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依然肆虐的2021年,最令我感到震驚的一件事情,莫過于作家李銳在闊別文壇十年之后的再次強勢歸來。由于受到疾病困擾的緣故,李銳已經(jīng)整整十年沒有公開發(fā)表小說。也因此,單只是他能夠戰(zhàn)勝病魔的困擾,再度執(zhí)筆從事小說寫作這一行為本身,就足以使我們額手稱慶。十年前,李銳公開發(fā)表的最后一部作品,是聚焦表現(xiàn)1900年庚子事變的長篇小說《張馬丁的第八天》。這一次的《囚徒》(載《收獲》雜志2021年第4期),直接被標明為“天母河之二”。毫無疑問,當李銳把《囚徒》標識為“天母河之二”的時候,實際上也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把《張馬丁的第八天》“追認”為“天母河之一”。作家之所以要以“天母河”“之一”“之二”來給出命名,主要因為兩部長篇小說的主要故事都發(fā)生在太行山腳下那條天母河的旁邊。而“天母河”的命名由來,也毫無疑問與散布于那條河兩岸的女媧娘娘的遠古傳說緊密相關。到了《張馬丁的第八天》中,這一古老傳說的具體承載者,也就是那個早已在巨大天石上屹立千百年之久的女媧娘娘廟。由此可見,《囚徒》最起碼可以被看作是《張馬丁的第八天》的續(xù)篇。更進一步說,如果此后李銳還能夠寫出“天母河之三”,那也就應該干脆稱之為“天母河三部曲”。當然,這是后話。
正因為《囚徒》乃是接續(xù)《張馬丁的第八天》而來的一部長篇小說,所以,也才有了那個正文開始前的“楔子”。在這個帶有序幕意味的“楔子”中,李銳開宗明義就寫到:“《張馬丁的第八天》和《囚徒》的發(fā)表相隔十年,可它們講述的卻是同一場悲劇。一百二十年前的庚子之亂,讓兩個世界,兩種不同信仰的人陷入同一場浩劫之中?!本o接著,在以極簡潔的文字概述了十年前那部《張馬丁的第八天》的基本內容之后,李銳不無悲憤地寫到:“最終,去壓迫的和被壓迫的,去仇恨的和被仇恨的,相互屠殺的和相互扶持的,舍生取義的和茍且偷生的,還是都身不由己地留在了這個萬劫不復的此岸。/這是一首哀歌。這是一個關于人的寓言。/浩劫之后活下來的蕓蕓眾生又將何去何從呢……”是的,李銳在這里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自己之所以要創(chuàng)作《囚徒》這部長篇小說,正是為了充分地揭示表現(xiàn)那些經(jīng)歷了一場生命的歷史浩劫之后的蕓蕓眾生接下來的人生走向。由此不難斷定,在《張馬丁的第八天》發(fā)表后的漫長時日里,李銳其實一直都未有停歇地思索著自己筆下諸多人物未來的命運走向問題。但與此同時,我們也無論如何都不能輕易忽略意大利著名的文藝批評家、歷史學家、哲學家克羅齊那句“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至理名言。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受到克羅齊名言的影響,我才會在一篇關于《張馬丁的第八天》的文章中,寫下過這樣的一段話:“從這個角度來看,李銳這部《張馬丁的第八天》,雖然具體描寫的是發(fā)生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國歷史故事,但作家那尖銳無比的思想鋒芒很顯然沒有僅僅停留在遙遠的過去。李銳之所以執(zhí)意要敘述一個遙遠過去的故事,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正在于那樣的一個過去和我們所置身于其中的當下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無法被割斷的深層聯(lián)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說,李銳對于遙遠過去的書寫,實際上也應該被理解為是對于當下時代的一種象征性表現(xiàn)。重要的,不是被書寫的歷史年代,而是書寫歷史的年代。從根本上說,李銳之所以要講述一個過去的糾結不已的人性困境故事,關鍵的原因,顯然就在于我們當下的這個時代實質上也正是一個特別令人糾結不已的時代?!盵1]如果說如此一種理解中的所謂“當下時代”更多地還是帶有一種抽象意味,以至于難以落到實處的話,那么,到了這部《囚徒》的時候,情況就明顯不同。盡管并沒有從李銳那里得到確切的證實,但在我個人的理解中,《囚徒》具體寫作動機的生成,卻很可能與2020年這樣一個特定的年頭緊密相關。2020年,按照中國傳統(tǒng)中所謂天干地支的說法,同樣是一個庚子年。這一年,不只是中國,而是整個人類世界,都遭受了一場空前的新冠疫情,以及由這場新冠疫情所進一步引發(fā)的,自然與社會各個層面的劫難。也因此,一種合乎情理的推想就是,由一百二十年后的這一場庚子疫情,尤其是這場疫情所造成的各種生存困境,李銳首先聯(lián)想到了很多年前也即1900年的那一場庚子事變,并進一步聯(lián)想到了曾經(jīng)的長篇小說《張馬丁的第八天》。由《張馬丁的第八天》里的那一場歷史劫難,作家自然會進一步聯(lián)想到經(jīng)歷了那場劫難后幸存下來的那些蕓蕓眾生未來時日里的命運走向問題。這樣一來,《囚徒》在這個歷史關節(jié)點上的出現(xiàn),似乎也就是一種順理成章的必然結果。
細讀《囚徒》,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活躍于這部篇幅字數(shù)大約只有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約略可以被劃分為四類。第一類,是率先登場的前東河縣知縣孫孚宸,以及隸屬于他的縣衙捕頭陳五六。第二類,是以張五爺為代表的天石村上村和下村(包括柱兒她娘在內)的一眾村民。第三類,是以瑪麗亞嬤嬤和馬修神父(前為醫(yī)生,后為神父)為代表的教會人士(其中,也包括那位后來才幡然悔悟的老三)。第四類,則是以張?zhí)毂:蛷垑凵剿麄優(yōu)榇淼呐c中國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發(fā)展緊密相關的若干人物。文本中,以上四類人物依照各自的人生邏輯向前運行,他們的運行軌跡雖時有交叉,但從總體上說卻是并行不悖。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四類人物的人生軌跡干脆就理解為貫穿于 《囚徒》中的四條結構線索。從根本上說,正是發(fā)生于以上四類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構成了《囚徒》最主要的故事情節(jié)。
然而,同樣是錯綜復雜的矛盾沖突,李銳的《囚徒》卻又與我們通常在其他小說中所看到的有明顯區(qū)別。如果說其他小說中更多出現(xiàn)的,乃是情節(jié)層面上的矛盾沖突,那么,李銳《囚徒》中出現(xiàn)的,就可以被看作是思想意識層面上,更多地帶有自我對話與駁詰性質的矛盾沖突。首先,所謂駁詰,依照詞典的解釋,也就是辯駁、詰問的意思。再加上自我,也就是和自己對話、詰問的意思。請一定注意,我們在這里強調一種思想的自我駁詰的前提,是把李銳看作了一位堪稱杰出的思想型作家的緣故:“在我自己的印象定位中,李銳從來就是一位類似于魯迅先生一樣的以思想性見長的小說家。需要特別說明的一點是,當我們強調李銳以思想性見長的時候,絕不意味著其他的作家就不具備思想性。只不過與那些更多以感受性以日常生活的描寫見長的作家,比如說賈平凹,比如說莫言,這樣的作家相比較,李銳更多地以思想的深刻取勝而已。”“不同的作家具有不同的思想藝術個性,實際上,也正是這些不同個性作家的同時存在,極大地豐富著我們當下時代的文學景觀。正所謂李白杜甫,各有所長,姚黃魏紫,各有所擅。面對著諸如賈平凹、莫言、李銳這樣一些藝術個性鮮明獨異的作家,我們絕不能秉持某種僵化的標準,做一種簡單粗暴的是非臧否。以一種理性的寬容姿態(tài),接納更多藝術個性迥異不同的作家,方才是我們應該堅持的基本價值立場。”[2]盡管說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整整的十年時間過去,但我卻仍然愿意堅持自己關于李銳是一位以其思想能力的深刻而特別見長的作家這一基本判斷。正因為李銳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向以思想的深刻見長,所以,如同《囚徒》這樣一部帶有突出自我駁詰性質的長篇小說在他筆下出現(xiàn),也就自是題中應有之義。很大程度上,也正因為我們把李銳看作是一位思想型作家,所以也才會由他而進一步聯(lián)想到法國的狄德羅這樣一位同樣以其思想的深刻而見長的杰出作家。眾所周知,狄德羅是法國所謂“百科全書派”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之一。也因此,他在人類文明史最突出的貢獻,也主要體現(xiàn)在思想層面上。能夠獲得思想家的稱號本身,就足以說明他思想能力的非同尋常。但同時,狄德羅卻也是一位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的作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一部被命名為《拉摩的侄兒》的對話體長篇小說。在這部小說中,身為流浪漢的拉摩的侄兒,一方面,甘心于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幫閑,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便會顯得總是低三下四,任人作踐,但在另一方面,他卻又有著耿直而坦率的性格特征,總是利用一切機會無情地攻擊、咒罵處于醉生夢死狀態(tài)中的上層社會。在這個人物形象身上,天才與愚蠢,高雅與庸俗,瘋狂與沉靜,正確觀念與錯誤認識,卑鄙低劣與光明磊落等一系列帶有明顯矛盾性的對立選項,竟然出人意料地被組合在了一起。以至于,在很大程度上,我們完全可以借用劉再復當年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極大影響的那個“性格組合論”來對拉摩的侄兒做出相應的評價。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拉摩的侄兒》是一部純粹意義上的對話體小說。小說的全部內容,都是“我”也即狄德羅和拉摩的侄子之間的一次對話過程。既沒有情節(jié),也沒有具體的時間和地點,甚至連同小說的主人公,作為對話另一方的“拉摩的侄兒”這個人物形象的名字,也都沒有給出。關鍵的問題在于,雖然整部小說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只是一次對話過程的單純記錄,但我們卻不難從中看出作家狄德羅對諸多社會問題的看法來。更進一步說,這里所謂對諸多社會問題的看法,也就構成了小說最主要的思想內涵。也因此,借一部純然意義上的對話體小說,以最大程度地承載表現(xiàn)足稱復雜豐富的思想內涵,恐怕正是狄德羅這部《拉摩的侄兒》最根本的思想藝術價值所在。
盡管說我的確不知道李銳是否曾經(jīng)閱讀過狄德羅的《拉摩的侄兒》,但由對李銳《囚徒》的閱讀而聯(lián)想到狄德羅的這部對話體小說,在我這里,卻是一種無可置疑的客觀事實。雖然并不像《拉摩的侄兒》一樣通篇都是對話過程,但相比較而言,李銳在小說寫作的過程中,不僅把重心更多地放置到人物的對話之上,而且很多試圖傳達給讀者的思想意旨也都被作家以一種自我駁詰的方式巧妙地處理在了對話過程之中,恐怕也是一種難以被否認的文本事實。這里,且以第一章為例加以說明。第一節(jié),可以說主要由東河縣前知縣孫孚宸和他曾經(jīng)的部下,縣衙里的捕頭陳五六之間一來一往的對話組成。第二節(jié),主要由發(fā)生在瑪麗亞嬤嬤、馬修醫(yī)生,以及隱名埋姓的老三他們三位之間容或錯位的對話組成。緊接著的第三節(jié),是以張?zhí)毂橹黧w的他和大師兄之間的對話。第四節(jié),是以張五爺為主體的他和天石村張氏家族成員之間的對話。第五節(jié),兩個主要對話者分別是張五爺和柱兒她娘。第六節(jié),前半段雖然不是對話,但到了后半段卻又變成了孫孚宸和陳五六之間的對話。盡管說其間肯定也少不了會有場面的鋪陳和動作的描寫,但主要依靠人物之間的對話以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演進,卻也是文本的一種實際情況。對話倒也還罷了,關鍵的一點是,李銳筆下的這些對話,不僅很少與充滿煙火氣的日常生活發(fā)生關聯(lián),而且還更多地承載著思想自我駁詰的功能。比如,罪臣孫孚宸在天石鎮(zhèn)天主堂面對著早已是陰陽兩隔的高主教發(fā)出的“驚天三問”:“請問主教,可真有復活之事?若然,何不早日以實相告,某豈能枉殺張?zhí)熨n。不殺張?zhí)熨n即無此案。既無此案,何來血仇?既無血仇,何來日后教堂驚天血案,死傷枕藉,血流成河?此某一問也?!边@第一問,乃是從張馬?。ㄒ布磫倘f尼)的是否死而復活問起。一下子就抓住了根本要害所在。發(fā)生在天石鎮(zhèn)天主堂前的那一場驚天血案,都是因為張?zhí)熨n的被處死而引起。而張?zhí)熨n的被處死,卻又與張馬?。▎倘f尼)的“死亡”緊密相關。這樣一來,張馬?。▎倘f尼)的是否“死而復活”,自然也就成為問題的癥結所在。唯其如此,與此案關系緊密的孫孚宸才會首先有此一問。“竟至兩敗俱傷,死傷無數(shù)。應去天堂者而盡入地獄,悲夫哉,人間浩劫莫過于此。在下敢冒昧請教:以此驚天動地之浩劫,天主允之乎?天主禁之乎?想主教烈焰之中悲天呼號,亦必有此問耶?舉問至此,心如刀割,淚如泉涌。此某再問也。”上承第一問,孫孚宸聯(lián)系天主教的教義緊接著有此一問。天主教“奉天主為至尊,《圣經(jīng)》為至上”,其志在于“欲拯救天下眾生脫罪惡而入天堂,超生死而獲永生?!奔热惶熘鹘探塘x的主旨是拯救天下眾生,那天主又何以能夠容忍前述驚天動地血案的發(fā)生呢?它如何能夠視生靈涂炭而不顧呢?緊接著,孫孚宸又發(fā)出了第三問:“但有一問郁結于心,不吐不快:列強各國得白銀四萬萬五千萬兩之巨,亦得四萬萬五千萬之人心乎?列國若與四萬萬五千萬人互為仇寇,天下可有一日之寧歟?更有一問,百口莫辯無以自答,庚子之初,吾皇亦以人心自持,竟與各國同時開戰(zhàn)。轉瞬間,土崩瓦解,一敗涂地。京畿失守,兩宮出走,顏面喪盡,國將不國也。人心可恃乎?槍炮可恃乎?國勢可恃乎?其必問,孔孟之道皇皇圣言悠悠哉兩千余載,國祚何以隳墮崩壞而至此耶?”說是一問,其實是兩問。一個指向了來自外部世界的各國列強,另一個則指向了自己也曾位列其臣的天朝國君。庚子事變的結果,是滿清在慘敗后的被迫賠款白銀四萬萬五千萬兩之巨。面對著中國國民人均一兩白銀的如此一筆巨額賠款,曾經(jīng)的朝廷命官孫孚宸倍感憤憤不平。正是從這一點出發(fā),他想到了由此而引發(fā)的人心向背問題,以及由這一問題更進一步牽引出的西人和國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何以能夠化解的問題。與此同時,面對著慘烈的庚子事變,尤其是天朝上國一敗涂地的悲慘結局,內心里對朝廷一直忠心耿耿的孫孚宸,情不自禁地要追問自己這個擁有五千年悠久文明的國家,到底為什么會慘敗到如此一種不堪地步。孫孚宸的以上三問,被問的對象,是那位早已在血案中被活活燒死了的天主堂前主教萊高維諾的亡靈。既然是萊高維諾主教的亡靈,那他們二者之間肯定也就構不成現(xiàn)實的對話關系。明明知道無法從萊高維諾主教那里得到回應,孫孚宸卻也仍然還要堅持發(fā)問,那這問題,其實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提給自己的。實際的情況是,其中的一些問題,連他自己也都百思而給不出答案來,唯其如此,等到三個問題發(fā)出之后,孫孚宸才會不無悲愴地感嘆道:“悲夫!此問天,非問人也?!?/p>
再比如,瑪麗亞嬤嬤在與馬修神父的對話過程中,曾經(jīng)以這樣一種滿含敬畏的方式來談論已經(jīng)去世了的張馬?。▎倘f尼):“這不是喬萬尼的錯,他是為了平息血仇而來的。這是喬萬尼在自己的苦路上經(jīng)過的最為痛苦難堪的一站。嚴格地說,喬萬尼的退出教會,和他最終不得不孤獨一人接受這樣的結局,是同樣的。這都是他跨出凡俗界限的代價。我甚至覺得,他最終認為這都是他信守對天父的承諾所應得的苦難?!眴倘f尼(張馬?。┧蓝鴱突钪?,不惜背叛“教會”也要堅持說出真相的這一行為,在教會內外都引起了極大的爭議。毀之者,甚至還會把他干脆就看作是教會的叛徒。針對如此一種嚴重的誤解,瑪麗亞嬤嬤從自己對教義的理解出發(fā),對喬萬尼(張馬丁)的行為給出了強有力的辯解。在她的理解中,喬萬尼(張馬丁)堅持不肯做任何欺瞞,一定要說出真相的行為本身,就是對教義最好的一種踐行,理當贏得充分的尊重。這樣,也才有了瑪麗亞嬤嬤更進一步的解說:“我知道,在外人看來,喬萬尼的所作所為超出了教規(guī)教儀,在一般人眼里那幾乎是對主的褻瀆??晌也贿@樣看,在我看來,那是一種忘我的獻身,就像一顆流星忘我地縱身一躍,在天幕上劃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他是那個走出了凡俗世界的遠行者,我們都還留在七天之內循環(huán)往復,他卻以自己的生命做成了對主的獻祭?!睆母旧险f,喬萬尼(張馬?。┲詴衼碓S多非議,除了他在“死而復活”后仍然堅持說出真相之外,另外還有一點,就是他曾經(jīng)在不自覺的狀態(tài)下,與張王氏等一眾天石村的村婦們結合,并最終生下了五個混血男孩:“可是,張馬丁執(zhí)事怎么可能同時成為五個孩子的父親。而且都是男孩子?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虔誠的張馬丁執(zhí)事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同時成為五個孩子的父親,這怎么可能?這簡直就是奇跡!”在一種世俗的層面上,盡管張馬?。▎倘f尼)執(zhí)事的行為并非出自清醒的理性,但從一般的教規(guī)禮儀上說,他的行為仍然會被看作是對主的褻瀆。與這些深陷于世俗理念困擾中的尋常人等不同,在早已全身心地奉獻給了主的瑪麗亞嬤嬤看來,喬萬尼(張馬?。┑乃魉鶠槿际菑膬刃睦餆o條件地信從或者說服膺主的召喚的結果。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把喬萬尼(張馬丁)比作一顆燃燒奉獻著自己的耀眼流星。這里,應該被重新提及的,是張馬?。▎倘f尼)為自己撰寫的“墓志銘”:“真誠者張馬丁之墓——你們的世界留在七天之內,我的世界是從第八天開始的?!睆堮R丁(喬萬尼)之所以自詡為真誠者,乃因為真誠是他最本質的特征。他的堅持要在“死而復活”后說出真相,正是其真誠品格的突出表現(xiàn)。按照天主教(基督教)的說法,世界不僅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而且,上帝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用了整整的七天時間。所謂“你們的世界留在世界之內”,強調的正是這樣一個事實?!拔业氖澜鐝牡诎颂扉_始”,一方面,固然可以理解為張馬?。▎倘f尼)乃是既有教會秩序的背叛者,但在另一方面,卻也更應該理解為張馬?。▎倘f尼)的所作所為,其實更是在本質上呼應、踐行著天父的要求。大約也正因為如此,瑪麗亞嬤嬤才會情不自禁地把張馬丁(喬萬尼)類比于耶穌基督:“喬萬尼,我的孩子,你永遠都不會死的……就像耶穌基督背負了十字架,最后走上了各各他山。我的喬萬尼背負著真相走上了他的天石。”到底該怎樣理解認識張馬?。▎倘f尼)的所作所為,既是《張馬丁的第八天》,也是《囚徒》中的一個核心的焦點問題。對于這一點,即使是如同馬修神父這樣的神職人員也都倍感困惑,難以給出恰如其分的合理評價。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充分地考慮到了包括馬修神父在內的很多人都會對張馬?。▎倘f尼)心生誤解,所以,瑪麗亞嬤嬤才會如此這般大費周章地為犧牲者或者說先行者張馬?。▎倘f尼)辯護。更進一步說,因為對張馬丁(喬萬尼)的那些負面評價也都出自《囚徒》中的相關人物,出自李銳所寫出的這個小說文本,所以,瑪麗亞嬤嬤在對話過程中所有對張馬丁(喬萬尼)的辯護之詞,也都帶有突出的自我駁詰性質。
究其根本,正是著眼于思想的自我駁詰可以被看作是李銳《囚徒》的基本敘事語法,我才更愿意在文體的層面上把《囚徒》稱之為一部“思想駁詰體”的長篇小說。事實上,也正是在人物彼此之間的對話與駁詰過程中,一些富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逐漸地浮出了水面。比如,那位帶領張氏家族一起入教的張五爺。身為一族之長的張五爺,之所以不惜得罪列祖列宗,也要率領五得堂的張氏子孫們加入天主教,與天石鎮(zhèn)天主堂的那一場血案緊密相關。這場驚天血案的主犯,被認定為是老張家的張?zhí)毂#骸靶滩康墓南铝钍熘畠冉怀鎏毂?,否則,天石村張家全族不可免罪。所有六十歲以下男丁斬立決,所有十歲以上女人遣送西北罰為隨軍婢奴,抄沒家財,罰沒田產(chǎn)充公……”面對如此不期而至的滅門之禍,身為族長的張五爺,當然要千方百計地考慮應對的策略。這方面,實際的情況是,別說十天內不可能找到張?zhí)毂=怀鋈?,即使是能夠找到,從道義上說,也不能把他交給官府。既如此,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全族入教”:“這不是我想出來的法子,河東十八村,村村入教,凡是從了洋教的,就是教民,入過義和團,打過教堂,洋人也概不追問。洋人不追問,官府就更不敢追問。”“我親自去見過天石鎮(zhèn)天主堂的瑪麗亞嬤嬤,就是那個帶著洋郎中來咱村里發(fā)放賑濟錢糧的瑪麗亞嬤嬤,她現(xiàn)在就是天母河教區(qū)和天石鎮(zhèn)教堂的主事人,這是天津教區(qū)的大主教臨時任命的?!边@里有兩種情況,需要引起我們的關注和思考。其一,從天石村的張氏家族來說,他們以整個家族的方式“現(xiàn)場”入教,很是有一點臨時抱佛腳的感覺。潛隱在如此一種臨時抱佛腳行為背后的,其實是一種“有奶便是娘”的實用主義心態(tài)。其二,從天主教一方來說,作為一種宗教信仰,要想成為天主教徒的最起碼要求,就是必須從內心深處堅定地相信相關教義,并能在日常生活中信守各種教規(guī)教義。依照這方面的標準來衡量以張五爺為首的張氏家族,根本就不可能滿足上述相關要求。在這種情況下,瑪麗亞嬤嬤不僅依然同意他們入教,而且還為他們提供了必要的庇護,細細思量一下,也還是存在明顯問題的。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問題,恐怕就是天主教會為了能夠擴大教民或者說信眾的范圍,根本就置他們的信仰與否于不顧。如此一種情形,實際上已經(jīng)從根本上違背了天主教的教義本身。更進一步說,在天主教會的這種動作背后,我們也可以感覺到有某種實用主義的陰影在晃動。但請注意,在整個張氏家族舉族入教這一事件的過程中,除了身為族長的張五爺倍感焦慮,為究竟是否入教而糾結不已:“遭逢亂世,大劫難逃,為救張氏一族八百余口的性命,唯有福嗣一人作惡,一人背負千古罵名——下地獄,上刀山,千夫唾罵在所難辭……”,其他八百余口人似乎都無動于衷。其中,唯一一個表示反對入教的,就是張?zhí)煊拥钠拍铮俏灰騼鹤佣环Q為柱兒她娘的鄉(xiāng)村女性。她給出理由是:“五爺,我想明白了。是那個姓高的高主教為了拆咱們的娘娘廟,捏了個假人命案子,讓官府把我們家他大哥砍了頭。我們家天佑是在教堂里著洋槍打死的。我們柱兒也是著洋槍在教堂外邊打死的。二哥天保如今又讓官府判了死罪,要把他追回來砍頭。五爺,您老替我想想,一家子男人都是教洋人給殺的,我能進那個洋教堂的門嗎?您讓我跟孩子們咋兒說呀我?”面對著拒絕入教的立場如此堅定的這位鄉(xiāng)村女性,張五爺頓感自愧不如:“張五爺聽得老淚縱橫。他萬萬沒有想到生死關頭,眼前這個瘦弱不堪的女人,竟然如此地大義凜然?!币惨虼?,他才會由衷地感嘆:“咱們老張家?guī)装倏谧哟竽腥?,都頂不住你這一個女人剛強?!钡堊⒁猓瑥埼鍫?shù)娜诵陨疃?,除了表現(xiàn)為舉族入教時間上的自慚形穢之外,也還體現(xiàn)在他和兒子張壽山的精神隔膜上。身為張氏家族五得堂的族長,張五爺除了擁有天石村的田產(chǎn)之外,在天津城里也還有兩處買賣,一處五得祥綢緞莊,一處四??蜅?。因為兒子張壽山正好在天津衛(wèi)讀書,所以就讓他順便照看這兩處買賣。沒想到,張壽山在自作主張學習洋務、礦業(yè)的同時,竟然先斬后奏,“以五得祥綢緞莊和四海客棧作抵押,以兩處買賣的收入和利息,從太古洋行手里貸出二十萬兩白銀,投資入股,將來可占東陘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六分之一的股份?!泵鎸χ鴱垑凵降倪@一番自作主張,張五爺從自身的經(jīng)驗出發(fā),料定他一定會上當受騙:“他明白,從今往后,不止五得祥綢緞莊和四海客棧不是自己的了,就連東陘煤礦那六分之一的股份,弄不好也都要歸了太古洋行。多半輩子積攢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叫兒子打了水漂兒?!睕]想到,到頭來的事實卻充分證明張壽山的決斷是正確的:“讓張五爺目瞪口呆的是,不久,兒子竟然真的報來喜訊……東陘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在天津一炮打響,兒子喜不自勝……”面對兒子報喜的來信,張五爺再次陷入自責與狂喜并存的復雜心態(tài)之中:“我是老朽不識少年志,村翁未知天下事呀!連眼目前兒的事情,連自己個兒的親生兒子也瞧不清楚啦……老天有眼哪,五得堂香火有續(xù),絕處逢生,老張家有救啦!”就這樣,雖然只是抓住了率族入教和縱子經(jīng)商兩個細節(jié),一個觀念相對落后保守,但既有責任擔當,也不乏羞恥感的很有幾分人情味的傳統(tǒng)鄉(xiāng)紳形象,便已經(jīng)活潑潑地躍然紙上了。
從人物形象刻畫塑造的角度來說,那位一直處于自我煎熬狀態(tài)中的老三,無論如何都應該被看作是《囚徒》中最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之一。面對老三這一人物形象,我們必須抓住其行為中三個不容忽視的方面。其一,他曾經(jīng)受惠于自己的表姨父陳五六。因為天生就是一個瘸子,所以老三總是不那么招人待見。在這種情況下,表姨父不僅可以收留他,而且還待他不薄,一直把他當作家里人看待,就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這一方面,一個突出的例證,就是曾經(jīng)想要把自己那個眼睛里長玻璃花的女兒蓮兒許配給他為妻。只因為遭到了蓮兒的堅決反對,這件事情才徹底告吹。雖然沒能如愿以償,但老三的心里卻因此而無法釋懷。其二,是他的恩將仇報與引狼入室。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喜歡的蓮兒,一往情深地投入到了百成的懷抱,老三的心里不管怎么說都不是個滋味。也就在這個時候,鬧起了轟轟烈烈的義和團運動。內心里充滿失落感的老三,一腔怨氣無法宣泄,也就稀里糊涂地“跪了壇,起了誓,也跟著鬧起來?!彼@一鬧不要緊,關鍵是還引狼入室地鬧到了表姨父家里。那一天,他們這伙義和團恰好路過表姨父家菜園子的后門,“我就想起我的苦,我就想起我的恨,我就想起自個兒一宿一宿睡不著,一宿一宿的心里兒活受罪。熱血上頭,我就一腳踹開了門,帶人闖進菜園子,正好又看見蓮兒跟百成在一塊兒,正好又看見蓮兒頭上插著那只蝴蝶簪子?!闭^“無巧不成書”,蓮兒和百成不僅待在一起,而且頭上還帶著蝴蝶簪子,所有這些都構成了對老三的強烈刺激。這樣一來,一場悲劇的發(fā)生就不可避免了。連同老三在內的若干男人,相繼糟蹋了蓮兒。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百成,到最后,只能在洗凈蓮兒的身體后,雙雙投井身亡。在這個過程中,老三自己人性深處所潛藏的惡,當然是一個主要動因。但與此同時,更不容忽視的,其實是一個“烏合之眾”式的群體性存在。“烏合之眾”,是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提出的一個重要命題。他深刻地指出,當某一缺少思想力的個人,融入到某一群體之中的時候,他的個性迅即處于被淹沒的狀態(tài),他的思想立刻就會被所屬群體的思想所取代。從根本上說,有很多個此類個體積聚而成的群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情緒化、無異議,以及低智商這樣一些突出的特征。無論是李銳這里所描寫的群體,抑或還是當下時代的諸多吃瓜群眾,“烏合之眾”的特點都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如果換一種表達方式,雖然二者也不盡相同,但勒龐“烏合之眾”的說法,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對“看客”的憎惡與批判。就此而言,李銳的《囚徒》就可以說外承法國勒龐,上承母國魯迅。其三,是老三在瑪麗亞嬤嬤精神感召下最終的幡然悔悟。在老三短暫的人生歷程中,瑪麗亞嬤嬤的適時出現(xiàn),可謂至關重要。一方面,在老三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是瑪麗亞嬤嬤慨然收留了他,讓他以隱姓埋名的方式成為教堂里的敲鐘人(因為老三遭遇槍傷后被嚴重毀容,所以,他這個敲鐘人,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雨果《巴黎圣母院》里那位丑陋無比的敲鐘人加西莫多。某種程度上,李銳其實是在以這種特別的方式向雨果致敬),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一點是,在拯救老三肉身的同時,瑪麗亞嬤嬤更是以一種言傳身教的方式,徹底拯救了老三那足稱邪惡的靈魂:“他在這位嬤嬤臉上看見了一種莫名的神圣,他無法描述到底看見的是什么……他覺得自己眼睜睜地看見了轉世而來的活菩薩?!蔽ㄆ湟驗槿绱?,等到老三得知瑪麗亞嬤嬤已經(jīng)身染重疾的時候,方才不僅會表現(xiàn)得那樣如喪考妣一般地失魂落魄,而且還在大庭廣眾的情況下以極大的勇氣講述了自己曾經(jīng)的作惡過程,公然表示自己已經(jīng)幡然悔悟:“我一心一意重新做人,一心一意想當我的二福子,我還以為后半輩子都活成個二福子,就能重新做人呢?現(xiàn)在才知道,重新做人是個夢,是個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不搭調的夢。我就是老三,就是那個糟蹋了蓮兒,就是那個親手殺了蓮兒和百成的老三。嬤嬤,我說的就是這么多了,后邊事情您都知道,不用我再說。”就這樣,在瑪麗亞嬤嬤無私獻身精神的感召下,曾經(jīng)想著要以隱姓埋名的方式混過后半生的老三,在認識到自己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的前提下,不僅幡然悔悟當眾懺悔,而且還以頭撞墻,自戕身亡。
既然曾經(jīng)的“惡魔”老三,之所以到后來能徹底地幡然悔悟,從根本上說,都是因為受到瑪麗亞嬤嬤精神感召的緣故,那么,我們也就有必要將關注的目光轉向這位瑪麗亞嬤嬤。在《囚徒》中,瑪麗亞嬤嬤是以一位無私奉獻者的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但請注意,她如此一種精神特質的生成,其實也是明顯受到張馬?。▎倘f尼)真誠與奉獻精神感召的結果。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注意到,瑪麗亞嬤嬤和馬修神父(醫(yī)生)的對話,很多時候都是圍繞已經(jīng)去世的張馬?。▎倘f尼)展開的。其實,不只是他們倆之間的對話,瑪麗亞嬤嬤平時的所思所想,圍繞的核心人物,也往往是這位張馬?。▎倘f尼)。比如:“那一刻,瑪麗亞嬤嬤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忽然刻骨銘心地明白了,活下去是一種多么沉重、多么殘忍、又是多么無法推卸的煎熬……這就像當初的喬萬尼,獨自一人肩負著真實和懲罰走上了自己的苦路……既然每個人都只能孤獨地走上自己的苦路,我們?yōu)槭裁催€要聚集在教堂里,聚集在主的腳下祈禱?”這是在面對著那一場死傷慘重的驚天血案的時候,瑪麗亞嬤嬤產(chǎn)生的人生頓悟,發(fā)出的人生感慨。很大程度上,正如同那位她人生的導引者張馬?。▎倘f尼)一樣,瑪麗亞嬤嬤是《囚徒》中最得天主教精義的一位神職人員。無論是對張馬?。▎倘f尼)建立在深入理解前提上的無限崇敬與悉心呵護,還是對如同老三這樣一位“惡魔”式人物的慨然接納,抑或還是日常生活中對馬修神父(醫(yī)生)潤物無聲一般的精神啟悟,所有這一切,都從各個不同角度充分地說明著這一點。很多時候,作家李銳自己一些富有洞見的思想,正是借助于瑪麗亞嬤嬤這一人物形象而傳達出來的。比如,面對著大洪水過后天母河地區(qū)的滿目瘡痍,“這時候,瑪麗亞嬤嬤就會想: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那座娘娘廟,因為廟里那個叫女媧的女神。萊高維諾主教千方百計要拆除它,天石村張氏家族的人拼死拼活要保護它。為此,人們不惜相互屠殺。這一切,難道真符合主的意愿嗎?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在地上實現(xiàn)主的天國嗎?喬萬尼不正是為此舍生忘死而出走的嗎?喬萬尼不正是為了主的天國,為了遵守不可作假證陷害人的戒律,為了平息誤會和屠殺才跨出了教堂的大門,把自己當成了獻祭的羔羊嗎?喬萬尼不正是那個追隨耶穌基督,而為眾生獻身贖罪的人嗎?這才是最后的真相。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有的只是對真相的誤會和曲解,甚至是對真相的污蔑?!边@樣一段看似瑪麗亞嬤嬤獨白的敘事話語中,突出體現(xiàn)出的其實是李銳思想自我駁詰的特點。那接連出現(xiàn)的五個沒有給出答案的大問號,正是這一特點的顯在表征。在其中,尤其不容忽視的一點,就是真相問題的提出。事實上,是否能夠坦然地直面真相,始終是李銳在《囚徒》集中思考的一個重要命題。還是瑪麗亞嬤嬤:“既然你們沒有人敢回答,沒有人敢面對真相,那就請你們讓開。”依然是瑪麗亞嬤嬤:“你最終會明白,如果你永遠欺騙自己,就是把自己意愿關在自己的囚籠里,就是讓自己永遠陷入地獄之火的熬煎。”然后,是馬修神父:“是啊,嬤嬤。我們原本是想等著有了天津教區(qū)主教大人,或是羅馬教廷的回答后,再向大家講出所有的真相??蓻]有想到,真相自己提前來了。而且是和這樣一場可怕的瘟疫一起到來的?,F(xiàn)在我真覺得羞愧,真覺得自己不像一個神父,倒像是一個撒謊者?!比匀皇邱R修神父:“人心為什么如此冷漠?人們?yōu)槭裁慈绱撕ε抡嫦??謊言為什么讓他們如此地趨之若鶩?”接下來,是張五爺:“把一件真人真事砌在墻里兒,大家伙都沒事、都不怕,把真人真事說出來就都害怕了?就都受不了了?張馬丁執(zhí)事怎么死的?他是為了把真相告訴咱們,才違背了高主教的意愿來到天石村的?!币陨戏N種,核心都是真相的問題。是的,那些“烏合之眾”或者作為“看客”的人們到底為什么會如此害怕真相?為什么就沒有足夠的勇氣來直面真相?并不僅僅只是《囚徒》里的人們所必須面對的質疑。翻開歷史,真相以及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真相,都是無法繞過去的一個重要問題。這一方面,各位只要聯(lián)想一下所謂“歷史虛無主義”的命題,就應該對此心知肚明。李銳之所以要在《囚徒》中三番五次地強調真相的命題,其根本的出發(fā)點或許正在于此。
話題再回到瑪麗亞嬤嬤這里。由于受到真誠者張馬丁(喬萬尼)精神感召的緣故,瑪麗亞嬤嬤在《囚徒》中,有兩方面的事跡值得引起我們的特別注意。一個是圣母堂的建立:“我是想在天石村建一座圣母堂。當初為了建立教堂,高主教和天石村結下生死血仇。我想永遠解開這個仇恨。你們全族入教,正好給了這個機會,讓我們永遠化血仇為慈悲?!痹趺唇兀吭诒A裟锬飶R的前提下,再加建一座圣母堂。因為考慮到女媧娘娘是天母河千百年的信仰,“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保留下自己的娘娘廟。我們都經(jīng)歷了太多的殺戮,我不相信建立在相互殺戮之上的信仰。真正的信仰只需要謙卑和奉獻。既然我們無可選擇地只能是生存在同一塊土地上,為什么不能在同一塊天石上平等地保存下各自的信仰?”一種實際的情況是,盡管瑪麗亞嬤嬤的主張遭到了一些人的堅決反對,但在她的一力堅持下,這座圣母堂到最后終于變成了活生生的現(xiàn)實:“雖有曲折,但一切最終都按照瑪麗亞嬤嬤的安排和意愿進行。”由瑪麗亞嬤嬤堅持一定要在娘娘廟旁邊加建圣母堂這一細節(jié),我們便可以看出,關于“身份認同”或者“文化沖突”問題,李銳其實有著持續(xù)不斷的長期關注與思考?!霸趯τ趥鹘y(tǒng)的‘白蛇傳故事進行了大膽徹底的顛覆與解構之后,李銳、蔣韻為《人間》設定的基本思想題旨已經(jīng)演變成了對于‘文化認同或者‘身份認同命題深刻的思考與表達。對于這一點,李銳在‘代序中同樣有著清晰的理性表達:‘身份認同的困境對精神的煎熬和這煎熬對于困境的加深;人對于所有異類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并又在排斥和迫害中放大了扭曲的本能——這,成為我們當下重述的理念支架。”[3]如果說早在《人間》中,李銳就已經(jīng)有著對于“身份認同”或者“文化沖突”問題的深入思考與表達,那么,《囚徒》中圣母堂的加建這一細節(jié),就可以被看作是李銳對相關命題的再度思考與表達。但瑪麗亞嬤嬤卻根本不可能料想到,她自己費盡心血建立起這座圣母堂,等到那場瘟疫發(fā)生之后,卻也還是遭到了下村人的無情破壞。盡管馬修神父向彌留之際的瑪麗亞嬤嬤隱瞞了這個壞消息,但這一殘酷事實的發(fā)生,對瑪麗亞嬤嬤所堅執(zhí)的異質文化多元共存的精神理想,自然構成了沉重的打擊。另一個,則是在霍亂瘟疫發(fā)生后,瑪麗亞嬤嬤自覺自愿地帶領包括老三在內的幾位志愿者前往下村救助那些可憐的染病者。盡管行前馬修神父一再叮囑瑪麗亞嬤嬤一定要注意自我防護,但由于接觸了太多病人的緣故,她最終還是不幸被傳染。但即使在短暫的彌留時刻,瑪麗亞嬤嬤卻依然鎮(zhèn)定異常地表示:“醫(yī)生,你的職責是治病救人,我的職責是讓死者的靈魂平靜安詳,那是一個人在人世間最后的一點安慰了,換了是你也會像我一樣的,就像你現(xiàn)在正握著我的手……”套用一句流行的俗話,我們也完全可以說,忠于職守的瑪麗亞嬤嬤最后還是倒在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一種實際的情況是,正是在瑪麗亞嬤嬤那種無私獻身精神的感召下,也才會有馬修由醫(yī)生到神父的身份與精神轉換的發(fā)生。當馬修神父在小說臨近結尾處面對天石村的村民講出這樣一番話:“我現(xiàn)在把一切都說出來了,把一切都說明白了,這些空蕩蕩的椅子等待的都是真誠的堅信者,而不是被恐懼驅趕的羊群。請你們自己來做出選擇吧:到底是跟著張馬丁執(zhí)事、瑪麗亞嬤嬤回到自己的教堂,走向第八天,走向天主的地上天國。還是回到天石鎮(zhèn)教堂,回到他們那一邊,回到循環(huán)往復的七天之內,回到他們許諾的永生的天堂。這個抉擇是每一個人遵從內心的最真實的抉擇,這個抉擇是每個人自己最終的抉擇?!钡竭@個時候,馬修終于徹底完成了他由醫(yī)生到神父的精神轉變。這樣一來,從張馬?。▎倘f尼),到瑪麗亞嬤嬤,再到馬修神父,他們三位就以一種接力的方式完成了一種精神的傳遞。這一方面,不容忽視的一個細節(jié),就是“尾聲”部分的第三節(jié)里,曾經(jīng)專門提及天石村的圣母堂后來被當?shù)匕傩崭姆Q為三圣堂。說,“那是因為圣父圣母派了三位圣徒下凡來拯救眾生”。但其實,只要聯(lián)系《張馬丁的第八天》與《囚徒》這兩部帶有連續(xù)性的長篇小說,我們就會知道,所謂的“三圣”云云,其具體所指,正是張馬?。▎倘f尼)、瑪麗亞嬤嬤和馬修神父這樣三位具有自我犧牲精神的真正圣徒。
除了思想的自我駁詰,李銳《囚徒》另外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就是對生存悖論的真切表現(xiàn)。這一點,首先需要從小說的題記談起?!肚敉健返念}記,是一首北方童謠《荒唐歌》。其具體內容如下:“臘月三十月光明,/八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沒云下大雨,/樹梢不動刮大風。/刮得石頭滿街滾,/雞蛋一動也不動。/這個雞蛋碰在石頭上,/把石頭碰了個大窟窿。/雞蛋破了鋦子鋦,/石頭破了用針縫。/還有一個新鮮事兒,/耗子下了個大狗熊?!敝员幻麨椤痘奶聘琛?,主要因為童謠里所羅列出的種種,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的事物。臘月三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看到月光,八月十五又怎么可能黑咕隆咚呢?天上既然沒有云彩,那肯定不會下大雨,樹梢一動不動的時候,自然也不會刮大風。唯其不可能,所以才被稱之為“荒唐歌”。把這樣一首《荒唐歌》當作《囚徒》的題記,其實就是在暗示讀者,小說文本中將會出現(xiàn)很多類似的生存悖論書寫。比如,小說開頭不久,就寫到了東河縣前知縣孫孚宸的被免職罷官。面對如此一種情形,不只是他的下屬陳五六陳捕頭,就連同孫孚宸自己在內,也都感覺到百思不得其解:“面對著這個對自己百般照應的老下屬,孫孚宸哭笑不得。孫孚宸知道,自己說不服他,捫心自問,也說不服自己。說也無用,可又不能不說。一切都如此荒唐而又無用,一切都是如此言說不盡的荒唐和無用。自己就像一個無人搭救也無法搭救的落水者:進,無彼岸可望。退,無此岸可留。說,盡是妄說。為,盡是妄為?;奶啤U嬲腔奶浦?。真正是荒唐之人偏偏遇上這荒唐亂世,奈何……奈何?”孫孚宸之所以會左一個荒唐,右一個荒唐,與自己的不公平人生遭際緊密相關。明明都是知縣,而且所轄的縣域里也都鬧義和團,但“死守不走”的懷來縣吳知縣,卻因接駕有功而被升遷為知府,與吳知縣形成鮮明對照的,就是身為東河縣知縣的自己。同樣是“死守不走”,自己等來的卻不僅是“枷板鎖身、削職為民”,而且“還得挨著門兒給人家洋教堂跪叩謝罪”。正因為如此,陳五六才會為自己的上司打抱不平:“您自個兒好好想想,這事情它擰巴不擰巴?這事情它跟誰說理去?”僅僅只是從孫孚宸的不幸遭遇,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出生存的某種悖論狀態(tài)。再比如,馬修醫(yī)生的感嘆:“可現(xiàn)在面對著萊高維諾主教的骸骨,面對著教堂內外遍地堆積的尸體,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作為醫(yī)生是一件多么荒謬的事情。一個醫(yī)生或許可以治療一些病人,許多醫(yī)生可以治療許多病人,可全世界所有的醫(yī)生加在一起,也永遠無法制止人類自己制造的浩劫?!痹谶@里,借助于馬修醫(yī)生的真切感受,李銳洞悉并揭示了人類生存的一個根本性悖論。一方面,之所以會有醫(yī)生這一職業(yè)生成,關鍵原因就是為了救死扶傷,為了幫助人們更好地戰(zhàn)勝病魔,盡可能地達到延年益壽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一種無法被否認的事實是,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政治集團或者烏合之眾(請注意,政治集團和烏合之眾之間往往是一種共生的關系。很多時候,正因為有那么多的烏合之眾,所以,政治集團才能夠如愿以償?shù)剡_至自身的目標),會以聯(lián)手的方式制造包括戰(zhàn)爭在內的這樣那樣的浩劫,這所有的浩劫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對人類生命簡直就是毫無道理的無端剝奪與肆意虐殺。面對著這樣的浩劫,包括馬修醫(yī)生在內的任何一位醫(yī)生的表現(xiàn)都只能是束手無策,一籌莫展。正因為敏銳地洞悉了這一憑借人類自身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超越的生存悖論,所以馬修醫(yī)生才會強烈地感覺到作為醫(yī)生的荒謬所在。還有一點真切的感受,同樣來自馬修神父。就在馬修神父聯(lián)手瑪麗亞嬤嬤,一起想方設法拯救身受霍亂瘟疫之害的下村人的時候,那些只知道一味地信從萊高維諾主教的下村人,卻用鐵錘和鐵鑿毀壞了圣母的祭壇。下村人的如此一種破壞行徑,讓馬修神父倍感憤怒:“你們要知道怕死?可你們難道不知道張馬丁執(zhí)事就是為了說出真相,死在這面石墻里了?,旣悂唻邒呔褪菫榱司饶銈兊挠H人,走進霍亂病區(qū)。我就是為了救你們,冒險把死亡的危險接到自己的教堂里來了。為了救你們,我們隨時都在冒著生命的危險??晌覀冊谀銈兒湍銈兊闹鹘檀笕搜劾铮谷欢际切皭旱娜?,都是該被懲罰該被拋棄的人?!睆堮R丁(喬萬尼)、瑪麗亞嬤嬤、馬修神父他們一心一意地在救助世人,但到頭來卻遭到了這些被救助者無情的懲罰和拋棄,如此一種情形,不管怎么說都只能夠被看作是生存悖論狀況的形象呈現(xiàn)。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從文本中這些林林總總的生存悖論狀況出發(fā),我們才能夠徹底理解李銳為什么一定要把《荒唐歌》這一首北方童謠征用來作為小說《囚徒》的題記。
不管怎么說,我們也不能忽略孫孚宸這樣一位前知縣的存在。孫孚宸原本曾經(jīng)苦讀二十載,歷經(jīng)三次進京趕考的曲折后,方才得以金榜題名。金榜題名時雖然一時間享受過無上的榮耀,但也不只是曇花一現(xiàn)般短暫。原以為從此之后會走上出仕的坦途,沒想到在京城一個從七品的國子監(jiān)助教的虛職上一晃就是六年。眼看著歲月蹉跎,自己老大年紀了依然一事無成,報國之志心切的孫孚宸,內心里真正心急如焚。萬般無奈之下,孫孚宸只好仿效京里的規(guī)矩,想方設法捐納:“籌措銀兩上下打點,四方求告,總算還有些同年、同誼出手相助,終得外放做了七品知縣?!彪m然被授了實職,但遙想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陶淵明,孫孚宸卻仍然倍覺慚愧,遂刻閑章“五斗先生”一枚自嘲。單只是著眼于這一個細節(jié),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讀書人孫孚宸雖然已經(jīng)陷身于晚清官場的污淖里,但還難能可貴地葆有著一份精神的清潔。既如此,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在知縣的位置上恪盡職守,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怎奈時運不濟,孫孚宸竟然趕上了庚子年這樣一個特殊的節(jié)點。一邊是來勢洶涌的天主教會(其背后,是所謂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另一邊是嘈雜鬧騰的義和團,上邊是昏庸的朝廷,下層是沒有絲毫辨別能力的“烏合之眾”,孫孚宸盡管應付得左支右絀,東倒西歪,但卻終于還是因為錯斬了張?zhí)熨n而激發(fā)民變,以至于釀成了天石鎮(zhèn)天主堂的一場驚天血案。身為地方官的他,自然難逃干系。不僅被罷官免職,戴枷返京,而且還必須到沿途所有意、法兩國的天主堂跪叩謝罪。只有到這個時候,孫孚宸方才真正認識到了什么叫做仕途險惡:“想想當時,深以為金榜題名的進士僅僅補任七品知縣的空缺,實在大材小用,算得上是官場失意,宦途蹭蹬了。何曾料想到還有今日馬上就要到來的滅頂之災?今生今世,自今日起,當初那個滿腹不平的‘五斗先生,如今這個隨波逐流的從眾俗物,可以休矣?!本瓦@樣,曾經(jīng)的堂堂知縣大人,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為人所不齒的階下囚。很大程度上,小說的標題“囚徒”,正是從孫孚宸的不幸遭際而來。也因此,請一定注意文本中的相關描寫:“衙役們也還沒從驚呆中回過味兒來:敢情——這活活一位縣太爺,眨沒眼兒的工夫,當場戴枷變囚犯,它忒邪乎了不是?”“恍惚中,孫孚宸心中苦笑,這只喜鵲好不知趣呀。我如今一介囚徒何喜之有,莫非還要你來喝倒彩送行……”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忽略的一點是,自從被罷官免職后,曾經(jīng)的朝廷命官孫孚宸,曾經(jīng)多次以囚徒自稱。所謂囚徒,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人身自由的被徹底剝奪。從這個角度來說,卻又何止是孫孚宸一人,除他之外,小說中的其他很多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更多人,不也同樣處于類似的“囚徒”境地嗎?!只不過,孫孚宸知道自己是失去了自由的囚徒,而其他的很多人,卻是身為囚徒而不僅不自知,反而還頗為自得。無論如何,能夠借助于孫孚宸的人生遭際象征性地把人類的一種囚徒處境真切揭示出來,正是李銳長篇小說《囚徒》根本的思想意義所在。
前面我們曾經(jīng)特別強調,活躍于《囚徒》中的一共有四類人物形象。其中的“第四類,則是以張?zhí)毂:蛷垑凵剿麄優(yōu)榇淼呐c中國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發(fā)展緊密相關的若干人物?!标P鍵的問題是,張?zhí)毂:蛷垑凵?,他們兩位怎么就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發(fā)生了內在的緊密關聯(lián)。先來看張?zhí)毂?。張?zhí)毂#臼乔遘娭麑㈩I聶士成聶軍門的部下。作為聶士成的忠實擁躉,他是在護送聶士成靈柩返鄉(xiāng)的途中,恰好趕上義和團正在攻打天石鎮(zhèn)的天主堂。由于自己兩個兄弟的死亡都與洋教堂有關,張?zhí)毂3鲇谝粫r激憤,便持槍加入了戰(zhàn)局。從根本上說,正是因為有了他的介入,義和團這邊方才最終攻入了教堂。但張?zhí)毂?,卻也因此而犯下了“滔天罪行”:“兄弟們,你們看看這滿世界里里外外的尸首,你們好好想想,官府能不能饒過這么一場大血案?官府能讓咱們哪一個逃出去?”就這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張?zhí)毂nI著這伙一起攻打教堂的兄弟們上山做了土匪。但這伙土匪,卻又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土匪,他們不僅紀律嚴明,從來也不禍害平民百姓,而且還公開號稱為替天行道的“聶家軍”。到后來,由于小叔張壽山需要有武裝來確保運煤火車的安全,張?zhí)毂1懵什肯律剑c東陘煤礦有限公司合作,自己也改名為聶繼志,“脫胎換骨”地成了礦山警衛(wèi)隊的聶隊長。張?zhí)毂5倪@樣一種經(jīng)歷,很容易就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晚清民初那個階段全國各地一時蜂起各路“軍閥”梟雄。這一點,在張?zhí)毂5娜松Y局上,也可以得到強有力的印證。到了“尾聲”部分,李銳特別交代:“辛亥革命之后,隨之而來的軍閥混戰(zhàn)經(jīng)年不衰。在軍閥們或敵忽友的殘酷兼并和絞殺中,太行軍統(tǒng)帥聶繼志終于宣布下野?!毕乱昂蟛痪茫谔旖蜃鲈⒐穆櫪^志(張?zhí)毂#┍簧衩貥屖职禋?。如果說“軍閥”的出現(xiàn),是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一個必要的階段,那李銳其實也就是在通過張?zhí)毂_@一人物形象而介入中國現(xiàn)代性的生成過程。再來看張壽山。如果說張?zhí)毂J恰败婇y”,那么,張壽山就是一個實業(yè)家。在那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關頭,出身于天石村、接受過西學熏陶的張壽山,能夠抓住時機,勇敢地加盟東陘煤礦有限公司這樣一個實業(yè)當中,是一種值得高度肯定的人生選擇。工業(yè)化,實業(yè)的發(fā)展,其實是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必不可少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因此,恐怕連同張壽山自己都無法料想到,他竟然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不經(jīng)意地介入到了中國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過程之中。
但在結束我們的這篇文章之前,還有一點必須提到的,那就是,小說中曾經(jīng)先后五次借助于他人的口吻談論張王氏的坐在木盆里順河漂走這一細節(jié)。比如,柱兒她娘:“嫂子順河漂走的時候坐在木盆里說,她要去一個沒有人,不鬧心,不熬人,不殺人,清清靜靜的好地方……”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小說中還曾經(jīng)專門設計,讓柱兒她娘在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下做了一個帶有明顯的“烏托邦”或者“桃花源”色彩的夢。在夢中,肯定是因為受到張王氏當年坐木盆漂走時所強調話語影響的緣故,柱兒她娘鬼使神差地來到了一個被叫做“天夢園”的地方。“一群人就都上了岸??匆姖M地的莊稼,滿村的樹,樹上奇花異果,又好看又好聞。彩鳥一群一群在天上飛,清水渠在腳邊嘩啦嘩啦流。房子都是新蓋的,人人都穿得整整齊齊的,見面就笑,全都開開心心的?!背诉@樣的美景善人之外,還有:“迎兒她娘就笑,這兒沒有人有地,這兒的地都是大家伙兒的。”“不打架,不爭搶。看見沒,地里的莊稼收了就又自己長出來了。樹上的果子摘了就又自個兒結出來了。永輩子也吃不完,用不盡。人人有份兒,都夠用,誰還爭搶呀?”也還有:“這兒的人都不結婚,不成家。有孩子。孩子都是大家伙兒的?!薄坝瓋核镞€是笑,瑪麗亞嬤嬤不是有育嬰堂嘛,我們這兒比她強,小孩兒進慈幼院,老人進敬老堂。不分男女,人人都得進學堂,都得念書識字?!敝灰匆豢催@些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實現(xiàn)的各種情形,我們就可以知道,李銳借助于柱兒她娘的這個夢境,所描述展示的,乃是人類社會一種高度理想化的愿景。但關鍵的問題在于,人本身還是有問題,還是太壞了:“自個兒的世界自個兒禍害!一天不禍害,就一天不踏實。一天不禍害,就一天不歇心——這就是人!你說自古到今,幾千幾萬年,過過幾天安生日子?它咋兒就沒有個人想出來個好法子治治呢?你說說,人這東西咋兒就這么笨呢你說?這女媧娘娘也是,你說她非要留下這可世界的笨人到底兒算是怎么回子事情呢?”正因為如此,正因為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有著足夠遙遠的距離,所以,李銳才會讓柱兒她娘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四周圍黑得沒邊兒沒沿兒的……”作家的如此一種藝術處理方式,很顯然意在告訴我們,理想是美好光明的,但現(xiàn)實卻是如同《囚徒》所描寫的那樣,一片黑暗。怎么辦呢?人類還會有美好的未來么?人類還配有美好的未來么?對于所有的這一切,我們除了苦苦地思考之外,恐怕也只能繼續(xù)苦苦地思考。
《囚徒》之后,李銳還會緊接著寫出系列第三部的“天母河之三”嗎?盡管我們不知道,但卻一直在殷切地期待著!
注釋:
[1][2]王春林《糾結:文化沖突中的人性困境透視》,載《文藝爭鳴》2012年第10期。
[3]王春林《“身份認同”與生命悲情》,載《南方文壇》2008年第3期。
2021年8月5日中午11時56分許
完稿于汾西寓所
【作者簡介】王春林,1966年生,山西文水人?,F(xiàn)供職于山西大學。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著有《話語、歷史與意識形態(tài)》《思想在人生邊上》《新世紀長篇小說研究》等。曾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第9屆優(yōu)秀成果獎、山西新世紀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