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老舊小區(qū)改造,物業(yè)通知回去配合,工人拆掉了舊窗戶,新的還未裝上,站在失去了窗戶的陽臺上,挺直腰桿,頓覺開闊爽朗,二十年前種的槐樹,今夏已經(jīng)長到四層樓高,槐花開得正盛,香味被夏風送到室內(nèi),滿屋槐花香。
怔怔站在陽臺上,久久不愿離去,人生難得有愜意時刻,得到了就要抓住它,好好體會。不曾知道,一所老房子居然可以給人帶來如此寧靜的感受。二十年來,在此做飯、洗漱、睡眠、會友,晨晨昏昏,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次鎖上或打開房門。收房時落地的四面白墻,被孩子用各色畫筆涂滿,裝修時幾桶乳膠漆用大刷子刷上去又是一片潔白,沒成想十年后又一個孩子出生,白墻又成畫布……往事種種,如電影畫面,在腦海中明明暗暗了一番,一生中最珍貴、最值得努力的二十年,已成過去。
作為七〇年代出生的人,對房子沒有什么概念,又兼及年輕時有個漂泊夢,把四海為家當作理想,更是對擁有一套房子嗤之以鼻——蝸牛要不是背著沉重的殼,說不定它早成馬路上奔跑的兔子了,房子就是一個人身上重重的殼。但人總是容易被改變的,男人容易被女人和婚姻改變,女人需要一間小小的房子,男人就要去為之奮斗,這間房子來之不易,有了它之后便知道,心安了。
做飯炒菜時散發(fā)的蒸汽、油煙,那些未來得及被油煙機排走的部分,留在了房子里。厚厚的窗簾布,因為沾滿了土顯得更重。種植過的花,在枯萎之后被拔走扔掉,剩下幾多空空的花盆,堆在廚房的角落中。外出露營時的帳篷和躺椅,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一輛碩大的遙控玩具汽車,倒車鏡和輪胎均破損。碗盞杯盤用過的痕跡,被時間劃了一道又一道,看樣子已經(jīng)洗不出來了……嘆息一聲,開始收拾舊房子,把該扔不該扔的全部扔掉,扔掉之前,用目光巡視一遍,大小每個物件,都串著一串回憶。
裝著神奇化學制劑的噴壺,噴灑到櫥柜底下、地板表面上,用濕抹布一擦,頑固的污漬就消失了,這鼓舞了人的打掃積極性。奮戰(zhàn)了三天,等新窗戶重新裝回到原位置的時候,老房子也被徹底打掃了一遍,它像是被潔癖患者“拯救”了一般,幾乎實現(xiàn)了一塵不染,到處都被擦得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新窗戶的玻璃照進來,更是顯得這潔凈有點兒不真實,戴著艷黃色的廚房用手套,站在老房子的中央,內(nèi)心充滿成就感的同時,也有些恍惚。
杜甫在《得家書》中寫道,“今日知消息,他鄉(xiāng)且舊居”,詩風沉郁惆悵。“舊居”一詞因沾染了杜甫情緒,自帶氛圍,每每被提到或想到,也總讓人感懷?!八l(xiāng)”與“舊居”的組合使用,更是因為一份臨時感而給人以一種無法安定的倉皇印象。要不然怎么說舊居可以有多個,故居只能有一處呢?不少人分不清舊居與故居的說法,對比舊居,故居的含義顯然更豐富,故居可以被理解為——(去世者)最后住過的房子;出生以及成長階段住過的房子;居住時間最長的房子;在故鄉(xiāng)的房子……而舊居的定義就簡單多了——在世者過去住過的房子。
故居是永久的,舊居是臨時的、暫時的、過渡的??蔀槭裁催€是有那么多人,對舊居念念不忘,重逢時仍然流連不已,甚至又產(chǎn)生了想重新在此生活的沖動呢?
杜甫的詩成了“舊居”一詞的出處。他一生顛沛流離,舊居無數(shù),但他的故居通常被認為是成都的杜甫草堂。杜甫草堂并非杜甫的出生地,也非杜甫的故去之地,杜甫只在那里居住過四年,雖然寫出來包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內(nèi)諸多膾炙人口的代表作,但嚴格來講,草堂不能算是杜甫的故居,而是舊居。
我曾兩次去過成都的杜甫草堂,每次去都在大門口拍照留念,是的,這兒已經(jīng)是一個旅游景點,更像是一個大型文化公園,每逢節(jié)假日人滿為患。按照現(xiàn)在的規(guī)模,杜甫草堂堪稱杜甫唯一的“大宅”了,可按過去的描述與記載,杜甫草堂真是一所普普通通的茅草屋。想想如此偉大的詩人,棲身于一陣大風就能把屋頂掀翻的草屋里,忍不住唏噓。
如果從出生地的層面去理解故居,那么杜甫的故居是在河南鄭州鞏義市站街鎮(zhèn)南瑤灣村,這個小院子,是杜甫的曾祖父杜依藝從湖北襄陽來鞏縣(今鞏義市)當縣令時所建,杜甫不但出生在這里,童年和少年時期也是在這里度過的。杜甫寫故鄉(xiāng)的詩句有許多,比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這些詩雖然寫作時間、地點、情境不一,但詩句中的故鄉(xiāng)指向,往往會被默認為鞏縣。以蘇武牧羊為代表,古代文人心目中的故鄉(xiāng)只有一個,對于故鄉(xiāng)的忠誠,也會被當成一個人品質(zhì)構(gòu)成部分來衡量。
如果從去世地的層面去理解故居,那么杜甫的故居很可能是一艘佚名之舟——是的,杜甫生命的最后兩三年,很多時光是在船上度過的。他在陸地上的容身之所只能是一間茅草屋,有的時候連一間茅草屋也尋覓不到,所以,以船為家對他而言,也并不算簡陋多少。況且,由一艘船換到另外一艘船,漂泊于江河之上,雖無奈,卻也頗為符合杜甫的性情。杜甫之死,據(jù)說就發(fā)生在一條船上,一個說法是——杜甫到長沙訪友不得,為躲避叛亂,于是從長沙南下郴州,想要投奔他在郴州的舅舅,結(jié)果船行耒陽時遇到洪水,不幸身亡。另有說法是——杜甫暫居耒陽時窮困潦倒,三餐難以保障,于是寫信給聶姓縣令求助,聶縣令崇敬杜甫的名氣,于是請他去船上吃頓大餐,沒成想杜甫喝不了高度酒,醉后跌落河中,又因當晚河水暴漲,尸體不知去處。
杜甫最后在陸地上的居所,很有可能是位于耒陽的一處旅館,但這一旅館,肯定早已無跡可尋了,不但這個旅館找不到,就是杜甫究竟埋骨何處,也曾爭論過一段時間,河南鞏縣和偃師、湖南耒陽和平江、陜西富縣和華陰、四川成都、湖北襄樊這八個地方都有杜甫墓祠。后來幾經(jīng)論證,位于偃師市首陽山下杜樓村北的杜甫墓,被認為是杜甫的埋骨之地,這兒是杜甫的祖居地,他的祖先都埋在這兒,他的兒子也埋在這兒,依據(jù)傳統(tǒng)文化中落葉歸根的概念,杜甫埋這兒名正言順。
人們拜謁古代名人的墓地,多還是希望能找到正地方,把思悼之情用對地方,雖然無法與古人穿越時空對話,但一草一木皆有情,人在一種無形氣場的感染下,才會被激發(fā)出真正的感懷。出于旅游目的修建的古代名人墓祠,雖然夠排場,但那種故意做舊的印象,總是讓人走神,無法沉浸。有一年到秦嶺深處的藍田縣輞川鎮(zhèn)拜謁王維墓,那兒一片荒涼,僅余一塊墓碑,墓碑前沒有任何圍擋,如不是上面刻著“王維墓”三個字,誰也不會認為這是唐代大詩人的永居之地。
對比之下,杜甫在后世得到的待遇,要比王維隆重多了,凡有杜甫行跡的地方,都被畫了個圈標記了出來,大興土木,讓杜甫盡享哀榮。在甘肅天水,有個東柯谷,杜甫的侄子杜佐在此有座草堂,“安史之亂”后,杜甫為了糊口,受邀來到侄子口中的這個“瓜果豐盛之地”,在東柯谷住了三個多月,于是,杜佐的草堂也成為杜甫的舊居了,杜甫在這里一共寫了一百一十七首詩,創(chuàng)作靈感堪稱大爆發(fā)。天水人把杜甫舊居利用得很好,把當?shù)氐陌姿疂靖麨椤白用廊?,在草堂遺址旁辦了所“子美小學”,把附近的一棵槐樹命名為“子美樹”。
杜甫走到哪兒,便會給哪兒寫詩,不知道是他居住的地方景色美,還是他的詩更美,反正一些地方因為被杜甫的詩描繪過,就擁有了一筆無形而巨大的財富。杜甫一生故鄉(xiāng)概念很強,但對于居所的觀念卻很淡薄,其實這不奇怪,你讓一位一生中有很多時間住在茅草屋中的詩人,如何有居所、大宅、別墅的想法呢?
天下沒有不漏雨的茅草屋,杜甫的愁緒,有不少來自屋頂?shù)牡斡臧??那些雨滴穿過茅草,落在打掃干凈的純土地面上,不一會兒,就會滴出一個小水坑,著實讓人抓狂?,F(xiàn)代人有居所概念,也就是這二三十年來的事情,感謝貸款買房政策,讓無數(shù)人擁有了居民樓或者公寓樓其中的一間,受益于鋼筋水泥,雨倒是不怎么會漏了,愁緒大抵也多來自每月的房貸,現(xiàn)代人的愁,和杜甫的愁,于是也有了那么一些相通之處。
美劇《神秘博士》第五季第十集中,凡·高穿越到了當代的一家博物館,當他看到自己瀝盡心血完成的畫作被精心裝裱后掛在墻上,博物館長介紹他作品藝術(shù)價值的同時也說出這些畫作的天價時,凡·高哭得像個孩子,那一刻,他那曾千瘡百孔的心被治愈了。我想,如果杜甫能夠穿越回來,重走自己當年的漂泊路線,看見人們蜂擁而來在他的舊居地徜徉、討論、懷念他時,不知他是否會像凡·高那樣哭出聲來。杜甫一生磨難,沒住過一所好房子,要是他穿越回來,給他在公園安個家吧,就安在成都杜甫草堂公園里,沒有錢的話,咱們眾籌。
從縣汽車站下了長途汽車,沿著人民路走拐向建設(shè)路,走到自來水公司丁字路口那兒,向左轉(zhuǎn)彎往里再走幾百米,是我居住縣城時的家。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每逢春節(jié),我都會從外省沿著這條路線返鄉(xiāng)回家,在一排排建造得一模一樣的水泥平房中,曾有我的一間房子。
那套房子是爺爺擺書攤、我和六叔殺豬掙來的錢建造的,在一九九二年建成。房子一共有四間,外加一處偏房,住了七八口人。院子的角落,支起了一口碩大的鐵鍋,每天凌晨五點前后,爺爺、奶奶起床把殺豬鍋里的水燒至滾燙,然后叫醒六叔和我,把前一天從鄉(xiāng)下收來的生豬殺掉,燙水,刮毛,分割,把肉送到街上賣。
我厭惡又依賴這所房子。厭惡的原因是,一年到頭這小小的院子里彌漫著豬屎的臭氣,以及豬毛被熱水燙過之后散發(fā)出的溫熱氣息。這所房子與前后左右鄰居們的房子完全不一樣,他們的院子里擺滿綠植和鮮花,而我們的院子則時常遍地污濁。依賴這所房子的原因是,我們這個家庭久居鄉(xiāng)下,那里更加貧窮和臟亂差,好不容易回到縣城,有了一處安身之所,已經(jīng)很不容易,所以分外珍惜。
我把屬于自己的那間屋子布置得與眾不同,除了打掃得干干凈凈外,最大的不同是,我從百里之外的市里,買回來一大卷紅色地毯,在房間里攤平了,仔細地鋪到每一個角落,其他叔叔家的孩子們,最喜歡到我的房間地面上嬉戲打滾,每次被我看到,都會作勢用腳踢他們。很早我就學著嘗試在一個困頓的大環(huán)境里營造一個較為舒適的小環(huán)境,這已經(jīng)緊緊跟隨我,成為一個習慣。夏夜會在房頂鋪一張席子,帶上收音機和蒲扇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后來為了滿足擁有一間閣樓的愿望,又在屋頂加蓋了一層有坡度的閣樓,沒事藏在那里讀書。
剛住進房子的那年為了解決用水問題,請人過來在院子里打井,誰知鉆頭剛下地沒多深,就再也打不下去了,工人認為遇到了巖石,換了幾個地方仍然打不下去,于是他們開始深挖打算看個究竟,結(jié)果幾天挖下去,發(fā)現(xiàn)院子下面有座古墓,挖不動的那幾塊地方,是石棺。這事驚動了縣文物局,立即有人過來在院里拉起了禁止入內(nèi)的警戒線,十幾個文保單位的人在線內(nèi)工作了十幾天,說是發(fā)現(xiàn)了一座漢墓,但墓內(nèi)空空,早些年被挖墓賊光顧過多次,里面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那些個夜晚全家人都在驚惶中度過,畢竟沒有多少人能承受居住之地有一座墓洞開著。睡在房間里,半夜有時會驚醒,外面月光如洗,終于有一晚我沒忍住走出房間,靜靜地站在墓洞口往里面看,那個幽深的洞口,散發(fā)著潮濕泥土的腐敗氣息,不知終點通向哪里。從開始時的驚駭不已,到逐漸平靜,再到淡然處之,我終于奪回了對這所房子的“擁有權(quán)”,是的,這兒屬于我,誰也不會把它奪走。后來那個洞口被填死了,填了一車又一車的沙子,買沙子的錢足以讓爺爺緊皺眉頭,院子里打了厚厚一層的水泥地,水泥抹平凝固之后,用水沖刷干凈,地面泛著令人愉悅的反光,從此地下的事與地面上的煙火生活再無關(guān)系。
我二十三歲那年在這所房子舉辦了婚禮,親朋好友把不大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一年后,孩子出生,孩子三個月的時候,我離家外出謀生。十多年后,城區(qū)改造,那片房子被鏟車全部鏟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十幾層樓的小區(qū)。鏟車蒞臨的時候,我不在現(xiàn)場,在千里之外想象鏟車所向無敵的樣子,居然沒有惋惜的心情,反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居住時間很長的那所房子,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仿佛我也可以與那段生活永遠作別。
去過許多次天津,但一次也沒有去李叔同的故居看過,這有點兒不應(yīng)該,下次再去天津,一定要去看看。從相關(guān)的傳記書中了解到,李叔同故居有房六十余間,占地一千四百平方米,是座豪宅,李叔同在出家成為弘一法師之前,在這里住了十六年,享盡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日子。
想看李叔同故居的愿望不甚強烈,是因為看多了弘一法師的舊居。而弘一法師舊居之地最多的地方在泉州,每次去泉州,都能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弘一法師舊居。在華表山南麓的草庵,弘一法師曾在這里短居過,喜歡題字的弘一法師,他足跡與筆跡所到之處,無不會成為他的主場,他的字氣場太強大,在草庵,弘一法師的手跡以雕刻在摩尼佛雕像前兩根石柱上的對聯(lián)最為顯眼:“草積不除,便覺眼前生意滿;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p>
在位于泉州老城的“小山叢竹”,有一間大小不過幾平方米的簡陋房子,據(jù)說是按照弘一法師圓寂前的居室原樣復(fù)制的“晚晴室”。那是一間小小的臥室,僅有一張床、一張小桌子、一只凳子、一個箱子,簡樸到令人動容。想想李叔同出家前春風得意的翩翩才子形象,再看看眼前的“蕭條而枯素,寂實而荒寒”,很是能讓人內(nèi)心安靜。我在那所舊居門前久久站立,不愿離去,覺得整個人正處于一條無形的時間瀑布當中,接受一番洗禮。
黃永玉講過他青年時偶遇弘一法師的故事,他們發(fā)生過這樣一次對話——“噯!你摘花干什么呀?”“老子高興,要摘就摘!”這次對話就發(fā)生在弘一法師居住過的開元寺,好像黃永玉還對正在寫書法的弘一法師作出過評價——“寫得還行”,并當場討要,哪知黃永玉事后沒有守約在四天后去取,八天后拿到字時才知道寫字的僧人是弘一法師,當場拜倒,號啕大哭。我去開元寺的時候,正好玉蘭樹開花,黃永玉翻墻要摘的,恐怕就是這玉蘭花吧,想到這一老一少曾在這兒有過如此交集,額外有了一些親切感。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弘一法師在泉州,先后住過雪峰寺、開元寺、承天寺、銅佛寺、彌陀巖、碧霄巖、清源洞、草庵、凈峰寺、普濟寺、福林寺等數(shù)十座寺院,這里都是他的舊居,如果逐一拜訪駐足,恐怕得去幾十次泉州才行。弘一法師離開故鄉(xiāng)天津后,就再也未回去過,與他關(guān)系并不親近的父親去世,他沒有回,他所依賴并深愛的母親去世,他也沒有回,只是在寺廟抄寫經(jīng)書悼念母親。所謂故鄉(xiāng)與故居,有時候是一個人的傷心之地,哪怕超凡如弘一法師,也無法心無旁騖地再度踏上故土。
弘一法師在他的居所里,主要做三件事情。一是抄經(jīng),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阿彌陀經(jīng)》《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等等;二是寫信,給師友寫,給學生寫,給日本妻子寫;三是寫毛筆字,寫好的字,遇到有前來拜訪的人,隨手就送了。我時常想,弘一法師其實是并不孤獨的,當然他也不忙碌,他只是一個把居住之地利用良好的人,房間對他來說如同洞穴,打開房門,他要面對滾滾紅塵,關(guān)上房門,他擁有一個獨享的宇宙。
什么時候,才能到達弘一法師境界十之一二呢?我在家里,時常心浮氣躁,想要出去,有多遠走多遠,可剛離開家到河邊散步一兩個小時,就累得急急忙忙要回來,窩在書房里發(fā)呆,呆夠了又煩。可能人就是這樣,房子無論新舊,都是長在身上的殼,舊的殼蛻掉了,回憶起來空空蕩蕩,正在用的房子是長在身上的新殼,一旦強行脫離,就會生疼。
一位作家回到了故鄉(xiāng),看見自己童年住過的房子被夷為平地,她流淚了。那座房子其實十多年前就不再住人了,房子失去了人氣的浸潤,就會破敗得特別快,這十多年來,那座房子有目共睹地一年比一年“老去”,就像人會變老一樣,房子也會逐漸萎縮、呆滯、倒塌……
之所以知道這座房子的狀況,是因為這位作家朋友每次回鄉(xiāng),都會發(fā)一張舊居的照片到朋友圈,順帶簡單講幾句與舊居有關(guān)的人或事,時間久了,她的那所舊居,仿佛成了朋友們共同的舊居,有時會開玩笑說,快組織一次“故鄉(xiāng)行”,去看看你住過的房子和以前生活過的村莊。
還沒來得及去她的村莊,她的房子就沒了。她最后一次發(fā)布的舊居照片上,只能依稀看到點地基的樣貌,儼然廢墟,比這一小片廢墟更讓人觸目驚心的是旁邊的一洼臟水,那水面上的倒影,破碎而恍惚。她說她看著這個畫面哭了很久,哭得很傷心,像是親人去世了一般。有那個破房子在,她在故鄉(xiāng)還有個家。后來她沒再發(fā)布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文字。再后來,她去了國外,在國外,她只會有新居,永遠不會有舊居了。
由這位作家朋友,想到了張愛玲。張愛玲在美國住了四十年,晚年定居于洛杉磯,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去世于洛杉磯西木區(qū)羅徹斯特大道一幢五層公寓的206號房間,這個房間因此被當作張愛玲的故居,但若要去訪問,極有可能吃閉門羹,因為張愛玲只是租客,公寓現(xiàn)有其他人居住,想要登門,必須要經(jīng)過現(xiàn)租客的同意才行。
張愛玲恐怕是全世界擁有舊居最多的一個名人,她在美國搬過一百八十次家(另有一說是搬過兩百三十次家),有一段時間,平均每個星期都要搬家一次,按照只要住過都算舊居的說法,張愛玲的舊居可謂星羅棋布,可能正是因為如此,那些到達洛杉磯想要拜訪張愛玲舊居的人,會無從尋找。想要拜謁張愛玲墓,也無跡可尋,因為她的骨灰撒進了太平洋,太平洋底成了她的永居之地。
有一年在上海靜安區(qū)街道上閑逛,抬頭遇見一處樓房頗有特色,仔細觀察時,在一塊牌匾上看見了“常德公寓,常德路195號”字樣,才知道這兒是張愛玲舊居。常德公寓原名林登公寓,始建于一九三三年,張愛玲曾在此生活六年,寫出了《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金鎖記》《封鎖》等作品。這兒的張愛玲舊居,也是不能進去參觀的,好在一樓有家書店,櫥窗張貼的海報上寫著“舊家是張愛玲文字的原鄉(xiāng)”,推門進去,書店的張愛玲元素濃厚,這兒恐怕是全世界能夠最近距離接觸張愛玲的一個地方了吧。
還有一次也是在上海,路過同樣別致的一處公寓,同行者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張愛玲在這兒住過”,時間是傍晚,夕陽的余暉正灑滿長街,不禁回頭又多看了幾眼,看樓頂,看窗戶,看燈光,恍惚間仿佛看見了某個窗戶內(nèi)張愛玲的影子一閃而過。后來知道,這兒是原來的上海開納路的開納公寓,現(xiàn)為武定西路1375號武定公寓,張愛玲在這座公寓里開啟了她的“女性公寓生活”。后來再去上海,還一直想去開納公寓看看,不止是看看公寓,還想體會第一次看時,那瞬間的心蕩神馳。
如何看待自己居住過的房子,也會因人而異吧,但普遍看來,居住越久的房子,越是讓人牽掛得深。行走在大城市的老胡同里,兩側(cè)都是擁擠破落的房子,從舒適和衛(wèi)生的角度考慮,都符合不宜居的標準,早晨看見過有人在門口刷牙,夜晚看見過有人在門口泡腳,游客從他們眼前經(jīng)過,不免好奇地四處打量,而他們則視不斷走過的陌生人為空氣,絲毫不影響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在胡同的中間或者盡頭,總會有一棵令人驚訝的參天大樹,它像座巨大的掛鐘一般,記錄著時間和歷史,看見這些樹的時候,往往便理解了那些不愿意離開胡同的人們,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和胡同深度地綁定在了一起,那些磚瓦,青石板路面,一抬頭就能看見的大樹,早已深深地寫進他們的生命里。
如此,更顯得那些離開故鄉(xiāng)、舊居去遠方的人的勇氣,他們中的每一個人,在決定連根拔起要遠走他鄉(xiāng)的時候,都要忍受分割般的痛楚吧,他們在他鄉(xiāng)暫居的房子,無論住多久,都因為缺失了童年與少年的成長記憶,而缺少一份溫情與溫度?!八l(xiāng)且舊居”,杜甫這句詩寫得直白、平淡,但確實讓人感慨萬千。等意識到這句話的萬般滋味時,一個人的心,恐怕也足夠蒼老了。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