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寒
大舅并不怕死。作為石匠,他已經(jīng)“死”過多回,身體已與石頭磨合成了另一塊石頭。大舅不怕死,卻冥冥中感到這一年在自己身上或許會發(fā)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這些意料不到的事,也許比死麻煩得多,譬如,一場猝不及防的病。
最近,他又籌劃起為我外婆修建墳臺和為他自己打一個石頭棺蓋的大事來。
眺望遠處,紅丘陵間有很多小石山,山上巖石嶙峋。有一條叫石馬江的河流在小石山間隱約蜿蜒,像是大舅額上的皺紋,又像是他嘴上的煙縷在靜靜飄裊。
大舅理個平頭,頭發(fā)已經(jīng)堊白,他寡言少語,總是披著那件半舊的羽絨棉襖。作為一個石匠,除了天然的石頭,大舅的鐵桿朋友當然也大多是與石頭共生死的石匠了。正月里剛破五,就有那拜年返家從大舅屋門口路過的人搭信說,石腳有個人在等著他。石腳是個有名的干旱小村。大舅一聽到“石腳”和“等”兩個詞就蒙了。
大舅屋前有棵大臘樹,一蒙,他就習(xí)慣性地來到大臘樹下。大臘樹旁邊有一棵小桃樹。這棵桃樹是大舅在我表妹秀子出嫁那年親自栽下的,現(xiàn)在差不多有兩個人高了,而且從主干上分出了三個大枝椏,就好像表妹有了三個子女。在大舅看來,那個朝著正屋的枝椏更像是秀子揮別的手?,F(xiàn)在春天還沒有真正到來,所以桃枝上都是光禿禿的。大舅平時很喜歡這棵桃樹,常給這棵桃樹施肥、整枝,但桃樹所結(jié)的果子并不怎么可愛,又小又毛,口感更差,家里人認為這棵樹品種不好,提議砍掉算了,去市場上另選一棵新型嫁接品種楊桃樹,結(jié)果被大舅兇兇地爆了粗口:“你發(fā)癲!”大舅口頭上有三個經(jīng)典短句,除了這句粗口,另外兩句就是“喝!”和“你算個屁!”
大舅在大臘樹和小桃樹下悶悶地吸了好一陣煙,才蹁進屋里去。他摸摸索索一會,悵然而又決然地踏上了去石腳的路。
石腳對于大舅到底有何意義?也沒有更多的意義。那里不過是有一個外號叫石猴子的老哥而已。大舅曾經(jīng)讓我叫他伯伯。
石猴子并不姓石,到底姓什么據(jù)說還沒個定論。他是遺腹子,卻不太與生父掛相,有人懷疑是野種。之所以叫他石猴子,因為他是個石匠,一生都在圍著石頭轉(zhuǎn),像猴子跳圈,好比過去我們這里管那古老資江上放毛板船的人叫“船拐子”。石猴子不僅是大舅年齡上的老哥,而且當學(xué)徒和大舅是同一個啟蒙師傅。
石腳村離大舅所在的亢沖村差不多有四五里路。和亢沖村一樣,缺的是樹木、水、魚塘和稻田,多的是石頭、石匠,但石腳村最優(yōu)秀的石匠只有一個,那就是石猴子。
大舅是獨自去石腳村的,他幾乎什么都沒有拿,卻帶上了一只鑲有銅嘴的煙斗,那是他珍藏多年的物品。大舅只珍藏著兩件物品,除了這件,就只有那塊由老石匠炮筒子送給他的印有天安門城樓圖案的汗巾。
從亢沖村去石腳村,中間隔著一個碾子坳。整個路程,大半是山石路。有的地方有溪流,響聲不大水流也小,溪流上隨意用一整塊大青石板橫架成橋,石板被鞋底或腳板磨得锃亮。有的地方有一席山坪,山坪里橫七豎八擺著很多剛開采出來的石頭,看到這些石頭,大舅就渾身燥熱,像是見到了自己的孩子。
大舅在山石路上走走停停,就像在檢閱一個石匠的人生。此前不久他去過幾次石腳,那時石猴子氣色還好,沒有這一次危急。
大舅忽然在一座高高的渡槽前停下了。這座渡槽架在兩座丘陵之間,共有八個高墩,很有些氣勢。大舅記得,當初修建這座渡槽時,他和石猴子兩個都是重要技術(shù)人員,石猴子是組長,大舅是副組長。為了一塊石頭的擺法,兩個人有不同的看法,一直爭論到面紅耳赤。后來大舅專程帶上兩瓶高度大曲去了趟石猴子家。石猴子炒了鴨胗和山老鼠肉,又炸了一碟花生米,開始和大舅喝酒,別的什么也不說?,F(xiàn)在,這座渡槽早已廢棄不用了,但在大舅眼里,它始終像一個結(jié),纏繞著自己與石猴子的一段特殊記憶。自從那次渡槽之爭后,大舅與石猴子更成了兩個分不開的人,那種情分和義氣只有石頭才知道有多硬實。
這一次大舅很清楚,屬于石猴子最后的時刻就要到了。石猴子即將離他而去。但只要他老黃不到場,石猴子決不會馬上就走的,大舅完全有這個把握。
大舅和石猴子那些飄飏著風(fēng)霜雨雪,蘊含著水與火、靈與肉的舊事密碼,需要冗長的沉靜去回望和破譯。當然,必然少不了這把鑰匙——石馬江上的石工號子。
石馬江是湘中大江資江上游最重要也最優(yōu)美的支流之一,美就美在這條支流與石頭緊密牽連在一起。在這片紅丘陵上,它就是生長著的無處不在的另一類莊稼。它的存在,早已打破了二十四節(jié)氣的序次,甚至重構(gòu)了此間萬物的生存法則。
石工號子里,那老碾屋舊址,如同一粒號子遺落在江灣上。石馬江流經(jīng)湘西南雪峰山東脈的數(shù)個鄉(xiāng)鎮(zhèn),算是我們這里的母親河。大舅所在的亢沖村和石猴子所在的石腳村都是石馬江這根古藤上的苦瓜。石馬江在石頭的土地上奔淌不歇,有了石頭一樣的清湛和血性,石工號子是石馬江最強烈最徹底的情緒釋放。
這種釋放,有時就是經(jīng)典圖畫。譬如老碾屋舊址上,那一蓬在廢墟間葳蕤勃長起來的白茅,葉片如長刀一般刈割著時空。其時從油菜地那邊撲飛過來一只龐大的玉色蝴蝶,她似乎飛得很迷茫:最先旋飛在青灰色的已經(jīng)結(jié)籽的油菜上,在那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尋覓著幾枝殘花,繼而越過碾房外的引渠,在引渠上空盤桓良久,然后毅然奔向碾房的墟址,停留在一棵蒲公英上——她會不會是一只迷路的蝴蝶?在她的翅膀下,在那棵蒲公英旁邊,有一個圓鼓狀的石座。這個石座周圍被一些狗芽根、辣蓼和狗尾草包圍著。石座上面有一些什么圖案。在四月炫眼的陽光下,可以看到石面上分明鏤刻著一只回頭鹿,那鹿身形輕健優(yōu)雅,神情雍容高貴,尤其是它的嘴里居然吐出了一縷仙氣,仙氣被刻成一綹小小的云朵,就好像是從天邊銜回的一片云彩。就是這一片云彩,使整個圖案意境變得無限深邃,使人想起九色鹿的神話和一些關(guān)于天、地與人的哲學(xué)。這石座已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石座,而是一種浪漫創(chuàng)意,一種情愫發(fā)酵,一種信念迸發(fā),一種奇特的靈魂張揚。遠方的山群波浪似的踴躍,整個原野顯得靜謐而悠遠,蓬勃而躁動。這種滋育般的季節(jié)情緒與被雨水洗凈的石座仙鹿,讓人覺得有一雙手在揮灑描繪。這雙手是一雙指骨粗大的可以雕創(chuàng)世界的大手,是一雙在某個時間和空間里舉足輕重的大手。
大舅正有一雙這樣的手,石猴子同樣有一雙這樣的手。
大片的紅丘陵古老而闃靜,回蕩起大片的石工號子,浮現(xiàn)出成群的古銅般膚色的石匠。在“嘿佐嘿佐”的號子中,石匠們拼成一座又一座的群像雕塑場景,聚攏,分散,再集結(jié)。這中間有一個人,曾是大舅生命中的偶像,也是大舅那位老哥石猴子及其他石匠生命中的偶像。聽見大舅一次次說過:“我們當石匠師傅的,當?shù)盟粋€指甲就不得了了!”那個人雖已不在人世,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但依舊在人們的嘴上和心坎上。他是人,也是神,他是真正存在過的大石匠——他更有一雙這樣的手!
大舅走得不急,是因為他要石猴子在人世間多留一會。
人間的各種工匠,大抵都能搬出一個祖師爺來的。譬如木匠的祖師爺是魯班,釀酒的祖師爺是杜康,閹匠的祖師爺是華佗,連剃頭匠都有祖師爺,竟是大名鼎鼎的關(guān)公。石匠最古老的神祇到底是誰,還沒有聽到過定論。有人實在找不到石匠的祖師,干脆也把魯班奉為祖師。我在讀閑書時,看到那個“補天”的故事,后來想,最適合做石匠祖師的,也許就是女媧。
有一次我把女媧的故事說給了大舅,想為他尋找一個正宗的祖師爺,大舅顯然被我的女媧“煉五色石補天”的故事吸引了。
“五色石?”大舅驚訝地問。我常聽大舅說他一生都在尋找一種五色石,但從未見到過真正的五色石。五色一般也就是指赤、黃、藍、白、青五種顏色。五色石也許只是對石頭的一種幻想。
我對大舅說,石頭能成大才,擔(dān)當重任,是煉出來的。女媧當初是如何煉石的?是否也與溫度、風(fēng)力、時月密不可分?不得而知。但可以知道的是肯定經(jīng)歷了千挑萬選和千錘百煉,經(jīng)過了汗浸和烈焰,涅槃和重生。有人說,影響了三個世紀的意大利雕塑家米開朗琪羅其實是一位極出色的石匠,堪稱祖師爺。我堅定地以為,女媧才是人類的第一個當之無愧的石匠!
沒想到當我把這些“學(xué)問”一古腦兒倒給大舅的時候,大舅一臉迷茫,沉默半晌竟從牙縫里蹦出四個字:“你是發(fā)癲!”大舅頓了一下,補了一句:“石匠全靠自己硬哐(碰撞)硬,苦出來的!要說石匠有什么祖師爺,那就只能是石頭了!”我把大舅的這句話咀嚼了很久。
在湘中紅丘陵上,按所從事的石工活來分,石匠一般有粗匠和細匠兩個大類。粗匠上山采石多,用的工具主要是雷管炸藥、鏨類和龐大的磅錘,方法也比較原始,一撬二楔三打炮,不像現(xiàn)在有空壓機、沖擊機、火割機等現(xiàn)代化工具,全靠眼法和體力。粗匠常常出現(xiàn)在架橋鋪路建房的工地上。細匠則是精雕細琢的功夫,如同繡花,除了眼力體力,更重要的還要有一種悟性。石匠的成長是一個極艱難的折磨過程。跟師傅學(xué)石匠必須從粗匠學(xué)起,粗匠學(xué)制一年,細匠則至少需要三四年,師傅認為學(xué)得差不多了才會為徒弟“蓋卦”,即準許畢業(yè)。學(xué)徒頭一年沒有任何工資。師傅出行,徒弟挑著工具箱跟著串鄉(xiāng)走村,那工具箱子里有平鏨、尖鏨、炮鏨,有一斤以下的釘錘、三斤以下的手錘、十斤以下的磅錘,有兩米長和一米長的撬棍,很是沉重。
這還不算,鄉(xiāng)間有一句常說的俗話:“打石又打鐵,一天是天二?!笔嘲滋齑蚴^當石匠,晚上還要點起爐火鍛煉法器當鐵匠。石匠活又極危險,傷筋斷骨甚至墜崖都是有可能的事,加上打炮容易排炮難,排啞炮更是像走地獄,一旦出事,往往終身殘廢。
在湘中紅丘陵上,石匠出遠門總要認認真真跟父母告別的。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的床頭柜上總是魔法般地擺著時鮮果子,譬如金黃色的橘子,粉紅的蘋果等,都是大舅在外地做石工時以昂貴的價錢給外婆捎回來的。別看大舅外看像塊石頭疙瘩,只有三句經(jīng)典語言,見了外婆立即溫柔得像個小孩子。我去外婆家一般只在每年的正月初二或者重陽節(jié)去一次。去外婆家有二十多里路程,那時候無車可乘,全靠走路。從家里出發(fā),沿著灰撲撲的省道走五六里地,然后從有一棵大樟樹的地方岔入鄉(xiāng)間小道,連續(xù)走過兩三個村莊,就到了一個叫桃林的地方,開始翻山。那山有點像景陽岡,陡峻,巖石裸露,雜木叢生,只有少量的松林,大部分地方白茅鋪地,平時除了過路的人,少見人影,顯得荒涼甚至有些兇險。在那半山腰,有一座神奇的亭子。那亭子除了蓋著厚瓦,其他全是石頭,所以當?shù)鼐徒兴魇ぷ印_@亭子顯然是用來供路人休息的,有長石凳,但作用好像不僅止于此。亭子雕檐繪壁,外觀古樸。有一次,母親對我說,那擺在亭子神位最邊上的一個用石頭做的像不是菩薩,雕的是一個真有其人的石匠。我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個石匠像,有幾縷胡子,滿臉清肅,與常見的石匠師傅沒有太多差異。在石匠像的旁邊,其實還有一尊稍小的石像,頭部的左耳朵和一只手臂殘缺,從略凸的胸脯看像是一位女性。那個石匠是誰呢?石匠旁邊的女菩薩又是誰呢?母親沒有告訴我,也不肯告訴我。母親只是說,這個亭子其實是專為那個石匠修的呢,石匠有德有才,被人當作菩薩了。后來我專門問大舅,大舅開始也不屑告訴我,后來才憨厚地笑了笑說:“細伢子莫亂問?!?/p>
從此,石匠菩薩就在我的心底留下一個深深的結(jié)。
很小的時候,我最佩服的不是父親母親,而是我的大舅。我佩服他個子單瘦卻結(jié)實有力,佩服他酒量大喝起來又特別爽快,佩服他還會哼個曲兒,也佩服他的三句經(jīng)典語言。但我有一次在和人說話時因為罵了一句“你發(fā)癲!”被大舅在腦殼上爆了幾栗殼子。他說這句話是你們小孩說的嗎?是我們石匠罵的!
記得大舅最喜歡哼的曲調(diào)就是石馬江石工號子中的一段,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衣嗬里嗨——呀嗬里嗨,嘿佐——嘿佐……”
一個看起來很粗莽的男人,哼起石工號子來,居然那么容易進入意境。有時候,他一邊哼,還要求我也跟著哼哼,為他幫腔。我不知大舅具體跟誰學(xué)的石匠手藝,平時看他那功夫確實了得。譬如他砌石頭時,石頭在他的手下好像失去了重量和棱角,變得特別聽話。他把每塊石頭安排得妥帖到位后就會習(xí)慣地總結(jié)一句:“算個屁!”
大舅有一個自制的帆布工具袋,是用來裝他的石匠法器的,包括掏灰的鐵挖耳。當他把口袋扛到肩上的時候,那布口袋里發(fā)出金屬的碰撞聲,沉甸甸的。
望著大舅的背影,我想:那個石匠菩薩就是這樣的嗎?
大舅把石猴子送上山之后,本來沉悶少語的他變得更加郁郁寡歡,耳背也明顯嚴重了。譬如,有時他對著門前那株毛桃樹獨自吸上半晌煙,任你怎么叫喚也不搭理你;有時對著大臘樹上的小鳥念念有詞:“你叫,你叫,你發(fā)癲是么……”更多的時候是佇在岔路口,望著路的遠方,像在焦慮地等待什么。家人們不知道大舅與石猴子相見最后一面時到底經(jīng)歷了一些什么。
對于死亡,大舅習(xí)慣把它當作換一個地方睡覺。但他第一次經(jīng)歷死亡時,還是特別恐懼的。據(jù)他說,那是有一次在山上開石,他剛聽見一聲凄喊:“何得了啊——崩啦!”仰頭就見一塊巨大的巖石轟然滾下,他本能地一晃,贏得兩秒鐘,沒被砸中,那個呼喊的石工卻瞬間陷在石下!
類似的事,三年后竟又發(fā)生了一次……
關(guān)于生死,我與大舅有過一些討論。大舅有幾句話雖然平淡卻是驚世駭俗。譬如他說,當石匠的人就是石頭命,石頭最硬也最低賤,待在那里千年萬年也不會改變什么,但一錘子下去或一炮火轟響它就可能徹底裂碎了;他又說,人生來就是為了死的。見我大惑不解,又補充道:“你看好多人為了死那一天的小小風(fēng)光耗費了一生。等到了那天,我的墳?zāi)股弦w上自己做的石頭棺蓋才睡得踏實?!蔽胰粲兴颉6斘冶M自己所學(xué),向大舅鄭重闡述生命的深刻含義時,他表示那是書讀多了吃了飯沒事干才有的想法。他斬釘截鐵地說,生等于死,死等于生,生生死死,就是一錘子大的鳥事:“算個屁!”
過了正月,陽光日日明亮起來。等進入二月后,大舅家門前那棵毛桃樹開始凸起了粉嫩的花蕾。大舅又給桃樹施了一遍家肥。表妹全家因為在貴陽打工沒有回來過春節(jié),大舅顯然有些失落。他給桃樹施一遍肥,也算是一次無奈的思念。
這之中,大舅又與滿舅商量了一回給外婆修建拜臺的事。滿舅對大舅說:“要修早點修吧,娘在那邊等了好多年了!”大舅半晌沒有吱聲。
農(nóng)歷二月底的一天,大舅忽然說,身上怎么特別癢。后來家人們看見他整天抓來撓去坐立不安起來,性子也變得格外暴躁,動不動罵人,甚至摔東西,屋前枇杷樹下石缸上的竹勺就是他摔成兩瓣的。他的癢是從腳下開始的,后來擴展到了上半身,再后來竟到了頭上。有時候,他拼命地摳著頭皮,可以聽見一下一下的令人恐怖的嚓嚓聲。家人們開始以為他是因為心煩才會發(fā)癢,后來又以為他是得了疥瘡,結(jié)果都不是。在家人的逼迫下,大舅極不情愿地來到縣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是患了蕁麻疹。大舅問那還有救么?醫(yī)生說治當然可治,但斷根希望不大。醫(yī)生讓大舅揀了一大袋藥物回來吃,有點效果,但依舊是癢。他吁出一聲嘆息,說:“算了算了……”他終于選好了為自己打棺蓋的石頭。
在這片紅丘陵上,石頭比土地更可愛。這方土地大多是紅壤,并不十分適合種植莊稼,遍地的石頭成了石匠的莊稼,成了四季果園,成了他們的伙計,甚至成了他們的兒女和生命的全部。
老碾房廢址上的那個石座上鏤著的回頭仙鹿,就是石匠把石頭變化成了神。文物部門的同志說,鹿與福祿之“祿”諧音,表現(xiàn)的是一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祝福與吉祥。這里雖是對建筑物主人的祝福,更有石匠自己的寄托與傾訴。
在石馬江上,到底有過多少石匠,只有無數(shù)的石頭知道。平時聽到這樣一些綽號:“毛石匠”“石佬扒”“巖猛子”“跛佬石”“滿石匠”“開毛石的”……很多綽號,上一輩人用了,這一輩人又用,這個人用了,那個人又用。譬如亢沖村就有三個“石砣爺”。大舅也是有稱號的,他的稱號很奇特,竟然叫作“石老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姓“石”或者姓“包”,因為京戲里有個“黑老包”。叫“石老包”的真正含義就是一個有名氣的石匠包頭。為了謀生,大舅剛上十五歲那年就被外婆狠心送到了一位遠親家里跟著學(xué)石工手藝,粗細兼學(xué)。仿佛天生與石頭有緣,他對石頭的悟性特別好,又吃得苦,比一般人少學(xué)半年師傅就“蓋卦”了。數(shù)年之后,他的名聲越來越大。人們說大舅有兩下子,這兩下子,頭一下子是“藝”,也就是手藝。大舅的石工手藝漸漸出神入化。譬如開采山石時,層子石還好辦一些,有明顯的紋路,那些被稱為蒙鼓石的山石特別惱火,看不出任何紋路,如果不能找到正確的角度,費工費力不說,往往還會把石材破壞,變成一堆廢料。很多石匠對著一塊蒙鼓石,怎么也找不到下手處。請來大舅,他只要往石頭前一站,默視一會兒,好像與石頭交流了一番似的,立即知道這塊石頭的長勢,從而找到石頭的紋路。大舅更是一位有水平的細匠,他手頭常有一根繡花針似的小鏨,那是用來給石像點睛用的。不久前,我和他夸起石座上的仙鹿圖像時,他難得地哈哈一笑說:“算個屁!小孩子耍個把戲呢!”第二個是“義”,也就是江湖義氣。大舅的手藝在江湖上出名之后,很多時候被人請去當包頭師傅。大舅處事公道,寧虧自己十分也決不虧人家一分。但是,大舅也有無法克服的不足——太古板太直率,這就決定了一生只可能與石頭打交道。
大舅二十三歲那年,交上了桃花運。但是,那場桃花運并沒有給他帶來快樂,相反,害得他又“死”了一次。
自從送走石猴子后,大舅身上的癢一天沒有停歇過。但,此刻他是安靜的。
遠遠的地方,有尖峭的石工號子劃破長空。這號子一起,仿佛所有的石頭立即回應(yīng)。
石馬江上,雖沒有傳說中的五色石,但確有青、白、紅、灰、藍五種顏色的石頭。最常見的是那種大青石,白石頭也有不少。聽大舅說,大青石抗壓耐久,堅硬牢靠,不僅廣泛用于打基礎(chǔ),更多用于做墻體材料。那種帶白色或紅色條紋的大青石,材質(zhì)相對要差一些,但比較漂亮,可用于裝飾。彩色條紋就像是石頭的磁帶,記錄著石工們的呼吸與歌聲。
號子聲里流傳著那個石匠菩薩的傳奇故事。我終于聽到了一些此前無法知道的內(nèi)容。據(jù)說那個石匠出生時難產(chǎn),是外面開山炮轟的一聲巨響才催使他呱呱落地的。石匠在石馬江上方圓百里聞名,不僅力大,更是有粗有細,開石山,鑿石頭,砌石墈,樣樣拿手,雕龍鏤鳳無人能及。人家雕龍鏤鳳,往往末后請他去點睛。據(jù)說有一年,石馬江上游的一處懸崖上要鑿一條棧道,地方官員召集包括那個石匠在內(nèi)的數(shù)十個厲害的石匠去完成工程。為了加快進度,有人想出一個辦法,以升斗計石工的鑿石量,一斗石屑一斗大米,結(jié)果那位石匠成績最為突出,每日鑿得石屑一斗。石匠生性豪俠,慷慨好施,被人稱為“隆公明”。隆是他的姓,也是石馬江上一個叫得很響的姓。他的真名叫隆百生,“公明”借用的是宋江的號。久而久之,石匠的真名被人忘記,“隆公明”的稱號倒是越叫越響。
隆公明的故事能為石匠們解渴。那么,石匠們到底渴在哪里?
石頭是大地上最渴的土壤,渴得已經(jīng)凝固。石匠也是石頭,或者說石匠是離石頭最近的生命。石匠和石頭的命是相通的,所以石匠的渴也就是石頭的渴。你見過一個石匠的渴嗎?最渴的時候不是他握住鏨子揚起錘子的時候,不是他運動起全身的筋骨和肌腱奮力撬起石頭的時候,也不是他義無反顧地走向炮口排除啞炮的時候,而是他坐在石頭與石頭之間默默對視的時候。你見過石匠的緘默嗎?那是高天厚土間一種另類的天籟。這種天籟有著無窮的張力,是一些碰撞的火花與氣息。
有一次我去看望癢得極厲害的大舅,我發(fā)現(xiàn)大舅被癢折磨得又瘦又黑,眼眶深陷下去,這使我大吃一驚。大舅說,他今年過不過得去還真難說呀,萬一過不去,別的沒什么,就是你外婆的拜臺沒有修好,愧為人子,再就是自己那石頭棺蓋還沒動手,枉過一生。我說大舅,你死都不怕,還怕癢么?大舅說:“你發(fā)癲!癢,比死難受多了!我寧肯像石猴子一樣痛死,不愿癢死!”說著,他開始不安地站起來了。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戴了一頂瓜皮帽子,知道他的頭上肯定被抓得不太好看了。我忽然提了一句,想去一趟石亭子。他說去那干什么。我說想去考察一下那位石匠菩薩,那也是一個地方的文史呀。大舅立即停止了抓癢,問我去看那個有什么用。我說我只想感受一下一位石匠的神秘。大舅沉靜下來了,摸出了一支煙來,我馬上抓起桌子上的打火機給他卡上火。大舅幽幽地嘆了一聲:“石亭子差不多毀了?!苯又f起了石亭子和新修的馬路,說起了那尊石匠菩薩。他說石匠菩薩、石匠娘娘都不見了。
我想去考察一下的想法是從鄉(xiāng)村旅游的話題開始的,石亭子是一種石工文化。
石匠菩薩沒有了,大家覺得無所適從,最后商定找那個石工號子唱得最好、神像雕得最好的石匠“炮筒子”,請他定奪是不是為那石匠菩薩重新雕像。那炮筒子,大舅也讓我叫過一回伯伯的。但炮筒子因為被石頭砸傷過腦殼,突然中風(fēng)無法言語。
重重憂傷從大舅的臉上浮起來,同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早已潮濕。奇怪,這中間大舅倒是一點也不感到癢了。
大舅忽然說,是的,我要去看一下炮筒子。他說當初還是炮筒子教會了他唱石工號子的。
后來我才知道,大舅和石猴子的訣別,就是在石工號子中進行的。石猴子也許就是在苦苦地等待那幾句石工號子。
石工號子是石匠們走向夢想的路。
大舅趕到石腳的時候,石猴子已經(jīng)只剩一口氣了。當大舅輕輕坐在他的床邊的時候,石猴子立即有了感應(yīng),眼睛微微地睜開來,望著大舅。大舅說:“猴哥,我來看你了?!笔镒雍孟裼譀]了什么反應(yīng)。大舅又說:“猴哥,你莫急著回去,兄弟們再說幾句話吧?!笔镒右矝]什么反應(yīng)。大舅思忖了半晌,終于理解了,貼在他的耳邊,輕輕說:“猴哥,我曉得你想么子哩,我給你起個頭……”說完便朝石猴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石猴子這下似乎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舅就坐正身子,清清嗓子,開始輕輕地唱了起來。他是這么唱的:“嗨——嗨得喂陽著羅嗬,喂衣也著和子也……”
大舅漸漸沉醉在自己的石工號子聲里。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石猴子的嘴唇居然也輕輕地跟著翕動起來,好像在應(yīng)和。于時,在大舅的眼前,浮現(xiàn)出他與石猴子的一幕又一幕。
石猴子與大舅的交往是他們共同的啟蒙師傅介紹的。作為大舅的遠親——外婆娘家的一位親戚,在大舅即將離開他家之前,遠親端著他那把水煙壺,呼嚕呼嚕地吸了幾口之后對大舅說:“伢崽,石腳我有個好徒弟,他年紀大你幾歲,悟性比你還好,你要是愿意,再去跟他相伴兩年吧,我的手藝全在他那里了!”大舅遵照師囑就去了。
初次相見,大舅發(fā)現(xiàn),石猴子人特別悶,三扁擔(dān)打不出一個屁來。平時,石猴子和大舅的對話主要通過手里的石匠法器進行交流。盡管如此,他們竟然特別默契。譬如開山采石,石猴子要是相中了哪塊石頭,就會把手錘往石頭上一扔,大舅馬上領(lǐng)會到師兄的意圖,然后去研究石頭的長勢和紋路,要是選對了,石猴子就會慢悠悠地說:“屁喲,?。ǔ椋└鶡熢铡贝藭r的石猴子還會難得地自編幾句又毛又野的號子:“我是你喳(的)爺(ya)呀,衣嗬里嗨;你是我喳(的)崽呀,呀嗬里嗨;你婆娘是我喳肉呀,衣嗬里嗨……”個別時候,大舅要是對師兄的意圖有看法,也不明說,而是反復(fù)用一把鏨子在石頭上劃,劃到數(shù)下,石猴子就會走過去重新對石頭進行一番審視。
排啞炮的事是最危險的事。平時雖然難得碰上一兩次,但還是遇上過。這時候,石猴子那張南瓜臉上就會充滿冷峻甚至是殺氣。他絕不會讓大舅去排啞炮,自己先狠狠地抽一根煙,然后隨便撿一頂破爛的柳條帽戴上,也不帶其他防護東西,倒背著手,頭也不回,朝著啞炮慢騰騰地走過去……但是,大舅不愿意老是讓石猴子去,有一次不顧石猴子的反對,硬是自己走了過去,石猴子拗不過,就堅定地陪在大舅后面。大舅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萬一有危險,就同歸于盡!還真是有鬼似的,那一次,大舅快走近啞炮時,石猴子突然大喊一聲“不好”,一把攬住大舅滾進了坎下的崖屋里……
死神再一次與大舅擦肩而過。大舅后來驚奇地問石猴子怎么就知道啞炮會響,石猴子說:“我是嗅出來的,我突然嗅到了導(dǎo)火線燃燒的硝藥味!”大舅這才想起師傅臨行前交代的話,從內(nèi)心里充滿了對石猴子的敬佩,并認為他不僅是一位兄長,簡直是一位父親!
但是,大舅和石猴子之間終于又有了一些說不清的東西。
那是他們在一個叫吳家沖的地方為一個大戶人家砌保坎。大舅和石猴子同時喜歡上了老板的女兒。兩個人開始了莫名的較勁,誰也不理誰。后來石猴子知道老板女兒送了一個銅嘴煙斗給大舅了。有一天,石猴子突然對大舅說,這里的工夫也不是蠻多了,他想先走一步另外去尋找一注工夫,找到了再一起去做。大舅明白這是石猴子在給他機會,主動退讓了。大舅卻堅持一起走。就在大舅和石猴子離開吳家沖一個月后,他們同時聽到一個消息,說是老板的女兒因失足在水庫溺亡。
大舅一邊唱著石工號子,一邊將帶來的銅嘴煙斗輕輕地放在石猴子身邊。石猴子好像終于等到了什么東西,嘴角漾出淡淡笑意,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紅丘陵在夜幕下起伏著。星星寥落了。
為石猴子舉行追悼儀式的師傅依舊精神抖擻。他說此時石匠正在回故鄉(xiāng)的路上。
大舅的癢再次嚴重發(fā)作,后背,手臂,大腿內(nèi)側(cè),肚皮……他不顧一切地抓撓著,唰唰有聲。但他在送走石猴子時發(fā)現(xiàn),石工號子對于疾病有著神奇的抵抗力,于是開始有意識地唱他的石工號子。癢得輕一點就聲音小一點,癢得惱火一點就把聲音提高再提高。他的這一些有點怪誕的行為引起家人的注意,認為他是不是難受得神經(jīng)錯亂了。但大舅不管這么多。我對舅媽說:大舅愛唱就讓他唱吧!也許他唱出來了,身上的癢就會好受一些。
對于石工號子的這種玄妙力量,我是堅信的。
早年讀文學(xué)史,很信服一種說法:沒有勞動就沒有優(yōu)美的號子,號子是詩歌的最古老的源頭,所謂“作則歌,歌則舞”。石馬江上的石工號子具體的產(chǎn)生時間基本斷定在明初休養(yǎng)生息時期。石馬江上石工多,石工號子的種類竟達十余種。譬如,撬石頭的號子一般用三聲短號,拉石過坳往往用四聲長號……
大舅說石工號子雖然隨心所至但也不是亂唱的,有簡單的章法。譬如唱“撬石號子”時,常常是領(lǐng)唱者先把鋼釬往地上重重地一頓,起一個音,然后一呼百應(yīng),爽利的號子滾滾如潮,氣勢磅礴?!翱┓N氣勢呀,驚動過北京城呢!”大舅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得意。一提起北京城,他就來勁:那年,國家從全國抽調(diào)能工巧匠去北京修建人民大會堂,石馬江上有三四十名石工去了北京。最后一天的工夫剛剛開始,領(lǐng)頭的老師傅突然直起腰來,牢牢地站了個樁勢,只見他將手中持著的鋼釬重重地一頓,起了個音。手下其他的石匠立即如百鳥朝鳳,高唱起來。他們唱的是石工號子中的“膽”——“梭拉號子”。雄渾的號子聲飆響在首都的上空,引起所有的外地石匠和過路的市民們極大的興趣,一曲完畢,喝彩聲四起。
炮筒子的父親就是當年在北京領(lǐng)唱石工號子的石匠。父親把石工號子傳給了炮筒子。大舅和炮筒子第一次相識,是在一處大壩工地上。第一天上工地,太陽剛露臉,一群石匠往大壩上走,領(lǐng)頭的炮筒子忽然唱起了《太陽號子》,輪到抬石頭時,他又領(lǐng)頭唱起了《開抬號子》……
大舅從未聽過這樣的好調(diào)子,當初師傅也沒教過,石猴子也沒唱過。他專注地聽著,聽得入了迷。有一次炮筒子主動招呼大舅:“做石匠要學(xué)會借力用力,唱歌也是用力呢。來,我教你唱幾句……”
由于友情日深,有一天炮筒子送了一條父親留給他的有天安門城樓圖案的毛巾獎品給大舅,大舅收下后壓在外婆遺下的一只老樟木箱子的里層再沒有讓它露過面。
炮筒子對大舅的到來顯然有些激動,眼里竟有淚光:“老,老黃……”大舅心里一陣發(fā)酸,但沒有掉下眼淚。他想起石猴子,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石工號子:“梭起蓮花香羅嗬,看羅嗬,衣火里嗨呀火里嗨……”
炮筒子聽得入了迷。幾支曲子完畢,大舅才想起給石匠菩薩重新塑像的事。他附在炮筒子的耳邊大聲地提了“石匠菩薩”四個字,并反復(fù)問“塑不塑”。炮筒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才吃力而又含糊地吐出幾個字:“嗦(塑)!嗦(塑)!嗦(塑)……”大舅心里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
大舅走在紅丘陵上。這是一片擁有石頭和石頭般號子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有沒有女媧煉過的五色石?沒有人見到過。這里,自古就有清澈的石馬江,江邊的丘陵上,疊著一層一層的梯田,田墈大多是用石頭砌成的,彎彎的田埂像是萬里長城的微縮版。
似夢非夢中,那只古碾房舊址上的玉色蝴蝶在飛,那只刻在柱礎(chǔ)上的小鹿在仰望鄉(xiāng)村的四月的天空。大舅有點醉了,似乎徹底忘記了那難受的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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