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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

2023-07-27 01:54賈若萱
山西文學 2023年8期
關鍵詞:生活孩子

1

一個秋日的深夜,她突然在他耳邊來了一句:“好無聊的生活啊?!?/p>

他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快睡著了,她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看著她熟睡的臉,緩慢想起那句話,懷疑自己做了一個夢,反復推測之后,他意識到是真實發(fā)生的。于是,仿佛一陣遙遠的鐘聲,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變成了刺耳的警笛。

他們是對沒有長大的夫妻,他三十五歲,她三十四歲。她動不動就像孩子一樣流淚,擦破皮啦,飯不好吃啦,或者根本沒有原因,等她意識到時,淚水已經淌了出來。而他呢,喜歡窩在房間里玩游戲,那些游戲大多是中學生玩的,幾乎不費腦子,但他樂此不疲。他還愿意在嘴上下功夫,買亂七八糟的零食,關注各式各樣的飯館,每天一杯熱紅酒。有段時間他迷上了做飯,一下班就鉆進廚房,得了一次肺炎后,停止了,沒再開過灶。

“你們家像個什么樣子啊,連點煙火氣都沒有。”每次他的母親來家里時,都要來這么一句。

“出去吃多省事啊?!彼业睦碛梢捕家粯印?/p>

她的父母就顯得輕松多了,偶爾來給他們做飯,或者把他們叫去家里吃,吃的時候聊一聊新聞和親戚們無聊的瑣事。她不喜歡聽那些事,他卻聽得津津有味。

她是民辦高校的老師,去年剛評上副教授,他是獄警,晉升也很順利。他們在堯溪的生活一直不錯,剛結婚就有兩套房子,一套是他父母買的,另一套是她父母買的。他們住在大一些的房子里,小的那套出租?;楹筮@些年,他們又買了兩套房子,她打趣說都是因為沒有孩子,錢才會省下來。

在外人看來,這對沒有長大的夫妻的生活,比大多數人的生活要輕松得多。社會上存在一種約定俗成的道理:必須吃一定的苦,才能換來一些甜??蛇@對夫妻吃過什么苦呢?久而久之,人們都暗暗期待這對夫妻的生活掀起波瀾,好讓他們吃些苦頭。

于是在那樣一個秋日的深夜,波瀾來了?!昂脽o聊的生活啊。”他細細思索她的話,希望她醒來后給出一個解釋。但隨著她的眼睛緩緩睜開,溫柔地望向他,他又希望她不要解釋了。

“這么早就醒了?!彼f,伸了個懶腰,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

“被尿憋醒的?!?/p>

和往常的周末一樣,她先洗了個澡。他穿好衣服,靠在一旁等她。然后他們一起出門吃午飯,吃完開車去郊區(qū)的公園里逛逛,到了晚上,去超市買一些零食和水果,回家邊吃邊看電影。

“你昨晚做夢了嗎?”他問。

“什么都沒有,一覺睡到天亮了?!毕赐暝韬?,她走過去抱住他,在他嘴上吻了吻。

他也抱住她,吻了又吻,拉著她的手出了門??磥硭那椴诲e,蹦蹦跳跳地下樓,時不時湊過來碰他一下,發(fā)出嬌滴滴的聲音?!拔覑勰恪!彼龝蝗徽f。“我也愛你?!彼麜⒓椿貜汀_@是他們一貫的相處模式,是她從國外電影里學來的,一開始,他覺得十分難為情,朋友們或者父母,他認識的每一對夫妻,都不會像他們這般直接說愛。后來他漸漸習慣了,在這種模式之下,親吻和撫摸去掉了性的意味,生出了細水長流的溫情。每當這時候,他都感到特別幸福。可今天,因為想著昨晚的耳語,他變得有些不自在。

“你怎么啦?”她察覺到他的情緒,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沒什么?!彼拖骂^,捏了捏她冰涼涼的手指,走出小區(qū)大門后,又說,“你最近有沒有不開心?”

“怎么會呢?”她反問,壓著嗓子。

他只好不再開口詢問昨晚的聲音,仿佛只要一問,厄運就開始了。奇怪的是,她和平日一樣開心地撒嬌,或者流著淚躲進他懷里,他也和平日一樣,柔聲安撫她的情緒,帶她去買喜歡的東西。但他的心中卻盤旋起年輕時候的事。

從大學到現在,他們在一起十多年了。最初那幾年,和她結婚是他的夢想,好像除了這件事,上天再沒有給他安排別的任務。本來,她是要去南方工作的,那是一個特別好的機會,被他苦苦挽留了下來。

為了結婚,他們都犧牲了一部分,她沒有去成南方,他也沒有成為父親。孰輕孰重呢,他偶爾會偷偷做比較,往往沒得出結論就心驚膽戰(zhàn)了:這無疑是在破壞原有的幸福,一旦選定了一條路,就不該回頭看。每當這時候,他都會跑到她面前,仔細端詳她的顴骨,那迷人的部位讓他的內心漸漸舒展。她有沒有后悔過呢,他暗想,應該不會吧,畢竟婚后生活較之從前,自由只增無減,她父母本來管她很嚴,一結婚就放手不管了?,F在沒人能管得了她。

他盡情回想著從前那些美好的、糾結的記憶,妻子的形象在回憶中忽然陌生起來,于是悄悄瞥了一眼,她臉上依然是那副特有的憂郁神情。

“時間過得真快?!弊咧咧?,她在一塊兔子形狀的石頭上坐下,側著頭,望向遠方。一條細細的小河在落日的余暉下流淌,橙紅色天空上點綴著幾朵厚厚的晚霞,樹葉全黃了,落在地上,滿眼蕭瑟。“真快啊。”她又說,把手背放在額頭。

感傷刻在她的基因里,沒辦法糾正。她的父母也如此,遇到點小事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天下大亂。起初他不習慣這一點,大好的時光,什么事值得如此呢,久了之后,他習慣了她的脆弱,甚至需要起這種脆弱來——是他展現男子氣概必不可少的基礎,也是相處模式的基礎,不然他們的生活會變成什么樣?

“時間過得快,是必然的嘛?!彼f。

“多可怕呀,一眨眼就過去了,你能想象咱們已經快四十了嗎?”她皺著眉頭,聲音顫抖。

他不知該說些什么了。如果在平時,她的感傷不會引起他的注意,可今天他覺得不太對勁,一整天,他的頭腦發(fā)蒙,想著她昨日的耳語,什么都干不下去。

可到了晚上,他們的性愛依然酣暢淋漓,結束后,她像小貓一樣躲在他懷里,親吻他的下巴,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張著嘴巴,響起了輕微的呼嚕聲。這一刻的幸福令他渾身舒展,他摸著她有些松垮的皮膚,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2

幾天后,他們去參加朋友們的聚會,慶祝某位朋友的孩子順利進入大學,地點在郊區(qū)的農家菜館。他下了班,開車到學校接她,趕往飯店。她有些心不在焉,呆呆坐在副駕駛上,路燈在臉上壓出一道陰影,刻在基因里的感傷仿佛滲出了淺灰色罩衫,一層一層蔓延到空氣里,讓他透不過氣。

“你怎么了呢?”他問。

她想了想,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沒有回答。

他把車停到路邊,熄了火,在黑暗中望著她。即使過了這么多年,他依然覺得她十分美麗,為了聚會,她特意化了妝。四周靜得像在墳墓里,偶爾傳來一聲野貓的叫聲。他等著她開口,時間緩慢流逝,朋友們的聚會快要開始了。

“到底怎么了呢?”他著急起來,“有什么話不能對我說呀?”

她嘆了口氣,把手放到臉上,悶聲哭了起來:“我什么都干不下去……論文寫不出來,實驗做不出來,今天我去上課,講著講著就講不出來了,學生們嚇壞了,把我送到了校醫(yī)院,可我什么事都沒有,只是什么都干不下去……”

“那你應該歇一歇,去散散步什么的?!彼忾_安全帶,湊過去抱住她,“寫論文本來就很難,怎么可能一直有思路呢,不要硬逼自己嘛?!?/p>

“我當然去散步了,沿著操場走啊走啊,還是什么都干不下去,就連走路也走不下去,走一會兒就覺得快昏過去了,趕緊坐下來,可一坐下來就又開始發(fā)呆?!?/p>

“那你發(fā)呆的時候想什么?”

她看著他的表情,把臉別過去,不再說話了,淚水順著臉頰流到脖子里。

“別想了,這都是正常的,誰沒有過發(fā)呆的時候呢?!彼睦锵胫蹠?。

“你有過這種時候嗎?”她望著他。

他想了想說:“也許是有的?!?/p>

她抽泣著。他不再說什么了,吻了吻她,重新系上安全帶,隨后加大油門,握著她的手。

到了飯店,他才看到她的妝哭花了,眼睛也又紅又腫。朋友們好奇地望著她,當初結婚時,他們都覺得這一對不太合適,勸他們再考慮考慮,可還是結了婚。在朋友們的注視之下,他喝了不少酒,她安靜地坐著,偶爾夾點菜吃。

考上大學的孩子坐在他父母中間,換了個卷發(fā)造型,看起來長大了不少,他的父母沒有讀過大學,早早就結了婚,當他是個嬰兒時,他就見過他了。那孩子臉很長,掛著青春痘,和他母親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你讀的什么專業(yè)?”他問那孩子。

“導演。”

“在電影學院嗎?”她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焙⒆訐狭藫项^。

“學藝術的,藝術,藝術,嘿?!焙⒆拥母赣H笑瞇瞇地說,“當初想讓他學醫(yī),非要學什么電影,那能有什么前途啊,又不賺錢,也找不到好工作?!?/p>

“這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要喜歡?!彼蝗粐烂C起來,想了想又說,“人生很短,但有時候又很長,如果不做自己真正喜愛的事情,那還有什么意義呢?”緊接著是一聲嘆息,“年紀輕輕就明白這一點,多么好啊?!彼潎@地望著那孩子,“等到了一定年齡,就不可挽回了啊,是這樣吧?”

這番話說完,時間有了一瞬間的停頓,大家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尷尬的神色,仿佛聽到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而后那孩子父親干咳了一聲,舉起酒杯說:“是的是的,讓我們?yōu)榱怂囆g喝一杯?!背聊蚱屏?,又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他們重新聊起了工作、錢、好飯好酒,氣氛相當熱烈。

“你贊同我嗎?”她悄悄問他。

“當然?!彼摽诙?,但他根本沒想贊同不贊同的事。

“我同事李芳,你還記得吧,我今天才知道她是居士,經常去鳳凰山上的那個寺廟里。我覺得她很好,因為她在做自己相信的事,她有目標。我還有個同事,叫朱麗,明年就去北京讀研究生了,她也好,也有目標……”

“是啊是啊。”他附和著她,心里卻想著如何喝完杯里的酒。

“我喜歡有目標的人,這個孩子也有目標,多么好,可惜他的父母并不懂他。”她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

沒一會兒,那孩子走到她身邊,和她交談起來,她臉上的感傷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沉靜的、入迷的、順從的神情,因為穿著寬大的灰色袍子,像鳳凰山上吃齋念佛的尼姑,她時不時點頭,沖那孩子微笑,眼睛眨都不眨,仿佛在揣測某種難解的事物。他一邊和朋友們聊著天,一邊想聽清他們在談什么,可她從始至終沒有側過頭看他。

“那孩子真不錯?!被厝サ穆飞?,她說,“才十幾歲,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p>

“任性的孩子?!彼麗瀽灥卣f,“根本不考慮他爸媽的感受。”

“你怎么這么說?”她驚訝地側過頭看他。

他想到她發(fā)表“演說”時的嚴肅神情,還有朋友們看向她時不自在的舉動,一股火升騰起來?!耙撬俏业暮⒆?,我非揍他一頓不可?!本凭拇呋?,他的聲音變得又大又兇,把她嚇得一激靈。

她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沒再接話。隨著路燈的一閃一滅,不知為何,她想起了大學時候的藝術節(jié),她穿著吉賽爾長裙在舞臺上表演芭蕾舞,結束后一個舞蹈老師聯(lián)系她,希望她畢業(yè)后加入省劇團。最好趁年輕去讀個舞蹈學院,不要浪費了天分,那老師語重心長地叮囑她。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人。

她沉湎在驕傲的思緒中,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可很快臉色一沉,忍不住叫了出來:“多么可怕呀!”

他已經靠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后,他忘記昨晚說了什么,她噘著嘴,冷冷地看著他,那種表情他以前也見過,在討論政治問題、性別不平等問題的時候,她都是這樣看著他的。她在這類問題上絕不認輸,可他只覺得好笑,這些問題和真正的生活有什么關系呢,都是些假大空的概念罷了,唯一確定的,只要他退讓就會相安無事。

“你不應該那么說那孩子。”她說。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不會那么說了?!彼s緊認錯。

她笑了笑說:“好吧,原諒你了?!毙θ葸€未徹底消失,又被感傷的神色覆蓋了,她搖了搖頭,繼續(xù)說:“我倒希望我是那孩子,可是我年輕時候什么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一心只為了拿個學位,好去高校做老師,其他的什么都沒想過……哎,你看看飯桌上的其他人,過的都是什么生活???”

“他們的生活怎么了?”他想起她總是站在一個高點上評判別人的生活,又想起她講起那些慷慨激昂的問題時皺著眉頭的神情,一點都不美麗,也不可愛了。

“……很沒有意思,密不透風,死氣沉沉的……”她語無倫次,不安地看著他。

“你不應該用你的標準去判斷別人?!彼滩蛔×耍Z氣強硬起來,“你覺得不好,別人樂在其中,干嘛給所有事情分高下呢,男人和女人分個高下,國家和國家分個高下,現在你連生活都要分個高下了,難道你不滿意我們的生活嗎?你后悔了嗎?”

她的淚水已經淌了出來,皺著眉頭望著他。他不理解,她咬著牙,想大聲訓斥他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可她什么都沒有說。

3

冬季學期過去之后,她請了一學期的假,不去上班了。這是個大膽的決定,工作這么多年,她從未缺席,學校也不準長假。她用的理由是“身體不適,需要調理”,對方追問之下,她回答“流產”。因為沒有孩子,年紀又不小了,自然贏得了同情,她順利搬著論文資料回了家。

辦公室昏暗的光線,還有實驗室刺鼻的藥水味,像囚籠一樣牢牢控制著她,只要待在里面,就會心神不寧,什么都寫不出來,論文啊,數據啊,就連一道小學的算術題都無法解開。她感到無窮無盡的時間朝她涌來,憋悶得透不過氣??偸敲艿?,她希望時間快點走,把當下的時刻熬過去,又希望不要那么快過完,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享受到生活的樂趣。

他覺得她有些小題大做,工作就是工作,哪能輕易不做,有問題就克服嘛。對于像他這般樂觀的人來說,生活中的困難不值一提。他非常喜歡上班,喝喝茶,看看報紙,無聊了就打發(fā)犯人干活,或者來一場思想教育。

“你得在沒意思的事情里找意思。”他對她說。

“是的,你說得對。”她耷拉著眼皮,左手撫摸右手的手指。

她不再當著他的面流淚,可他知道她不開心,于是把她的母親請到家里來開導她。她母親穿著墨綠色長裙,肩膀又窄又薄,提著一大兜食物進了廚房,先給她做了一桌子菜,看著她大口大口吃下去。

“人得吃飽飯,吃飽了就好了。”母親說。

她的頭發(fā)蓬亂,無精打采地看著母親的嘴角,回答:“是的?!?/p>

“你得上班去,越不上班越不行,人會呆傻的?!?/p>

“是的?!?/p>

母親站起來,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機,又佝僂著背走回來,仿佛自言自語道:“要個孩子就好了,孩子能把所有的困難事解決,一個不行就要倆,倆不行要仨,年紀大了生不了了,那就找別人抱一個,對嘛,南方這種棄嬰多的是。”

她沉默,聆聽母親走來走去的腳步聲,聲音里傳遞出的信息加重了她的心神不寧。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涌出來。后來她也走來走去,覺得胸口發(fā)悶,喘不上氣。

“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在舞蹈班學過芭蕾嗎?”

母親沉思:“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你小時候學的東西可多呢。我和你爸爸的工資都花在你身上了。”

“我當初應該堅持學下去,我很有天分,對吧?”

“想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干什么呢?”母親說,“人家只是客套話嘛。”

“誰?”她問。

“你不是跟我說過嗎,你剛上大學的時候,在藝術節(jié)還是什么節(jié)上表演芭蕾舞,有個老師夸你有天分,讓你退學讀舞蹈學校去,那怎么可能呢?”

她大驚,原來很早以前就告訴過母親這件事了,但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一直覺得這是藏在心底的甜蜜往事。

“那不是客套話?!彼澏吨f,“要是我當初去了舞蹈學校,沒有一直讀到博士,也沒有來這里工作……那該多么好啊,我過的就是別的生活,而不是現在的生活了。”她的腦中勾勒別的生活的原貌:在舞蹈學校上課,跳舞,吉賽爾裙的薄紗閃出珍珠般的色澤,老師同學都喜歡她,畢了業(yè),她去了劇團,全國各地乃至全世界演出,收獲了無數的鮮花和掌聲,她活在人們的焦點之下,所以不會變老,也不會覺得沒有意思。

她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要去舞蹈學校?!彼プ¢W爍的靈光,激動地說,“我要去舞蹈學校,繼續(xù)學芭蕾,年齡不是問題,時間也不是問題,如果沒有學校愿意要我,那我就申請國外的學校,反正語言也不是問題,都不是問題?!?/p>

“你瘋了?!蹦赣H睜大眼瞧著她,“我看你是真瘋了。”

她靠在床上,眼皮腫得又大又寬。高燒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意識混亂了,邊輸液邊說胡話:青春啊,芭蕾舞啊,孩子啊,伴隨著一聲聲哭喊。他嚇壞了,守在她身邊,給她做營養(yǎng)均衡的飯。但她沉浸在可怖的夢中,臉上的淚痕一刻都沒干過。

中途她醒了一次,睜開眼看到他,第一句話是:“我們得試試別的生活?!?/p>

他仔細地望著她,希望她只是燒糊涂了,問:“什么別的生活?”

“我不知道,不知道?!彼龁柩?,“反正不是現在的生活?!?/p>

她又睡了過去,牛奶在桌子上涼透了,他的心也被一陣冰冷的風緩慢吹著。他想,為什么偏偏是我,別人的妻子喜歡孩子,樂于為家庭奉獻,家里到處充滿了溫情,而我呢,就像個可憐的小丑不停被命運耍弄,他細細數著伴隨著成長的眾多陰影:小時候挨爸媽的揍、高考發(fā)揮失常、被企業(yè)拖欠工資、進現在的單位也費了不少勁,好不容易安穩(wěn)了,可她……他看了看她熟睡的臉,站起來,繞著房間走來走去,到處都冷冰冰的,像母親說的那般沒有一絲煙火氣。

燒退了,她醒來了。

他把她扶起來,給她熱牛奶,她握在手里,一口都沒喝?!拔蚁氲搅?,我要去北京上表演班?!彼龔堉_裂的嘴唇說,“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不能待在這兒了?!?/p>

“跟我結婚,你后悔了吧?”他痛苦地問。

“不,不是你的原因?!彼郎I眼蒙眬地望著他,“我沒有后悔,我依然愛你。是我的問題,我就是不能再待在這兒了?!?/p>

他想哀求她留下來,就像當初求她留下來結婚那樣,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冷笑:“走吧,走你的吧,追求你的幸福去吧!”

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走進來,手里拎著各式各樣的禮品,親切地呼喚她的名字。有些人她對不上號,無論是他那邊的親戚,還是自己這邊的。這些年,她很少和親戚往來,過年過節(jié)也碰不到,大家都默認了她古怪的作風。

“不能沖動啊,年紀也不小了,折騰什么呢?”

“平平淡淡才叫過日子。”

“又沒有餓著肚子,不是挺好的嗎?”

親戚們你一言我一語,把空蕩蕩的房間塞得滿滿的。她坐在沙發(fā)上,微笑地看著他們,眼神、嘴角,乃至整個面部都被一股閃耀著的堅定力量支撐著,她沒有多說什么,只表達了感謝的話,隨后,這些救兵們搖著頭一個個走掉了。

他開車把她送到車站,再次期待她改變主意。他好久沒有和她對話了,雖然她每天都試圖和他談一談,期待他能和自己一塊離開,投身到更有意思的生活中去,但他要么躲到外面,要么一言不發(fā)躺在她身邊,連呼吸都小心謹慎。他的身體失去了知覺。

他搬下她的行李,輕輕問:“我們得去離婚了吧?”

“你怎么這樣想?”她想抱住他,他躲開了,“我只是去試試別的生活,何況北京又不遠,動車很快就到了。你為什么不跟我一塊去呢?”

他露出譏諷的笑,目送她離開了。

4

她給他打過幾個電話,他都沒有接,也沒有去北京看她。他終日枯坐在家中,梳理這一切如何發(fā)生,又如何走到了這一步。他把她的東西裝進箱子封了起來,但家中依然充滿了她的影子,幽靈一樣晃來晃去,纏繞在身邊。后來他終于意識到,往昔的生活煙消云散,再也無法挽回了。

他不能再待在家里,于是周末也去單位值班。同事們離他遠遠地,從前他和藹可親,現在縈繞著極為陰郁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他把單位的報紙全搬到值班室,摞成厚厚一堆,在灰塵和墨水味中入睡。但他什么都看不進去,睡得也不安穩(wěn),亂七八糟的夢境引得他嚎叫、痛哭,卻不愿意醒來。白天他泡茶,喝進嘴里又酸又澀,連這個愛好也無法繼續(xù)了,便把茶葉沖進馬桶,看著回旋的水渦上一片黑乎乎,心里仿佛有千萬只小蟲子爬來爬去,除了移開眼睛,他不知道怎么辦。

他依然天天去牢房給犯人進行思想教育,他們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只會用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對待他,使得他短暫逃離“被拋棄的男人”的身份。但最初的樂趣消失了,他看到的不再是犯人的改邪歸正,而是實打實的痛苦,所以他不覺得有成就感了。他猜測這些犯人們服刑幾年甚至十幾年,他們的妻子會不會等他們,會不會還愛著他們。愛這個詞太矯情了,要不是因為她,他一輩子都不會說這個詞,怎么現在張口就來了呢?

后來,他連單位也待不下去了,總覺得有股難以忍受的臭氣,便挨個檢查牢房,想找到味道的來源,但什么都沒有。他的眼睛也出了問題,一片霧水橫亙在眼前,看東西模糊不清。有次召集犯人的時候,他滑了一跤,把腰扭傷了,只好送回家養(yǎng)著。朋友們勸他,工作不要太拼命,隨便做做,安心等待退休吧。退休這個詞令他難受極了,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越來越老了,以前她在的時候,他覺得他們還有很多可以享受的時間。

他的心臟總是疼,不知是因為想念她,還是因為怨恨她。一次,他夢到自己死了,躺在棺材里,身上落滿了白色的花瓣,孤零零一人,他尋找她,渴望觸碰她的身體,但是死人怎么尋找呢。醒來后,他看到一扇陰森森的大黑門,往外冒著可怕的寒氣。死亡,難道這就是逐漸逼近的死亡嗎,他的心臟又一陣抽搐。

母親來看他,在他面前流淚,數落他當初不該和她結婚,多么怪的女人,不生孩子,也不維護家庭生活,過年都不知道回家看看,這種女人不會給男人帶來幸福,只會帶來災難。

“你條件不差,趕緊再找個女人,生個孩子,現在還來得及?!蹦赣H說。

也許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照顧孩子中,就可以從現在的狀態(tài)脫離了。不然,他做什么呢?她去過別的生活了,他也得過別的生活才是。忽然之間,他驚悚地意識到,自從結婚后,他們一直按著她的意愿生活,她說不要孩子,那就不要孩子,她說吃什么,那就吃什么,她說看什么電影,那就看什么電影。這個結論激起了他的勝負心,于是他動搖了,不想再履行忠誠的義務,答應了媒人安排的相親。

地點是女方定的,到了門口才發(fā)現,和她以前來過,她覺得不好吃,氣呼呼地說再也不來了,果真也再沒來過。他走進去,想起當時坐在哪個位置,她穿著什么顏色的衣服。一切都像昨天剛發(fā)生過。

女人比她年輕十幾歲,圓圓的臉,身上卻很干癟,說話粗聲粗氣,像個男人。她想明年就生小孩,不然年紀大了,對身體的損害會越來越大。他們談起學區(qū)房、育兒、孩子的姓氏、奶粉錢、上哪個學校。他順從地聽著,說不出哪里怪怪的。

“我可以等你離婚,但是你的房子可不能給前妻啊,以后我們的孩子還得用。”女人說。

他終于知道哪里怪怪的了,女人談起所有的事,唯獨沒有談起愛,恐怕在以后的生活中也不會。不像她在的時候,他們可以隨時隨地表達愛的念頭。仿佛一陣強勁的風吹過眼睛,如果將來有個同樣冷冰冰的小孩,他肯定招架不住。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事實上,他不知道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日子就這么流淌了。

但是他想著她,想著那些嬌滴滴的話語,感傷的淚水,孩子一樣的愛。從前的他們多么幸福,她為什么要離開這種幸福呢?

他痛苦地嚼著嘴里的牛排,女人說什么已經聽不到了。隨后他站起來,說了聲再見就倉皇而逃,小跑著回了家。

到家后,才發(fā)現手機丟了,應該是從口袋掉出去了。他又出門,原路返回,低著頭尋找,眼前一片霧蒙蒙的白。他絕望地想到,這一定是上天的懲罰,因為他試圖對她不忠,何況,手機里存滿了與她的合照,從大學到現在,都是美好的回憶。

他的心堵得更厲害了,坐在路邊大口喘著粗氣。到了晚上,他感覺到寒冷,站起來打車回了家。他想,他得把丟手機的事告訴她,聽聽她怎么說,可沒有手機,怎么給她打電話?這一夜,他在饑餓和寒冷中度過,這饑餓不是真正的饑餓,寒冷也不是真正的寒冷,可就是有了類似的感覺。

第二天,他去買了新手機,補了電話卡,找店員幫忙恢復了大部分照片,一些更年輕的照片丟失了,令他沮喪又難過。隨后他走進照相館,想把所有照片打印出來,按時間順序制作成集子,這樣就永遠丟不了了。他應該早點做這件事的,一張張翻看的時候,他心想她給自己帶來了多少幸福啊,與那些幸福相比,現在擁有的東西是真的重要嗎?穩(wěn)定的工作也好、房子也好、家鄉(xiāng)也好,是不是禁錮了他追求幸福的可能?

他似乎理解了她的選擇,當然,他并不確定,因為她走之前沒有好好談一談。逐漸清晰起來的是:他的生活是由她組成的,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生活了,他需要她的感傷,需要她的古怪,需要她對生活的期盼。

我要去北京找她,丟開這一切,只要和她一起生活!激情在心中久久回蕩,灼得他又熱又渴。他想象他們在北京租地下室,空氣潮濕污濁,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老鼠在床上跑來跑去。可這樣的暢想也令他激動不已,身子顫抖起來。

于是,他頭一次主動撥了她的電話,問她在北京過得怎么樣。她在電話那頭哽咽了,為他的電話而高興。她說起四人宿舍,總被衛(wèi)生間的聲音吵醒,芭蕾舞也重新學起來了,跳的時候腰背酸痛,花的時間比年輕的同學更長,但是每周的表演課都很有意思,沒課的時候就去附近的公園逛逛,買點零嘴。他覺得她的嗓音變得厚厚的,穩(wěn)重成熟了許多。

“你怎么樣啊?”她問他。

“我一切都好。”他的心情果真好了起來,一時忘了要去北京的事。

5

那天開始,他們每天晚上都會通電話,聊聊各自發(fā)生的事情,她一次都沒有回來過,他也沒要求她回家,但他們依然說愛,說想念。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就可以安心做事,他漸漸覺得,她是一個遙遠的慰藉,像掛在天上觸不可及的星星,灑下的光輝卻照耀著他。

有一晚,他們臨時有事沒有通電話,可日子依舊照常過。漸漸地,他們的通話頻率變?yōu)閮商煲淮危煲淮?,四天一次。后來,他只有想她的時候才給她打過去,聽聽她的聲音,把突然冒出的刺痛感撫平,獲得平靜。他偶爾也冒出去北京看她的念頭,最終因為種種事情耽擱了,畢竟他們的事都不少。

母親依然勸他要個孩子,他不再理會。一次,母親來家里打掃衛(wèi)生,翻出一個落滿灰塵的大箱子,打開,里面都是她的東西。他才記起有這么回事,當初悲痛到徹夜難眠的心情已悄然褪去。他給她打電話,把這件事當笑話一樣講給她聽。

新的秋天又來了,他看日歷,發(fā)現她已走了半年多。

他回到單位上班,恢復了喝茶看報,懶洋洋坐在值班室,蹺著二郎腿。他對每個人都和藹可親,關愛下屬,尊敬領導,也重新開始對犯人們進行思想教育,看到他們堅定的眼神,他覺得自己做了極為有意義的事。朋友們的聚會他不再缺席,他發(fā)現,她不在,就不用擔心說出什么破壞氣氛的話,想喝到幾點就喝到幾點,直到盡興為止。

一切都和她離開前沒什么兩樣了,他再沒想過去北京的事。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年輕了,大概因為晨跑和做飯,他甚至迷上了馬拉松。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覺得應該再自律一些,便把家里的游戲裝備賣了,換了一臺跑步機。真是奇怪,他明明不是愛運動的人啊,他想到從前,與她整天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談情說愛,時間大把大把溜走,竟像上輩子的事了。

他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意義,開始規(guī)劃晚年,想著退休后把房子賣了,進當地最好的養(yǎng)老院,或者找一個小島生活,每天曬曬太陽,死在布滿陽光的沙灘上。他對這樣的暢想很滿意。

依然是個秋日的深夜,他跑完步,吃了健康的蔬菜三明治,洗了澡,躺在床上愉快地睡下了。他夢到自己在一個巨大的泳池里遨游。忽然之間,他被門鎖和鑰匙碰撞的聲音吵醒了。睜開眼,屋內一片漆黑。該不會是小偷吧,他輕手輕腳起身,穿上衣服溜到客廳,看到一個黑黑的影子坐在沙發(fā)上。

“誰?”他大聲問。

“是我?!笔撬穆曇?。

他嚇了一跳,趕緊打開燈,看到她穿一件艷粉色的大衣,碎發(fā)濕溻溻地貼著額頭,臉上落滿陰影的分割線,看不清表情。

“怎么回來了?”他驚訝地問,杵在那里沒有動。

“你不抱抱我嗎?”她抬起頭,望著他。他才看到,她的臉化得亂七八糟,這里黑一塊,那里白一塊,像剛從舞臺上跑下來的雜技演員。

他走過去,透過這張不美麗的臉,他看到了熟悉的感傷神色,又仿佛含著怒氣沖沖,他并不確定,只是抱住了她,像抱住一塊正在融化的冰。她的身上涼極了,他勸她去洗個熱水澡暖和一下,但她搖了搖頭,把手放到他的脖子里,笑了笑。

“你的行李呢?”他問。

“就扔在那兒吧?!彼f著,哭了起來,把他抱得更緊了,“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他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混合著淚水和汗水,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他的心跳了一下,像啟動了某個開關,有什么東西在身后倒塌了。

“乖,我陪你去洗澡,好嗎,洗洗你就舒服了,乖。”他柔聲說。

她順從了,一邊拉著他的手往浴室走一邊說:“我愛你?!?/p>

“我也愛你?!彼摽诙觥?/p>

那晚他們睡得很安穩(wěn),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作者簡介】賈若萱,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湘江文藝》《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著有小說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選2017年、2021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獲第六屆西部文學獎、首屆《湘江文藝》雙年新人獎,現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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