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掛在樹梢搖搖欲墜,田野里傳來秋蟲低吟,絲絲涼風(fēng)在夜空蕩起層層漣漪。
鎮(zhèn)東一座老宅,堂屋內(nèi),我的爺爺,101歲的老人胡慶生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有偶爾吐出含糊不清的語句,顯示他還沒有離開這個他飽經(jīng)滄桑的人世。已經(jīng)一天了,明明已經(jīng)是彌留之際,卻仿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遺憾,吊著一口氣不肯離去。
“爺爺,你說什么?”我?guī)状螌⒍滟N在他唇邊,卻仍然聽不清楚。爺爺眼皮努力抬了抬,又一次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占……奎?!?/p>
占奎爺爺?
“砰!”門被推開,裹挾著一股涼風(fēng)沖了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攙扶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走了進來。
我愣了一下。沒等我說話,老人顫顫巍巍走向病床。
“慶生兄?。∥沂钦伎?,我來看你了?!崩先朔律?,在爺爺耳邊輕聲說著。
民國時期,鬧了場大饑荒,民不聊生。那年,爺爺十二歲。為了活命,拜鎮(zhèn)上有名的剃頭師傅“劉一刀”為師。
嚴(yán)師出高徒,爺爺勤奮好學(xué),沒幾年爺爺?shù)氖炙囋絹碓骄M。師傅劉一刀對爺爺很滿意。沒過多久,爺爺入贅成了上門女婿,繼承了師傅劉一刀的鋪子。
轉(zhuǎn)變是從另一個剃頭匠來到鎮(zhèn)子上開始的。他的剃頭手藝出神入化,服務(wù)態(tài)度好,截走了爺爺好多客人。
爺爺很不服氣。有好事之人從中拉線牽橋,讓兩人比試一番。剃頭匠不同意,說這樣有失體面,容易生出矛盾。耐不住別人軟磨硬泡,激將法輪番上陣,只得同意了。
比試三局兩勝,分別是給老人,三歲左右的孩子,剛滿月的嬰兒剃頭。手法嫻熟,干凈利落用時最短者獲勝。
比試在鎮(zhèn)上那棵大榕樹下進行,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只見爺爺和剃頭匠同時將白色圍布在空中一抖,圍在老人身上。拿著锃亮鋒利的剃刀在油布上來回蹭幾下,剃刀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說一聲低頭,脖頸那兒一涼,剃刀涼涼地快速地往上移,能清晰地聽到剃刀剃過頭皮的“擦擦”聲。不一會的工夫,頭剃光了,毛巾前后一搓,碎發(fā)都留在盆子里,飄飄悠悠地沉到盆底。嘩一下潑出去,換上熱水,燙熱毛巾,捂在下巴上,拿剃刀在油布上一蹭,只幾下,刮完胡子。圍觀的人都呆了:兩人的手法速度不分上下。
差距是給三歲孩子剃頭時顯露出來的。爺爺剃頭的男孩不停地大哭,無論怎么哄也停不下來。剃頭匠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爺爺向來是急躁的脾氣,小男孩一直大哭,爺爺漸漸顯露焦躁不耐的情緒。
“我來吧!咱們換換。”剃頭匠突然對爺爺說。爺爺狐疑地看著他。剃頭匠對爺爺真誠地點點頭,爺爺只好走向另一個男孩。
剃頭匠蹲在孩子面前,從口袋里掏出糖塊,哄孩子說:“乖乖,吃糖,可甜了?!闭f著,他剝開糖塊,放進了孩子嘴里。孩子嘴里有了甜味,慢慢止住哭聲。剃頭匠轉(zhuǎn)到后面,一邊跟孩子軟軟糯糯地說話,一邊快速地剃頭。
比試結(jié)束了,兩人手法不相上下,速度同等。但在看客的眼睛里,誰是贏家,已經(jīng)了然。
“慶生兄,承讓了。小弟占奎謝過?!碧觐^匠對爺爺抱拳說。
爺爺輸?shù)眯姆诜?。?dāng)然還是有那么一點不甘心的。兩個人不打不相識,成了朋友。占奎爺爺比爺爺小五歲,一直稱呼爺爺慶生兄,閑暇時兩人經(jīng)常在小酒館喝酒嘮嗑。
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邁過了坎坎坷坷,半個世紀(jì)過去了。爺爺和占奎爺爺兩人兒孫滿堂,身體健碩。時代卻在快速地發(fā)展,街面上有各種理發(fā)店美發(fā)店,燙發(fā)理發(fā)染發(fā)焗油拉直,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剃頭了,剃頭鋪子也早已關(guān)門大吉了。不過還是有一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主顧離不開他們,他們就數(shù)著日子上門服務(wù),順便跟老主顧們聊聊天,順順心。
爺爺七十大壽那天,占奎爺爺也在。不知為什么,兩人又提起當(dāng)年那場比試。
“當(dāng)年,你不就是會哄孩子嘛!要不然你早就輸了!”爺爺不服氣地說。
“是??!我就是哄了哄孩子。我也沒說我贏了呀。”占奎爺爺依舊溫和地不急不躁地回答。
“鬼才相信你說的話呢!”? 爺爺滿臉的不屑。
“那你還想怎么樣呢?”
爺爺皺眉想了想,說:“咱們再來場比試如何?”
“還比試?”
“這就認(rèn)慫了?”爺爺輕蔑地看著占奎爺爺。
“唉!”占奎爺爺嘆口氣接著說:“怎么個比法?”
“嗯……咱們這次比誰送走的人多。誰輸了,臨死前就給對方剃頭。”
爺爺他們的老主顧大多七八十歲,剃著剃著,就一個個送走了。
占奎爺爺猶豫了一下說:“好?!?/p>
時光如梭,一轉(zhuǎn)眼又過去了三十年。爺爺九十七歲的時候還上門為老主顧剃頭,直到最近幾年身體不好,才停了下來。因為身體的緣故,這幾年兩人很少聯(lián)系。
“慶生兄啊!你這就認(rèn)慫了,不等等我就要走了?!闭伎鼱敔斃蠝I縱橫,顫抖著聲音說。
爺爺聽到占奎爺爺?shù)脑?,面色紅潤,精神也好了一些。爺爺咧咧嘴,看起來像是在笑:“畢竟……你比我……小幾歲,還……可以再……剃幾年?!?/p>
“不剃了!早就不剃了?!闭伎鼱敔斁o緊握著爺爺?shù)氖帧?/p>
“我……送走……四百……六十三位?!睜敔斂粗伎鼱敔?,眼睛里有光閃爍。我不由低聲抽泣起來。
“我……送走了四百六十一位。”占奎爺爺說。
爺爺有些不相信:“我……贏了?”
“慶生兄,你贏了。”占奎爺爺言辭懇切地說。
“我…贏了?!?/p>
爺爺虛弱地喃喃著,眼睛里的光芒,面上的紅潤漸漸褪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爺爺!”我失聲痛哭。頓時,屋子里哭聲震天。
占奎爺爺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里取出剃刀,打來熱水,恭敬地認(rèn)認(rèn)真真為爺爺剃頭刮臉掏耳朵。
“爺爺,我記得您說過,您送走了四百六十五位?!蔽萃猓伎鼱敔斏砼缘闹心昴腥苏f。
“不!是四百六十一位?!?/p>
【作者簡介】靳雪明,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星火》《作家文摘》《安徽文學(xué)》《青年文摘》《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小說月刊》《羊城晚報》《微型小說月報》等相關(guān)報刊,連續(xù)幾年入選《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中國微型小說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