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時候,舊世紀(jì)剛剛過去,21世紀(jì)剛剛開始,那年被稱作“千禧年”,幸福吉祥之意,是千年一遇的好時候。而這樣的好時候與我的故鄉(xiāng)是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它不過是個與“長安”同名的小村莊,卻半點(diǎn)不沾古都長安的繁華與風(fēng)尚。那里春去秋來,麥子該長便長,柿子黃了便又黃了。常年陰雨的地方,好像萬物生長不太靠那太陽,倒是多靠雪和雨水似的。那里山連著山,天空的盡頭還是山。至于盡頭在哪里,無人會去深究,總之一切都是與那村莊之外的或者更遠(yuǎn)的外界無關(guān)。
我出生那年,父親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爺爺奶奶死在了父親年少時。而外婆我也不知是多少歲了,在她還在的記憶里,我還不是會去計(jì)較年歲的年齡。而長安那個村,外婆是不叫外婆,外公也不叫外公的。我也常疑惑著:為什么外婆要叫婆婆,外公要叫公公,通通是第一聲的,怎么和課堂里老師教的不一樣呢?這無人能知道答案,只曉得從一開始就這樣叫了,而那一開始從哪里開始,又是無人能說得清楚的。只知道歷來如此罷了。
一
外婆家面前有個小院,小院田埂下隔著幾塊地是河堤,河堤前是一座大山。那山像大猩猩一般的樣子,使年幼的我產(chǎn)生過無限的想象。想象最終都化為“守護(hù)山神”的意味,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山神。有時也會同姨媽家的妹妹分享我的山神,我們也常因山神歸屬而爭論不休,好像由我們言語就能決定一座山的命運(yùn)似的。
長安村每天清晨由鳥鳴與雞叫而喚醒,開門就可見山是一點(diǎn)不差的。當(dāng)我每天興致沖沖起床打開堂屋的門時,墻壁上正貼的紅紙就會與大猩猩山對視。那紅紙有四張,正中間最大,左右兩邊一般大小的長方形,正上方還有一張。我害怕那間大屋墻上的紅紙,每每不小心看了它,我都心驚不已,總覺得那紙中封印著什么可怕的東西。年幼的我只記得“天地君親”四個字而已,卻又暗想著每個字都是好的,好像那也不十分害怕了,只覺更有幾分神秘了。
每天等外婆拿下攔門木棒喊“可以了”,我便從外用力推著,嘴里喊著“嘿咻”地推開堂屋的大門。我獨(dú)自坐小木凳上守著我的山神,就如屋后不遠(yuǎn)處的李奶奶家火爐邊的貓守著自己的爐子。小院正中間處的田埂邊長著我最愛的那棵櫻桃樹,看著正是山神也愛俏就在身前鑲著朵花。右側(cè)一株大概年歲很大的核桃樹遠(yuǎn)遠(yuǎn)倚靠著山神,兩者互相攙扶著度過了很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看著守著這被遺忘的長安村。小院左側(cè)的盡頭以田埂區(qū)分,田埂下有片竹林,那不屬于外婆家的,卻有幾株有爬上小院的意味來。我從不敢獨(dú)自去那田埂邊,唯恐有毒蛇竄出,總覺得所謂極毒的竹葉青就藏在那枯黃的竹葉之中,因?yàn)橹袢~青應(yīng)該也就是活在竹葉之間的。幾排玉米隔開了竹林與小院,守衛(wèi)著院中的農(nóng)作物,那里種著三列青椒,隨之是兩列茄子,它們的盡頭是藥材,聽表妹說是外婆種的藥,卻不知是什么用處。而核桃樹下長著表姐種的葵花。除此之外還有兩棵梨樹,一棵青蘋果樹。那梨是黃褐色的皮,咬不動還有澀味,我常央求表姐摘,卻咬一口就放下了。嘴里說著放著慢慢吃,卻不知后來放哪里去了,也就一個個地被忘記罷了。那株青蘋果從未見過開花,也從未看到果子,我盼著能看一次,卻終究是不能。我想過它大概也許死去了,可是表妹說它有許多葉子。我只能想大概是只有暑假能去小院的緣故,也疑心是它知道我滿心滿眼都是那株櫻桃樹。因此從不為我開一回花,結(jié)一次果子。
那株櫻桃樹常在村莊三月時開花,我每天都搬著小板凳跑到院中去,就四四方方地端正地坐著,守著它。時不時喊著:“婆婆!櫻桃什么時候長???”婆婆低著頭做活回我:“花落了就結(jié)果子了,別急?!蔽页聊?,更加端正地坐著,好像乖巧些就能得到想要的櫻桃一般。我就這樣守了十來天,花還沒有落盡,我就要離開去上學(xué),十分依依不舍,害怕看不到櫻桃熟。外婆安慰著:“櫻桃熟還早呢,等你下次放假來剛剛好?!蔽矣行┮尚?,可是又不能不離開,也就按外婆說的來安慰自己了。
再回到小院時,已經(jīng)看不見櫻桃的花,只能看到茂密葉子中的果子了,我照例每天坐在樹下守著它?!捌牌牛瑱烟医Y(jié)果子了,可以吃了嗎?”“要紅才能吃,還沒有紅?!蔽翌H有些氣餒,趁外婆沒有看見,悄悄扯了一顆塞嘴里,酸得我整個人發(fā)抖,悄悄吐了舌頭。我聽見外婆笑,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地繼續(xù)盯著櫻桃樹看,像學(xué)校老師檢查作業(yè)時的正經(jīng)樣。
那大猩猩山也會傳來布谷布谷的聲音,外婆告訴我它們叫“布谷鳥”,當(dāng)它們叫時就得播種。我覺得有趣,常與堂姐表妹在夜晚櫻桃樹下的田埂處趴著藏著,一聲聲布谷布谷的叫著??傁胫馄艣]聽見,就跑到堂屋外面放的水缸處躲著繼續(xù)叫著。然后再和姐妹們跑進(jìn)屋里,叫喊著:“婆婆,婆婆,布谷鳥叫了,該播種了!”外婆并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們笑。那是三月,還是八月,我們不管也并不清楚,我們只知道該怎么過著就怎么過著。歲月和小孩子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只有大人才說一年又長高了,該換新衣服了。而我們只知道穿新衣服,還盼著一年一年的過,快些過就快點(diǎn)長,可以一直穿新衣,巴不得一天算一年那樣過。
二
外婆家右側(cè)隔一條小路便是另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總也是沾親帶故,長安村多的是沾親帶故的人家。我并鬧不清,我只記得那家最老的婦人,該喚她“祖祖”,聽說是外公外婆的長輩的稱呼。那家小院有幾株枇杷,一家人分作兩戶,隔一塊小場壩門對門而居,場壩盡頭田埂邊種有兩株李子。那李子小伙伴們偷摘過,第一次去時我就得一個嘗過,酸得我成一只猴。祖祖頭上包著黑色的布,外婆也是,長安村的老婦人們都是如此,我不知道為什么。長安村很多很多事都無法解釋,又好像本來就該如此一般的自然,沒有人好奇過似的。她叫孫子摘枇杷給我吃,我覺得她極好極好。她的兒媳婦是個胖婦人,常穿一件又臟又舊的褂褂,那衣服許久不洗的樣子,上面內(nèi)容也是豐富的,各種圖畫,有時還掛著虱子。記得看過張愛玲寫虱子,只是這個胖婦人穿的不是華袍。穿上褂褂的里面不著其他,我常不敢看她,一開始是有些難為情,后來是因?yàn)槠渌Kf話帶著河溝里玩耍的鴨子聲腔,每次在她逼人眼光下,我只敢拿一顆枇杷。因?yàn)樗?,我總要打聽她不在時,才跑去祖祖那里去玩。后來和小伙伴偷李子也是偷靠近她家的那株,盡管靠祖祖家的那株長得更喜人些。
那婦人有兩個女兒,我們常聽到她罵她們,她娘她媽的罵,我心里恨她,覺得她都在把自己罵進(jìn)去,卻又為那兩個小伙伴難過著。她的小姑子常被她苛待,因她那小姑子瘋了的緣故,大家更添了對那婦人的厭惡。她的小姑子聽說也是個極可憐的女人,只是表姐又說長安村哪個女人不可憐不可恨,外婆不讓我們談?wù)撍?。這些我都不懂。有時我看見那婦人抱著她的兒子,卻又看出媽媽對我的慈愛來,我更加憤憤不平,為何兩個女兒讓她如此厭惡。我有次問表姐,表姐笑著并沒有回答我,最后纏得無法才譏笑著說:“因?yàn)槟鞘莾鹤?,就那么簡單。家家如此而已?!蔽也环獾卣f:“媽媽就沒有,婆婆也沒有?!北斫銕Я诵┡瓪猓淅涞囊痪洹澳鞘悄恪本皖^也不回地走了。表姐的氣憤嚇到了我,我站在原地,看著大猩猩山,只覺得身上發(fā)涼。
鄰居家那個瘋女人,生一副男人長相,腳上常拖著一雙解放鞋,我常疑心她是個男人。我并不敢靠近她,只遠(yuǎn)遠(yuǎn)偷看過她的鞋,那是軍綠色的解放鞋,老一輩的男人下地都穿那么一雙,和女人的或黑色或帶碎花的方口鞋不一樣。我只在想那個女人為什么一直穿男人的鞋子,而我卻一直都不知道答案,也沒有聽長輩聊起過,答案也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是個極普通的瘋女人,瘋子、乞丐、二流子……這類的人是不在村民中的,任何人也說不出來他們屬于哪一類,卻知道天下那么大,村莊也不少,這些人也就會一直存在。
姨媽們聊天時,曾在她們那聽到說那女人生不了孩子,是個石芯子。我想明明是個人,怎么就成了石頭。難道因?yàn)樗偭吮闶墙小笆咀印绷藛??可是母親和父親聊天的時候又說她怎樣的可憐,大概瘋子都是可憐的吧。
“那女人也是可憐,嫁過人后被嫌棄,得了抑郁癥,她的兩個小姑子就用長凳放她身上做蹺蹺板玩?!蹦赣H停頓了下接著嘆息說:“真是前生喪德啊,想到也是可憐?!备赣H臉拉得老長,帶著火氣地說:“那也是那男人沒出息,要是你生病了,誰敢在你身上壓木板當(dāng)蹺蹺板,說什么鬼上身,要給你驅(qū)邪,老子不要她們狗命?!蔽抑坏皖^玩著布娃娃,聽著父母的談話,心里疑惑,心中暗暗地害怕著,我會成為一個瘋子嗎?或者也變成石頭一樣,不知道疼痛,被做了蹺蹺板。我想著人被壓在蹺蹺板下的畫面,忍不住輕輕地發(fā)著抖。
三
外婆家后面順著小路爬上去就是公路,隔公路對面有三四戶人家。幾戶人家對面的左邊有一株李子,中間一株桃子,右邊一株桑葚。那幾戶人家依然是沾親帶故的,我不愛與人說話,這些也就不那么在意了。而這些沾親帶故的人家都有著許多小女孩,有時會一同玩過家家,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坐著發(fā)呆,她們都要下地干活。長安村的女孩兒很多,數(shù)不清的多,在地里都能看見她們的身影,長安村的地幾乎都在山腰上、山頂上……只很少會在平地,那地里沒有書上說的稻草人,她們就是稻草人,趕著一年四季,催熟了玉米洋芋,催熟了能種活的所有農(nóng)作物。催老了自己,直到死去,換新的一批稻草人,她們生生不息,從不斷絕。
那公路邊的幾戶人家中,常在姨媽嬸嬸口中閑談的是王家,王家只有一位男人帶著一兒一女,女人病死了,男人出外做活出意外瘸了腿。王家大姑娘比我大兩三歲,卻基本挑起了整個家的活計(jì)。除做飯種地喂豬最基本的農(nóng)活以外,上要伺候瘸腿的父親,下要養(yǎng)著自己的小弟弟。而她弟弟是再好不過的日子了,家中生活一概不管,下地也是極少,他的任務(wù)只是每天按時去小學(xué)上學(xué),而這任務(wù)也是不在他心上的任務(wù)。其實(shí)長安村的男孩子大多都不喜歡完成任務(wù)的,他們天生自由散漫的性子,好似都是不喜拘束也無人拘束的爺。大人氣狠了就折了細(xì)細(xì)的竹子抽他們,也沒辦法地哭著叫著,極其委屈地背著書包去學(xué)校了,老老實(shí)實(shí)地過幾天安生日子。
王家姑娘我?guī)缀鯖]有見過她的臉,她都是埋頭苦干的樣子。那脊背彎了、硬了、僵了,沒有孩子的身體,彎成了一年四季都在農(nóng)人手中的鋤頭。她對我來說,就像媽媽書店里書架上陳列的書,只是那書頁中壓著的一個故事,沒有色彩,除了想象,只有黑與白的一個個字。我以為她會一直只是那故事里的人,直到被我遺忘。
天上的太陽放著光,柔和的,長安村的夏天依然涼爽,陽光都是面團(tuán)子上的粉,撒落在大地上,山林間,河谷間……都是柔軟的甜意。我就常坐在田埂的雜草上,吃著陽光,聽那風(fēng)聲,度過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她走到我坐的田埂邊,我有些疑惑瞅她,心中暗想她怎么會有時間坐下來。她問我:“你在看什么?”我收回視線,繼續(xù)看著遠(yuǎn)處的山。她并沒有繼續(xù)追問我,只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你說那山外有什么呢?”我笑了笑后說:“是山啊,老師說山外有山。不過我想應(yīng)該還有其他的,只是到底有什么,要以后看了才知道?!?/p>
“那也沒什么意思,這山太多太重,感覺沉甸甸的?!彼瘟嘶嗡碾p腳,我低頭看那是一雙黑色的方口鞋,我不喜歡穿的黑乎乎的顏色,不過長安村的女娃或者婦人基本都有這么一雙,媽媽告訴我的。我鬧著不要那鞋子,因?yàn)槲铱傁肽切雍蛪垡碌昀锏男雍芟瘢覜]敢和別人說。我不明白為什么,不過人們都說死人過得比活人好,大概也就得人人先穿死人穿的鞋子,先過過癮了。
“你讀幾年級了?”她又問我。
“二年級,再過四年,我就上初中啦!”我有些想著自己就要長大長高的意思,有些辯解后的驕傲樣子。
她摸了摸我的頭說:“你想長大嗎?我也想讀初中,可是應(yīng)該是讀不成的?!?/p>
我問她:“為什么讀不成?”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對面的大猩猩山,我也沒有再問,就看著前方那山腰上的地,突然就聽到風(fēng)在唱歌,唱啊唱,隱約是那句:“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只記得她想讀初中,可是再后來她到了上初中的年紀(jì),我卻再也沒有見過她了。有一次無意間聽姨媽們說起她已經(jīng)嫁人,說她不想讀了才嫁人的。
而表妹悄悄和我說:“她被她爸嫁掉了。她爸和別人說她自己想嫁人,我才不信,明明是要把她嫁人的彩禮錢,然后供給他兒子讀書。能讀書誰不想讀,女孩子沒有不喜歡讀書的。要是她媽還在……沒有媽的孩子太可憐?!蔽夷c(diǎn)頭,歌里也唱著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呢。表妹又說:“不過這種事多得很,也沒什么稀奇,我說不準(zhǔn)以后也那樣。”兩個小孩說著說著就打起寒顫來,心里大概都暗暗祈禱有不同的結(jié)局。
后來我也只記得,王家姑娘,沒有媽,爸瘸了腿,十三四歲嫁了人,她想讀初中,而她的弟弟怎么樣,我也就不知曉了。王家的故事隨她一起消失在了姨媽們的閑聊中,長安村那么多的故事,都不新鮮,也留不久,風(fēng)一吹就散了,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的。
四
長安村里還有好幾個寨子,往往以姓為名。二姐姐是親戚家的大女兒,她還有兩個弟弟,也算是我的哥哥。二姐姐帶著她的兩個弟弟,長安村里的女孩從來就還是半個母親。她家所在的寨子,也極討我喜歡,那開門不只是見山,那還是一片茂密的山林,是一年四季都總能見綠色的地方。
那山林間藏著許多有趣的玩意兒。有枝頭開著紅色的小花朵,哥哥扯了遞我嘴邊,他說:“這個是酸花,可以吃,你嘗嘗。”我有些不大樂意,但還是咬了吃,有點(diǎn)酸酸的,倒是覺得吃著好玩。哥哥還說那里面還有一大片的松樹,里面會有小松鼠,雨后還可以撿菌子,有牛肝菌、掃把菌……這一切都為我所向往,因此也就常喜歡跟著他們往山林里竄。
當(dāng)哥哥們帶我去山林玩,總免不了掰開小河溝里的石頭,翻找著躲藏在石底的螃蟹,再去撈小蝌蚪。撈蝌蚪我總是不敢的,那小河里還有紅色的四腳蛇。哥哥說那是苗坡蛇,它長長的尾巴和刀子一樣的鋒利,能把手指頭割下來。我并不知道真假,也疑惑為什么哥哥們知道那么多。有時閑得發(fā)慌,恰好哥哥們在小路上遇到苗坡蛇,就用石頭砸掉它的尾巴,我從來都不敢看。
我喜歡的是看哥哥們撈蝌蚪,愛和別人講故事,最喜歡講的是“小蝌蚪找媽媽”,外婆是我的觀眾。她瞇著眼,臉上的褶子都做了一根根絲線,縫補(bǔ)著歲月,縫到了老。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什么時候結(jié)束。她有次問我:“你經(jīng)常想媽媽嗎?”我低著頭沒有說話。她不再追問,然后又說起了魚,外婆說:“你要好好長大,多吃飯,不要挑食,記得吃哪里補(bǔ)哪里,要聽話?!焙髞砻慨?dāng)外婆家有了活魚,我都會先鬧著要吃魚眼睛,因?yàn)橥馄耪f魚眼睛吃了眼睛亮亮。而魚眼睛也給我撈蝌蚪提供了便宜,攪渾的小河水常讓蝌蚪逃脫哥哥們的視線,每次都是在我提醒后,大家撈了滿罐。
跟著哥哥們瘋跑了一天,有時候鞋子里積了一鞋子的水,鞋里面也變得豐富起來,草葉子、小石子、污泥什么的,樣樣都不會少的?;丶乙院缶桶涯切┬◎蝌金B(yǎng)起來,螃蟹有時也養(yǎng)起來,多數(shù)是就丟鍋里全炸了,味道算不上好,只是為了玩罷了。多數(shù)都是黃在鍋里,爛在土里了。
有時只是帶我去看花,一堆子的叫不出名字的花,只覺得好看,喜歡得不行。哥哥們就一溜煙地上了樹,采了一把又一把,常常抱了滿懷的花,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家。我再找個瓶子盛了水來插花,總想著它們活得久一些。而有一個表哥總見不得這些女孩子的玩意兒,就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花全丟了。我很難過地把它們埋在土里,想著來年的春天它們會開滿那小院,就像小意達(dá)的花兒們一樣。
二姐姐閑暇的時候,她就牽著我的手,帶我去山林的那條路上。我看著我的花鞋子,一步一步地踏在傍晚的小路路面的陽光上,心里美滋滋的。我是喜歡那片山林的。二姐姐不時叮囑我走路小心??吹教锕∵叺陌珮鋮采祥_滿了花,就折了幾枝正艷的給我拿著玩,再來幾支插在我頭上。二姐姐端詳后說:“好看,我妹兒真好看?!蔽矣行┖π?,不過很快對二姐姐說:“姐姐,這個是不是‘待到山花插滿頭???”二姐姐笑著問我:“你從哪里看來的?”“我背古詩詞記住的,好像下一句是‘莫問奴歸處,但是我不曉得是什么意思?!蔽覀儍蓚€都不再說話,只是牽著手順著小路返回。太陽已經(jīng)沉默,那山邊開著巨大的向日葵,一半是金色,一半是灰褐色,夜晚就要來了。
回家以后我翻了書,對比過后知道那山花叫做桃金娘,酸花叫做映山紅。那花開滿了故鄉(xiāng)的土地,染過山河,漫過田野,爬上山頂。染了整個世界的夢,紅的、白的,或許還有那漫山遍野的綠,以及那五顏六色的菌子。它們只是打著一個盹,打盹就打到了八月,八月過后,那一切褪了色,只有大雨,一陣陣的大雨過后,夢也就醒了,長安村的冬天便開始了。
五
長安村的日子從八月后就成了灰蒙蒙的,是洗了無數(shù)次后的舊衣服,是河溝里黃色石頭尖角上的白,沉悶的扎心窩子的式樣。那天、那空氣都是扎人的,讓人冷,讓人疼。人們受多了冷與疼,也就都僵硬了身體與心臟,都做了那一座座山,一塊塊石頭。久了,也就不會冷不會疼,只剩下一身的凍瘡與傷口,來年春天后淡了淺了,又繼續(xù)罷了。
大猩猩山腳下的河堤旁有一戶人家,聽說是外公的妹妹家。我從沒有去過,那家的男主人長得叫我害怕,那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的那人。我想著他就要哭出來。母親說那個公公家有個兒子小時候太可憐了?!澳侨嗄昵暗拈L安村比如今還要冷得怕人些。他小孩子晚上尿床把草席下面的草全弄臟了,他爹直接把爛草塞他嘴里,再一把抱出家丟出去,冷天凍地的,真的狠心做得出。”我聽著母親的話,像是在聽個可怕的故事,“虎毒不食子”為什么和老師說的不一樣?但是想了想那老頭長得可怕的樣子,又覺得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父親還是不解地問:“為什么?女孩子還能理解,兒子怎么也這樣對待?!薄罢J(rèn)不得啊,不過那弟弟是他外婆帶的。”母親只提了那么一句。長安村有太多的未解之謎,不止那么一個,況且是三十多年前的陳年舊事。
長安村的冬天都要準(zhǔn)備年貨,最盛大的就是殺豬熏臘肉了。在殺豬前去到山上找好木材,剔除枝葉搭一個小木棚子,將肉用大把大把鹽抹過。再將肉掛在木棒子上,在下面架上火堆,火堆出的煙就飄去熏遍那一塊塊的肉。變黃變黑,變得更丑,卻油滋滋的往外冒,小孩子口水也跟著往口腔里溢出來。從不吃肉的我,也會等在一邊眼巴巴的,外婆就撕幾塊喂我,撕得那一塊塊的肉丑不拉嘰,我感覺有些對不住外婆,又為那些肉可惜著,可外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一再勸著讓我多吃一些。
熏臘肉結(jié)束后,熱灰里再煨上幾個洋芋,煨到合適時候,再刨出洋芋來吃。過年前就已經(jīng)感受到過年的愉悅和喜氣?;依淞?,人們散了。大人去準(zhǔn)備其他的年貨,花生、芝麻、辣椒……全都搗碎備上,和人們一起等候著過年。而小孩子們就會去刨那些灰,把灰里的釘子都撿起來收藏,聽說那些鐵可以賣。我想了想,積少成多換錢可行,也加入小伙伴們,跟著一起去刨釘子,到處找人家熏臘肉的火堆刨灰,積了一把把鐵釘子。那都是我的寶貝,然后再喜滋滋地去交給外婆。
“小櫻,你撿鐵釘子干嗎?臟兮兮的。”母親嗔怪道。我驕傲地說:“我要收集起來賣,他們說多了可以換錢。”“你這點(diǎn)能管什么事哦!”母親滿不在意地回?!胺e少成多,多了可以換好多好多錢,給外婆換鹽巴吃,還能過年腌肉熏。哼。”我嘟著嘴頗不服氣,怪母親掃興。外婆笑得臉皮皺成一堆一堆的,然后說:“我家小櫻真懂事,別聽你媽的,我孫女可孝敬我老婆子,以后都享我孫女的福嘞!”我開心地笑著說:“嗯嗯,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找個好工作,再給婆婆買大房子住。”
那些鐵釘攢了好幾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在后來每年冬天看見熏臘肉的火堆時想起它們,而錢卻是一次也沒有換來的,沒了也就沒了。
冬天是過年團(tuán)聚的好時候。那村尾山腰上的一戶人家,兩夫妻仍然沒有等來他們的兒子團(tuán)聚,他奶奶已經(jīng)哭瞎了眼。人們都說那家的兒子也許是已經(jīng)早死了,不知道埋在哪個黑煤場的泥土下,這樣的人太多了,不單只有長安村有,又算得了什么。習(xí)慣了也就沒什么,也只能隨它去了,誰會管人為什么要喝水吃飯,不是活著就行。
而那村尾還有一座山,半山腰上有個山洞,村里人叫做“涼風(fēng)洞”,那是個極其平常的名字,好像到處都有同名的洞。山洞不大多都是冬暖夏涼的嘛,自然也都應(yīng)該叫“涼風(fēng)洞”了。那座山對面與大猩猩山的一部分遙遙相對,那處也有一個洞,兩個洞倒是惺惺相惜的樣子。而大猩猩山的那個洞并不叫“涼風(fēng)洞”,人們喚它作“觀音窯”。
那涼風(fēng)洞里我和一幫哥哥姐姐進(jìn)去過,路上看見過彩色的石頭,青的或白的,亮晶晶的發(fā)著歲月的光。當(dāng)走到了底,是一個半圓形的空地。洞壁上有個觀音像,也不知是何人何時所做的。而地面有一處積水,黑黝黝地閃著光,和那觀音像一樣的光。我們往水里丟大石頭,從聲音判斷那水極其深,能淹死人的深度。
在回去的路上,已經(jīng)走岔了路。當(dāng)推開石頭堆砌的墻時,我們看見路邊坑里有一具死人骷髏?!皣K,死了許多年了吧?!薄按蟾攀且郧斑@洞里躲藏的人,找不到路出去了?!薄耙舱f不定是被關(guān)到這洞里的人呢,以前不是說女人犯了錯就關(guān)山洞里嘛!”我艱難地跟隨著同行的哥哥姐姐們,為那骷髏害怕又難過著,我聽著他們的談話,就像在聽一個遙遠(yuǎn)的傳說。那些傳說我沒見過,也沒有經(jīng)歷過,都是遙遠(yuǎn)而古老的故事,只在口耳相傳,最初的模樣是如何,已經(jīng)無從知曉,也無人去深究,生活那么無聊,言語也是蒼白而短暫。那關(guān)于死人的傳說實(shí)在太舊,比那石頭還不如,石頭還有重量,還能砌房子。想想還是活人比死人好的吧。
至于那觀音窯我們也去探險過,只是到了洞口也就停止了。我還沒有走到那里,大家就要離開了?!澳嵌蠢镆矝]什么稀奇的,就幾座石像,有的還披著紅布。”“嘖,那地上好多屎,不知道是狗還是人窩的,沒必要進(jìn)去了。”“洞都不深,在洞口就要看到底似的?!蹦怯^音像是什么樣子,我終究是沒有得見,只在腦中想象著,大概是不如涼風(fēng)洞有趣的,沒有彩色石頭,沒有骷髏架。只有一眼見底的無聊,以及一地的屎了。
回去時要跳田埂子,那田埂下有座墳,我是害怕墳的,而且總覺得踩在死人身上一般,是不敬的。跳田埂對我是陌生的事,像剛走路的嬰兒摔在地上滑著下去了。大家因?yàn)槲业谋孔径?,我懊惱地低著頭走?;丶业囊宦范紣瀽灢粯?。
當(dāng)我一個人坐在場壩的小凳子上玩時,表哥神秘兮兮地來到我身邊。“小櫻子,我和你說你剛才觸了鬼?!蔽疑眢w一抖,又有些疑惑地問:“什么時候?”表哥說:“就早上去觀音窯,你不是踩了墳嗎?”“可是你們也踩了!大家都踩了啊?!蔽矣行崙嵅黄??!翱墒俏覀儧]摔倒,屁股坐它身上啊,而且你當(dāng)時手還按在墳上了,那里還有紅布?!北砀缣咸喜唤^地指責(zé)似的數(shù)落我的錯處。我回憶了當(dāng)時的情景,實(shí)在想不起來什么時候按在了紅布上??墒怯植桓也恍?,就歪著頭問:“我真的按紅布上了?為什么我沒有印象了?”“當(dāng)然,不信我們?nèi)栚w群哥,他也看見了。而且他爺爺還會畫符,懂得這些呢。”我跟著表哥上了公路,去找了趙群哥。
“趙群哥,你快告訴她我說的是不是真的,她早上按人家墳上的紅布了?!薄笆堑?,我也看見了?!痹俸髞硭麄兡阋谎晕乙徽Z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只是記得趙群哥說他在茅坑里拉屎時遇到那鬼和他說話,說了許多我的錯。我害怕得心臟發(fā)疼,趙群哥安慰我說找個地方把你還沒有放的煙花對著天空放了,它就不會來找你了。我看著兩個哥哥,心里都是信賴和崇拜,忙托他們幫我。我就跟著他們爬了一座小山,到了山腰處的地上,將煙花遞給他們幫我放了。結(jié)束后走回家的公路上,兩人不斷安慰我,這件事也就了結(jié)了。那晚我睡了好覺。后來的很多年,我仍然心有余悸。看到墳更加的敬而遠(yuǎn)之,甚至恐懼。
慢慢地,長安村老了。外婆在病痛折磨多年后離開了人世間,我與她的最后一面終是不得見。我不再回到長安村,也沒有去看過住進(jìn)了墳?zāi)沟耐馄?。我只覺得她還杵著竹仗站在老屋門前對我笑,那皺紋堆成溫暖的弧度。她還在小院中彎腰摘紫色的茄子,綠油油的青椒……那小院也荒了,院中再也沒有了茄子、青椒、玉米、葵花。櫻桃樹斷了半枝再也沒有長起來,每年結(jié)的櫻桃不多,還基本被鳥蟲咬過。那院中只有核桃樹和那澀得發(fā)硬的梨子樹安然無恙,可是核桃不愛結(jié)了,梨子也越發(fā)的小和少了起來。小院在茍延殘喘,我知道它離死亡已經(jīng)不遠(yuǎn),心中每每想起來就無限心酸。
隔壁的祖祖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不在了,那個瘋了的女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表姐已經(jīng)跑了很多年,聽說過得并不好,可是我再也沒有看見。老屋也已經(jīng)不在,被推翻重建,堂屋也沒有了,那“天地君親”也沒有了容身之地。
布谷鳥飛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那泥土下埋著的映山紅永遠(yuǎn)地腐爛了,兩個哥哥也只是騙了我煙花來放。大猩猩山還在那里看著變老的人,變老的長安村,以及換了的一批一批的“稻草人”。一年分四季,一季三個月,總共三百六十五天。那么多個日子,長安村卻永遠(yuǎn)地活在了八月。像那里的人,像那里的故事,像那里的歲月,也像永遠(yuǎn)死去了。
【作者簡介】孫飛鳳,1999年生,云南昭通人。熱愛文學(xué)與創(chuàng)作,作品見于《昭通文學(xué)》《文學(xué)界》等。曾獲第九屆野草文學(xué)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