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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之前抵達

2023-07-27 23:44:10林漱硯
廣州文藝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小量診室

林漱硯

每天下午四點半,我都在陽光大廈二十樓工作室里等待一個人。他叫沈小量。這個時間點,一天的工作接近尾聲,夜幕即將鋪陳開來,最適合用來等待。

在等他來的時段里,我會坐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俯視樓下。高樓之上望地面,車來人往,能夠看得清他們的衣著顏色,辨得出他們的肢體動作,聽得到嘈雜的車馬喧鬧聲,仿佛連他們的竊竊私語也一并隨風(fēng)送入耳畔。所有年輕或不年輕的人,都是這段繁華路面的組成部分。他們離開,消逝,也許隔天又會以另一個形象出現(xiàn)。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渺小,每個人,每輛車,都引人深思:在日暮之前,他們要抵達哪里呢?每次,當(dāng)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沈小量就走進來問:“又在看落日嗎?”

兩年前,我在這棟商業(yè)大樓的頂層自立門戶,工作室南北通透的大落地窗正合我心意。當(dāng)我親手把鐫刻著“記憶大師”四字的招牌掛到門楣上時,心頭突然涌起一股滄桑之感。我以神經(jīng)內(nèi)科主任醫(yī)師的身份,從工作了二十年的公立醫(yī)院離職,幾乎不被任何人理解。但是,當(dāng)我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在還算好的年紀,享受上好的陽光時,竟覺得這一生已經(jīng)足夠。

工作的前二十年,我穩(wěn)當(dāng)升遷,但囿于一間陰冷潮濕的朝北診室,每次上班跨進去都頓覺心境黯然。難怪,曾有多名患者議論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我每天七點半從家里出發(fā),晚上六點到家,一天當(dāng)中最好的時光都付與了工作、患者以及這間診室。我長年服用“優(yōu)甲樂”,有醫(yī)學(xué)研究說,長期服用該藥,中老年時易得骨質(zhì)疏松癥。我需要在衰老來臨之前,喝牛奶,吃鈣片,曬太陽,儲備足夠的骨量。我一直想要換間朝南的診室,但領(lǐng)導(dǎo)始終以“沒有空余診室”為由,正當(dāng)?shù)鼐芙^了我的正當(dāng)請求。

直至那一天,沈小量的父親沈大力又拿著一塊香皂來到我的診室,跟我說這是某明星代言并且親自在使用的品牌,講得唾沫亂飛之余,突然指著長年陰暗的小窗戶說:“我要去跟領(lǐng)導(dǎo)反映反映,馬上給你換一間辦公室!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這么好的人,這樣的診室怎么配得上你!”

我像往常一樣笑著說:“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分診護士馬上跑過來,半推半請地,把沈大力送出了診室。我微笑著關(guān)上門,眼淚卻掉了下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能進入三甲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父母親友覺得我已然是個周身發(fā)光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起了念,并且飛快地付諸行動。

一直到離職前的那段時間,我都盼著沈大力像往常一樣,不請自來,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然后在分診護士或保安的驅(qū)逐下,消失在電梯里,去往他口中那個“位于醫(yī)院附近的、面積超大超豪華的、堪比七星級大酒店”的家。但奇怪的是,自那天以后,沈大力就消失了,只給我留下了那塊某品牌的香皂。我把香皂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包裝粗陋,不像正品,其實這個品牌的正品香皂也不值幾個錢,我更沒有印象某明星代言過這個品牌。

時隔幾個月,我的離職手續(xù)已經(jīng)辦妥,沈大力還是沒來,總覺得告別少了點兒儀式感。整理舊物時,我從抽屜里層翻出了那塊香皂,聞一聞,有股怪異的氣味,像樟腦丸,像檀香。我拿著這塊香皂去父母家,想著或許可以給我母親用來洗衣服。母親還是老樣子,無論什么事情都要問清楚來由,我就提起了沈大力。

沈大力是我父親的老友。我第一次見沈大力,是他沒有預(yù)約,也不顧門口分診護士的阻攔,循著出診醫(yī)生指示牌,徑直跑進我的診室,自報家門后,嚷嚷著讓我給他兒子找個好醫(yī)生。我問他:“你兒子要看什么?。俊鄙虼罅ν浦彝k公室外走,壓低了嗓子道:“就是那個,唉,就是那個!”他乜斜著護士,焦急地雙手交叉朝下?lián)]了揮。彼時,我只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醫(yī)生,面皮與人脈皆稀薄,但礙于父親老友的面子,我還是動用了所有使得上勁的關(guān)系,給沈小量安排了一位優(yōu)秀的泌尿外科大夫。

我陪著沈大力走到門診大廳時,沈小量遠遠地站著,勾著腦袋,抬頭看我一眼,又快速低下去,腳步輕輕地跟了上來。我把沈大力父子交給泌尿外科主任醫(yī)師,自己回診室繼續(xù)看病人。過了一會兒,沈大力一臉輕松地跑過來對我說:“線已經(jīng)拆好了,我跟沈小量都謝謝你?!泵谀蛲饪浦魅吾t(yī)師只是給沈小量拆了個線?想必,他已經(jīng)在心里捶了我千百遍。我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默默地送沈大力下樓。

走到樓梯口,沈大力又告訴我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沈小量之前來過醫(yī)院,在藥房門口與我擦身而過,對我印象極好,如今知道我是他父親朋友的女兒,更覺得多了一層緣分。一路走到門診大廳,沈大力徑直站定,開始介紹自己的家世背景和沈小量的個人情況?!熬壏謥砹?,就不要去擋!”沈大力大聲對我說。大廳里人來人往,我站在緩慢移動的人流里,尷尬不已,偷眼看一下沈小量,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溜出了大廳的大門,瘦削的背影嵌在兩個大男人中間。沈大力卻更加起勁,說馬上打電話找我父親商談這樁水到渠成的婚事。

當(dāng)晚回家后,我問父親:“你那個叫沈大力的老朋友,可有打電話給你?”父親拿著小鑷子給君子蘭拔草,頭也不抬地說:“打了,多年不見,一來凈說些糊涂話?!蔽夜笮ζ饋怼?/p>

如今,我父親年近七十,身體大不如前,正躺在一把舊搖椅上看電視。他聽到“沈大力”的名字后,抬起頭來說:“可好久沒見著他了,他找你了?”

“近來都沒有。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呢?”

“是有一年吧,哪一年,嗯,忘記了。那一年,我們一起去考職稱,就認識了,不過他考上了,我沒考上。聽說他有個兒子,混得不怎么樣?,F(xiàn)在我也退休了,你混得不錯。跟他比比,我好像總體上也沒落后。”

“你知道他住哪里嗎?”

“以前住城北山腳下,門前有棵很大的銀杏樹,我還去過他家。前年修路,聽說他家也拆遷了,分了兩套房,他那一帶分的安置房,應(yīng)該就在你們醫(yī)院附近。銀杏樹也被伐掉了,他兒子說要移到別處去栽,也不知道栽成了沒。你問這個做什么?”

父親言罷,換了個姿勢繼續(xù)躺著看電視,寬大的身軀仿佛要從窄窄的藤搖椅上漫出來,椅子吱呀了一下。父親說:“人這一生真夠快的,就跟這搖椅一樣窄,到了年老時,怎么躺著都不舒服。”他的話語里含著淺顯的人生哲理,讓我思索了一小會兒。母親很歡快地“刺啦”一聲扯開香皂外包裝袋,走到陽臺上,“唰唰”洗起衣服來。

夏秋交際,南方小城的臺風(fēng)天增多。到了秋天,即便沒有臺風(fēng)過境,風(fēng)量也無限增加,坐在高樓上,能聽到風(fēng)在高空中呼嘯而過,嗚啦啦響成一片,把云朵撞成碎片。跑到一樓,卻是風(fēng)平浪靜,寂寂無聲。

“這風(fēng)到底是從哪里來的?真嚇人?!眮砩习鄷r,我跟對門開油畫工作室的小陳在電梯里相遇,她抱著肩膀問我。

“我一直以為,風(fēng)是從你的油畫上跑下來的。你畫了那么多有關(guān)風(fēng)的油畫,所以我們頂樓的風(fēng)比別處也多一些?!?/p>

小陳笑了。

自從父親做了心臟手術(shù)之后,每晚日暮之前,我都要開著一輛小電車,趕回位于郊區(qū)的家。中途要路過一片蘆葦?shù)?,風(fēng)一吹,蘆葦起伏,倒下又站起??粗瞧颐擅傻奶J葦,我開車的速度就加快了,生怕哪一天抵達太晚,父親出了事,留母親一人在黑暗里等待。我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布風(fēng)吹蘆葦?shù)恼掌£愅蝗痪陀辛藙?chuàng)作的靈感。很快,她的工作室就掛滿了各種形態(tài)的蘆葦,風(fēng)吹在上面也像有了具體的形狀。

沒有客戶預(yù)約的午后,我就在工作室整理案例。這是一項大工程,但我想,總有一天,有人會用得到它們。忙完后,我就捧著一杯茶,安靜地坐著聽風(fēng),想象著風(fēng)的樣子。它或許是一朵云的樣子,或許是一棵樹的樣子?;蛟S,它就是一條隧道,每個人都在里面飛速而逝。

我經(jīng)歷過人在時空隧道里下墜的感覺。某年,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麻醉醫(yī)生為我戴上氧氣面罩,囑我深吸三口氣。吸到第三口的時候,努力頂起的胸廓還沒落下,就像被人猛推一把,周邊黑暗,我一個人快速下墜,頓一頓,就滑到了底,沉沉睡去。不過瞇了一會兒,迷迷糊糊間,有人推我的左肩,大聲喚著我的名字,把我從夢中喚醒,告訴我手術(shù)結(jié)束了。

第一次接待沈小量時,我把這段經(jīng)歷告訴了他。沈小量看著我激動地說:“你就是那個喚醒失憶癥病人的人,我來對了!”

沈小量是我那天接待的最后一個客戶,前一晚我在整理第二天的預(yù)約客戶信息時,已經(jīng)看到了沈小量匿名提交的資料。他是替父親問診的,描述了一些癥狀,我腦子里毫不費力地就跳出了沈大力的模樣。

我坐在電腦前,用兩個手指晃著一支鋼筆。陽光懶散地從窗戶里灑進來,帶著一股余威,莊嚴又落寞。沈小量推門進來,不像來問診,倒像是拜客,客氣地將一盒石斛花茶放在我桌子上。包裝锃亮,光鮮得有些虛假,應(yīng)是從店里臨時購買。我指著三層黑胡桃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問他要喝點兒什么?野生紅茶、雁蕩毛尖、藏紅花、藍山咖啡,都是我珍藏的好貨,除了自己享用,也樂于招待工作室來訪的客戶,何況他是沈小量。

沈小量連連擺手,朝我微笑,笑容一如二十年前那般靦腆。他留給我的,也就只有這么一點兒印象了。我跟沈小量自那一面后,陌路兩人。要不是沈大力這幾年與我斷斷續(xù)續(xù)有聯(lián)系,恐怕沈小量早已被我忘到了腦外。由于沈大力時常在我面前用愛憎交織的語氣描述他,令我覺得他一直在我生活中晃動。

我調(diào)整旋轉(zhuǎn)椅,以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面對他,既不顯得疏遠,也不至于過分親近。沈小量有點兒虛胖,壓得沙發(fā)深陷下去一個坑。胖起來的沈小量跟沈大力有幾分相似,兩鬢夾雜著些許白發(fā),像無數(shù)個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樣。當(dāng)年,沈小量站在沈大力身旁,膚色白凈,腰身狹窄,瘦瘦弱弱,有股少見的秀氣。當(dāng)然,我也從八十多斤的姑娘,長成了一個體重過百的中年職場女性?,F(xiàn)在,我跟沈小量都到了父親當(dāng)年那個年紀,日子就像風(fēng)一樣刮過去了。

“都說時間是最公平的,可我覺得并不是呢!我變得又老又丑,而你比年輕時更漂亮!”沈小量稍稍打量了我一下,唏噓著夸獎了幾句,自己的臉先紅了。我睨了他一眼,面色平靜。當(dāng)年站在大廳里臉紅的姑娘,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沈小量又問:“你怎么會想到去做一件如此了不起的事情呢?”我覺得自己跟“了不起”一點兒都不搭邊,我不過就是名管理人類記憶的醫(yī)生,開些藥,也安慰安慰那些茫然、焦慮的病人。說得好聽一點,叫“記憶大師”;說得直白一點兒,也就是個陪人聊天的吧。

“不不不,你是才女。”沈小量盯著我桌子上一排整整齊齊的外國小說。

西偏的日頭更刺眼了一點兒,灼灼地裹著工作室里的每一個人。我起身打開茶具,沈小量趕忙站起來說,他會煮好喝的紅茶。我轉(zhuǎn)而吩咐助手,讓她去看看信箱里今天的報紙到了沒有。助手領(lǐng)了任務(wù),飛快地起身出去,久不返回。

只剩下我跟沈小量四目相對,茶水在咕嘟咕嘟地小聲翻滾著,第一次發(fā)現(xiàn)煮茶的聲音如此嘈雜。沈小量身體前傾,低聲說:“美婭,真沒想到,我們竟這樣見面……咳,每次見面都挺尷尬的……”

“你父親怎么樣了?”我切入正題。

由于彼此熟悉,沈小量沒有拐彎抹角,直接描述了他父親的癥狀。他有一肚子苦水,嘴巴一張,滿腹苦水都向我傾瀉而出,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他說,沈大力近來越發(fā)糊涂了,說話顛三倒四,行為古怪難懂,只認得沈小量一人,連養(yǎng)老院都不愿意收留他,一天三個電話,緊催著沈小量把父親領(lǐng)回家去。沈小量說,把如此狀態(tài)下的父親領(lǐng)回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老婆莎莎更是無法接受,一定要讓沈小量來我的工作室問診。因為她說自己打聽清楚了,前幾年沈大力每次出門,都是來我的神經(jīng)內(nèi)科門診看病的。

我問他:“你記不記得父親最后一次出門是什么時候?”

沈小量很清晰地告訴我,是某年某月某日。因為那天剛好是沈小量的生日,他與莎莎到本市新開的五星級酒店吃飯,飯罷,帶了一盒席間剩下的飯菜,準備給父親當(dāng)晚餐。莎莎說這些都是好東西,也省得她再做飯了。結(jié)果,等到夜里將近十點,沈大力才回到家中,手里拿著一片樹葉,說自己去看秋天的第一片黃葉了。當(dāng)年,母親生下沈小量半個小時后,突發(fā)羊水栓塞,在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了兩天兩夜,還是走了。母親下葬那天,剛好屋前的銀杏樹落下了第一片黃葉。沈小量眼角有一星隱約的淚光,但馬上就干涸了?!拔遗c我媽,可能并沒什么感情,雖然我這樣說也不對,但事實就是如此??晌野植灰粯樱髞碚勥^兩個阿姨,都沒有娶回家。”

沈小量說的,恰是沈大力最后一次來我診室,給我送香皂那次。據(jù)沈小量說,那以后,沈大力就變得沉默寡言,行為怪誕,很快就被沈小量送進了養(yǎng)老院。

這些事情,估計連我父親都不知道,反正他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過。當(dāng)年沈大力站在門診大廳,揮舞著手臂,向我描述他的家庭,說夫人是某重點高中老師,沈小量給市里一把手當(dāng)秘書,前途無量,如果我能嫁給沈小量,這一輩子可保生活無憂。

眼下,聽了沈小量的話,我站起身來望向窗外。樓下的行道樹已是黃綠斑駁,再遠處一點兒,就是我之前供職的公立醫(yī)院。當(dāng)初我尋找工作室地址時,一直都沒有超出醫(yī)院半徑。下意識里,我總覺得有一天,沈大力會來,只是沒想到,他會以這樣的形式出現(xiàn)。直到現(xiàn)在,我腦子里還留存著那天沈大力離開時的情景——分診護士把他帶出去了,我悄悄跟到醫(yī)院門口,微雨的天空暗沉壓抑,路燈的光芒被雨霧沾濕,模糊一片,沈大力迎著路燈走著,仿佛要走到一處遙遠的未知之處去。

我苦笑:“你是不是想來興師問罪,為什么你爸一直在我的門診看病,但他的記憶力還是一天天丟失了?”

沈小量連連擺手:“你別誤會,我相信你已經(jīng)盡力了,我是想來問問還有沒有其他辦法的。”

我告訴沈小量,我把他當(dāng)老朋友,就直白地說一句,這病沒法治,只能拖延進程,讓它變化緩慢一點兒。人的記憶很奇怪,能夠記得兒時的很多事,交往過的一個小伙伴,吃過的一顆奶糖,親手埋進土里的一只小寵物。那些日子,幾十年過去了,依舊清晰在目。而后,可能會有數(shù)十年的光陰,腦子變得混沌模糊,我們甚至想不起昨天吃過什么菜,見過什么人,別說老年人,我們自己有時候都會這樣?;蛟S,每個人身上都藏著失憶的“潛質(zhì)”。

沈小量聽著這些話,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搖頭。但是當(dāng)我讓他回去多陪陪父親,多聽他說說那些摸不著頭腦的話,或者帶他去哪里走走,多珍惜在一起的時光時,沈小量的眼神暗了一下,抬頭看我一眼,著急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我沒時間跟一個病人這么耗著!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是想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完全治好?或者說,就是好一點點也行!”

我微笑著搖搖頭。

“不,你有辦法的!聽說他在你這兒存了很多記憶,如果能得到原來的記憶,他就能恢復(fù)正常?!?/p>

“你聽誰說的?”

他把椅子拉近了一點兒,壓低聲音說:“我聽說南苑花園的那戶人家,女兒前些年在外頭做大生意賺了很多錢,從你這兒給她母親買了一顆藥,她母親的記憶就恢復(fù)到五年前的模樣了。那女老板一直夸你,簡直把你吹得神乎其神。我也不敢奢望買五年,哪怕是回到兩年前也好,兩年前,我父親還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

我笑笑,給沈小量和自己各斟了一盞紅茶。

沈大力的確在我這兒存了很多記憶。我還在公立醫(yī)院供職時,他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每次來的時候,他講了什么話、有什么心愿,我都有記錄在案,積攢起來也不少了。自己開工作室之后,我把原先記錄的案例都帶了過來,對我的工作幫助很大。

沈大力來我的診室,確切來說,并不是來看病的。他能挑準快下班時分,當(dāng)天預(yù)約的病人都看完了,診室里空下來,我正整理物品準備下班時,他就闖進來了。他每一次都沒有掛號,一坐下來,沒有開頭,沒有起因,不知怎的話題就鋪開了。

第一次來,他帶了一包茶葉,讓我轉(zhuǎn)交父親,我收下了。我想跟他像個老熟人一般聊天,但又沒有共同話題,就聊起了沈小量。他說,沈小量做完了男科小手術(shù)后,很快娶了老婆,過了一段很逍遙的日子。兩個人經(jīng)常開跑車外出游玩,又喝酒誤事,耽誤了大領(lǐng)導(dǎo)的幾個稿子,后被調(diào)往一個無人關(guān)注的小單位上班。沈大力甚至當(dāng)著分診護士的面說:“莎莎不是個好老婆,如果當(dāng)初沈小量娶的是你,肯定不是現(xiàn)在這副鬼模樣,只有你鎮(zhèn)得住他!”護士朝我擠眉弄眼,我只得低頭把鍵盤敲得啪啪作響。

那時候的沈大力,會說很多稀奇古怪的話題,從國內(nèi)外時事,到明星八卦,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但是仔細辨別,又覺得全是他的臆想。但他說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家事,責(zé)罵沈小量不孝,嫌棄莎莎“誤家”,話里話外同樣也是真?zhèn)坞y辨。時間一久,我就懶得去辨別真?zhèn)?,只管做著自己的事,任由他坐著不停地說。每次,我都想抓住他一個話題剛完、下一個話題還沒接上的空當(dāng),打發(fā)他離開,可是看著這個面部神色越來越迷茫的老人,我就把溜到喉嚨口的話咽了下去?!吧虿厝グ?,回去吧!”最后,都是在我的暗示下,分診護士請來了保安,勉強將他送出門去。

被“請”出門前,他還要扭過身子,從口袋里掏出一點兒東西來,一定要塞給我。有時是幾顆塑料紙包著的糖果,有時是兩個皺皮的橘子,有一次甚至是一雙舊棉襪。分診護士驚呼起來:“這人該不會有怪癖,偷了人家曬在外面的襪子吧?”嚇得我一抖手,將襪子扔進了垃圾桶。

還有一次,我著急下班,保安已經(jīng)等不住先走一步,分診護士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突然有些害怕,擔(dān)心眼前這個人高馬大的病人會突然情緒失控,跳起來攻擊我,馬上婉轉(zhuǎn)又嚴肅地告訴他:“我要下班了,我爸等著我回去呢!”

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動了沈大力的淚點,他竟失聲大哭起來,說自己起先在診所拔牙,大出血引發(fā)了低血糖,一包紙巾都止不住,差點兒暈厥過去,醫(yī)生打電話給沈小量,沈小量居然說自己正在外面玩,一時回不來。說著,他還張開大嘴,露出缺失了一顆牙的牙齦,指點給我看。牙洞枯萎,明顯不是當(dāng)天剛拔的牙,但我還是被這突發(fā)的一幕驚呆了,思索片刻,讓他把沈小量的手機號報給我。沈大力擦擦眼淚,止住了哭聲,手指劃動著手機屏幕,半天也沒找出沈小量的手機號,卻翻出了沈小量的一張照片,轉(zhuǎn)眼夸起了他又聰明又能干,是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分診護士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向我擠擠眼睛,低聲嘲弄道:“他應(yīng)該去看精神科,而不是神經(jīng)科?!?/p>

我曾吩咐分診護士,如果他來了,直接就截住他,但他總能不管不顧地沖進來。唯有那次,當(dāng)他說“你配得上一間有陽光的辦公室”后,我就告訴分診護士,以后他想來就來吧。我一直希望他有一天能再次來到我的診室,而我可以告訴他,我馬上要辭職了,以后就到陽光大廈二十樓工作室來找我。我以為依據(jù)往常的慣例,他很快會重來。現(xiàn)在,工作室開張兩年了,沈大力竟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我的視線。

在本市,很多人都不理解我的工作室到底能提供哪些服務(wù),不像診所那樣看病開藥,也不像心理咨詢工作室那樣開導(dǎo)安慰,一天也不見幾個客戶上門,一有空就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看書。慢慢地,甚至有傳言說我當(dāng)主任醫(yī)師的時候,故意拖延患者的病情,然后從別人打破頭也擠不進去的公立醫(yī)院辭職,自己出來開工作室,就等著有錢人上門來高價買藥,賺了很多很多錢?!拔覀兌歼€在為幾兩碎銀累死累活,她憑什么就開始整天無所事事曬太陽了?”他們說。我起先還跟人解釋說:“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曬太陽也需要本錢嗎?”他們就更加不相信我了。后來,當(dāng)我再聽到這些評論時,就抿嘴一笑,繼續(xù)曬太陽。

沈小量煮的紅茶的確好喝,醇香厚實,符合我的口味。沈大力曾說過,沈小量對喝茶很講究,因此,他送給我父親的那包茶葉,包裝雖差了點兒,但茶是好茶。我到現(xiàn)在才有點信了,但那包茶葉早已被我父親棄之角落。

我對沈小量說:“到我這兒取家人的記憶,是需要付費的。”沈小量連忙表示,這個他懂,問我需要多少錢。我撥了一個號碼,助手適時跑了進來,打開電腦,讓沈小量看價位表。以最近的一年算起,第一年最便宜,要二十萬;往上推,每一年都按以前一年總價的百分之五十遞增,多年的費用相加,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

沈小量顯然吃了一驚:“這么貴?”他冒失地喝了一大口紅茶,燙得齜牙咧嘴,噘起嘴唇往外呼了口氣,緩慢地將茶水吞了下去。

“你父親說了,你有錢?!?/p>

據(jù)沈大力說,沈小量夫妻倆有一次開跑車在鄉(xiāng)間道路兜風(fēng)時,不小心軋死了一只雞,農(nóng)戶跑出來講理,沈小量抓了一把現(xiàn)金,數(shù)都沒數(shù)就扔給了農(nóng)戶。

沈小量沒有反駁父親的話是真是假,只是嘆了一口氣。他以“說出來也不怕老朋友笑話”開始,以“說完了也不怕老朋友笑話”結(jié)束,概述了這幾年的遭遇。大抵意思是,調(diào)到新單位之后,收入不高,工作熱情也很受挫,莎莎照樣花錢無度,再加之父親生病住高端養(yǎng)老院,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盤算一下,到這個歲數(shù)了,手頭并無多少積蓄。他搓著手說:“要不是知道你是老熟人,我也不敢踏進你這高檔的工作室半步。”

我相信沈小量說的是實話,沒有為難沈小量,轉(zhuǎn)而給他指了另一條明路——每天完成我布置的一個任務(wù),四點半之前到我工作室來打卡一次,半年后,我就把他父親近兩年的記憶無償提供給他。沈小量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我看了很久,才面露驚喜,連連道謝。

剛開始時的任務(wù)很簡單,只是去養(yǎng)老院給父親削一個冰糖心蘋果,買一束向日葵花,到城西小店買一個蓋著“手工制作”紅戳記的老蛋糕……沈小量都完成得很好,每天準時到工作室來打卡,幾乎是小跑著進門,一臉松快,把為父親做事時的照片發(fā)給我,我就一一存進電腦,他又小跑著離開。我總是逗他說:“不錯呀,今天又賺了一個億。”沈小量就哈哈笑起來。

后來,任務(wù)一天天變得復(fù)雜,陪父親鑲一顆假牙,帶父親拍一套親子照,和父親去撿一次落葉……每天我在微信上給他發(fā)布任務(wù),好久才得到一句回應(yīng):我知道了。慢慢地,沈小量來打卡時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人也變得沉默,眼里含著重重的心事。我跟沈小量說:“如果你感覺做這些事情很困難,我跟你的協(xié)議隨時可以終止?!鄙蛐×窟B忙搖頭,說這些都是小事。我說:“再堅持一下吧,這六個月的打卡,可抵五十萬的真金白銀呢?!鄙蛐×扛訄詻Q地搖搖頭,甚至還自言自語地說:“爸爸當(dāng)年為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一定認為都是大事?!边@時候,他的神情就跟當(dāng)年的沈大力越發(fā)相像了。

沈小量已經(jīng)堅持了五個多月,隨著協(xié)議期限臨近,他打卡越來越早,但是他的情緒越發(fā)低落,洗過手后,就默默地擺開茶具,煮一壺紅茶。我們捧著杯盞,暖著手心。沈小量坐在我對面一言不發(fā),我不問他,他也不說,我們就這樣相對而坐。天氣漸涼,樓頂風(fēng)大,落日也蒼白無力。一直到日暮,天邊的云彩和樓下的喧囂都漸歸平靜,我關(guān)上工作室的門,沈小量帶著一身暮色離開,慢慢走向路燈的深遠處。如果恰逢哪天下小雨,我就恍惚看到沈大力離開診室時的情景。雖然沈大力臉龐赤紅,沈小量白凈一些,但是從背影看,父子倆并無太大區(qū)別。也許這世上的每一對親子,都在重復(fù)著角色更替的宿命與無奈。

有一天,沈小量開口問我:“你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你又賺不到錢?!?/p>

“每天都有人風(fēng)雨無阻地來陪我,也挺好的。”

“到六個月的時候,你真的能讓我爸恢復(fù)記憶?”

我看著他的眼睛:“你認為呢?”

隔了一會兒,沈小量又小心地問:“外面有傳言,說你當(dāng)醫(yī)生的時候,故意沒把人的病給看好,現(xiàn)在讓別人來你這兒高價買藥,有個病人買不起藥,后來自殺了,是真的嗎?”

“反正我沒從你手里賺到錢?!?/p>

“也是……”

每天打卡還給沈小量帶來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好處。他為了能每天下午請假出來完成打卡任務(wù),工作態(tài)度變得特別勤勉積極,被評為先進,升了職。我從日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暗暗有些得意?!斑@人生啊,簡直太魔幻了!”升遷公示結(jié)束那天,沈小量跑到我的工作室,煮了一大壺濃茶,連喝三杯,顯得興奮又虛弱,像醉了酒一般,指著我問:“這都是你安排好的?”

我雙手一攤。

沈小量此時才告訴我,兩個月前,莎莎以“沈小量一天到晚陪父親不陪她”為由,把他踢出了局,轉(zhuǎn)而投奔一個有錢老男人。“我跟爸爸都變老了,我老得管不住自己的老婆,爸爸老得認不得自己的兒子了?!鄙蛐×堪巡璞K緊緊捏在手心里,我害怕當(dāng)他松開手時,掌心里只剩一堆碎末。

我感覺自己犯了個大錯,心頭突突一陣猛跳,想喝杯茶壓壓驚,卻失手碰翻了茶壺。琥珀色的茶湯汩汩流出來,就像我的心跳一樣左沖右突。余暉從朝西的窗戶投射進來,像打開了一盞落地?zé)?。而沈小量,真的抱住我工作室里落地?zé)舻慕饘匍L腿,細數(shù)著多年來父親對他的好,以及他對父親的忽視,說到后來,竟哽咽不已。他說:“爸爸最害怕天黑,因為媽媽就是在深夜被醫(yī)生宣告死亡的,這么多年來,他外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家,但是他完全失憶前的那一晚,深夜十點多才到家。這一夜,他該多么害怕與無助?!?/p>

落日抽走了最后的熱量,氣溫開始下降,我抱緊了雙肩。我也時常懊悔,那一天沒能把沈大力送回家中。我曾以為,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沈大力經(jīng)常會不請自來,一切都是自然而成的事?!吧虿?,回去吧,回去吧!”陷入遐想的我說出這句話后,猛然一驚,想對沈小量說“對不起”,沈小量卻一把抱住我,嗚嗚地哭了:“最后一個任務(wù)是什么?”

“最后一個任務(wù),是陪著父親看一次日落,天黑之前帶他回家。”言罷,我就轉(zhuǎn)過身去,臉龐一陣涼颼颼的。

沈小量領(lǐng)了任務(wù),點點頭,什么也沒說就出門了。

第二天下午,四時十五分,沈小量還沒來,我站在平臺上遠眺。遠山如黛,純白柔軟的流云間,浮著幾團淡橘色的薄云,落日的影子灑在地上,金燦燦的,溫暖寧靜。寒風(fēng)已起,我在無邊的風(fēng)聲里,接到了沈小量的電話:“我今天不過來打卡了,我要帶爸爸尋找到一個最佳的欣賞落日點,回來肯定會遲了!”

我掛了電話,來不及鎖上工作室的門,就轉(zhuǎn)身下樓,沖到地下車庫,開出自己的車,一路往城北山而去。咸鴨蛋黃般的落日正在層層剝離,馬上就要沉到大盤子一樣的山彎里去。天空已經(jīng)被染紅,車子飛快地掠過成排的綠樹、樹影里的民居、蔥蘢的田野。山間帶棱角的風(fēng)吹著我,那是跟陽光大廈樓頂完全不同的風(fēng)。

路上,也經(jīng)過了一片蘆葦?shù)?。白色花絮幾乎被風(fēng)吹凈,一片光桿樹立在荒野中。電車提示電量低要充電,但我還是加快了速度。

山上,只有稀疏的幾戶人家。攀上小山頂,遠遠地,兩個相似的背影佇立面前。那一刻,我希望萬物靜止,時間不再流動,日頭不再下滑。但是,落日以我無法想象的速度,滑膩膩地從山巒尖端溜了下去,當(dāng)我迅速從車里跑出來時,鴨蛋黃恰好滑到了山巒下面,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天邊只剩下一抹燦黃油亮的光芒。

站在蒼茫的山間,我與沈小量四目相對,可能彼此都沒想到有一天,我們會與光陰較量,去追逐一場落日。沈大力穿戴齊整,目光迷茫又空洞,看了我很久,緩慢地移開,移開,再也不像往常那樣,一會兒叫我“林主任”,一會兒叫我“林美婭”,甚至還把我喚作“林梅嘉”(后來才知道,“梅嘉”是沈小量母親的名字)。他垂著頭,拉著沈小量的手,叫了一聲“小量”,就依偎在了沈小量身邊。

沈小量瞬時淚流滿面:“這是爸爸兩年來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終于相信那個女老板說的話了,謝謝你,你是個了不起的記憶大師!”

“對不起……”

沈大力咧開嘴笑了,原先給我看過的那個牙洞上,填著一顆雪白的烤瓷牙。沈小量給父親戴好帽子,把他牽進車里。兩輛車子并排停在一起,我站在沈小量的車邊,跟他聊天。除了沈大力,四周無人,我們之間卻像隔著如海的人潮。

我說:“據(jù)說,落日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只需三分鐘?!?/p>

“三分鐘就能完成一次日落?今天,我?guī)е赣H,看著太陽從我眼前滑過,才相信時間過得真快。其實在這半年里,我還做了一件事,沒告訴你。我把當(dāng)年從老家門口移走的銀杏樹,栽到了小區(qū)的綠化帶里,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種活了。一起下山吧,我?guī)闳タ淬y杏樹,雖然它現(xiàn)在還是光禿禿的?!?/p>

山間人家的橘色燈光零星亮起,我跟沈小量的車燈也亮起來了。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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