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二〇〇一年,一個從事攝影的朋友向我熱烈推薦黑水縣的卡龍溝,他說:“我在四川西部跑了很多地方,距縣城約四十公里的卡龍溝是一生難以忘懷的,那是一個絢爛之地?!蔽覐木W(wǎng)絡(luò)上得知,大九寨國際旅游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已投資數(shù)百萬元,完成了達古冰川主景區(qū)和卡龍溝、色爾古藏寨等配套景區(qū)的總規(guī)、詳規(guī)以及設(shè)計評審等工作,昔日困難的旅途已變得較為輕松??垳媳划?dāng)?shù)厝俗u之為“小九寨”,據(jù)說水天一色,比雪山更為潔白的飛瀑宛如蠶繭抽絲,把六十里彩林襯托得分外瑰麗,猶如一幅俄羅斯風(fēng)格的風(fēng)景油畫,讓人頓生夢境之感。但美夢終究要落地,進而開花,我很想去探訪這個桃花源。但聽成都一位資深驢友介紹,說卡龍溝是一幅油畫,那不假!但在黑水有一個童話世界你不去的話,你一定后悔終身。那就是達古冰川。于是,我的目標就鎖定在位于縣城北面三達古村的達古冰川。
一九九二年,日本科學(xué)家通過衛(wèi)星偶然發(fā)現(xiàn)了達古冰川,并于同年八月遠渡重洋來到黑水,對達古冰川進行了一周的考察。他們認定,達古冰川是全球海拔最低、面積最大、年紀最輕的冰川;而且是距離大城市最近的冰川,也是中國西部冰川中迄今為止所見到的景色最為壯麗多姿的冰川。景區(qū)面積達一百一十九平方公里。達古冰川系罕見的現(xiàn)代山地冰川,形成年限達億年,冰川核心面積為8.25平方公里,冰川積厚約三十米。黑水縣城海拔僅為兩千三百五十米,達古冰川所在地海拔僅為三千至五千米。資料告訴我們,冰川的孕育,需要終年不化的冰雪以及零下三十至四十?dāng)z氏度的條件,而黑水一帶氣溫最低在零下十四攝氏度,如此特異的自然條件,只能歸于達古冰川是造物主對黑水的恩賜。我去過海螺溝,領(lǐng)略過冰川之美,所以,吸引我的是置身冰川中那份靜謐和奇幻,當(dāng)然還包括冰川附近的幾座無儔的雪峰。
與我同行的扎西尼瑪是達古村人,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很自然成了我的向?qū)?。黑水的清晨空氣總是濕漉漉的,拂去了臉上的倦意,也把淡淡的霧靄推開,一座座山峰在晨曦中吸收著光線,顯出鐵一般的質(zhì)地。公路下是流經(jīng)黑水縣城的一條名叫“猛河”的江流,并不寬闊,但急流兇猛,就像古代的那些忠臣,拼死命地用腦袋撞向嶙峋巨石,發(fā)出摧山裂石的悶響。車經(jīng)過了一座小橋,駛到“猛河”對岸的公路,開始進山。出乎預(yù)料,公路很好走,不到一小時,到達了三達古村的中達古村。村里新落成的“藏民族風(fēng)情體驗區(qū)”吸引了不少游人駐足觀賞。
而在以前,進溝的車輛只能開到中達古村,到達冰川所剩下的路,還需步行十幾公里。近幾年開始,黑水縣加大了旅游業(yè)的投入,一條柏油公路已經(jīng)修到了溝口,這就大大節(jié)約了游人的體力。再加上“大九旅”集團投入巨資修建的達古冰川索道、賓館等不少旅游設(shè)施已開始投入使用,讓游人感覺到此地“人氣”日益興旺起來。少數(shù)游人選擇了進山租馬騎行,但絕大多數(shù)游人則被汽車載至古冰川遺址公園,那里有觀光索道的下站。投資上億元的索道長三千一百余米,高差達一千二百多米,可以直接到達冰川區(qū)域。這也是目前國內(nèi)線路最長、高差最大的客運索道之一,其上站海拔高度為四千八百四十六米,為全球罕見。
索道的速度很快,隨山勢陡然而上,我估計海拔至少有四千二百多米了,從稠密的冷杉林上方望去,天空靛藍如水,幾只大鷹不斷用翅膀切開低云,把高空的光放下來,將最高層的樹葉漸次染亮。景色層累分布,較之九寨、黃龍等世界級的景點仍不失其獨特。每到秋季,其彩林之盛遠遠超過了九寨和北京香山。我看見了幾千畝的高山杜鵑林,山風(fēng)吹來,杜鵑花隨風(fēng)搖曳,紅艷如血。紅光穿過樹木的間隙,紅得觸目驚心,這讓游人的心情大振。
索道很快把森林甩在身后了。此地已是海拔四千三百米左右,遠處的山脊上兩座高聳對峙的山峰如一扇巨大的天門,在險峻中一股霸氣迎面逼來,這就是“東天門”。順著東天門望去,一顆耀眼的綠寶石跳入眼簾,這是東措日月海中的銀措海,它就像是群山的眼眸,用它橄欖綠的雙眸深情地注視著滄海桑田的變遷,對群山傾注深情。
以往需要七個小時的艱難路程,現(xiàn)在十幾分鐘就逾越而過了。一出索道上站,我有點頭暈,在挺拔的群山懷抱中,我們終于看到了夢寐以求的一號冰川。冰川呈一彎新月狀靜靜地躺在那里,上面覆蓋著一層雪。它的橫切面光滑整齊,色澤亮麗。那一道道褶皺就是冰川的年輪,好像為人們述說著遠古的歷史。它面前是兩個足球場般大小的冰蝕湖,那清澈透明的湖水就是冰川的生命!冰川因水而更顯靈性,水因冰川而更充滿嫵媚!站在冰蝕湖前面,遙望著“一號”冰川,頓感千年的情、萬年的愛已凝固成這晶瑩世界的斷層帶,是風(fēng)花雪月的雕琢、雷鳴閃電的洗滌才孕育了它的豐姿與神韻。
我們站在了達古冰川的一條碩大的冰舌上,前面就是呈橄欖狀的東措日月海。它太靜了,顯得懵懂,顯得純?nèi)?,如一塊翡翠躺在群山里等待人們的拾取。整個海子長約一千五百米,寬達三百米。從雪山上排闥而下的寒風(fēng),開始似乎較慢,但風(fēng)很快獲得了一種冰面的加速快感,于是直沖湖面。冷湖如夢,倒映著冰舌斷面的模糊倒影,就像化作天鵝的宙斯撲向美女麗達。
這時,風(fēng)發(fā)出了怪叫。不禁想起了莊子所言的“吹萬”一詞,那是風(fēng)吹天地萬竅發(fā)出的各種音響。但在此地,卻唯有凌厲盈耳,灌滿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或有重實溫勁、聲韻雄遠之聲,如擊金石,這才是冰川之石的聲音所獨具的特色。
我注意到,盡管此地人跡罕至,水岸高處仍有不少錯落的瑪尼堆,石頭上刻滿了藏文?,斈崾軌虮4娴梅浅iL久,千年也不會朽壞,即使石頭朽壞了,瑪尼的功德也不會消失。二十多年前,青年詩人海子就從西藏“背走”了的兩塊瑪尼石,據(jù)說重約二十公斤。他在成都“啤酒與鹵鴨子”的聚會上還給不少詩人看過?,斈崾c他的自殺有沒有關(guān)系?我們不好說,但這樣的舉動我不贊成。后來瑪尼石放置在他的墳前,這固然是他的心愛之物。但瑪尼石命定的歸宿只能是在雪線??!這些火成巖或花崗巖經(jīng)歷著多少年的浸泡,字跡刀砍斧鑿,在天地間呈露出最質(zhì)樸的造型,可以把一個人的魂敞開,魂被經(jīng)幡高揚起來,與順著山勢傾斜而來的冰川默默對峙,這雪豹背脊一般的冰舌和海子,讓我感到一種發(fā)自腳底的寒意與凜冽。柔弱的水,在造物主的手中,以冰川和雪層的形式呈現(xiàn)出一種水體的冷與硬、真與善、野性與曠達、飛蕩揚厲與驀然矗立。堅冰如白色的火焰,就像雪豹那弓起的脊背,擁有了一種大地的力量。這力量,蘊含在它晶瑩的火苗中,燒灼每一個走到它面前的訪者。
突然間,在石頭與冰川白蠟蠟的色澤交匯處,那里有一大塊凹陷的砂磧地帶,恍惚看見一個動物拽動著山岳在漂移?!鞍。鞘茄┍?!”與我同行的扎西尼瑪悄悄喊了一聲。在亂石凹處,那是一個陽坡,遠遠看去,它像是一只大貓,黃褐的底色上布滿黑色的火焰,就像一條蘊藏硫磺的礦脈。它突然轉(zhuǎn)過頭凝視我們所在的方向,我連忙舉起望遠鏡,啊,我看到了雪豹橙黃色的眼睛!遠沒有想象中的兇悍,它的眼里流淌著純凈和憂傷,水一般無休無止。我想,只需要那么一點點火焰,它就可以點燃整個冰川,讓冰川瞬間化作火山,它甚至可以使純凈的凜冽大氣橫亙在天地間,任意變形,任意變性。扎西尼瑪說,達古冰川的周圍,生活著眾多的珍稀動物,如金絲猴、野牛、獐子、盤羊、梁祝鳥等,時??梢钥匆娝鼈冊谏郊股贤嫠?。動物是雪域的動詞,為億萬年的古冰川增添無窮活力。而在我的經(jīng)驗里,凡是有雪豹出沒之地,必有寺廟;凡有寺廟之地,必有黃金或?qū)毷K园?,雪豹才是黃金與寶石的守護者。
但雪豹是一個另類,它是雪域生活的一個圖騰。仿佛神明的作品橫空出世——是的,它耀眼的環(huán)紋乃是上蒼存留的大手印。詩人沈葦曾在《新疆詞典》中寫道——當(dāng)人說出“雪豹”二字,表明他的有所選擇,這正如上帝在十三世紀選擇了一頭“豹子”,僅僅為了讓它成為但丁《神曲》中的一個詞。一切珍稀的靈獸,一切偉大的創(chuàng)造,均是出于上帝的精選。對于人類來說,擁有和雪豹一樣被選擇的勇氣和魄力,永遠為時未晚。面對雪豹,面對雪豹憂郁的凝視,人類自然有多種屬性的選擇與被選擇,然后,我們只等等待被徹底賦予。
在《密勒日巴大師歌集》里,尊者就以絕對的自信和無畏的定力,心住正見,唱了下面這首歌:
雄住雪山之雪豹,
其爪不為冰雪凍,
雪豹之爪如凍損,
三力圓滿有何用?
這里的“三力”是指雪豹或老虎具有三種威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豹子的爪通達內(nèi)心,既是力量的終結(jié)點,也是被大手印撫摸剩下的火焰。后來,傳言尊者已坐化,徒眾們準備到拉息雪山去挖掘尊者的遺骸。他們快要抵達尊者住穴時,忽然看見對面一個大盤石上,有一頭雪豹爬上了盤石,并在石上張嘴彎腰地打了一個呵欠,他們注視該獸良久,最后它才離去。最后,在一條極為險狹的路徑上,人們又看見一頭似虎似豹的野獸,瞬間就跑向一條橫路上去了。而我眼前出現(xiàn)的一切,莫非是一種巨大的奇跡在顯示自然的偉力嗎?
必須承認,我真的是太幸運了。
為何四川擁有異乎尋常的美?
記得我采訪中科院著名冰川凍土學(xué)家張文敬時,他一言以蔽之而答——四川擁有一個傾斜的構(gòu)造盆地,西部高,東部低,季風(fēng)源源不斷地帶來豐沛的降水,形成了天府之國的富饒。如果沒有西部的青藏高原,四川就會像西北的沙漠。第二,高差生美感。四川擁有氣候分帶、植被分帶、景觀分帶的極高山,景觀格外豐富多彩,如果說人與人之間是距離產(chǎn)生美,那么四川獨特的高差錯落的地形和與此相適應(yīng)的氣候,才是“大美四川”不可復(fù)制的資源。張文敬與青藏高原的緣分似乎是注定的。一百余年前,他的外祖父曾參與江孜軍民抵抗英印聯(lián)軍入侵的戰(zhàn)斗。四十多年來他與冰川結(jié)伴,一旦在平原待久了,就悶得發(fā)慌,渴望到高原,呼吸到那里的冷空氣就渾身舒坦,他自謂是“反季節(jié)的候鳥”。
傳統(tǒng)教科書里對冰川進行科學(xué)研究至今才半個多世紀。傳統(tǒng)理論認為:第一,冰川是氣候變化的窗口;第二,冰川是氣候的產(chǎn)物。在張文敬看來,冰川不僅是氣候的產(chǎn)物,它也是一定地形、地貌條件下的特殊產(chǎn)物。也可以說,冰川是氣候變化的調(diào)節(jié)器。誕生于第四紀的四川黑水縣達古冰川,現(xiàn)在的長寬均不過幾百米,但一直存在至今,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比如鯨背巖,又稱羊背巖或羊背石,是典型的冰川侵蝕地貌景觀。其形成是由于冰川向前向下運動時,對所過之處產(chǎn)生肉眼看不見但緩慢而持久的磨蝕作用,久而久之,當(dāng)冰川后退,顯露出的基巖形狀,就像匍匐在谷地中的羊群,故而得名。由于冰川在對基巖磨光侵蝕過程中或許夾有硬度比較大的冰磧礫石,可在羊背石面上形成道道冰川擦痕。羊背石及其擦痕是判定是否有古冰川作用以及古冰川作用規(guī)模的典型證據(jù)之一。一條幾十米長的鯨背巖的形成,通常需要上萬年甚至更久。鯨背巖是第四紀古冰川奇觀,在南北極冰川退化后比較常見,但在內(nèi)陸山地冰川地區(qū)十分罕見。此前因受制于考察條件等因素,一直沒有在四川發(fā)現(xiàn)鯨背巖。二〇一三年三月,張文敬在達古冰川景區(qū)乘坐索道上山時,意外發(fā)現(xiàn)位于羊拱山大約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地方有鯨背巖。經(jīng)反復(fù)確認,這里果然有十多條鯨背巖,其中最長的一條大約有五十多米。整個鯨背巖群平均高度約五米,規(guī)模很大,品質(zhì)很高。根據(jù)這次考察發(fā)現(xiàn)的古冰川痕跡,他推測歷史上達古冰川體量是現(xiàn)在體量的上千倍之多,這對研究達古冰川地區(qū)的古環(huán)境、古氣候有重大意義。
站在鯨貝巖上,是不是恍如有“騎鯨”的賦予?揚雄的確有此一夢,鯨成為了隱士云游天地的坐騎。元代詩人宋無有這樣一首《自題》:“乘興風(fēng)波萬里游,清如王子泛扁舟。早知鯨背推敲險,悔不來時只跨牛?!?/p>
其實,我腳下的鯨背十分沉穩(wěn),比冰川更堅韌,比風(fēng)雪更值得信賴。庸人做不了騎鯨客,我撿了一塊小石頭放進背包,就像偷走了一塊達古冰川的瑪尼經(jīng)石。
達古冰川只能算是“嬰兒冰川”,跟第四紀大冰川期的體量遠遠不能相比。不過小型的現(xiàn)代冰川卻是地球環(huán)境演替的一個窗口,尤其是時有時無、時大時小的嬰兒冰川,就像設(shè)置在冰凍圈和生物圈之間的寒暑表,向我們昭示地球的白云蒼狗。黑水縣境內(nèi)共發(fā)現(xiàn)十九條現(xiàn)代冰川,其中十三條位于達古溝源頭。這里也有十余條第四紀古冰川奇觀鯨背巖群,它們是渴望返回遠古,抑或走向未來?
天空敞開亙古的真誠,無際之痛仍在每一根枯草間迂回。最單純的藍光深處,能夠看到一種古老的起源,從欲望退到安靜。這需要幾秒鐘,也可能一萬年。
現(xiàn)實的冰雪是那樣模糊,鋒利的風(fēng)沿坡地而來,把鯨背的泥屑全然帶走,讓我與從未經(jīng)歷過的凜冽相遇。
我相信遠山包含的一切未名與澄澈的意義。
這里沒有鳥語,沒有晨鐘暮鼓,但高空有大鷹,如覘標,厘定誘惑與現(xiàn)實的距離。
我彎腰撿起一塊石頭,說不定上面有雪豹的氣息。手指一用力,石頭碎了。這叫一不留神就瓦解了一次苦苦等候的涅槃。
無辜的雪光,一地閃爍而迷亂。它們也在等待鯨之歌吧。
達古冰川呈現(xiàn)的形態(tài)異常豐富,最典型的形態(tài)有三種。一種是冰川群體,如同三幅白得耀眼的銀色帷幕;一種是平面形態(tài),閃著寒光的冰川似波翻浪涌;另一種是剖面形態(tài),一層層的冰川年限達萬年,呈波浪水紋狀。
從明凈恬靜的東措日月海出發(fā),翻過大片碎石滿地的山坡,便來到了一號冰川。它是立體形態(tài)冰川的代表,整體呈月牙形,冰川前沿有冰蝕崖,蔚藍的冰蝕湖上漂浮著大小不等的潔白冰塊。陽光下縱目遠眺,還可以看到冰川周圍分布著大小數(shù)十個孔雀藍的冰蝕湖。二號、三號冰川位于一號冰川的左側(cè),同一號冰川相連,一直延伸到達古雪山的頂峰。
冰川世界無比豐富,冰川本身就有生命,動物、植物也有。張文敬就提出過“躍動冰川”理論,所謂躍動冰川,是指在幾小時、幾天或幾個星期內(nèi)突然快速前進幾米、幾十米甚至幾公里的冰川。這類冰川躍動的周期具有一定的規(guī)律性,所以有人也把它叫作“波動冰川”,與地震、泥石流毫無關(guān)系。在達古冰川深處,恰恰可以見到冰川躍動的蹤跡。
冰川核心面積為8.25平方公里,冰川厚積約三十米,大小冰川相互映襯,精雕細琢整齊有序,陽光映照下,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如夢如幻。達古冰川景區(qū)的旅游單元十分完整,現(xiàn)代世紀冰川,皚皚的雪山,巨石林立的山地,宛如明鏡的高山湖泊,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綠草如茵的高山草甸……
一號冰川其實是一塊面積不大的冰舌,其余部分被掩蓋在了厚厚的冰雪之下。但這小小的一部分,就像作家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所言,讓人猜測它那看不見的部分。冰川的面積猶如一個小型飛機場,暴露在外的冰壁很是奇特,大多呈波紋狀,像是一個個的滔天巨浪突然被僵凍在半空,它們用奇異的身姿,留下了水的形象。冰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一片片寶藍色的光,彼此鑲嵌,彼此穿鑿,迷亂而沉靜,奪人心魄。冰舌以三十度左右的坡度平緩地向上延伸,后面是幾座海拔大概為五千二百多米的雪山。冰舌下是一片面積很大的冰蝕湖,由于湖面上結(jié)了薄薄的一層冰,看起來有油一般的黏稠。站在湖邊,我能很明顯地看到冰川上的巨大裂縫,像張開的嘴巴,在向天空呼叫,但冰雪掩蓋了這種詭異和危險,因此,萬不可隨意涉足,一旦掉進冰窟窿,那就萬劫不復(fù)了。時間似乎變得很慢,慢得可以聽見水的滴落聲。幾千萬年就這么過去了,我和冰川對峙著,沒有歡呼,沒有悲哀,我用呼吸感受著冰與水的神奇和壯麗。
我沒有帶冰爪,因此上不了冰舌。攀爬冰舌的難度表面看并不大,因為坡度較緩,但我不敢冒險——積雪下面的冰裂縫足以吞沒一切冒失鬼。黃昏時的天空,本來還是瓦藍的,一陣強風(fēng)吹來,達古雪山山頂被掀起的雪粉遮蔽了,雪夾著小冰雹呼呼地襲來,敲打在堅硬的冰舌上,奇怪的是連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眺望著風(fēng)雪中的冰川,迷霧中的它還是那樣的冷峻偉岸,像那頭雪豹,攤開四肢,脊背彎得像一張吃滿力道的弓。
有資料說,達古冰川是紅軍長征期間翻越的最后一座雪山。表面讀這句話,讀不出奧妙。具體地說,真實情況要艱巨、危險得多。
一九三五年六月至一九三六年八月,歷時一年零兩個月,中國工農(nóng)紅軍紅一、紅四軍,近九萬人,三次翻越險峻的黑水大雪山。紅軍進入黑水攀登的第一座大雪山是坐落于黑水縣西南方向的雅克夏大雪山,也稱長板山或馬塘梁子,海拔四千四百四十三米,距縣城三十公里,如今集國家森林公園及八十里彩林為一身;第二座大雪山昌德雪山,地處黑水縣西南,海拔四千二百八十三米,處于達古冰川與彩林之間;第三座雪山是達古雪山,是紅軍翻越的最后一座大雪山,其海拔有四千七百五十二米,是去達古冰川景區(qū)與毛爾蓋的必經(jīng)之地。當(dāng)時,周恩來因身患重病,躺在擔(dān)架上經(jīng)此翻越了達古雪山。有不少戰(zhàn)士因生病或體力不支而長眠于雪山上。據(jù)統(tǒng)計,有近萬名紅軍戰(zhàn)士在黑水犧牲,長眠于黑水。雪山吸納了勇士的精魂。
當(dāng)年參與翻越三座大雪山的中央紅軍醫(yī)生鐘有煌回憶道:“我正在整理三稿這段翻越最后一座打鼓山時,看到《每日新華電訊》二〇〇一年六月二十四日第一版登載:《濃縮的長征》中有段講,‘第一座大雪山是夾金山,此山海拔四千多米,山上終年積雪,空氣稀薄。紅軍翻越最后一座大雪山是打鼓山,海拔五千多米!當(dāng)時翻越這座打鼓山時,覺得比起其他幾座山還要輕松些。不知道這座山有那么高,可能是開始翻越時起點高,也因為最后一道關(guān),思想動員工作充分、深入之故。”而事實證明,翻雪山是長征以來最難的一關(guān)。“五座大雪山,五座關(guān),一關(guān)比一關(guān)難過,這是什么道理?就是因為紅軍戰(zhàn)士的體質(zhì),隨著時間的推移,也不斷地下降,營養(yǎng)問題無法解決,致使體重減輕。所以,高山反應(yīng)更為明顯,如氣喘、心悸、兩腿無力等。”這樣的分析,入情入理。
達古雪山埋藏著很多拒絕銹蝕的往事。近年有一位重走長征路的青年,在達古雪山上的石頭的縫隙中,找到了一枚已經(jīng)銹蝕的子彈殼,發(fā)現(xiàn)在彈殼的底部,刻有“1934”的字樣,這枚紅軍使用過的彈殼,讓他心中一陣沖動,經(jīng)媒體報道后,引起過小小的轟動。其實,當(dāng)年紅軍在翻越達古雪山時還留下過不少遺物,已成為了黑水最為珍貴的記憶。達古雪山就像傲視一切的巨人,卻托舉起了一支更為偉大的軍隊,從自己的肩胛走過,它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一座大地上的紅色路標。這正是——
踏遍南嶺躍云貴,
健步鐵索到岷山。
不怕黑云風(fēng)和雪,
跨越五千打鼓山。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炎炎七月,一條“凈水”消息在炎炎夏日向世界播灑著涼意。由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政府、中國醫(yī)促會健康飲用水專業(yè)委員會主持舉辦的“四川阿壩達古冰川水水源科學(xué)評定會”和“四川阿壩達古冰川水水源科學(xué)評定會成果發(fā)布會”在中國人民大會堂召開。通過長達三個月科學(xué)、嚴謹?shù)木C合檢測,結(jié)果得出——達古冰川泉水是當(dāng)今所發(fā)現(xiàn)的世界水齡最長(約9610年)的冰川泉水,是富含多種礦物質(zhì)和微量元素,低氘、低鈉、低污染、高活性的原生態(tài)健康水源。該結(jié)果一經(jīng)公布,迅速引起與會專家、學(xué)者及水研究人士的廣泛關(guān)注。由國際測定年代學(xué)權(quán)威單位中國地震局地質(zhì)研究所新構(gòu)造年代學(xué)開放實驗室專家,通過國際公認的“14C測年法”,測定達古冰川泉水的水齡距今年代為9610±95年,是迄今為止世界上發(fā)現(xiàn)水齡最長的冰川泉水水源。在此之前,中國勘測到的泉水多為地上水,水齡最久為一千年左右,世界上也從未勘測到九千年之久的冰川泉水。
這完全可以載入吉尼斯紀錄大全的水齡最古老的天然冰川泉水,使冰川周邊藏、羌村落中的百歲老人比比皆是,這是上蒼留給黑水的財富,讓近萬年前的潔凈空氣、大地、雨水所形成的冰川之流,成為了滋潤都市人心田的甘泉。與其說達古冰川的形成是大自然的恩賜,不如說,這圣潔之水里,蘊含了雪豹之力和一種清潔的精神。
我知道青海省東南部的甘德縣有一座山形奇特的山丘,它是本地歷代高僧大德認定的神山,是文殊菩薩、蓮花生大士、綠度母等諸佛菩薩加持過的圣地,是格薩爾王第一勇將噶得秋炯萬納修身養(yǎng)性之地,地名為額阿東地勒(打鼓山之意,當(dāng)?shù)厝顺D苈牭缴缴嫌写蚬牡穆曇簦?,印度大成就者智吾瓦曾?jīng)在此神山修行,并將腰間的金剛杵伏藏在山中。但是,這些與達古冰川或達古雪山無關(guān)。
在藏語中,“達”指美麗、漂亮,“古”指深溝,所以,“達古”就是美麗的深谷之意。那些深壑,宛如通達上蒼的滑梯,當(dāng)圣潔之泉奔涌而來時,我們是否能憑此抵達那遠古的深夢呢?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達古雪山邊的一個山頂,達古冰川在遙遠的天際下,像一道銀絲,為大朵的白云鑲起了一條銀的花邊。三條巨大的冰川帶宛如三條圣潔的哈達在藍天下自由展開,隨著距離的拉近,線條變得粗獷雄闊,仿佛天地間一架冰清玉潔的屏風(fēng)。我瞇縫起眼睛掃視著更遠處的雪峰,陽光從峰頂蒸騰起來的白光,與光怪陸離的云朵相交織,在接近透明的寶藍色天幕下,匯聚成一片猶如被鷹翅和經(jīng)幡掀起的壯麗旗海。這就是高海拔地區(qū)偶爾出現(xiàn)的罕見現(xiàn)象——旗云!在旗云的君臨下,一切言語就顯得多余和聒噪。旗云是與無邊無際的空寂相生相守的。
我走得很累,聽著碎石跟鞋底摩擦的聲音,沙沙沙地怪響,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桑蠶吐絲的方式。山坡上的雪線就如同冰川吐出的絲,已經(jīng)被無數(shù)的流云帶走了,塵埃落定時,冰雪依然,山峰依然。幾千年一晃就過去了,幾萬年就像打了個盹,屈辱得失的絲,在沉浮里隨風(fēng)明滅。至于我自己吐出的絲能不能結(jié)成絲繭,根本就無須去過問了,也沒那心情。喝醉了酒,這些人也會說上一兩句格言——我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獲!祖宗為后人創(chuàng)造了很多精神資源,只等待你去用來自行武裝或者纏裹傷痛。作繭自縛是符合進化的生存規(guī)則,換一個說法,莫非絲盡之時,才是一個人腳踏實地之始?而我又如何能使吐絲的方式更為持久呢?從哪里能獲得這些堅韌而純粹的資源,以真絲的光照,去逼近洶涌而來的危機或感動?想到此,一股異樣的血,正從我的骨髓里沖過,卻立即就滲漏于荒寒的高地,隨干燥的風(fēng)飄曳而走了。
我突然想到了那些路邊的瑪尼堆,想到了那些拜倒在雪山腳下的虔誠者,想到了那頭雪豹橙黃色的眼睛。大自然毫不費力地證實了冰川、雪豹與人的三位一體。結(jié)果就像一頭豹子成功埋伏在覺悟者的體內(nèi)。深愛自然的人,就真正懂得敬畏。他們唯一擔(dān)心的事情只是在于——唯恐豹子埋藏得不夠深入!自己留不住它!于是,他們開始禱告。豹子埋在他們上翹的尾音里,埋在他們的脊背,毛貼著皮膚,能夠聞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氣息,能夠聽到很久以前豹子噴著熱氣將冰川的早晨融化的聲音,能夠摸到水的顏色和山的身體,能夠看到豹子帶動著冰川的神韻而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過大地,像象牙梳子一般翻開靈與血,占領(lǐng)又放棄,在毀壞之后又墾殖,是雪域的亮風(fēng)一遍又一遍吹過,通達根性的透徹與敞開。人太渺小了,我們在豹子身下輾轉(zhuǎn)翻騰,像一個鞭子下的陀螺,把每一次鞭子的閃電,銘記成憂傷的花紋以及馴服的圣火,我記住了豹子忘卻塵世的柔和線條——像一根修長的釘子,釘尖上,還凝聚一星白霜……
我回過身來,我懷念那頭奇異的雪豹。盤結(jié)在山峰的旗云,似乎展開了時間的大纛,如同一個龐大的軍團開始一股股地隨旗幟奔騰而去。我聽不到那些擁擠的蹄聲和大纛的劈風(fēng)聲響,在達古冰川的群峰之間,那頭豹子與石頭、與冰雪已經(jīng)模糊成一片,我看見雪峰下的黑石頭,刀鋒一般內(nèi)斂,把一切反照收縮回到體內(nèi),黑如一團夢,似睡非睡,似醒未醒……
孤獨就是冰川的精氣神。
遠方的黑夜兀自豐饒,有迷人的臆想,更有無從預(yù)測的無奈與失神。但沉默的石頭,騰出了空地,等待一場更大的雪涌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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