。聊到他以前出差去過上海和廣州等地，提到很多他在中國的趣事。這些事上田阿姨也是第一次聽說，由此可見，他在家里很少跟家人分享才對。大希下意識地嘆了口氣，贊同我的說法，說他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跟所有人都生分，包括跟大希。

我問，上田叔叔現(xiàn)在還要去中國出差嗎？大希說現(xiàn)在去越南多一些，頻率比以前更頻繁，駐留的時間也更長。他說父親正在考慮跟公司協(xié)商換部門，可以常駐在日本的部門。一方面是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起總出差；另一方面是因為上田阿姨。

我問因為上田阿姨的什么呢？大希猶豫著，含含糊糊地說是夫妻感情的事。

旁邊有幾個高中生，三男兩女，不知道因為什么事突然哄堂大笑。整個店的人都往他們這邊望。他們自覺失禮，都捂住嘴趴在桌子上憋著笑。我不知道為什么，被墻上掛著的裸體丘比特像吸引，看得入了神。餐廳里的背景音樂是爵士鋼琴曲，若隱若現(xiàn)，像仙樂。天使的弓箭突然動了一下，我回過神，好像自己置身在完全陌生的地方。

大希見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問我現(xiàn)在還好嗎，工作什么的還習(xí)慣嗎。我在賀卡上告訴他們，我進了一家日企。沒有在中國工作的經(jīng)驗，因此就說不上習(xí)慣和不習(xí)慣。工資就是強心劑，想一想發(fā)工資的日子，就堅持著工作一天。他說每個人都一樣，說那些喜歡加班，不工作也要在公司坐著的日本人都不正常。我說我也很困惑，常思考要不要把自己變成那樣的日本人呢？我還沒說完，他就搶著回答說，實在沒有必要。不管是日本人還是外國人，只要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就行。我說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可以這樣做，因為我是外國人。就算我不跟其他日本人一樣加班，日本同事也會說因為我是外國人，這樣做也情有可原。同為日本人的話，別人就不會給他的異于常人的行為找理由了。

大希聽后笑了，說我何必要為別人著想，按照自己的原則做事就好了。

順著他的話，我問他現(xiàn)在還在讀大學(xué)嗎？他說現(xiàn)在在H大學(xué)讀大四。我說記得他以前讀的是國立的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他說那個大學(xué)在大二的時候退學(xué)，后來重新高考，考上了現(xiàn)在的大學(xué)。我覺得他現(xiàn)在的大學(xué)也很棒的。他說不管是國立還是私立，大學(xué)都很無聊。他的畢業(yè)論文已經(jīng)基本定型，并找到一家明年四月份就可以入職的公司。他現(xiàn)在要一門心思，多打工賺錢，給自己償還助學(xué)貸款。我說有的公司可以給日本學(xué)生償還助學(xué)貸款，他可以考慮一下這種公司。他說公司償還貸款，和每個月工資多一點沒什么區(qū)別。他很意外我居然連這個也知道。那是因為我轉(zhuǎn)職過一次，不僅了解日本畢業(yè)生找工作的規(guī)矩，也了解轉(zhuǎn)職的規(guī)矩。他說他以后轉(zhuǎn)職還要跟我請教。我笑他還沒入職就想著要轉(zhuǎn)職。他說現(xiàn)在定的工作在東京，如果以后不能調(diào)回靜岡，他就考慮轉(zhuǎn)職回去。

我心想，大?？刹皇莻€把家掛在嘴邊的人，是他年紀(jì)大了開始戀家嗎？那時候聽上田阿姨說，大希初中修學(xué)旅行去南方一個星期。其他同學(xué)的媽媽每天都能接到自己的孩子打回來的電話。問起上田阿姨，她說大希一個電話也沒打過來，還以為是學(xué)校規(guī)定不讓打電話回來。上田阿姨說，她那個時候就感覺到大希會是一只野貓，走出家門就回不來了。我認識上田家的時候，大希已經(jīng)去東京半年多，包括暑假在內(nèi)，一次都沒回家探親，電話也不多。

可是現(xiàn)在大希又是剛從靜岡回來，又想著以后回老家工作。我很好奇是什么讓他發(fā)生了這種轉(zhuǎn)變。

初次見面，我們沒有很多共同話題。把那些已知僅有的事情聊了一遍，我和他都開始沉默。我的沉默是在想接下來聊點什么，或者是大希的轉(zhuǎn)變是不是因為上田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希的沉默，我卻讀不懂，尤其是他的表情。他不時看著我微微一笑，好像跟我相識已久，看到我現(xiàn)在安好，他很欣慰。就在某個瞬間，我覺得他有點像上田阿姨，但又說不好是怎么個像法。

我終于想到了話題，就是他們家的那條短腿狗。我問狗還好嗎。大希笑起來，驚訝于我居然連那條狗都還掛念著。說完大?；腥淮笪?，說難怪我還記得，我怎么會不記得呢。

桃子（大希提醒我，我才想起它的名字叫momoko）是我跟上田家結(jié)緣的契機。那時候我剛來日本一年多，在日本靜岡縣鄉(xiāng)下讀語言學(xué)校。從宿舍到那附近唯一的百貨超市有一條繞來繞去的小路。走小路要在日本的民居區(qū)里穿梭，剛來日本不久，很喜歡看日本鄉(xiāng)下精致的小別墅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尤其是門外都會貼著主人的姓氏，讀著他們的姓氏記日語，比背單詞快得多。

小路的兩邊有很多稻田和蔬菜田，幾步就是一條溝渠，溝渠上架著小石橋。那天我路過一片稻田，眼看著稻田里有一團白色的東西在原地打轉(zhuǎn)，發(fā)出老鼠一樣嘰嘰吱吱的叫聲。我嚇了一跳，以為是白色的大老鼠，就遠遠繞開。回頭仔細看，那不是老鼠，是只白色的長毛小狗。它陷在稻田的淤泥里，越想拔出腿就陷得越深，狗臉上全是爛泥。四下無人，離狗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彩色的玩具球，我猜是狗要抓住球才掉進淤泥里。好在它陷在稻田邊，我踩在小橋上伸手把它拽了出來。它腳剛一落地，甩了甩毛就跑進不遠的一戶民居院子里。

我繼續(xù)往前走，路過那戶人家門前。圍著圍裙的女主人正在對著渾身是泥的狗說著什么。她抬頭看到我，好像對我說了句什么。接著她跑到院外叫住我，問我有沒有看到這只狗是怎么搞成這樣的。我指了指那片稻田，說是在那里弄的。她看到我手上滿是泥，問是不是我救了她家的狗。我聽不懂，但能猜到大概，就說是的是的。她感謝我，問我是外國人嗎。我說我是中國人，這附近日本語學(xué)校的學(xué)生。

我的日語蹩腳，不想跟她說太多，怕說著說著我就聽不懂了。匆匆找借口要先走。她請我至少把手洗一洗再走。我去她家院子里，用澆花的花灑洗了洗手就走了。她在后面一直點頭謝我。

兩三天后，中午去學(xué)校上課，身形瘦小的校長照常站在一樓迎接來上課的學(xué)生。她一把拉住我，抱著我的胳膊，當(dāng)著很多同學(xué)的面夸我。我也只聽懂了大概，說的是我救了一只狗，狗主人來學(xué)校送感謝信。原來是女主人看到墻上掛著有我照片的合格通知書的復(fù)印件，這才認出我。

那天放學(xué)，學(xué)校唯一的中國人老師找到我。她說女主人姓上田，邀請我去家里做客，問我愿不愿意。我說愿意，只是怕日語不好會尷尬。老師鼓勵我說這是了解日本，學(xué)習(xí)日語的好機會，讓我務(wù)必要去。我只好答應(yīng)她，同時也很好奇日本人是怎樣生活的。就這樣我因為桃子認識了上田一家人。

第一次去他家，很不巧是個雨天。那天過于緊張，很多細節(jié)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上田夫婦和抱著桃子的琳美站在院門口迎接我。之后開車帶我去了箱根的大涌谷，中午吃了特別肥美新鮮的海鮮刺身。晚飯也是在他家吃的，上田阿姨用餃子皮自制披薩，還有放了茄子的咖喱。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日本的家庭咖喱，知道咖喱中可以放茄子，味道還不錯。

大希告訴我，桃子生病無法治愈，在家里痛苦死去。他母親因為狗的去世難過了好一陣子，她說還不如讓它淹死在稻田里，或者是被過往的車輛壓死，這樣她就不會那么內(nèi)疚。我說如果是我也會這樣想，眼睜睜看著愛犬死去，一定很心痛。

“大希，你是不是很喜歡長渕剛?！边@是我一直想問他的事。

“是啊，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他。你怎么知道的？”大希問我。

“我在你們家睡過一晚上，上田阿姨讓我睡你的房間。我看到你房間里掛著兩張他的海報，還有幾本CD?！?/p>

“哦，是啊。你在我的床上睡過覺呢。”大希笑著說。

“后來我搜了一下這個人的歌，《蜻蜓》和《干杯》，我到現(xiàn)在還會聽一聽?！蔽艺f。

“真的嗎？因為我讓你喜歡上他的歌真好。我也很喜歡這兩首歌，尤其是《蜻蜓》，我覺得唱的就是我的心情?！贝笙８锌溃樕系男θ菀凰查g消失，接著又出現(xiàn)。

“我也有這種感覺，所以才喜歡。我們一樣，是從鄉(xiāng)下進京的?！?/p>

“對啊，白哥你也是這樣的?！贝笙Ｕf。我比大希大四歲，他從見了我面就一直喊我哥。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對我這么親近，可能是上田阿姨跟他說了些我的事。

“你比我更艱難吧。我媽對你日語的印象還停留在幾年前，說你能用英語就盡量不用日語?？墒悄阏f的英語我媽也聽不懂?！贝笙Ｑ劬σ恢笨粗?，笑起來露出整顆潔白的門牙。

他們?nèi)愕艿难劬芟瘢瑘A圓的看著有些呆滯，但笑起來十分親切?！八€擔(dān)心你的日語在日本生活會有困難，現(xiàn)在看來擔(dān)心是多余了?！?/p>

“剛來東京的時候確實挺艱難，對日本的印象定格在靜岡那邊。來到東京，這么繁華，自己過得很土氣很寒酸。這樣一對比，無論是心情，還是生活上都遠不比鄉(xiāng)下自在。”

“是吧，向往東京的繁華一定會遭報應(yīng)的?！贝笙Ｕf。

“啊，是報應(yīng)，確實是報應(yīng)。”說完我和他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

接著聊了聊他的感情生活，我也分享了我的感情經(jīng)歷。但我不是那種隨口就可以把感情世界展露的人，因此他問一點我就回答一點。到后來完全就是聽他說他和女友的事情。

大希皮膚白凈，性格溫柔，看上去有些木訥，但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熱情。這樣的男生應(yīng)該會討人喜歡，不像很多日本人那樣給人強烈的疏離感。他說他女朋友很愛他，每次回靜岡都要跟他一起去，不過他都拒絕了。我問他為什么，他們認識三多年，還不打算結(jié)婚嗎？大希說他沒有考慮結(jié)婚的事，還沒畢業(yè)，想再等一等。

從他的話語中，能看出他女友神田是個活潑開朗的人。他說他姐姐玲美也是這種性格，很灑脫。玲美大專畢業(yè)之后，先后去了東京和北海道，后來定居關(guān)西直到現(xiàn)在。又說神田要不是因為他在東京讀書，也早就去沖繩了。最近日本年輕人流行去沖繩工作，實際上是去旅游生活，過一段時間再回大都市。

他說神田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說我也是這樣，所以才來日本留學(xué)。可是誰能想到，現(xiàn)在還是變成了朝九晚六的上班族。他問我打算一直這樣嗎。我開玩笑說，可能過幾年會回靜岡那邊種田。他說那樣的話他也回去，做個鄰居。

正說著他女朋友的事，神田打來電話。掛斷電話，大希問我有沒有浴衣，說他女朋友明天要穿浴衣去看煙花，讓他也一定要穿。我說我有兩件，其中一件是上田阿姨送給我的。

大概是第三次受邀去上田家。上田阿姨幾天前打電話來說有煙火大會，要帶我一起去。我以為他們一家人都到齊了，結(jié)果依舊是他們夫婦和小女兒。電話里上田阿姨問我有沒有浴衣。我說我沒有，不知道哪里有賣。當(dāng)天去的時候，上田阿姨把她買給我的新浴衣拿出來，讓我換上。我不會系腰帶，是上田叔叔幫我系的，累得他滿頭大汗。

換好衣服走出來，看到穿著粉色櫻花瓣浴衣的琳美，瞬間有一種我要跟她舉行婚禮的錯覺。這美好的錯覺讓我忘記她身上的殘疾——她的胯骨向右突出，走路就像肚子痛一樣縮著小腹，撅起屁股。這是來日本后第一次有了戀愛的感覺。

她的長相跟上田阿姨很像，五官精致，性格在家里最溫順。平時話很少，只在別人問她的時候才會說幾句。第一次見她，我跟她坐在車后座，我問她知道中國的哪些地方呢。她說只知道北京，聽上田叔叔說過別的地方，但都不記得了。我說她一定還知道別的，比如四川擔(dān)擔(dān)面、天津飯、上海小籠包。她說這些她都吃過。我說那她不就還知道四川、天津和上海了嗎。我的話把她逗得一直笑。接著她問，我的老家大連都有什么特產(chǎn)呢。我說跟日本一樣，海鮮特別多。

只有那一次我跟她說了些話，之后在家里，她很少說話，只是笑著聽我們談話。那時候我只覺得她是個精致可愛的普通日本女孩，畢竟她比我小六歲，我很難對她動情。

這次穿著浴衣站在我面前，她成熟了，氣質(zhì)上跟與我年紀(jì)相仿的女生一樣。我想夸她今天很漂亮，又怕說了這句話引起誤會，也是我從小就不會夸人的后遺癥。她看到我穿著黑底白格子的浴衣，夸我今天很帥，很像日本人。我這才順勢說她的浴衣也很好看，像浴衣廣告的模特一樣。上田阿姨說琳美為了搭配浴衣，對著鏡子做頭發(fā)就花費了快兩個小時。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發(fā)型跟平時不一樣，短發(fā)打理得跟粉紅色浴衣氛圍很搭。

一路上我都忍不住看琳美，很想跟她說話，可話到嘴邊就咽回去。不知道這些話該不該說，又怕說了她聽不明白，結(jié)局是抹布擦油畫，越擦越糊涂。

上田叔叔給我和琳美在神社前面橫跨池塘的紅橋上照了張照片。只可惜那個手機后來壞掉，無法再看到那張照片。更遺憾的是，這次戀愛的感覺很短暫。

夜里驅(qū)車回上田家的路上，琳美感到身體不適?；氐郊遥呀?jīng)虛弱得滿頭大汗，癱倒在座椅上。她身上的疾病不知道是不是胯骨突出造成的，上田夫婦習(xí)慣了她突感不適，緊張而不慌亂。我不便打擾，連浴衣都來不及換下來，抱著自己的衣服就回去了。上田阿姨一直跟我道歉，說招待不周，下次再見。

去東京讀書之前，我又去過上田家?guī)状巍Ａ彰酪呀?jīng)高三開學(xué)，學(xué)業(yè)很忙。上田夫婦帶我游玩的時候她都在上學(xué)，晚飯她也是吃完飯就跑去學(xué)習(xí)，我跟她幾乎沒什么碰面的機會?？伤艚o我那些跟浴衣和煙火有關(guān)的美好記憶，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之后，我再沒有對日本的女性產(chǎn)生過情愫，這世上不會有第二個朦朧而美麗的琳美了。

來東京第二年，跟朋友參加花火大會，我自己買了其他款式的浴衣。在店里試穿的時候很合身，可能是穿搭方法不對，回到家穿上發(fā)現(xiàn)又肥又大。這些年我只能穿上田阿姨送我的那件。還好浴衣沒有什么當(dāng)下流行的說法，什么款式什么時候都可以穿。我把我買的那件給大希穿，他比我瘦，卻比我高出半個頭。

我們在意大利快餐店一直坐到窗外的天空變成淡橘色。店員把遮陽的百葉窗拉上去，店里變得明亮，氛圍也變得清爽。大希搶著買了單，回到我家玩了一會游戲機，他開始跟他女朋友煲電話粥。我提前買好了食材，做了汆丸子和魷魚炒韭菜。大希邊吃邊叫好，說我應(yīng)該去開個中華料理店。

吃完飯，天還沒有黑透，大希說我家這附近有一個公園，那里會出現(xiàn)稀有的寶可夢神奇寶貝。我笑他還在玩寶可夢，我來東京之后就不玩了。他說不是應(yīng)該來東京才開始玩嗎，鄉(xiāng)下沒有那么多出神奇寶貝的地方。

我不知道公園在哪里，只能跟他看著地圖找地方。到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十分不起眼的小公園。園內(nèi)有兩棵橡樹和一個花圃，四周都是高樓。隔壁樓的一層是游戲機店，店門一張一合，巨大的嘈雜聲時而傳出來。有幾個人不知是在抽煙還是在抓神奇寶貝，低頭刷著手機。大希也拿出手機開始抓神奇寶貝。沒一會工夫，他說抓到了稀缺的神奇寶貝。那架勢就好像兩軍對陣贏了一樣，興奮得不得了。

可是他突然關(guān)掉手機屏幕，雙手夾在大腿間，坐在我旁邊一言不發(fā)。

“白哥，其實我有話一直沒對你說?！?/p>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難道我白天的猜想要應(yīng)驗了嗎？

“什么事，你說啊。”

“其實……該從哪開始說起呢?！彼曇袈犉饋砗孟窈軣溃皇鞘虑楸旧頍溃遣恢撊绾握f明的煩惱。只是我看不清，他煩惱的表情是不是也摻雜著笑容。

“日本人不是都喜歡從結(jié)論開始說起嗎?！?/p>

“是啊，是啊?！贝笙Ｕf，“結(jié)論就是，你來東京的那年冬天，琳美不在了，我媽也殘疾了?！?/p>

“啊？”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需要消化一下他剛才的話。盡管在日本生活這么多年，對于不是母語的語言，語言的溫度我還是很難準(zhǔn)確把握。琳美不在了，也就是她死了。上田阿姨殘疾了，是下半身截肢，還是只是瘸了一條腿呢。我突然回憶起那年冬天，東京下過一場大雪，整個城市幾乎癱瘓。雪應(yīng)該和這件事毫無關(guān)系。

那年冬天，上田阿姨帶著琳美去醫(yī)院，從靜岡市回家的路上，剛下高速就出了車禍。琳美身體疼痛沒有系安全帶，頭部受到撞擊當(dāng)場去世了。上田阿姨的一條腿，膝蓋以下截肢，走路要借助拐杖。她以前是圖書館的管理員，現(xiàn)在也沒辦法工作了。

見我始終沒說話，大希說，“很難接受這種事吧?！?/p>

“是很難接受，我活到今天也沒有接受過這么突然的事。”我的胸口有壓迫感，氣息不均勻。

“實在抱歉，我不應(yīng)該突然說出這種事來?！贝笙Ｏ蛭业狼?。

“大希沒有錯，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想著怎樣才能清楚地把自己的情緒傳達給他?！捌鋵嵾@么多年我一直沒聯(lián)系，是怕突然打擾，給你們家?guī)聿槐?。再就是不知道你們家還有沒有把我當(dāng)朋友。今年新年我之所以寄出賀卡，是覺得當(dāng)初受到你父母那么多關(guān)照，一直不聯(lián)系的話，是不是顯得自己忘恩負義呢?！?/p>

“白哥你怎么會想得這么復(fù)雜呢？雖然我媽沒有說出來，但我能感覺到她在等著你聯(lián)系我們。她也想主動聯(lián)系你，可聯(lián)系你的話，就要告訴你這些事，就沒有聯(lián)系你。”

聽到這些話，我心里絞著勁地痛，我知道這痛一部分來自于大希帶來的壞消息。另一部分是我竟然過了這么多年才知道，上田家這些年正蒙受著如此大的悲傷。我無法原諒自己的生性多疑，自私自利。如果我有一刻能意識到，也許上田家在等著我聯(lián)系他們呢。如果我這樣想，我就一定會聯(lián)系他們?？墒俏覐膩頉]有這樣想過，這才導(dǎo)致我沒有辦法跟上田家一起面對這種不幸。而不這樣，只能讓此時的我更加痛苦，有種背叛了上田家的感覺。

“大希你大學(xué)中途退學(xué)，應(yīng)該也跟這件事有關(guān)吧。還有上田叔叔要換部門的事?！?/p>

“是的，都跟那件事有關(guān)。”

“真對不起?！蔽艺f。

“白哥為什么要道歉？”

“因為我這么晚才知道這件事。”

“我們不說，你肯定不可能知道啊。那你干嗎要道歉呢?！贝笙Ｐχf，如釋重負似的吐了一口氣，松了松肩膀?！罢f起來，我成了傳遞壞消息的人?！?/p>

“壞消息和壞消息是不一樣的?！蔽艺f，也明白了大希背負著沉重的使命來見我?！吧咸锇⒁态F(xiàn)在除了腿的傷，其他都還好嗎？”

“也不太好，這些年明顯感覺她老了許多。”說著他用手機給我看了去年秋天，上田阿姨坐在輪椅上在銀杏樹下的照片，和我印象里的她判若兩人。

“很難想象那么漂亮的上田阿姨會蒼老成這樣。她那時候跟琳美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樣。”

“是啊，以前我經(jīng)常遇到別人問我，這是我媽還是我姐?！?/p>

“聽了這件事，我真想立刻回靜岡看望她。”

“沒關(guān)系?！贝笙Ｕf，“比起你現(xiàn)在回去看她，不如等她真正能接受琳美去世的事之后再去看她吧?，F(xiàn)在她見到你，恐怕除了哭泣什么也干不了。不光是見你，任何人來看望她，她都會哭。她總覺得是她害死了琳美。不過也確實是因為她伸手拿電話，方向盤失控撞到路邊的遮擋物上。”

“我媽看到你寄來的賀卡，哭了好一陣子呢。說懷念那個時候，不僅有你在，琳美也在?！?/p>

“你這樣說我更難過了?！蔽艺f。

游戲廳的門開了，店員不知道在跟一個老頭說著什么。他們站在門口，自動門無法關(guān)閉，里面的音樂聲和嘈雜聲亂了我和大希的心境。我們就起身準(zhǔn)備回家。

回去的路上，我想把當(dāng)時愛上琳美的事告訴大希，可是猶豫再三，覺得這些話很多余。

“琳美去世的時候是十九歲嗎？”

“應(yīng)該是吧，記不清了。本來要來東京找我，在東京上大學(xué)?？墒强紤]到她的身體，最終還是留在靜岡的大學(xué)，每天可以通勤上學(xué)，晚上回家住。這樣想的話，琳美可真是命苦，一生都沒辦法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全家人都覺得她一定是病死在病床上，恐怕連她自己也會這樣想?？烧l能料到她是這樣死去的?！?/p>

“中國有句話說，久病的人去世是一種解脫。琳美就是吧。”

“日本也會這樣說。估計琳美還沒有考慮到死，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病能治好。醫(yī)生也用未來醫(yī)學(xué)這種話鼓勵她?！?/p>

“她那么年輕，經(jīng)歷社會上的人和事也不多，可能說遺憾的話，又沒有太多遺憾?！蔽以谙朕k法得知琳美是否有談過戀愛。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執(zhí)著地想知道答案?？墒俏揖褪窍胫澜o過我美好回憶的琳美，有著怎樣的感情經(jīng)歷。

“是啊，她還小，要是活到今天，估計會有一大堆遺憾的事。就跟每個到了這個年紀(jì)的人一樣?！?/p>

“她應(yīng)該還沒談過戀愛吧。”我隨口而出。

“聽我媽說談過?！?/p>

“是嗎？高中的時候吧?！?/p>

“不是，好像是在大學(xué)，盡管她只讀了半年多。和她同校的高中同學(xué)來我家說，她跟一個男生確立關(guān)系了?！?/p>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她的遺憾?！?/p>

“是啊，算不算呢？”

我們回到家，大希很快掏出手機跟他女朋友打電話。我在一旁看電視，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著他跟女朋友的通話。

神田一直在抱怨，說她的上司總是問她一些無法回答的問題。后來他們聊到了我。神田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大希說沒有。她說不如把我也帶去看花火，那樣加奈就不會孤單了。大希說我一定不會喜歡加奈，她瘋起來都可以關(guān)進精神病院了。神田說明天要把大希剛才說的話都告訴加奈。打情罵俏一陣子，大希掛斷電話跟我一起看電視。他問我明天想不想去花火大會。我說沒什么事，去也可以。大希說那就一起去散散心，兩男兩女不是很棒嗎？接著他解釋說加奈其實很漂亮，可是她在新宿的酒吧做兼職，具體是干什么的就不知道了。他提醒我一定不要愛上加奈。我說那萬一愛上了怎么辦。大希沒有說別的，一個勁地笑，說不可能不可能。

第二天我跟他都是快到中午才醒來，他說他早上醒來，見我還在睡，就接著睡了。我說我也是看他在睡才又接著睡的。他說幸好中午我們是一起醒的，不然這一天就睡過去了。

在家穿好浴衣外出吃午飯，想到一直到晚上回來都要穿著硬邦邦的木屐，我還是有點打退堂鼓。大希建議我?guī)щp拖鞋，中途累了就換拖鞋穿。我懶得背包，就說沒關(guān)系，忍一忍就過去了。果然不出所料，走到吃午飯的拉面店，我的腳底板就開始發(fā)木，接下來一直到晚上都是又痛又木的狀態(tài)。晚上回來脫了木屐踩在地板上，感覺地板像床一樣柔軟。

大希帶我到花火大會附近車站的游戲廳，里面有臺球、KTV和飛鏢可以隨便玩。我們在那里一直玩到四點多才出來跟神田匯合。神田的名字是青子，我只記住了她姓神田。見了面她告訴我她叫青子，讓我喊她名字，別叫姓。讀她名字的日語發(fā)音，很像小孩子學(xué)獅子叫。

青子和加奈也都穿著浴衣，青子的浴衣是白底黃色條紋，加奈的浴衣是藏藍色。我們?nèi)ベI了酒和零食，還有可以鋪在草地上的墊子，提著這些東西一路走到河邊。去的時候河邊已經(jīng)有很多人，沒人的地方又都鋪著墊子占好了位置。我們事先沒有占位置，只能走很遠才找到一塊空地。

自從跟青子她們匯合，我和大希就沒有好好談話的機會，都在聽青子和加奈說笑。她們笑得很大聲，像煙花炸裂一樣突然?？偹惆卜€(wěn)坐在草地上，看著夕陽一點一點隱沒，遠處的人浴衣的花紋漸漸看不清，煙火即將在夜空綻放。很多人開始期待，望著天空，好像煙火會像流星一樣突然在夜空出現(xiàn)和消失。青子要上廁所，非要拉著加奈一起去。加奈說這么多人去一趟廁所至少要排隊二十分鐘，可還是拗不過青子。

她們走后，我和大希又聊起來。他說他有一件事要感謝我，是我讓他跟上田阿姨變得親近了。

那次我去上田家，窗戶開著，可以聽到窗外清脆的蛐蛐叫和隔壁稻田里的蛙鳴。吃過晚飯我路過窗邊，外面?zhèn)鱽黻囮嚥莸那逑?，清香吸引著我坐在窗邊。上田阿姨過來陪著我，我們聊起我和母親的一些事，上田阿姨很有興趣，問個不停。到最后，她說她從來沒跟大希有過我和我母親那樣親近的時刻，包括這樣坐在窗邊聊天。我問她為什么會這樣。她說她也不知道，反正大希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的。不知道為什么變成這樣，也不知道該怎樣改變。我說既然意識到了，就一定會有辦法改變。她說即便如此，也許他們會變成我和母親的那種關(guān)系，也許一生都無法改變。

大希說從那之后，上田阿姨幾乎每周都給大希打電話，不知道說什么也要打電話問候他。問他吃的什么，干了什么。他起初不適應(yīng)，尤其是上田阿姨讓他要?；丶铱纯矗杏X到壓力。更出乎意料的是，上田阿姨竟然跑到東京來看他，他在賓館陪她住了一夜，一起吃高級料理，去游樂園玩。就這樣慢慢地，大希接受這種相處模式，似乎把小時候缺失的親密關(guān)系都補了回來。后來，上田阿姨告訴他是因為聽說了我跟我媽的相處方式，給了她信心才下決心要改變。

我有點受寵若驚，不知道該怎樣接受這種感謝。這是我生命中很有意義的一件事——不是每個人都有帶給別人轉(zhuǎn)變的機會。我問大希，都說他跟上田阿姨很像，說的是他們性格很像嗎？他說就是這樣的，看著冷冷，實際上內(nèi)心火熱。

青子打來電話，在電話里大喊大叫，說糟了糟了，她和加奈迷路了，找不到我們的位置。大希站起來朝河岸邊揮手，用目光搜尋她們。青子說她們在河堤下面，下面人太多才會迷路。大希說可以看到移動廁所的位置，可沒有看到她們。青子說她們在二十號的指示牌下面。大希說我們在十五號牌子附近。青子又在大喊糟了糟了，她們走反了。又過了一會，只聽下面?zhèn)鱽砑幽蔚穆曇?。她在喊累死了，都怪青子不聽她的話，才走了反方向。我和大?？粗齻冇行├仟N，卻憋不住笑。

她們坐下來沒多久，“嘭——咚”第一束煙火沒有任何提示地在夜空炸開?？礋熁鸬娜巳及l(fā)出驚呼。接著廣播開始播報，煙火大會正式開始。

青子和加奈一回來，周圍馬上就吵鬧起來。就像耳邊有兩只蛐蛐，整個草地都變得喧囂起來。煙火一顆，兩顆，三顆，無數(shù)顆一起在夜空爆炸，美麗異常。

我看著大希微笑的側(cè)臉，就像看到了上田一家人。上田阿姨此時是不是在惆悵，上田叔叔是不是在廚房做飯，可據(jù)我所知，他從來沒做過飯。

還有琳美，她會不會在夜空中從上往下看著這場煙火——聽別人說從上往下看煙火很可怕。會不會也穿著浴衣，不知道浴衣是什么顏色。可能是白的，或者是紅的。只是希望她不要再一勞累就被病痛折磨，至少在看煙火大會這樣的時刻，不要感覺到疼痛。讓笑容像煙火一樣，升空之后被點燃，接著就自然而然地綻放。

晚上大希喝得醉醺醺，我也是兩眼冒金星。他去神田家住，我和加奈在換乘的車站分手?；丶业穆飞?，時不時有清風(fēng)拂面而過，讓我的頭腦安靜而清醒。往事清晰起來，對面居酒屋的白墻就像被陽光照耀一般，在夜里耀眼奪目。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