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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這條河流我有話要說

2023-07-14 10:46汪冰點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沅水游泳河流

汪冰點

家里沒人記得我出生的時辰,母親說應(yīng)是晌午的時候,因為那個時候太陽正火辣辣地照著整條河流。我的臍血被倒進(jìn)這條被稱為沅水的河流之中,從此,在我的意念里,沅水是湛藍(lán)的,內(nèi)里卻如海棠盛開一般殷紅。

打開時間的缺口,那些消失了的人和事,源源不斷奔涌過來,在某一個夏日蟲鳥蟬鳴的傍晚或雨水浩蕩的春日,就像河底的生物,以一寸一寸翻查河流的傷痕為借口,快速而準(zhǔn)確地抵達(dá)我心里某一處隱秘的角落。

關(guān)于這條河流,我有話要說。比如,它的清澈,它適時的平靜和喧囂,還有它流經(jīng)某一區(qū)域,抵達(dá)某一河灘或碼頭時不可一世的放蕩和不羈。再比如沅水北岸突兀聳立的那一排排吊腳樓,黃昏時會升起一縷縷青灰色炊煙,夜間燈影搖曳閃爍,河風(fēng)不斷拍打著木窗格子……以及吊腳樓里的人與事,和這條不知要流向哪里去的沅水的一些久遠(yuǎn)的故事。

從一出生便見證這條河流的起起落落,它的顏色,它的稟性,我說不上有多喜歡,只是知道從很小的時候起,我的心里便裝著太多不確定,類似于靜謐、激蕩、無助、流浪、漂泊,像翻涌的沅水,一陣陣襲來。我望著一江奔流的河水,常常似有很多的話要與它說。

成年以后,關(guān)于這條河流以及河流上的人和事,有的寫出來了,有的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碰觸。這樣那樣的艱辛、無奈和不解,這樣那樣像流水一樣漫長的日子,若要說出包括這條河流以及依賴于這條河流生存的自始至終所有的喜怒哀樂,怕是連千分之一也不能。河流注入到生命和生活之中,太多太多莫名的歡喜、留戀或質(zhì)疑,無法排解,也無處排解。

我想以一棵樹的身份和這條河流說說話,我深切知道所有的關(guān)系,實際都源于水和堤岸之間的緊張。

當(dāng)初,這條河流還是一條水流緩慢、漫不經(jīng)心地直到灘渚甚或拐彎處才會湍急起來的河流,沿途有荒丘,有河灘,有人家,有茂密盛開的植物。雨季的時候,河水是青灰色的,漂著一些從上游沖下來的水草和一些零零碎碎來不及打撈起來的東西。到了晴天,河水則會變得非常藍(lán),藍(lán)得就跟當(dāng)年我出嫁那天母親送給我的那床金絲絨綢緞的被面一樣蔚藍(lán)和深邃。那床藍(lán)色的金絲絨綢緞的被面繡著一對戲水的鴛鴦,雄鳥的嘴呈紅色,腳橙黃色,羽色鮮艷而華麗,翅上有一對栗黃色扇狀直立羽,像帆一樣立于后背。雌鳥嘴黑色,身體呈灰褐色,極為醒目和獨特。我常望著這一床被面想,那樣的蔚藍(lán)和深邃最接近于河流的顏色,寓意源遠(yuǎn)流長,忠貞,堅定不移和幸福。

事實是,母親與父親在我結(jié)婚當(dāng)年已攜手走過三十二個春秋,直到母親去世那年整整六十個年頭,沅水便是他們忠實和恒久的見證。這條飄蕩著歲月痕跡的長河之中,常常會劃過一條小木船或是機(jī)板船。小木船用于捕魚或在溪港邊裝運砍伐后晾干的木柴,是我們家在河上的交通工具。機(jī)板船上,黃昏時分朦朧可見橫著的衣竿上面晾曬著幾件衣服,顯見是它們的主人——我的父母,已經(jīng)在河上走了好幾天了。他們把收集到的貨物通過水運的方式送到下游興隆街或更遠(yuǎn)的地方去賣,再換些生活物資包括哥哥姐姐的衣服回來,我和弟弟則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那床被面也是他們以那樣的方式購買回來的,如今它靜靜躺在我“索菲亞”栗棕色衣柜里,被面的絨線已被歲月的雙手磨平,而那對鴛鴦卻一直在暗流涌動的夜里睜著一雙不甚清晰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我。初為人妻和人母的疲憊不堪的日子里,它就像一個純凈溫暖的港灣。

機(jī)板船上收集的貨物有杉木桐子,被鋸成同樣的長度,整齊碼放在船艙里。有時候還會收購一些燒火煮飯用的柴火和竹條,竹條大抵是編篾籠子、提籃、簸箕、竹涼席、竹涼床、竹靠椅之類的,有一次他們買了一張扎實的竹涼床回來,就是用竹篾編織而成的。我們躺在冰涼絲滑的竹涼床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炎熱而漫長的夏季。

他們出去后,我們掰著手指頭算:一天、兩天、三天……姐姐帶著我和弟弟,寒風(fēng)料峭,冬意正濃,在沅水北岸的河灘,站在吊腳樓的木格子窗前,三雙眼睛盯著茫茫的河面,爭辯著一艘艘向上游開來的船是否是父母的船。有時候,距離太遠(yuǎn),在有霧的早晨,或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不容易分辨得清。姐姐說船頭插有一面小紅旗的就是父母的船。小紅旗是母親在冬日的一個深夜里,在煤油燈下,從一件破舊的紅衣裳上剪下來一塊布,細(xì)細(xì)縫制而成的。插在船頭,那是向我們傳遞他們回來了的信號,弟弟因為色盲分不清顏色,常常委屈得大哭。我們盼著他們歸來,從日出到日落,從春天到冬天,從少年到中年。

有時候因天氣等諸多原因等不到他們的歸期,時間一長,我和弟弟禁不住抱怨,爸媽怎么還不回來,他們不要我們了嗎?姐姐望著我們說,不會的,爸媽很快就會回來的。殊不知,每一次沿江而下,他們都是拿命在搏。沅水素有“三垴九洞十八灘”之稱,特別是河水湍急亂石林立的被駕船人和放排人稱為鬼門關(guān)的清浪灘,他們都要小心翼翼才能駛過去。他們僥幸駛過那一個個潛藏的暗礁和險灘了嗎?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這個念頭不斷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他們一次又一次遠(yuǎn)航和歸來,我們一次又一次惶恐和驚喜,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了。

“三月三,九月九,無事不在江邊走?!泵磕甑倪@兩天,是一年之中行船比較危險的兩個日子。根據(jù)老祖宗的推算,這兩個日子前后,會有暴風(fēng)出現(xiàn)。每次臨行前,母親總會在我們的額頭親了又親,再三叮囑我們不要到河邊去玩,小心掉進(jìn)河里去。

其實,過去我們這里行船還有很多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習(xí)俗,就像漁船出海,供奉海王或者龍王這些神位一樣,內(nèi)河船也有一個神位,是在船頭。過去跑船很講究,開航要祭祀,女人更是跑船禁忌,要是船上有女人,都沒有人敢上這條船。女人上船不能走船頭,要搭跳板從船腰上船,更不能坐船頭,坐了就是對神明的不敬,母親曾經(jīng)很嚴(yán)肅地告訴過我們。

父母駕船遠(yuǎn)行,奶奶都會在家里燒香拜佛。香炷被奶奶手中的火柴點燃,冒出閃亮的火星,裊裊升騰的青煙里,奶奶雙手合攏,眼睛微閉,口中喃喃有詞:舉頭三尺有神明,阿彌陀佛,保佑永發(fā)(我父親)跑船過灘一路逢兇化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奶奶顫抖著雙手緩慢地把香插進(jìn)香灰爐里,比母親還肅穆和有儀式感。奶奶口中的兵與將都是虛指,泛指行船途中的大風(fēng)大浪及一切不能預(yù)知的風(fēng)險。奶奶的手不放下,身子不轉(zhuǎn)過來,雙腳不邁動,我們誰都不敢說一句話,生怕任何一個人無意間的一句話會打斷她的祈禱,驚擾神靈對父母的護(hù)佑。禱告完,奶奶搓搓雙手,再在胸前藍(lán)布圍裙上擦去香灰,她一只腳邁出堂屋,另一只腳落定在堂屋門檻前的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儀式完成,我們的父母在那條河流上是安全的了,至少這一次是安全的,至于下一次,比如明天,我們會一天比一天虔誠,一次比一次感受到禱告所蘊含的神圣而神秘的力量。

有一次父親運送木材到湖北去賣,一去就是幾個月沒有音訊,母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從此以后,只要不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母親不顧女人不能上船的禁忌,都會隨父親一起去,一去就是很多個日子。略微知曉沅水的兇險無常后,我便開始像排斥和抵觸這條河流一樣,拒絕與他們親近。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直到現(xiàn)在,依然是這樣。這一躲就是幾十年,一萬八千多個日子,那么多被河風(fēng)吹皺的日歷,我要翻過多少頁才能翻到從前?

多年以后,當(dāng)我確信他們隨一江河水流走了,我就幻想著哪一天,站在曾經(jīng)的河灘或吊腳樓的木格子窗前,像五十年前的那個晌午一樣,整條河流能被火辣辣的太陽照亮,他們微笑著站在我的面前,牽著我的雙手,抵達(dá)河流的另一邊。我知道他們的一生是把日子揉碎了,掰開了,以一顆沙金的姿態(tài),埋進(jìn)河流里去的,他們就在這條大河里頭,一直都不曾走遠(yuǎn)。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想,是時候需要靜下來,和這條河流好好談一談,來一場世紀(jì)的和解和追尋。我還想問,沅水啊,真的是你帶走了他們,和那些個被河風(fēng)風(fēng)干的日子嗎?

在父母跑船的日子里,除了上課,大部分時間我靜靜坐在河灘上看天上萬馬奔騰奇形怪狀的云和河中活蹦亂跳的魚,其余時間便待在碼頭一處坪場上一間破舊狹小的圖書室里看書。破舊的圖書室里除了有小人書,還有一些卷角的泛黃的書籍。玻璃柜里落著薄薄一層白灰的《老人與?!?,深深吸引著我,讓我童年里拋開對一條河流的畏懼和向往,讓我充實豐盈且內(nèi)心日愈堅定。

我想說,關(guān)于那條河流,在此之前有三年時間,在我的腦海里是空白的。我不知道那三年里它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平靜或咆哮?三年過去,那條河還是從前那條我熟悉的、懼怕的卻又抑制不住像想念母親一樣想念的河流嗎?

似火的夏日,潭口的下游,沅水的一條支流似柔軟的臍帶,繞山穿洞,向著大山深處伸去。那條通向外婆家的叫大壩洲的大片河灘裸露在外面,鵝卵石被曬得有些燙腳,枯瘦的河水在太陽底下泛著銀白的光。她把我?guī)У竭@個世上,領(lǐng)著我一前一后行走在這條生命的河灘之上,像兩個緩慢移動的小黑點。天空浩渺高遠(yuǎn),太陽照著我們前行,我們的身影被光影拖曳得很長。這片河灘只有在春雨泛濫時才沉入水底,我有時想,母親三月出生,在那個河水浩蕩、百花盛開的春日的早晨,她的臍血是否被傾倒進(jìn)這一片水域?那般殷紅如海棠盛開的鮮血是否也一同流向了大河,抑或就擱淺在這一片河灘之上?

留下我,母親在天微微亮?xí)r就走了。我從晨夢中醒來,哭喊著要回家。外婆用她寬厚柔軟的臂膀把我攬進(jìn)懷里,我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外婆家門前那個連接大河的深潭叫母潭,每年春天山洪暴發(fā)之時,水殷紅而渾濁,待春雨落停,幾日后才又清澈碧藍(lán)起來。外婆洗衣洗菜都會去母潭,夏日那里是孩子們玩耍的天堂,閉著眼睛一頭扎進(jìn)水里,再睜開眼睛便能看見水底鮮活游動的小魚小蝦,以及五彩斑瀾的鵝卵石。外婆指著母潭旁一條幽靜的小徑說:“怎么樣,沒看到媽媽吧?”我抓住她的手,不停地問:“媽媽去哪里了?”她朝著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河的方向說:“媽媽回去了,過段時間就來接你?!蔽铱藓爸骸皨寢屖遣皇潜缓铀疀_走了?”

外婆摘下溪邊的一朵小黃菊花,戴在我的頭上,說:“媽媽會回來的,她說等她跑完這一趟船就回來接你?!蔽抑劳馄攀菒畚业?,可我依然不停地哭泣,纏著她給我找媽媽。

就這樣,我在外婆家一待就是三年,我還在外婆家?guī)Т笠痰牡诙€孩子,她一歲多時,我五歲。

姨父在城里上班,大姨跟外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有時候天麻麻亮就出門,天黑了才從房屋西頭柵欄邊的小路上冒出頭來。她們身后跟著的不是那頭大水牛就是家里的老黃狗,與她們一起過溪、上山,唯獨留下幼小的我和表妹。

我有時候一整天抱著表妹坐在外婆家門前的亭子里,盼著外婆和大姨回來,表妹哭的時候哄不住她,我也跟著哭。好幾次天黑了,表妹睡著了,外婆她們還沒回來,我坐在將黑未黑的屋子里,風(fēng)嗚嗚地從窗子里穿過來,我默坐著,感覺這個世界只剩我一個人了。恐懼向我襲來,我再一次起身檢查門窗是否完全關(guān)好。抬頭只見群山合圍,逼仄低垂的母潭上空,寂寥的星辰在無聲地望著我。不知在無數(shù)個恐懼、沉默、黑暗的夜里沉浸了多久,以至于現(xiàn)在的我,天將黑未黑的時候總不自覺地被莫名的恐懼包圍,長久地陷入孤獨恐懼的深淵而不能自拔。

有時候我想,生命假如有輪回,她們不知是不是還會這樣選擇?那叫命運的東西,會不會在某個角落悲憫而心疼地看著我們?

我在外婆家住的時候,有一次母親來看我,具體什么時候來的,待了多久,她跟我說了什么話,買了什么好吃的,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她要走的那天早上,我攔在外婆家院壩前的小路上,柵欄邊玫瑰的芒刺扎痛了我,我不顧疼痛,拽著她的衣角,死活不讓她走,我要跟她回去。這期間,她安慰了我沒有,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哭得撕心裂肺,那絕對是我這輩子哭得最厲害的一次,以至于后來為數(shù)不多的的哭泣都好像是那次哭泣的延續(xù)、隱喻和擴(kuò)展。我見拽衣角不管用,便抱她的大腿,我使勁抱著,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我嗓子都哭啞了。外婆、大姨在沒在場?她們又做了什么?她們想我走嗎?她們跟我說留下來沒有?她們見我哭得那樣傷心,是否要母親把我?guī)Щ厝??我統(tǒng)統(tǒng)想不起來了,我甚至都不記得她們是怎樣連哄帶騙把我抱回家的。

最后,母親還是走了。她怎樣無奈地掙脫我的雙手,她離去的背影,以及那天天上是否有太陽火辣辣照著我們,我腦海里一片空白。

日子是不經(jīng)過的?;貞浺惨粯印?/p>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母親即便和我們在一起,她也很少有時間陪我們說話。她常年隨父親在沅水上漂泊,她已習(xí)慣了傾聽,習(xí)慣聽巨浪拍打岸邊和船頭的聲音,聽風(fēng)聲雨聲,哪怕船在洶涌的波濤中起伏顛簸,她也總能保持特有的從容和淡定,這是她在歲月的長河之中練就的本領(lǐng)。她多半時間是沉默的,她知道縱使她說得再多,聲音再大,終究會被濤聲湮沒。她太熟知這條河流的嚴(yán)酷與決絕了。

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只要母親在家,跟我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準(zhǔn)去河邊玩。她怕我們被河流沖走,她把這條河流形容成猛獸。夏天的時候,哥哥弟弟趁她不注意會和小伙伴們一起溜出去游泳,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們才一身濕淋淋地站在她面前,免不了挨一頓呵斥。我和姐姐卻沒那么幸運,她把我們看得死死的,她說女孩子縱使學(xué)會了游泳,也會有危險。在她的觀念里,不會游泳,不到水邊去,就是安全的。以至于河邊長大的我直到現(xiàn)在連最基本的蛙泳都不會。對于這條河流,我的內(nèi)心充滿著無盡的恐懼。

二十三歲那年,在潭口下游五強(qiáng)溪碼頭,一個偶然的機(jī)會,我認(rèn)識了一位留著一頭飄逸長發(fā)的瘦高青年。當(dāng)母親得知我已隨他去過他的老家,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便乘客船逆流而上,在沅水上游北溶碼頭下船,在路人的指點下,翻過一座又一座山,爬過一條又一條坡,終于在深山里一個半山坡上的人家見到我。她癱坐下來,氣喘吁吁地對我說,沒想到,你最終還是從一條大河奔向了大山里,當(dāng)初我就應(yīng)該讓你學(xué)會游泳的。這樣的對話,那個青年和他的母親沒有聽到,就是聽到他們也未必能理解她話里的含義。

我說,這跟會不會游泳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如果你學(xué)會了游泳,就不會害怕水,不害怕水就不會一意孤行跟著他跑到這么偏遠(yuǎn)的靠天吃飯的大山里來,你想過你的將來嗎?

我最終還是嫁給了那個長發(fā)飄逸的青年。我不得不承認(rèn),對于沅水我是恐懼的。我?guī)е与x浩蕩沅水的宿命,帶著母親送給我的那床藍(lán)色的金絲絨綢緞被子,嫁到了大山里。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下,日子一天天過著,一年后,我們的兒子出生。兒子出生的那一天,那個青年第一個將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當(dāng)即找當(dāng)?shù)氐乃忝壬o兒子算卦,午時出生的兒子,五行屬水雞之命,怕水。母親火急火燎地走進(jìn)病房,對躺在床上因失血過多臉白得像在大河里溺過水的我說,又是一個怕水的命。果然,兒子怕水。為了彌補我不會游泳的缺憾,當(dāng)兒子長到五六歲的時候,母親便堅持將他帶去鄉(xiāng)下,她說,男孩子一定要學(xué)會游泳。她帶他到河邊玩耍,教他狗刨式,讓他學(xué)蛙泳。在淺水邊,兒子的頭揚得高高的,倔強(qiáng)地說什么也不肯將頭埋進(jìn)水里面去。沒辦法,七八歲的時候,母親特意要水性好的舅舅教他,可兒子仍然不敢到稍深一點的水域去,在同齡的孩子能游出去很遠(yuǎn)的時候,他卻只能站在岸邊靜靜地觀望,直到高中畢業(yè)仍然沒有在這一條大河里學(xué)會游泳。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們相約在沅江大道散步,兒子指著眼前的這條河對我說,現(xiàn)在我可以游到河對岸去,我問他何時學(xué)會的游泳,他說,學(xué)校有游泳館,在游泳館里學(xué)的。

兒子會游泳了,以后遇到大江大河、大風(fēng)大浪,我也不會那么擔(dān)心和害怕了。關(guān)于這件事,我是愿意告訴母親的,這不是她一直愿意看到和聽到的嗎?

除了告訴母親,兒子已學(xué)會游泳,成年以后我還有一個愿望,我想租一條船,在他們曾經(jīng)跑過船的這條河上走一走。

去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愛好攝影的愛人提議去五強(qiáng)溪拍照。不管曾經(jīng)的河道怎樣險要,不管當(dāng)?shù)厝朔Q為“纖夫槽”的“蜂窩巖”如今是怎樣的觸目驚心、面目全非,還有“寡婦鏈”——當(dāng)年駕船上險灘給纖夫攀爬的那條鐵鏈一直都在。在他的心目中,他認(rèn)為五強(qiáng)溪一直是整個沅水流域最漂亮的地方。我沒否認(rèn)。

那次沒有乘船去。下游五強(qiáng)溪大壩蓄水發(fā)電,曾經(jīng)的險灘已變坦途。那天早上,我們五點就起床趕往明月山,拍那如火的朝霞。下午拍完夸父山的落日,愛人便要連夜趕回城里,我卻怎么也不答應(yīng)了,我說,我要留下來。當(dāng)夜,我們住宿在五強(qiáng)溪大壩旁一間簡易的民宿里,枕著一江轟鳴的河水,傾聽濤聲穿越時空,滾過大壩,流向遠(yuǎn)方。我久久不能入眠。

潭口就在五強(qiáng)溪上游不遠(yuǎn)的地方,沅水的北岸。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獨自一人來到河堤,一些青色的沾著淤泥的瓦片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青石板沉默地趴伏在地上,成為大地、河流的一部分。蝴蝶、蜜蜂歇息在小朵野菊花上,水鳥貼著河面在眼前飛舞。格桑花、蒲公英,還有一些過路黃,我左腳探出去,差點就踩上它們了。我收回腳,猛地抬頭,眼前的河流是那樣純粹和深遠(yuǎn),我不由得又想起母親送給我的那床被面,它們藍(lán)得多么神似,以至于我以為這條河流就是一床純凈通透卻又溫暖無比的被子——這條我一生都在追尋、依賴卻又漸行漸遠(yuǎn)的河流喲。

久未下雨,河灘裸露出來。臨近中午,火辣辣的太陽在頭頂照著。一艘小船在河面緩慢劃過,在轟鳴聲中,透過樹木的縫隙,我依稀看到河對岸幾間青灰色的瓦房,幾根黑色的圓柱深深地扎進(jìn)河岸的泥石中。我和小船一起向北走,疑似接近了當(dāng)初傾倒臍血的地方。時光落在這一條河流之上,打痛另一段時光,在小船的轟鳴聲中,我的眼淚嘩嘩直流。小船過后,河流歸于寂靜,我站在正午的陽光下,面對無聲的長長的沅水,和那幾間陽光下青灰色的吊腳樓默默對視。

此刻,我真的想和河流說說話。我想說,從小到大,我從未感覺到幸福。陽光下,當(dāng)我躊躇著不知該以怎樣的語氣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一陣恍惚。我恍惚的時候,人和景物都像是道具,河流似乎在以一種神奇的力量從我的生命中剝離。

這條流淌著我的臍血、伴我成長的河流,它在以另一種面貌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只要我愿意讓自己的思緒馳騁在這條回憶的河流上,這條恣意的、漫不經(jīng)心的河流,它便無處不在。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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