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到這家醫(yī)院前廳,沒有掛號,守候在門口的導醫(yī)員就帶常樂直接來到三樓,在一間診室的門口停下。心靈感應一般,里面出來一位白大褂,只見兩人相視一笑,單手擊了一下掌。像體操或跳水團體比賽項目的運動員一樣,已經(jīng)結(jié)束的一個給后者以鼓勵與期許,即將上場的一個給前者以贊美或安慰,順利完成了交接。白大褂目送導醫(yī)員走開,指指門口的長椅對常樂說,您坐這里稍等,里面還有一位病人,一會兒就好。
常樂坐好,放眼看去,走廊里來去匆匆的人不少,各個門口擺放的長短椅子上也很少有空的地方。是平時也這樣,還是因為是星期天北京的專家來了?正琢磨著,診室的門打開,剛才見過的白大褂招呼常樂說,您可以進來了。
大夫笑容滿面地迎接他這個陌生面孔的到來。
大夫貴姓?常樂邊坐邊問。
免貴姓湯,清湯寡水的湯,我出生的年代,沒有干飯吃,只配喝湯。大夫微笑著自嘲。
常樂跟著笑了,高興自己遇到了一個幽默風趣的人。
招呼常樂進來的白大褂說,這是我們湯主任,將近四十年專注于治療三叉神經(jīng)痛、面神經(jīng)痙攣和面癱。
湯主任微笑著前傾了身子,請問先生怎么稱呼?
平常的常,家常便飯的常。大夫前面都那樣說了,就沒好意思把自己的名說出來。不然,人家喝湯你常樂,怎么好意思?
湯主任親切和藹,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兩只電光閃爍般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常樂的這張臉,幾年了?
兩年半?都兩年半了,你為什么不早來找我?
常樂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心里想著合適的措辭。至少是認可了這樣一個事實,沒有早一點來,自己活該承受這么長時間的痛苦。
湯主任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手機對準了常樂的面部。那會兒,常樂的臉討好似的,正在劇烈地抽搐。
你自己看看,抽成了什么樣?你——你怎么就不早來找我?湯主任把手機遞給常樂。
看對方的神情,常樂覺得,急患者所急,痛患者所痛,作為懲罰,人家給自己一個耳摑子都應該。抽搐發(fā)作的時候,平時也常常對著鏡子左瞅右瞧,現(xiàn)在看湯主任拍下的視頻,確實慘不忍睹,半張臉的里面,仿佛有無數(shù)根繩子向著右上角一齊發(fā)力,抽搐的幅度和形成的表情有一點嚇人。
湯主任要回自己的手機,問是不是這樣——
常樂驚訝于湯主任居然把自己訓練得那么出色,像視頻的回放一樣,用自己的一張臉,把剛才發(fā)生在常樂面部的抽搐模仿得神形畢現(xiàn),奇丑無比。
幽默和風趣,又加了肢體語言,常樂忍不住笑了。心想,湯主任一定給自己也錄過同樣的視頻,要不,怎么會那么自信地表演給前來就診的人看。如此這般與患者交流,此地無聲勝有聲,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問答,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距離,事半功倍。沒有多年的積淀,哪里有這個功夫。四十年,談何容易?
問過了常樂的姓名和年齡之后,湯主任開出了一張檢查單,經(jīng)驗歸經(jīng)驗,我的目測不算數(shù),請常先生先去做一個面神經(jīng)肌電圖檢測,拿到科學依據(jù),咱們再確定該怎么辦。
科學依據(jù),正是常樂希望得到的,是啊,經(jīng)驗固然重要,靠不住的時候不是沒有。從凳子上站起來的那一刻,常樂的目光被對面墻壁上一幅書法作品吸引了去:醫(yī)逢信者但可救,道遇無明枉費心。甘露不潤無根草,妙法只度有緣人。常樂知道,語出明末馮夢龍的《警世通言》,不久前,一家醫(yī)療機構(gòu)的廣告詞里見到過。
湯主任笑著問,怎么樣?說得好吧,常先生今天能到我這里來,遲是遲了點,說明還是“但可救”的“有緣人”!
常樂說,謝謝湯主任的吉言,但愿是這樣。
在窗口交費的時候,陪常樂一起來的白大褂說,自己姓朱,朱紅色的朱,是湯主任的助理。常樂說,謝謝小朱,麻煩你陪我!
交過了費,小朱領(lǐng)常樂來到同一層樓的檢測室,里邊沒有別人,當下就給做了,帶著那張紙片,小朱領(lǐng)常樂重新回到了湯主任身邊。
你看——幾項指標都超過了正常人的一倍,就目前的情況,做介入式微創(chuàng),是最佳的選擇。湯主任用碳素筆指著檢查單上的數(shù)據(jù)說。——當然,不做微創(chuàng)還有別的辦法,去省人民醫(yī)院可以做開顱,就像這一位——湯主任從他的手機上調(diào)出一幅照片來。常樂看到,一位男士后腦的一側(cè),至少有三寸長的地方,有非常明顯的術(shù)后重新縫合印記,好多地方都沒有長出毛發(fā)來,粉紅色的疤痕特別搶眼,看上去有一點瘮人,那是開顱留給患者的永久紀念。雖然年紀大了,自己可不想那樣,開顱,聽著心里都發(fā)怵。
你再看這個——湯主任又調(diào)出了一組影像,一一指給常樂看。常樂扭過去頭,上面的人眼里沒有一點光亮和神采,術(shù)前術(shù)后都是呆板著的臉,木頭人一樣,只是后者看不到了抽搐。
最多二十分鐘,不需要住院,做完直接回家?,F(xiàn)代科技,就這么簡單!
常樂猶豫著問:需要多少錢?
湯主任說,讓小朱你給算算。
小朱拿起筆來,在一張紙上開始寫下手術(shù)費、納米養(yǎng)護費、藥費等幾項,報出的數(shù)不到兩萬。兩萬?去北京做,好像需要四萬,是翻了倍的。
可以報銷多少?
藥費可以從醫(yī)??ɡ镏Ц叮驗椴恍枰≡?,其他均需自費。
常樂說,手術(shù)費是大頭啊,出來的時候,只是想來你們這里咨詢一下,聽聽專家怎么說,沒有做其他的準備。馬上就做,太突然了。
湯主任說,前面已經(jīng)做了九個,現(xiàn)在正在做第十個,你要做,就是第十一個,后面還會有。專家六點的飛機票已經(jīng)買好,明天的這個時候,他就在哈爾濱的手術(shù)臺上。
這時候,又有患者進來,常樂說,我到外面想想吧,渾身上下只有千把塊,要做,還得籌錢。
二
每天早上醒來,常樂有翻手機的習慣,翻著翻著,一條微信吸引了他的眼球,是這家專科醫(yī)院發(fā)布的消息:今天是星期天,來自北京的專家在我院會診、做手術(shù),有需要的患者請現(xiàn)在就預約,名額有限,機會難得,切莫錯過!
從網(wǎng)上得到幫助,常樂想法久矣,不是要找相關(guān)的醫(yī)院,而是想了解國內(nèi)外治這個病的前沿成果。大致的過程是這樣:百度上輸進“面神經(jīng)”三個字,屏幕上就跳出來許多相關(guān)的詞條,滿懷期待,去點第一條“面神經(jīng)痙攣最好的治療方法”,屏幕上出來的不是“最好的治療方法”,而是現(xiàn)在就診的這家醫(yī)院全稱。
記憶當中,許多年前,不少患者吐槽,稱網(wǎng)上推薦的醫(yī)院,人去了,錢花了,上當了。事情逼到李先生不得不親自站出來給一個說法,他坦承患者的詬病有一定的事實存在,他們所推薦的醫(yī)院,確實并非治療該病最好的醫(yī)院,因為最好的沒有在他們這里做廣告,他們也不知道誰家最好。李先生態(tài)度真誠謙卑,懇請同胞給自己的民族企業(yè)以理解寬容和成長的時間。
因為心里有這樣難以抹去的陰影,雖然早就加了微信,常樂卻沒有認真關(guān)注過這家醫(yī)院發(fā)布的信息。今天早上關(guān)注了,是因為上面有“北京的專家在我院會診、做手術(shù)”的字樣。
迷信北京的專家,常樂毫不隱諱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發(fā)現(xiàn)自己面部不對勁的時候,咨詢一位大夫朋友,知道抽搐不是由中風引起,而是血管擠壓了神經(jīng)。前后兩次住院,輸液、扎針、各種各樣的理療,服中西藥。最多的時候,面部、胸部、手部,足部,上上下下一次要扎進去將近六十針。大夫名氣很大,享有各種名號和榮譽,大家都喊他教授,醫(yī)院的走廊里張貼著國家領(lǐng)導人和他握手的大幅照片。常樂慶幸自己運氣好,曙光就在前面,康復只需假以時日。
十天過去,二十天過去,一個月快要過去,抽搐的頻率和幅度都沒有降低,康復的跡象不曾出現(xiàn)。每次扎針的時候,教授身邊的實習生都要圍上一大圈,認真不認真,認真;上心不上心,上心。但認真上心和效果是兩碼事。一針下去,教授問:好一點沒有?常樂說,沒感覺到;換個穴位再扎,這回好一點不?常樂回答還是沒有。還沒有?我倒不信了——啪啪兩巴掌,那是下一針要扎進去的地方,教授念念有詞:通——通——通——嘴里這么喊著,又一針扎了進去。這回還沒有?常樂緊咬著牙,只覺得后面幾針一次比一次疼得厲害,有一點挺不下去了,話里帶了感激和興奮,——有了有了,這回感覺到了。教授爽朗地笑了,對圍過來的弟子說,我還不信——
最后一次扎完,常樂不無遺憾地對教授說,已經(jīng)來了整整四十天,再住下去費用就超過了報銷上限,醫(yī)院讓明天辦理出院手續(xù),扎不成了。教授說,你還沒有完全好啊,半途而廢,可惜了。等常樂出了門,教授跟出來悄聲囑咐,辦手續(xù)的時候,讓他們預收了費用,帶一個療程出去,我在自己的診所接著給你扎。
常樂說,好的好的。心里想的是,假若再在這里扎四十天,仍然沒有效果,不知道教授會給出一個怎樣的說法。教授那邊志在必得,他卻想的是人家的口碑和體面。辦手續(xù)的時候,常樂并沒有提出教授教給的做法,他得到的信息是,那樣做等于惡意套取國家的醫(yī)保,窗口里面不會答應。不會答應,教授為什么要提出來,難道還有別的變通辦法?常樂懶得去再問。
出院后的一次飯局,認識了一位給父親治過同樣病的朋友。朋友說,再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錢了,去北京做手術(shù),簡單得很!給我父親做手術(shù)的專家已經(jīng)做過三萬多例,手到病除,萬無一失!
疫情過去是春節(jié),要去北京就給耽擱下來。這就是常樂為什么見了這家醫(yī)院今天的相關(guān)信息,一反常態(tài),即刻行動的緣由。心里想著,要是北京來的就是朋友推薦的那位專家呢?錯過了,豈不可惜?
時間分分秒秒流逝,走廊里有的白大褂已經(jīng)拿到了外賣,常樂的大腦也在權(quán)衡利弊飛快思考。去北京,安全可靠,保險系數(shù)毫無疑問最大;可是一起一落怪麻煩,花費也不成了四萬?常樂是一個凡事圖簡單,不愿意在自己身上花過多錢,又有一點冒險精神的人。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既然敢登手術(shù)臺,關(guān)乎患者的身家性命,手上的功夫想著應該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眼見的自己前面已經(jīng)有那么多人做了,還有一個從寧夏那邊慕名而來,難道人家都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百分百的信任是一件比較吊詭的事,就這么定了:做!
忽然意識到,湯主任明顯本地口音,所謂會診,莫非就是他和他的兩位年輕助理?拉大旗作虎皮,虛假宣傳無疑?,F(xiàn)實就是這么個現(xiàn)實,環(huán)境就是這么個環(huán)境,十個條件里,只要最關(guān)鍵的一條是真的,其他都不必太多計較,只要那個北京專家不是冒牌貨,這一寶就押對了。年紀大了,經(jīng)歷的事多了,就見怪不怪,學會了坦然面對,成熟老到是一次又一次付過了學費。
要不要和老伴以及孩子們商量一下呢?毫無疑問,一百個應該??墒且簧塘?,以他們各自的性格,即便是同意在這家醫(yī)院做,也不會同意今天就做,不知道專家下一次什么時候才來。更大的可能是明明北京有一個兒子,為什么不去找技術(shù)最好的那個專家?怕花錢?你自己不舍得,我們舍得!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來不及了,事后解釋吧,定了。
接下來的事是籌錢,這個不難,怕露了餡,不能向老伴和孩子亮明,兩個電話打出去,朋友很快給打進來兩萬。
常樂給女兒發(fā)微信,中午我不回家吃飯。什么原因,沒有細說,隔三差五,沒遲沒早,他在外面會有飯局,家里的人都習慣了。
三
常先生看著就是一個痛快人!湯主任放下了正要打開的外賣,接著說,凡事最終求的是結(jié)果,下午回到家里,臉上不抽不跳了,給全家人一個驚喜,大家該有多高興!
湯主任的“凡事最終求的是結(jié)果”,說到了常樂的心坎上。
助理小朱開始開單子。湯主任拿出一頁打印好的紙來,是《手術(shù)患者須知》。是為了節(jié)約時間吧,他沒有讓常樂自己看,而是挑其中的幾項讀給常樂聽。湯主任說,手術(shù)做完,有三四天時間,你半個嘴巴進食會有一點困難,一只眼睛會有淚水滲出,過幾天就恢復如初了。常樂平時就大大咧咧,是一個粗人,笑著說,這個沒關(guān)系,一邊困難還有另一邊,餓不死的。在最后的一欄里,簽了“同意”和“常樂”四個字。其他條款的內(nèi)容是什么,既然湯主任沒有念出來,想來無關(guān)緊要,常樂就沒有再問。想起來都有一點后怕,假如上面明明白白寫著:“萬一手術(shù)失敗,患者要獨自承擔一切后果”這樣一條呢?
手術(shù)室燈光昏暗,專家個頭高高,年齡在五十歲左右。
大夫北京來?
北京來。
常樂的心放了下來。貴姓???
專家說了一個姓,不是朋友推薦的那一位。
常樂安慰自己說,這么大一個中國,會做這個手術(shù)的,肯定不會只有一個人,對方即便是那位專家?guī)С鰜淼耐降埽灰埠芎茫?/p>
看看,正跳著呢!專家指著常樂的臉說。常樂也感覺到了,這張給自己爭氣的臉總是在最適合的時段,不失時機地展示給需要看的人看。有幾次飯局結(jié)束要集體合個影,它卻是偏不配合,照片上自己的“尊容”沒有一次不是口眼歪斜,不人不鬼。
按照女助理的引導,常樂躺上了手術(shù)臺。
專家走過來說,手術(shù)過后,半個月的時間,您的半邊嘴巴會進食困難,一只眼睛會有淚水滲出。一邊的臉,會有一點下垂。三個“會”,沒有一個是危及生命的,對一個面部長期被抽搐困擾和折磨的人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常樂感慨北京專家的誠實,不遮不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丑話說在了前面,有良好的職業(yè)道德。憑這個,就值得托付,值得信賴。三樓的湯主任為什么要把半個月說成是三四天呢?怕說多了,患者拍屁股走人嗎?他太不懂病人的心理了,良藥苦口,療毒刮骨,擔心純屬多余。當然,也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說多了,還真會把一部分膽小的人嚇跑。嚇跑了,不就是把本來很好的機會給錯失了?湯主任那么說,也許是迫于無奈,他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患者好,等到手術(shù)后徹底恢復如初了,他們自然會理解所以那樣說的苦衷。
手術(shù)開始,專家在右面耳朵下邊切開一個小口,常樂閉上了眼睛,感覺有什么東西進入了血管,進入了皮肉,腫脹,腫脹,還是腫脹,腫脹到難以承受。常樂開始支撐不住,嗷嗷地叫了起來。沒有打麻藥,疼到兩拳緊握,額頭冒汗,兩位助理死死按著他的手臂怕他亂動。專家的兩只手好像有無窮的力氣,一直在將一個什么物件強行往皮肉的深處塞……
下了手術(shù)臺,常樂突然發(fā)現(xiàn),嘴里像含著什么,舌頭打滾,說話不連貫了,吐字不清晰了,要對專家說謝謝兩個字都變得特別困難,不得不反復說了幾遍。不放心,最后又抱了抱拳。好在再次回到湯主任身邊的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大的改善。想著,可能自己剛才太緊張了。
見到術(shù)后的常樂,吃過外賣的湯主任更顯親切,怎么樣,現(xiàn)在感覺還抽不抽?神奇不神奇?佩服不佩服?是不是后悔沒有早一點來找我?這么說著,他就又開始對著常樂的面部錄像。你看——這是你現(xiàn)在的,還抽嗎,一點都不抽了。常樂的眼角有淚水滲出來,一邊用手去抹一邊伸過臉去看。其實,看不看他都知道,自己的臉理所當然不會再抽了。湯主任將幾塊折疊好的紗布遞過來,用這個,小心感染了。
湯主任說,接下來要做的是輸液和納米修復,每項大約需要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后,常先生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家了。
正午時分,打吊瓶的人依然很多,沒有床位,護士指給常樂一只凳子,讓他坐在那里。患者多,出出進進的護士也多,門口光導醫(yī)員就安排了一擺溜,這么多的人開工資,看來指靠的就是北京的這一位專家。平日,所有的廣告宣傳,枕戈待旦,都是為了今天的全力以赴。一家自身并沒有多大實力的醫(yī)院,要生存,何其艱難!
打完了吊瓶,接著做納米修復,小朱事先有過交代,今明兩天各做一次,每次半個小時,也可以合起來一次做,常樂的家離這里遠,就決定一次做完。納米修復,如同做核磁共振一樣,人躺在一個倉里不動,頭部有粉紅色的光照著。機器一開,人民幣以每分鐘三十多元的速度開始流出流進,一個小時,流走了常樂將近兩千塊。能不做嗎,納米修復,聽著就前沿。
有意思的是再回到診室發(fā)生的事。湯主任說,后三天打吊瓶的藥可以帶回去找地方輸,還需要帶一個月的口服藥,這樣才能確保后期的正?;謴汀R獛敲炊喟。砍穯?。這一問,湯主任的話匣子再次大開:我們這些老年人啊,一個比一個沒出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生病了,還舍不得上醫(yī)院,舍不得買藥,可是給兒孫花起錢來,從來都是要星星給月亮,二話不說,心甘情愿。人家不是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一本明明白白的賬,就是算不過來,犯得著這樣虧待自己?
意識到像趙本山和范偉演的小品《賣拐》一樣,此時此刻,湯主任的目的是賣他的藥,常樂還是頻頻點頭,表示認同對方的說法,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我怕沒有那么多的錢了。湯主任說,我剛才的話等于白說了,你啊,還是不會心疼自己!你原來不是有一千多?朋友那里借來兩萬,前面花出去的加起來還不到一萬八,你不是還帶著醫(yī)????夠的,足夠的,手術(shù)做了,我們要負責到底,三分治病,七分保養(yǎng),不能保證恢復期的用藥,算我們的醫(yī)療事故?還是算你自己沒有吃該吃的藥?旁邊的小朱也說,常先生,我們是專用藥,外面不一定買得到,湯主任是為您好。
交費窗口接過單子報出一個數(shù),常樂先遞上醫(yī)???,讓把上面的錢全劃了,接著又付了一千塊現(xiàn)金,加上手機里的整數(shù),仍然欠著二百多元。小朱說常先生該是看花眼了吧,我?guī)湍憧纯?,沒等常樂同意,就將手機拿在了她的手上。看過后對里面說,老先生確實沒有錢了,把單子遞出來,我每樣減去兩盒。
兩只鼓鼓的塑料袋,分別裝了膠囊和固態(tài)片,都是中藥。另一個袋子里裝了后面三天打吊瓶的藥液,常樂可以滿載而歸了。回頭和湯主任告別,湯主任遞過來一張他的名片,囑咐常樂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他,發(fā)覺有了什么問題,再來多少次都免費。記住了,千萬不要吃狗肉,那個東西發(fā)病,也不要吃辛辣的食品。
四
從醫(yī)院出來,走走停停,停下來是因為眼睛著了風,淚水滲出來更多,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三只塑料袋去打理。這個時候,常樂開始感覺到干渴得要命,肚子也在咕咕叫。去看手機,都下午三點半了。平時,去到工作室里,一上午要喝滿滿兩壺水;平時,吃過飯,一覺都睡醒了。好在手術(shù)進行得非常順利,常樂是一個明白人,應該說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包括可以一次不買那么多的藥。
提著塑料袋來到街頭,走了一截,馬路兩邊見不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飯店。前面高高的臺階上,有一家副食品店,常樂知道,里面一般會有熱包子熱玉米,還有熱飲。
進得店來,發(fā)現(xiàn)照看這里的店員居然是一個年齡十一二歲的男孩,常樂顧不得說話,就地放下塑料袋,迫不及待用湯主任給的紗布去擦拭眼淚。還沒有等到拿開紗布,就感覺到又流出來了,只得接著繼續(xù)擦拭。男孩一定被眼前的情景嚇到了,帶著拘謹和靦腆,怯怯地問,大爺,您怎么了?我給您拿個凳子。常樂擺擺手,拿開紗布,沒事的,大爺剛剛做完手術(shù),一只眼睛合不嚴了。
謝過男孩,常樂在凳子上坐了,繼續(xù)用紗布擦拭他的眼睛。男孩抽來幾張紙巾,大爺您用這個,不要老用您的紗布。常樂感激地接過,連說兩聲謝謝。男孩有著泉水一樣清澈的眸子,略微彎曲的鼻尖,再加一對淺淺的酒窩,手和臉的皮膚嫩得像要溢出水來。哦——他右邊耳朵下面靠后一點,還有一塊銅錢大小、呈咖啡色的胎記。
有兩位顧客進來,原本窄小的空間就有一點回轉(zhuǎn)不過身,常樂從凳子上站起來,去取回地上的塑料袋。男孩一把將他的手按住,大爺您不要動,我替您拿!——大爺,里面有一個小間,您坐那里清靜!
男孩將凳子放回到那個小間,扶著常樂過去坐了。兩位剛才進來的顧客見沒人招呼,不耐煩的樣子,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常樂好生內(nèi)疚,因了照料自己,男孩把自己的生意給耽擱了。
單間實在是太小了,一張細長的桌子上面放著一臺電腦,還有一本打開的初中一年級英語課本,再就是屁股下面的這只凳子。常樂說,孩子,有熱飲吧,給大爺一杯,看你有包子,也給大爺拿一個。
熱飲放在了條桌上,包子直接遞到了常樂的手上。隨后,男孩將三只塑料袋提過來,放在了小間外面的墻根,常樂被伺候了個妥貼。
五谷打成的熱飲溫度正好,常樂大大喝下一口,要咽下去的時候,卻從右面的嘴角溢出來一股;咬一口包子,上下嘴巴不停地咀嚼,進到右面的部分,在腮幫子里面賴著,怎么也去不到喉嚨,這才想起來湯主任提醒過的話。對著男孩不雅,趁他不注意,顧不得衛(wèi)生不衛(wèi)生,趕快伸進一個指頭去摳。
小口小口吃著包子,小口小口喝著熱飲,常樂問男孩,今天星期天,是替父母來看店吧?男孩點點頭。常樂又問,那么多商品,每一樣的價格是多少,怎么都能記得清?男孩說,大爺,價格都二維碼打著,用不著記。常樂拍著自己的腦袋,感嘆人老了,跟不上時代了。還想問,不時有客人進來出去,課本你能看進去?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自己的問題,已經(jīng)證明是廢話,站在眼前的,是一個既有禮貌又十分懂事的男孩。自己家里的那幾個孫輩,一有空就抱著手機在上面玩,飯涼了熱,熱了涼,怎么也叫不應;衣服脫下來隨便扔,自己沒有洗過一回。都說,孩子是自己家的親,常樂卻覺得,眼前的男孩更加招人喜歡,招人憐愛。從小看大,八歲至老,老漢我不會走眼,這孩子啊,長大了了不得!
男孩一定是擔心對顧客招待不周,希望客人諒解,解釋說,自己這個學期剛從鄉(xiāng)下轉(zhuǎn)學來到父母身邊。
常樂說,鄉(xiāng)下的孩子啊,就一個淳樸!
男孩不好意思笑了。自己剛才的話,可不是為了得到表揚。
討厭的眼淚又滲出來了,孩子,你再給大爺一杯熱飲,一個包子。大爺,熱飲還有牛奶,包子還有素的,要不要給您換個樣?怎么都行,大爺一整天光顧了這個手術(shù),渴得厲害。
男孩將一杯熱奶和一個素包子取過來。大爺,紙巾在這里,您自己拿——
孩子,快去看看有沒有客人進來,不要光顧了招呼大爺。
大爺,我留心著,您慢慢吃,我再給你拿一杯開水。
常樂的眼淚這一次真的流出來了,他受了男孩的感動。一張白紙,純潔無邪,童真的心水晶般透明,想起自己在這個年紀差不多也是這樣,有飯吃有衣穿,別的什么都不想?;ɑc子都是后來才有的,人要是不長大該多好!像剛剛離開的那個小朱,與她的湯主任一唱一和,甚至要過了自己的手機,查看里面還有多少錢。一個女娃家,全不顧及自己的顏面和形象,就不怕別人拿什么眼睛看她!
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遇到一個不算計自己的人,一個和自己正常交往的人,常樂倒變得有一點不習慣,由不得要懷疑到對方的真實用心。他對自己這么好,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是內(nèi)心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和表達,還是另有他圖?常常是怕自己占了對方的便宜,擔心人家會吃虧。這樣,凡要和不曾打過交道的人遇事,往往提前就做好了給對方某種好處的準備。
新要來的熱奶和素包子都進到了肚子里,常樂開始翻自己的口袋。剛才在窗口交費,連平時不裝錢的地方都翻了,剩下的幾個零錢反倒忘記放在了什么地方。男孩看出來常樂要做什么,走過來按住他的手說,大爺,沒幾個錢,您不要付了!孩子,這怎么行?你把大爺招呼得這么好,大爺這么大年紀的人怎么能占一個小孩子的便宜?
聽他這么一說,男孩顯得有一點手足無措。剛才的話,他可是真心的。
連男孩給的一杯開水都喝了,肚子脹鼓鼓的,常樂的心情也愉悅起來,他忽然想逗一逗男孩:孩子,剛才要是不收大爺?shù)腻X,爸媽回頭問起來,你怎么回答?大爺,不要他們問,我自己會先說。我說是一位剛剛做過手術(shù)的老爺爺,連家人都不見陪同,不停地流淚,挺可憐,我就沒有要他的錢。
男孩的回答實在又得體,常樂忍不住笑了。大爺不可憐,幾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對大爺好。
大爺,你怎么舍不得拿我的紙巾?拿上——你拿上!一會兒路上用。
盡管自己的知識雞零狗碎,常樂常常好為人師,就想開導開導男孩。孩子,你還小,許多事情不太懂得,大爺退休前當老師,上課的時候,天天給我的學生就講這個,顧客是上帝,理所當然要為他們提供熱情周到的服務,前提是咱們自己得有錢賺,是利潤的最大化。利潤最大化你能聽明白嗎?常樂看見男孩忽閃著一雙大眼,用心聽著自己的話,受到了鼓舞,按著既定的思路繼續(xù)說,利潤最大化,你的爸媽才能交得起店租,你才可能有一個供自己安靜學習的單間,你的爸媽才有錢帶你去風景優(yōu)美的地方旅游;錢多了,你爸媽將來才能把你送到國外讀書;錢多了,擴大店面,多開幾家連鎖店,你們家才有機會給更多的顧客提供物美價廉的優(yōu)質(zhì)服務,因此啊,你不收大爺?shù)腻X是不對的!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常樂自信自己的話對男孩有啟蒙意義。一個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孩子,需要補上這一課。
大爺給誰講課?是大學生嗎?男孩投過來的目光充滿了仰慕。
常樂擺擺手,大爺在干部學校給大人講課。話剛說出去就有一點后悔,自己肚子里的那點墨水,值得在男孩面前顯擺?好在,男孩沒有提出新的問題,好在,終于在后面的褲兜里找出來那幾十塊零錢。
男孩不再猶豫和推讓,照價把錢收了。
自己的話男孩都聽進去了,常樂作嚴肅狀,孩子,你這就對了!往后店里來了人,咱得想辦法讓他們把口袋里的錢一個不剩,全都掏出來。是不是啊,孩子?說完,為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自己先笑了。
男孩卻是沒有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一個干干凈凈的男孩,擔心他將來在社會上吃虧。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完,常樂心滿意足,起身準備離開。
大爺,您再多坐一會兒,等我出去幫您叫一個出租。
出租叫到了,男孩提起三只塑料袋,扶著常樂下了高高的臺階。
正要替常樂打開出租車的門,男孩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位顧客進了自己的店,大爺您稍等,說著就快步返回到店里。
常樂自己打開出租車的門,將三只塑料袋放上了后座,打開前面的門對司機說,麻煩師傅稍等,我得等那個男孩出來告一下別。
剛剛進去的那個顧客出來了,只見他手里拿著兩樣商品,男孩跟在他的后面也出來了。
常樂正要揮手和男孩再見,卻見又一個顧客進到了店里。男孩甚至來不及往這里看一眼,重新回到了店里。
等了一會,不見那個顧客和男孩出來,司機就有一點不耐煩,鳴了幾聲喇叭,常樂帶著歉意說,不好意思,讓師傅久等了。
又等片刻,男孩和顧客同時出現(xiàn)在了門口,顧客手里提一只塑料袋,鼓鼓囊囊,里面塞滿了商品。另一邊的腋下,還夾了一件什么東西。常樂慶幸男孩及時補過,沒有再錯過找上門來的生意。高興地揮動自己的手臂,孩子,大爺謝謝你!
大爺再見!男孩也揮著自己的手臂。常樂又一次看到了他耳朵后面那一塊銅錢大小的咖啡色胎記。想著,再過那么幾年,假如兩人有幸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相見,自己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來。
真是一個讓人喜歡,讓人難以忘懷的孩子!
五
吃飯的困難容易對付,畢竟還有嘴巴的另一邊,眼睛合不嚴,不停地向外滲淚,讓常樂不勝其煩。回家第三天晚上去照鏡子,發(fā)現(xiàn)右眼的內(nèi)側(cè)紅腫得厲害,找出湯主任的名片,把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是助理小朱,讓拍一個眼部的照片給她發(fā)過去。后來小朱回來電話說基本屬于正常,提醒常樂每天保證有足夠的睡眠,不要長時間看書看手機,自己去買一種眼藥水,每天早中晚點幾次,過段時間就好。
點了藥水,口袋里還剩湯主任給的紗布,折疊好,固定在了右面眼鏡片的里面。這樣,淚再滲出來,可以被紗布自行吸收,重要的是保證了全天處于休息狀態(tài),一舉兩得。
家在北京的兒子問清了常樂的情況,不放心,專門拜會了那位做過三萬多例手術(shù)的專家。專家說,可能涉及醫(yī)患矛盾,并且沒有見到患者本人,不便多加評論,手術(shù)出現(xiàn)面癱,通常一到三個月會恢復好。至于術(shù)后用藥,給列了三樣。
看到北京專家開列的三樣藥,常樂吃驚不?。簻魅谓o自己開的,怎么會沒有其中的一樣?馬上去查,其中的一樣,幾乎是面肌手術(shù)后營養(yǎng)神經(jīng)的必用藥,另外兩種維生素也都營養(yǎng)神經(jīng),利于修復。常樂不能不去想,不管自己這次給那家醫(yī)院貢獻了多少,只有藥費里面的提成,才可能是屬于湯主任自己的,因此,他才不管不顧,一頭扎進了錢眼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西藥見效快,中藥見效慢,中藥西藥都給我開上怎么就不行?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醫(yī)院要生存,員工要養(yǎng)活,無可厚非;利潤無限化,對癥不對藥,就少了醫(yī)德。許多公家的大醫(yī)院,為了一個床位周轉(zhuǎn)率,病人沒有完全好還往外趕呢,自己一棟樓的兩位女同胞,得了帶狀皰疹,住院只讓待一個星期,先后多次輾轉(zhuǎn),耽擱了病情。其中的一位,一年了沒有痊愈。
常樂同志心胸開闊,遇事達觀,不屑于得理不饒人,秋后算賬。認為繼續(xù)深究是自尋煩惱,折騰了別人,也折騰自己。從古至今,適者生存,讓人一步,海闊天空。兒子的補救來得及時,去藥店買來了那三種藥,總共還沒有花去一百塊。
一個禮拜過去,又一個禮拜即將過去,給自己做手術(shù)的北京專家說過的話并沒有兌現(xiàn),常樂的右眼仍然離不開紗布離不開紙巾,吃飯仍然勞累和辛苦左邊的嘴巴。女兒就提議,爸,咱們?nèi)ヒ惶私o你做手術(shù)的醫(yī)院,問問他們是怎么回事。
星期天這天,想著北京的專家可能來,常樂由女兒陪同著就去了。樓道里人來人往,看來北京的專家真的又來了,要不然,不會是這樣一番繁忙景象。
進到診室之前,女兒問,爸,忘了提醒你帶病歷本,你帶沒帶?
女兒把常樂問了一個愣怔,病歷本?是啊,大小是一個手術(shù),花了兩萬多塊錢,應該有一個病歷本的??墒恰墒巧洗尉驮\的時候,壓根就沒有看到過那玩意,從始至終沒有見過湯主任在任何地方寫下過一個字。
湯主任笑嘻嘻地說,恢復得不錯嘛!
常樂說,進食仍然困難,還在不停地流淚。
因人而異,情況復雜。年齡大小,身體狀況,飲食睡眠,甚至心情好壞,都在起作用,哪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疏忽大意。你像我這樣——湯主任邊做示范邊說,沒事的時候,巴掌由下而上,反復搓這邊的臉,促進血液循環(huán),助力恢復,這樣快好一點。
常樂說,謝謝湯主任,我回去就照著做。
湯主任接著說,該著常先生加快康復,待會兒你和女兒回家的時候,出去我們醫(yī)院大門,左拐,向前走六十米上去七八個臺階,有一家副食品專賣店,他們剛剛引進一種飲品,有利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術(shù)后康復,功效奇特,在咱們這里做過手術(shù)的人,都爭著去買。
常樂意識到,湯主任說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上回去過的那家食品店,心里同時有了警惕,待會兒一定得到店里給男孩的父母掏掏耳朵,提醒他們進什么貨,進誰的貨,要多個心眼。
女兒問,北京的專家今天在沒在?我們想見見。
湯主任喝一口水說,手術(shù)室里正忙著。安徽,河南,山西,還有我們本省各地,都是慕名而來,我這里排著隊呢!隨后又一臉苦笑:有什么辦法?眼看著中午又得點外賣,連星期天都得搭上,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說的可是真話?常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安慰對方,只是打哈哈陪著干笑。
小朱說,我這就帶你們?nèi)ヒ妼<摇?/p>
上四樓等了片刻,北京的專家戴著橡皮手套從手術(shù)室出來了。沒錯,他就是兩個星期前給自己手術(shù)的那位,看他的表情有一點懵懂,似乎不記得來人是誰了。常樂想,這個難免,昏暗的燈光,那么多的病患,多數(shù)還是丑巴巴的臉。對方忙,能夠出來相見已經(jīng)感激不盡,趕快把自己的情況簡單說了。
專家讓常樂反復把眼睛睜開閉上,不以為然地說,這個手術(shù),恢復期很慢,一般要等三個月,您這個基本屬于正常。您自己想想,臉垂下去了差不多一厘米,怎么能指望十天半月完全恢復?
常樂說,您這樣說我就明白了,我有這個耐心。我就簡單問問,打擾您了,您快去忙!
告別了專家,女兒責備,你怎么說走就走,他不是說半月就好?還有,咱們是不是該再去問問那個湯主任,究竟該吃什么藥?
常樂說,費那個口舌干嘛,記不記得給我聯(lián)系順風車的事?
去年的這個時候,常樂遇了急事,需要回老家一趟。因為疫情,大巴停止了運營,乘火車擔心人多被感染。女兒就主張搭乘順風車,并且給了他一個聯(lián)系電話。常樂將電話打過去,對方很熱情,讓現(xiàn)在就去汽車站找他,正好趕上八點的一趟。常樂興致勃勃去了,找到了那個接電話的人,電驢子帶他到了一個相距不到三百米的僻靜處,那里有一輛商務車在等著,常樂慶幸來得正好,時間剛八點。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開電驢子的不直接告訴他商務車的停車位置,剛才打出租不是就過來了?商務車啟動,車上連他一共三位乘客,年輕的司機不停地打著電話,圍著火車站和汽車站兜了幾個圈子。半小時后又拉到一位,再過半小時,第五位上車,后排座位上,還空著一位,商務車重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司機有足夠的耐心,繼續(xù)撥打電話,謝天謝地,十點一刻,終于等到了第六位。心里想著,這下該走了,只聽司機說,不好意思,再拉一位,坐滿了咱就走。常樂是坐在副駕駛位的,扭頭去看,這不是已經(jīng)滿了?司機看出來他的疑惑,就說,中間一排的過道,折疊椅子放下來還能坐一位,疫情期間,生意不好做,請各位理解。既來之則安之,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方向盤由司機掌控,知道得聽他的。等人的空隙,車上下去兩位煙鬼,一邊抽著煙,一邊給什么人打著電話,告知對方自己不可能在說好的時間趕到??焓稽c的時候,第七位乘客仍然由那個電驢子帶來,商務車這才上路。
下車的時候,常樂將提前準備好的兩百元交給司機,這個數(shù)目是往日大巴的四倍,女兒事先有過交代。司機微笑著對常樂說,對不起老師傅,您還得給五十,得付給那個電驢子帶你過來的人。常樂就帶著歉意趕緊又去掏自己的口袋,明白人家有自己的生意鏈,怪只怪女兒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是偷偷摸摸的“黑車”,若是提前知道還有五十元的“擺渡費”,或許就改變主意不坐了呢。
六
從醫(yī)院出來,常樂急著想去食品店會會那個男孩。當然,如果真的只是男孩一個人在,就不能讓他把自己準備要說的話帶給他的父母,他還是一張白紙,不能小小年紀就去知道社會上這些烏七八糟的事。
上了臺階,來到門口,剛踏進一只腳,就聽得里面有熱情的話傳來:歡迎光臨——沒錯,是那個男孩的聲音。上一次,他還沒有學會這樣。
大爺是您??!一只眼鏡片上蒙著紗布,您眼睛還流淚?您是來醫(yī)院復查吧?這里有椅子,快坐快坐!男孩熱情又大方,沒有了拘謹,也沒有了羞澀。
孩子,又在替你爸媽看店?
我爸去了批發(fā)市場,一會兒就回來。
凳子換成了椅子,服務在改進。常樂心里感嘆,為他這樣的老年顧客想得多么周到!這樣的店,回頭客不多才怪!要是開在自己家附近,要買什么,哪怕多走幾步,它都是首選。
常樂看到,店面已經(jīng)重新裝修過,比上次來擴大了許多,寬敞了許多,貨架上琳瑯滿目,有各樣食品,也有其他生活用品。包子和飲料加熱的器具單獨占用了一張臺面,連自己屁股下面的這把,一共擺了三把折疊椅子。其中的一把上坐了一位年紀五十左右的男子,他的一只眼鏡片上居然也蒙著紗布,想來和自己一樣,做過相同的手術(shù)。同病相憐,遇著了難兄難弟,就感到多了幾分親切。男子的手里拿一只專用紙杯,正在小口喝下里面的熱飲。
大爺——您也來一杯熱飲吧,我爸剛從北京引進的,專門為您這樣做過面肌手術(shù)的患者設(shè)計。您不是流淚不止和吞咽困難?這個湯叫“止淚復位湯”,做過您這個手術(shù)的人都來買。我爸說,原料由藏紅花、三七、冬蟲夏草等名貴中藥,再加核桃仁和藜麥,科學配方,原材料貨真價實,連鎖店遍布全國的各大中城市。
男孩最近一定被他爸訓練過,一口氣說了這么多。
來一杯,你給大爺來一杯!大爺要熱的。
好嘞——大爺您稍等!
取著飲料,男孩問,大爺,這一位是您女兒吧?我叫她姐姐好嗎?姐姐要不要也來一杯嘗嘗?
謝謝,我不渴。
要不來一杯鮮奶?我爸說,我們的鮮奶直接從新西蘭進口,原汁原味,口感很好,喝過一口,終生難忘!
不等女兒說話,常樂說,來一杯來一杯!早上急急忙忙出來,還不知道吃東西沒有。男孩的“喝過一口,終生難忘”,讓常樂意識到,替爸媽看店,他算上了道。王婆賣瓜,就得自夸!
常樂看見,女兒狠狠剜了自己一眼。后悔進來之前沒有給她講講,并不只是因為那個湯主任的推薦,自己才要到這里。
喝著止淚復位湯,常樂意識到,湯主任剛才推薦過的一定就是這個。男孩熱情地給自己推薦,當然不能拂了他的面。進來的時候就想過,孫子輩那么多,他們平時又都喜歡吃零食,今天一定要在這里多買一點。不為什么,就為這個男孩,至于這個湯的作用到底如何,不必要當下就弄明白。
店里自己上次小坐過的單間,條桌還在,代替電腦的是一尊財神的塑像,塑像前面的供品,是接了電源閃閃發(fā)光的塑料仿制水果,香爐里的香頭明明滅滅,也是通了電的仿品。男孩的英語課本倒是還放在上面。
爸你回來了?
循著男孩的聲音,常樂抬頭去看,店里進來一位中年男子,展脫脫挺拔的身材,明亮亮有神的大眼,稍稍彎曲的鼻尖,臉蛋上淺淺的酒窩,感嘆遺傳的厲害,男孩就是從他模子里脫出來的。
旁邊椅子上那位男子大口把杯里的熱飲喝下,抹一下嘴角,扶正眼鏡戴了口罩站起來去吧臺結(jié)賬。男孩的父親走過去問,這個湯您喝著怎么樣?我兒子給你介紹過它的獨特功效吧?您帶幾療程回去?多買我們打折。每個療程十二天,第一個療程二八折,后面的療程三七折。咱們市里,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沒有聽到男子說話,只見他伸出一個指頭向著男孩的父親晃了晃。男孩的父親讀懂了他的意思,把錢全收了,遞一箱“止淚復位湯”給他,男子提著匆忙出去了。常樂本來準備和他說說話,交流一下手術(shù)的感受,沒想到他像有什么急事,這就走了。
別說,這個“止淚復位湯”味道還真不錯,口感也很好,除了有淡淡的核桃仁味外,還有一點薄荷的清香。常樂對男孩說,孩子,你給大爺也準備一箱。
話說出去了,看到一邊的女兒又剜了自己一眼。常樂暗中打一個手勢,讓她閉上嘴巴。你爹心里明鏡一樣,買一箱,不是因為姓湯的推薦,是為了還男孩的人情。買了這個就省得買別的了,再說,要是真管用呢?
大爺,您慢慢喝,我先回去了,您要的一箱讓我爸待會兒給你拿。男孩拿了英語課本過來和常樂告別。
孩子再見!
大爺再見!
見常樂的兩只眼睛一直盯向兒子離開的背影,男孩的父親說,他得回家寫作業(yè)。
我上次來,就是孩子看店,羨慕你生了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懂禮又懂事。
剛從鄉(xiāng)下來,就一個老實!
我啊,就喜歡你兒子的干干凈凈!
老先生,看您就是個正派人,這年頭,干干凈凈有什么用?吃虧上當?shù)戎兀?/p>
這時候,看見男孩的父親一頓足,突然想起了什么,沖到了店外。
發(fā)生了什么呢,常樂站起身也跟了出去。
他娘的,讓龜孫子跑了!男孩的父親收回四下追尋的目光,我怎么琢磨著都不對勁,就是他,上個禮拜在市場上,賣給我三十件假飲料!
常樂一臉驚訝,你怎么事先不嘗嘗?
好我的老先生,他們拉來了兩卡車,我還多了個心眼,搬開上面兩層,從中間抽出一件,親手打開喝過了?。」植坏谬攲O子見我進來就連忙戴了口罩,話都不敢說。他娘的,我沒有認出他來,倒讓他認出我是誰了!男孩子的父親狠狠抽了一口煙,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的眼鏡片上蒙了紗布,一定剛做過手術(shù),湯主任那里一定有他的電話!前幾天,我給湯主任介紹病人的時候,還一起吃過飯。他娘的,怎么吃進去,我得讓龜孫子怎么吐出來!
男孩的父親罵罵咧咧,事擱在誰頭上,都咽不下這一口氣!
人之常情,因了男孩的原因,常樂的情感由不得要往他這邊靠,上當受騙的事就發(fā)生在他身上。店里再沒有人進來,常樂趕緊把吊在自己心上的問題提了出來:看你跟湯主任熟,我剛才喝過的那個湯,是他幫著進的?
男孩的父親愣一下神,臉上恢復了笑容——老先生,是我自己從北京進的,飲品的研發(fā)總部在海淀,研發(fā)團隊由留美博士姬教授領(lǐng)銜,生產(chǎn)基地在昌平,我親自去考察過,他們直接給我發(fā)貨。
這就好這就好!要是你自己到市場上進,就不保險。吃一塹長一智,小本生意,往后千萬要小心。
兩人說著話,就見有顧客進來,其中一位年紀大的,不停地用紙巾擦著眼睛,和自己一樣,該是做過面肌手術(shù)的,顯然由湯主任推薦過來。常樂不想再聽到男孩父親對“止淚復位湯”的介紹,他若是又把冬蟲夏草說出來,自己會難為情。能不相信?有其父才有其子,他可是男孩的父親。就讓女兒結(jié)了賬,打招呼告辭。
當天晚上,常樂做了一個夢:白天,提了“止淚復位湯”送自己出來的時候,無意間發(fā)現(xiàn),男孩父親右面耳朵靠下的里邊,居然也長著一片銅錢大小的咖啡色胎記。原來——原來他就是那個男孩!——你——你——怎么回事???你這是吃了什么藥?
大叫著醒來,發(fā)覺自己已是滿頭冷汗……
【作者簡介】 張發(fā),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趙樹理文學優(yōu)秀編輯獎。有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