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騻
(廣州美術學院)
〔內(nèi)容提要〕 漢式鏡廣泛分布于歐亞草原,相關研究專注于特定區(qū)域內(nèi)器物年代學與類型學的基礎性考察。有鑒于此,在開展歷時性梳理的基礎上,就漢式鏡的仿制、借鑒等風格流變問題開展論述。其一,域外漢式鏡存在輸出品與模仿品兩類,傳播歷程與輸出地的社會政治文化生態(tài)緊密關聯(lián);其二,漢式鏡在傳播過程中,他者也對漢式鏡逐漸形成了用器依賴,催生了仿制、改制與借鑒現(xiàn)象的發(fā)生;其三,不同族群對器物的理解因為傳播距離、次數(shù)與途徑的不同,呈現(xiàn)出諸多差異。漢式鏡的傳播語境經(jīng)歷了由政治內(nèi)涵向經(jīng)濟意義的轉型。通過分析歐亞草原的文化情境,揭示漢式鏡的傳播方式與文化內(nèi)涵,最終升華對絲綢之路的認識。
漢式鏡,意即具有漢文化因素的銅鏡,包括漢地直接輸出的漢鏡與域外仿制品。數(shù)十年來,中亞地區(qū)漢式鏡傳播狀況的研究方興未艾,遵循著形制介紹→類別劃分→年代考證→金相分析→屬地判斷的研究邏輯。在形成特定探討步驟的同時,認識漸趨完善。
其一,區(qū)域年代學框架的建立。論及大區(qū)域,魯沃-萊斯尼琴科率先梳理中亞材料,在全面分析的基礎上勾勒出大致的年代學輪廓①。就小區(qū)域而言,李特文斯基等人圍繞費爾干納的漢式鏡,完成年代學的初步考證②。白云翔③與劉寧④關注到仿制漢鏡等新穎課題。蒙古高原漢鏡的著述則以圖爾巴特⑤為代表。大谷育惠在收集匈奴墓?jié)h式鏡的基礎上,注重運用測年數(shù)據(jù),嘗試解釋西漢早期的傳播空白期⑥。
其二,傳播現(xiàn)象的思考,包括廣域傳播與仿制現(xiàn)象。扎德涅普羅夫斯基等人關注費爾干納漢式鏡,依靠化學分析闡述器物產(chǎn)地與傳播路徑⑦。提什金等通過分析阿爾泰地區(qū)的鏡類,闡釋多元文化語境下各種鏡類共存與融合的情況⑧。布洛斯德圍繞漢式鏡探索中亞地區(qū)在絲綢之路中的樞紐意義⑨。崔斯特借助漢式鏡總結出薩爾馬特人在東方文化階段性西傳中扮演的重要角色⑩。器物傳播催生了文化因素的在地化,即風格的仿制與再加工。既有研究主要為金相分析:卡瓦林運用科技手段檢測了圖瓦地區(qū)墓葬出土銅鏡,認定器物使用米努辛斯克盆地的鎳銅砷合金,而非漢地的銅錫合金;古古耶夫分析黑海地區(qū)漢式鏡后表明,器物來源可能為伏爾加河盆地;提什金檢測出雅羅曼二號墓地M57星云鏡為仿制品。
其三,考古情境分析。情境考古學研究聚焦于墓主性別與殘鏡性質(zhì)。前者例如黑海地區(qū)的昭明鏡主要隨葬于女性墓葬,蒙古高原與此相似。在關于后者的研究中,布洛斯德認識到隨葬殘鏡的現(xiàn)象在歐亞草原存在西少東多的分布狀況。米尼亞耶夫認為,反復加熱與冷卻的工藝導致銅鏡破碎,屬于儀式組成部分。圖爾巴特關注了殘鏡與完整鏡的分布差異,試圖解釋匈奴內(nèi)部的文化差異性。
綜上可知,相關區(qū)域漢式鏡的材料梳理已較為系統(tǒng),年代與性質(zhì)的考察已漸趨成熟,為后學奠定了扎實的學理基礎。然而,漢式鏡文化內(nèi)涵與形制改制等層面的系統(tǒng)考察仍顯不足,為深入研究留下空間。
中亞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漢式鏡數(shù)量已達數(shù)百件,本文選取戰(zhàn)國至漢代的典型案例,按照年代順序敘述如下。戰(zhàn)國時期,歐亞草原的文化交流主要為鄰近區(qū)域的直接傳播。例如,巴澤雷克文化墓葬出土戰(zhàn)國時期的銅鏡、漆器與紡織品,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文化因素出現(xiàn)于薩爾馬特人的菲利波夫卡墓地。中國銅鏡主要出現(xiàn)于西伯利亞。例如,托木斯克州葉卡捷琳諾夫卡的草葉紋鏡(圖一,1)。山字紋鏡則以巴澤雷克M6銅鏡(圖一,2)最為著名,分布最西的案例見于南烏拉爾的卡洛夫斯基D4M3。該時段內(nèi)發(fā)現(xiàn)的中國銅鏡為直接輸入的舶來品,器物多已殘缺。
圖一 漢式鏡的類別
及至西漢,伴隨銅鏡生產(chǎn)的繁榮與種類的繁復,中亞地區(qū)相關遺存的數(shù)量與類別開始增加。西漢中期至西漢晚期,相關器物可劃分為以下九類。
(一)素面鏡數(shù)量較少,零散分布于匈奴境內(nèi)的蒙古高原與西伯利亞平原,年代為西漢中期。伊沃爾加F49鏡(圖一,3),背主紋為連弧紋,地紋為谷紋狀卷云紋,與荊州高臺M11∶N1形制相近。
(二)草葉紋鏡的分布范圍較廣,年代為西漢中期至西漢晚期。隨葬銅鏡的墓主身份較為多元,銅鏡出土于匈奴文化的琴杰科M28、阿拉泰M25、奧辛斯基島墓、塔施提克文化的葉辛斯卡婭墓葬(圖一,4)與薩爾加特文化的馬爾科沃M1。5枚銅鏡都帶有“天上見長,心思君王”的銘文,同故宮博物院藏西漢早期的“天上見長”銘草葉紋鏡相似。
(三)星云鏡主要分布于蒙古高原周緣地帶,具體位置為匈奴右部,年代為西漢晚期。形制可以劃分為兩類:一類以特列津墓地星云鏡(圖一,5)為代表,4枚大乳丁將紋飾分為四區(qū),各區(qū)小乳丁通過弧線連接,該鏡與西安雅荷城市花園M104∶1形制相近;另一類以肯科爾墓地銅鏡為代表,為數(shù)枚大乳丁呈圓形排列的簡易形制。
(四)蟠螭紋鏡主要分布于蒙古高原的匈奴墓地,例如,烏蘭和碩M160(圖一,6),該鏡主紋區(qū)內(nèi)飾以簡化的蟠螭紋,周緣飾以內(nèi)向連弧紋。該鏡為匈奴仿制的漢式鏡,年代為西漢晚期。
(五)多里克納爾斯的日光鏡(圖一,7)與胡津陶勒蓋M2的昭明鏡(圖一,8)可共同介紹,是基于兩點考慮,一方面兩者的分布范圍與傳播年代相近。兩類銅鏡廣布于中亞草原地帶的同時,突破了此前漢式鏡的西界,進入到東歐草原地帶。就年代而論,兩者同屬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另一方面,就仿造而言,兩者主體紋飾相近,成為最為常見的模仿對象。由于仿制鏡工藝普遍較拙劣,文字多已漫漶不清,且多使用環(huán)狀與放射狀紋飾,故難以區(qū)分出仿制鏡之間的差異。
(六)四乳鏡的分布范圍同樣較廣。鏡背主要紋飾由各類禽獸構成,形成多樣的組合方式。虺紋內(nèi)外各有一鳥,如蘇木布津伯吉爾M19,年代為西漢晚期。該鏡與西安電信局第二長途通信大樓M14∶19形制相似。恩霍爾M51較為特殊,所鑄動物為對鳥,年代為西漢晚期至新莽時期。形制相近者見于西安西航公司家屬區(qū)M5∶5。此外,還有飾以虎紋的伊里莫瓦M38與鑄造神獸的寇比亞寇沃M10(圖一,9),年代為東漢早期。
(七)博局紋鏡雖然集中出土于蒙古高原,但最遠的分布區(qū)域接近里海。根據(jù)紋飾復雜程度,博局紋鏡可以劃分為兩類:第一類形制較為復雜,鏡背紋飾由四神與銘文帶組成,內(nèi)區(qū)的“T”“L”“V”三類紋飾將鏡背劃分為四區(qū)八部,四區(qū)內(nèi)飾以四神與羽人圖像,“T”形紋兩側各飾以乳丁,以高勒冒都一號墓地M20博局紋鏡(圖一,10)為例,該鏡年代為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與西安未央?yún)^(qū)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培訓中心M2∶2形制相近,鏡背殘存“辟不羊(祥),朱鳥玄武順陰陽,子孫備具居中央”銘文;第二類形制較為簡單,鏡背紋飾為云紋、“T”“L”“V”紋飾與乳丁,其中,“T”“L”“V”三類紋飾將鏡背劃分為四區(qū)八部,空隙以云紋填充,以布爾東M2為例,年代為東漢早期,與西安西北有色金屬研究院M27∶1形制相近。
(八)云雷紋鏡的數(shù)量較少,分布于蒙古高原。以沃夫貢特M2(圖一,11)為例,該鏡年代為東漢早期至東漢中期,與西安石油學院M35∶2形制相近。
(九)位至三公鏡數(shù)量極少,見于費爾干納盆地的杰爾·阿雷克(圖一,12),年代為東漢晚期,形制與科左中旗六家子鮮卑墓所出同類鏡形制相近。
綜上,所介紹的銅鏡或為中國直接輸出中亞,或為當?shù)胤轮破?。漢朝與中亞的政治、經(jīng)濟狀況直接影響銅鏡的傳播,根據(jù)相關特征可劃分為四個時期。
第一期為戰(zhàn)國時期,以山字紋鏡與草葉紋鏡為代表,鏡類數(shù)量較少。銅鏡主要見于阿爾泰地區(qū)的巴澤雷克文化墓地,零星出現(xiàn)于烏拉爾河沿岸的薩爾馬特人墓地,呈現(xiàn)出東多西少的分布狀況。當時中國正處于由分裂走向統(tǒng)一的進程中,尚未形成文化繁榮、輻射深遠的巨大文明體。因此,交流方式主要為民間交換,有學者將其闡述為“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類似于接力棒式的文化傳遞過程”。銅鏡的傳播主要是間接完成的,影響的范圍與程度極為有限。
第二期為西漢早期至西漢中期偏早,漢式鏡的早期風格成型。與此前的地域相比,以素面鏡與草葉紋鏡為代表的鏡類出現(xiàn)于蒙古高原,背景為匈奴聯(lián)盟的崛起與強盛。迫于匈奴的軍事威勢,漢朝被迫“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因此,漢朝的物質(zhì)文化輸出主要為官方饋贈與民間貿(mào)易。匈奴的強大實力阻擋了漢朝的對外文化交流,漢式鏡“龜縮”于匈奴境內(nèi),難以實現(xiàn)更遠距離的文化輸出。
第三期為西漢中期偏晚至東漢早期。主要鏡類為星云紋鏡、日光鏡、昭明鏡、四乳紋鏡與博局紋鏡。鏡類在數(shù)量增加的同時,類別趨于復雜。銅鏡進入中亞同漢朝的拓邊政策緊密相關,首先是匈奴的削弱。漢武帝收復故土后,將匈奴勢力驅返蒙古高原,為漢文化的西進提供了安全保障與交通路徑。其次為行政區(qū)劃的設置,漢武帝始置河西諸郡,宣帝初置西域都護,元帝復置戊己校尉。漢朝最終形成了對西域沿線強有力的政治與經(jīng)濟管轄:“自宣、元后,單于稱藩臣,西域服從。其土地山川,王侯戶數(shù),道里遠近,翔實矣?!闭值姆€(wěn)定與地理環(huán)境的安全為文化交流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最后為漢人的逐利與關禁政策的開放。自張騫“鑿空”西域后,“天子為其絕遠,非人所樂,聽其言,予節(jié),募吏民無問所從來,為具備人眾遣之,以廣其道”,漢朝的官吏百姓為牟取暴利游走于中亞各地,由此,漢式鏡在廣域方位內(nèi)的傳播得以實現(xiàn)。具體而言,不同鏡類的傳播狀況并不一致,昭明鏡、日光鏡、四乳紋鏡與博局紋鏡的分布范圍相對最廣,主要分布于匈奴、大月氏、康居、大宛與黑海北部的薩爾馬特人領地。星云鏡的分布區(qū)域以蒙古高原的匈奴右部為主,費爾干納盆地大宛境內(nèi)所出同類器較少。
綜上可知,除漢式鏡既有的傳播區(qū)——匈奴轄境之外,費爾干納盆地的大宛與黑海沿岸的薩爾馬特人領土迅速崛起,成為銅鏡的重要輸出地。后者將于仿制漢式鏡的部分展開討論,此處論述大宛的情況。費爾干納盆地的漢式鏡幾乎涵蓋了漢式鏡的各類型,分布集中且保存狀況較完整。該情況既要歸因于漢朝極度西拓,也歸功于考古工作的積極開展。絲綢之路開通以來,漢朝與大宛長期維持著較為緊密的聯(lián)系。據(jù)《漢書》記載:“初,武帝咸張騫之言,甘心欲通大宛諸國,使者相望于道,一歲中多至十余輩?!奔词故窃谡饔懘笸鸷?文化的交往仍然頻繁:“貳師既斬宛王,更立貴人素遇漢善者名昧蔡為宛王。后歲余,宛貴人以為昧蔡諂,使我國遇屠,相與共殺昧蔡,立毋寡弟蟬封為王,遣子入侍,質(zhì)于漢,漢因使使賂賜鎮(zhèn)撫之?!笔芳c出土簡牘中還保留了漢朝護送與款待大宛使節(jié)的記載,“馮奉世使送大宛客”,“以食使大宛車騎將軍長史”。頻繁的文化互動使得該區(qū)域的漢式器物漸趨豐饒。
第四期為東漢中期至東漢晚期,博局紋鏡與云雷紋鏡成為典型器類。雖然分布范圍變化甚微,但鏡類趨于單一且數(shù)量減少。該時段內(nèi),東漢王朝陷入了內(nèi)憂外患之中。自然災害迭發(fā)、鮮卑與羌頻繁叛亂、黨錮之爭爆發(fā)、黃巾起義內(nèi)亂等導致帝國勢力式微。這些直接影響了漢式器類的對外傳播。然而,經(jīng)過百年來對漢式鏡的使用,中亞地區(qū)相關族群已經(jīng)逐漸形成了對漢式鏡及相關藝術母題的依賴。于是,在供應不足的情況下,仿制的行為愈演愈烈。
仿制漢式鏡是中亞本土族群追崇漢風、依賴漢式器用制度的直接產(chǎn)物。需要明確的是,此處的“漢風”與漢地的漢文化因素存在本質(zhì)差異,內(nèi)涵涉及他者對漢式藝術風格的想象與加工,后文將結合具體案例加以解讀。仿制品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較為明確的歷時性與共時性的區(qū)域差異,具體可歸納為以下幾類情況。
(一)模仿。簡單模仿的漢式鏡與漢鏡差別較小,為漢式鏡初傳時期的狀況。具體存在完整模仿與部分模仿的差異。完整模仿如雅羅曼二號墓地M57星云鏡(圖二,1),提什金通過金相分析,明確該鏡的性質(zhì)為仿制品。烏蘭和碩M160的蟠螭紋鏡紋飾模糊,工藝較為粗糙,同屬該情況。更有甚者放棄了模具成型的紋飾工藝,改為直接刻劃。額可勒必尼諾鏡(圖二,2)的紋飾模仿了日光鏡或昭明鏡的構圖,使用銳器刻出粗糙的圖案。部分模仿以特列津M12星云鏡為代表,該鏡與漢式鏡的差異體現(xiàn)在材質(zhì)與形制上。雖然大量加入砷使得鏡面整體呈銀灰色,與漢地出產(chǎn)銅鏡色澤相近,但是,鎳銅砷合金屬于米努辛斯克盆地的工藝傳統(tǒng),而非漢地的銅錫合金,金相分析揭露出原產(chǎn)地的差異。在形制上,該鏡的最終形態(tài)便是殘缺的。對于擁有嫻熟青銅鑄造工藝的本土族群而言,該狀況并非工藝欠缺或原料短缺所致,可能的解釋是該鏡所接觸的仿制模板便為殘鏡。殘鏡既可能是傳入本土的漢鏡殘件或仿制品,也可能是漢鏡殘缺的觀念。殘缺的狀況表明,圖瓦地區(qū)與漢文化的接觸過程是間接的,文化性質(zhì)經(jīng)歷了變質(zhì)的過程。隨葬殘鏡的案例在蒙古高原中部的匈奴墓葬最先出現(xiàn)。結合大量遺存可知,特列津墓地的殘鏡反映出漢文化在匈奴族群內(nèi)部之間的間接性傳播,殘鏡在初傳匈奴時可能還具備漢文化中生離死別的內(nèi)涵。但在經(jīng)過多次傳播后,文化意象發(fā)生變質(zhì),殘缺的形象“喧賓奪主”,成為他者印象中銅鏡的固有形態(tài)。殘鏡最終成為了一種刻板印象傳入了更為遙遠的、與漢文化不便直接交流的區(qū)域。如此,漢鏡已不再是純粹的漢文化因素,相關漢式遺存的性質(zhì)應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圖二 模仿與改制的漢式鏡
(二)改制。該狀況發(fā)生于文化融合的語境中,在多元文化碰撞的區(qū)域尤為明顯。改制的情況較為多樣,主要內(nèi)涵為形制與紋飾的改變。就形制而言,帶穿與帶柄漢式鏡是較為常見的案例。根據(jù)紋飾特征,帶柄漢式鏡可以劃分為兩類,第一類案例主要表現(xiàn)為紋飾的繼承與借鑒。阿拉泰M25的草葉紋鏡(圖二,3)較好地保留了漢鏡的圖像特征,并于鏡端鑿一穿,年代為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在鄰近的蒙古高原中部,匈奴核心區(qū)域的銅鏡多為破碎狀。相較之下,阿拉泰墓地所處的圖瓦地區(qū)位于匈奴與中亞各游牧與定居文化的交界區(qū)。該區(qū)域的文化更多元,并呈現(xiàn)出相互交融的狀況,阿拉泰與特勒津匈奴墓地中便存在帶穿的巴克特里亞式銅鏡(阿拉泰M29)、漢鏡與仿制漢式鏡共存的現(xiàn)象。阿拉泰M25是對巴克特里亞式銅鏡帶穿或帶柄工藝與漢鏡紋飾傳統(tǒng)的兼容并蓄。
除上述較為簡單的情況外,還存在紋飾的創(chuàng)造性重組與改變。白云翔曾就仿制連弧紋鏡的情況提出了判定的標準:“以連弧紋為核心紋飾、連弧紋的數(shù)量為奇數(shù)、以鋸齒紋帶裝飾鏡緣、小方塊圈帶與櫛齒紋方框等。”此處選擇博局紋鏡與組合圓圈紋鏡進行闡述。與草葉紋鏡相比,兩者對于漢鏡原本圖像特征的保留情況較差,但部分紋飾得以繼承與發(fā)展。兩類銅鏡情況更為明確,情況更為多樣,文化序列也更為完整。在博局紋鏡的較晚形態(tài)中,西安雅荷城市花園M187∶2的主要紋飾僅保留“T”形紋與圓圈紋。中亞與東歐地帶相關鏡類的變化便是在該形制特征上展開的。新莽至東漢早期,捷爾蓋塔爾墓地所出博局紋鏡(圖二,4)的鏡背尚且保留了以“T”形紋飾為特征的博局紋。相關特征的巨變發(fā)生于東漢早期,此時塔拉伊薩M34銅鏡(圖二,5)上雖然仍保留博局紋的長方形紋飾與呈放射狀環(huán)繞鏡緣四周的長方形小框,但主紋區(qū)的其他紋飾基本消失。取代鏡面空白的是依附于居中長方形紋飾四周的圓形與三角形紋,源于本土族群對漢式鏡風格的想象與再加工。相似的情況同樣出現(xiàn)于東漢中期的莫扎里與基羅夫斯基一號墓地D11M1,差別主要體現(xiàn)在同長方形紋飾四周相連接的各類紋飾。東漢晚期至魏晉時期為該鏡類較晚的發(fā)展階段。特米尼茨基M8銅鏡(圖二,6)出現(xiàn)了鏡柄與鏡穿,反映出更為明確的本土風格。長方形紋四角飾以圓形的圖案與薩爾馬特人使用的一類印記極為相似,反映出明確的本土化傾向。而最晚的該類銅鏡則以寇比亞寇沃M23為代表,紋飾僅保留有位于核心區(qū)域的長方形紋。綜合可知,博局紋鏡的改制較早出現(xiàn)于費爾干納盆地,相關特征為黑海沿岸的薩爾馬特人所繼承。該鏡在傳播過程中雖然已經(jīng)失去了博局紋鏡的諸多核心特征與基本的漢文化內(nèi)涵,但博局紋的框架與遍布四周的放射狀長方形小框得到保留。這兩類紋飾最終為薩爾馬特本土社會所接納,成為本土銅鏡的重要特征。組合圓圈紋鏡為東歐草原受到漢式鏡圓圈紋飾與乳丁影響后出現(xiàn)的新型鏡類。該類鏡的年代為東漢早期至東漢中期,由多個圓圈紋成組合地、較為均勻地排布于鏡背,圓圈紋的外部以多重弧線紋勾勒出類似于花瓣的形狀。部分銅鏡使用“T”形紋將圖像劃分為四部分,阿里科諾夫斯基二號墓地M1(圖二,7)與年代較晚的雅貝爾貝克M4(圖二,8)甚至在鏡的一端出現(xiàn)了鏡柄與鏡穿的構造,體現(xiàn)出明確的本土化特征。此外,該類銅鏡也存在裝飾風格極為簡化的特例,阿里科諾夫斯基一號墓地所出鏡(圖二,9)僅保留有形同漣漪的多重弧線紋。該類銅鏡主要出土于黑海沿岸的薩爾馬特人墓地,也少量見于晚期斯基泰人墓地。組合圓圈紋鏡并非源于某一類特定的漢式鏡,而是對漢式鏡中較為常見的裝飾元素的兼容并蓄,形成了頗具特色的區(qū)域性風格。
第二類情況為鏡銘的模糊與殘泐??鼙葋喛芪諱26鏡(圖二,10)的形制模仿日光鏡且鑄有銘文式紋飾。銅鏡出土于黑海東岸,毗鄰漢鏡分布的西極,年代為東漢早期至中期。紋飾由雙層圈狀構成,內(nèi)層為日光鏡與昭明鏡中常見的圈狀紋,外層為殘斷分布的線條,實為對銘文鏡中隸書的劣質(zhì)模仿。將文字表現(xiàn)為純紋飾,反映出他者認知的片面與內(nèi)涵傳播的變質(zhì)。作為漢文化因素的漢鏡在該區(qū)域徹底轉變?yōu)檠b飾品,承載的功能同樣已改變。相關情況并非孤例,在臨近的黑海沿岸,薩爾馬特人墓地同樣出土了文字風格化的帶柄漢式鏡。相關銅鏡可能存在年代學差異,例如,提拉姆巴M54(圖二,11)的鏡背還殘存有難以成句的“內(nèi)”“王”等字,而寇比亞寇沃M26鏡上僅保留漫漶不清的線條且語義盡失,前者的年代應當略早。文字的消失發(fā)生于東漢早期至東漢中期,此時日光鏡與昭明鏡的發(fā)展逐漸式微。傳播情勢漸去,仿制鏡成為唯一選擇。相似的傳播狀況在朝鮮半島的三韓地區(qū)同樣存在,鏡銘的模糊化與符號化成為遠距離傳播過程中漢文化內(nèi)涵變質(zhì)的常態(tài)。這些在地化的漢式鏡在異域文化中承擔著特殊的功能,使用方式也由直接手持轉變?yōu)槲粘昼R柄或懸掛,展現(xiàn)出同源不同流的多元文化。
此外,東歐草原地帶還存在著一些與仿制漢式鏡年代相同的鏡類,規(guī)格與形制同仿制漢式鏡極為相似,導致部分學者將其視為仿制漢式鏡的類別。其實,相關銅鏡的紋飾源于薩爾馬特人的符號印記,具體母題應當仔細斟酌、區(qū)別對待。
(三)借鑒。借鑒的案例較少,主要表現(xiàn)為漢式鏡對其他器類的影響。塔施提克文化的別列佐夫斯基M21隨葬1件樺樹皮制作的小盒(圖二,12)。盒上的圖案明顯模仿自漢式鏡中日光鏡與昭明鏡的構圖,甚至能夠借此將墓葬年代確定為西漢晚期至新莽時期。由此可見,漢式鏡在歐亞草原的傳播途徑與方式都是多樣的。紋飾實現(xiàn)了超越器類與器用制度的遠距離傳播。
漢式鏡的傳播體現(xiàn)了多元的文化面向,承載著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對于傳播的探討需圍繞方式與受眾展開。傳播方式有間接與直接傳播兩類,具體情況與林頓的文化傳播學說相契合:漢式鏡在傳播過程中經(jīng)歷了接觸與顯示、選擇、采納與整合三個階段。其中,直接傳播一般只經(jīng)歷接觸與顯現(xiàn)的第一階段,最終為當?shù)刈迦褐苯臃峙?。而間接傳播涵蓋了所有階段,漢式鏡及相關意象在傳入遙遠區(qū)域后,需要經(jīng)由本土族群的理解與運用,即物質(zhì)文化的在地化進程,以更為復雜與貼切的形態(tài)融入當?shù)厣鐣?/p>
雖然間接傳播能夠跨越更廣闊的時空、覆蓋更多受眾,但難以保留原文化特征,且依賴于傳播中介,導致經(jīng)常出現(xiàn)文化變質(zhì)。文化交流的方式在各區(qū)域之間呈現(xiàn)出差異性,匈奴所處的蒙古高原由于毗鄰漢朝北境,漢式器物多為直接輸入。而距離遙遠的中亞與東歐草原難以直接獲取漢地產(chǎn)品。在接納漢文化因素的前提下,為了應對本土社會供不應求的狀況,模仿與改造成為了當?shù)刈迦旱谋匾x項。該情況可以解讀為漢鏡特征的間接傳播。器物的模仿同時伴生出新的情況:漢式鏡經(jīng)間接傳播后,原生文化特征保留狀況如何?其實,傳播中介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如再傳者對原文化的理解程度、再傳的頻次以及傳播的介質(zhì)。具體到漢式鏡,相關中介的情況涉及歐亞地區(qū)的上一級傳播者對漢文化的認知程度、漢式鏡交換的次數(shù)、實物的傳播抑或工匠的口耳相傳。
具體可以舉出三類情況:其一為別列佐夫斯基M21樺樹皮盒,盒上刻畫類似于日光鏡與昭明鏡的圖案;其二為特列津M12所出的特制殘缺星云鏡;其三為黑海地區(qū)紋飾隨機組合、構圖散亂的改制漢式鏡。在第一種情況中,樺樹皮盒上的漢鏡形象很可能為中亞仿制漢式鏡的一類圖像母本。第二類情況可能表明,銅鏡仿造樣本為殘鏡,給當?shù)厝嗽斐闪藵h鏡本為殘缺的刻板印象。第三類情況的模仿對象既可能是中亞仿制的變形嚴重的漢式鏡,也可能為工匠對印象中漢式鏡特征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綜上可知,在間接傳播的過程中,本土族群對相關器物的理解受到傳播介質(zhì)與方式的深刻影響。
就傳播的進程而論,西漢中期與更早的山字紋鏡多屬于漢地直接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漢式鏡的仿制品在西漢晚期較早出現(xiàn)于阿爾泰地區(qū)。伴隨漢朝對匈奴戰(zhàn)爭的勝利,遠距離的文化交流得以實現(xiàn)。仿制現(xiàn)象在東漢時期的費爾干納盆地與黑海沿岸進入了蓬勃發(fā)展階段。費爾干納盆地甚至出現(xiàn)了“宛國饒漢物”的文化盛況。至東漢中期,黑海沿岸最終成為了仿制漢式鏡最集中的區(qū)域。伴隨漢式鏡的西傳,仿制的中心也自東向西移動。漢式鏡的主要使用群體由西漢中期壟斷與阻隔漢朝北方貿(mào)易的匈奴轉變?yōu)槲饔蛑T國,甚至更遠的薩爾馬特人與晚期斯基泰人,主要為當?shù)厣鐣闹?、上層人群?/p>
于受眾而論,文化互動中不同主體的動機與認識存在差異。對于歐亞草原的原生族群,異文化因素的持續(xù)輸入依賴于4個主要條件:文化輸入地的正常發(fā)展、沿途交通的順暢、本土族群對器物價值的認可及器用制度的形成。漢式鏡融入當?shù)厣鐣?本質(zhì)上是漢文化因素的在地化,即性質(zhì)的轉變。具體而言,使用漢式鏡的習慣逐漸形成(或為直接握持,或為鑲柄手持),漢式鏡的紋飾風格已被當?shù)刈迦核蛹{,并逐漸融入當?shù)仄魑锏闹谱鞴に囍小?/p>
反觀漢地,漢朝對該類器物的認識卻不止于此,而差異誕生于交流之始。如果說中亞族群對漢式鏡的認知停留于物質(zhì)層面,那么,漢廷則賦予了其更多的政治意味。西漢中期至西漢晚期,匈奴墓葬出土的草葉紋鏡形制相近,且?guī)缀醵加小疤焐弦婇L,心思君王”的銘文。在漢朝全境,具有這類銘文的草葉紋鏡占比較少,特殊鏡類穩(wěn)定輸出的背后應隱藏著特別的社會動機?;貧w史實,此時正值漢、匈對峙時期,漢朝對匈奴的政策可參看《漢書》:“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靡不絕,使曲在彼,蓋圣王制御蠻夷之常道也?!庇纱丝梢?漢朝總體上處于弱勢地位,對匈奴保持著禮儀優(yōu)待的態(tài)度,在自詡為道德典范的同時,期待著匈奴的順服,所以,大部分草葉紋鏡很可能由漢朝政府特制,經(jīng)由官方饋贈匈奴貴族。鏡銘中的“心思君王”飽含著對北方異族的規(guī)訓與教導。該用語彰顯出漢人的“華夏本位觀”,在思想或現(xiàn)實中為異族安置一個恰當?shù)?、從屬于華夏文化的地位。漢朝并不一味追求對邊疆族群的絕對統(tǒng)治,而是通過輸出自身的文化禮儀與用語,使他者位于順從與接受羈縻的政治、文化地位。然而,現(xiàn)實中的主要矛盾并不能被禮儀性饋贈所化解。草葉紋鏡體現(xiàn)出漢廷對自身外交策略的自我陶醉。長期覬覦中原物產(chǎn)的游牧族群不能理解鏡銘的文化內(nèi)涵,更不會甘心于政治上的從屬地位,對峙與交流仍舊構成了西漢時早期漢、匈關系的常態(tài)。
同時,性質(zhì)確鑿的政治性用語也揭示出絲綢之路的創(chuàng)設理念:早期的文化互動依賴于交通路線的探索與政治同盟的締結(張騫“鑿空”西域便是明證),呈現(xiàn)出明確的政治傾向。在系列基礎條件滿足后,伴隨時間的推移,漢式鏡的輸出方式更為多樣,參與的主體更為多元。最終,政治性的饋贈不再構成文化交流中的主要成分,民間商業(yè)交換逐漸成為了主要交流模式。伴隨漢式鏡的廣泛傳播,相關文化因素在不同語境中呈現(xiàn)出多樣的文化。
漢式鏡的傳播始于西漢早期,盛于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此后逐漸銷聲匿跡。在器物輸出過程中,漢文化因素存在直接傳播與間接傳播兩類情況,前者情況最為明確,后者則表現(xiàn)為多種情況,并與各地族群的器用制度相結合,催生出多樣的在地化情境。具體表現(xiàn)為漢鏡的本土仿造與改制、碎鏡認識的傳播、紋飾的借鑒與再加工等。在漢式鏡輸出過程中,器物最初所具備的漢文化屬性漸趨模糊,融入歐亞草原族群的器用制度中。
通過分析漢式鏡在歐亞草原的傳播歷程,相關現(xiàn)象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漢代絲綢之路特征的認識。結合出土情境,道路的階段性特征體現(xiàn)于蒙古高原多出殘破銅鏡、費爾干納盆地內(nèi)完整與殘破漢式鏡共出、黑海沿岸多出改制漢式鏡。碎鏡入葬為漢地的原生傳統(tǒng),傳播的距離越遠,該傳統(tǒng)保留的情況越差。由近距離的直接影響到遠距離的間接影響,上述區(qū)域漢鏡類別與出土情境的情況揭示出絲綢之路沿線文化傳播的差異。由此,漢文化外傳的方式并非是一以貫之或一步到位的。
雖然本土文化存在明確的有效影響范圍,近距離遺存的形制較為相似,遠距離遺存的器類經(jīng)歷了改造與變質(zhì)的過程,但并不影響跨區(qū)域的互動。在傳播過程中,無論距離遠近,動機、價值觀念與利益決定了特定族群對異文化的接納程度。與毗鄰漢朝的匈奴人相比較,薩爾馬特人對漢式鏡的接納程度更深,該狀況在貴族階層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蒙古高原的匈奴人僅于漢朝較多使用漢式鏡,此后并未出現(xiàn)使用銅鏡傳統(tǒng)“落地生根”的文化現(xiàn)象。論及黑海沿岸,遙遠的距離雖然影響了漢式鏡的傳播,卻同時賦予其高貴的意義與昂貴的價值,與高等級階層的身份相契合。薩爾馬特人所在的黑海北岸屬于歐、亞、非三洲的文化樞紐,多元并存的文化格局為他文化的傳入營造了包容的文化環(huán)境。薩爾馬特人墓葬時常隨葬羅馬式金屬器、埃及式飾件及漢式銅器、漆器與玉器,甚至存在上述物品共存的情況,揭示出該區(qū)域歐亞通衢的性質(zhì)。與此同時,該區(qū)域族群延續(xù)著使用帶柄銅鏡的傳統(tǒng),漢式鏡在經(jīng)歷了增置鏡穿與鏡柄的改造后,迅速融入當?shù)匚幕瘋鹘y(tǒng)?!逗鬂h書》載:“其后甘英乃抵條支而歷安息,臨西海以望大秦?!蔽墨I記載中的漢朝雖然并未與羅馬實現(xiàn)直接的陸路連通,但考古證據(jù)卻表明互動的過程并未停息。來往于歐亞草原的游牧民族充當著漢朝與羅馬兩大帝國的中間人,實現(xiàn)著廣域范圍內(nèi)的文化傳播,歐亞達成最終的溝通與交融。
注 釋:
① Е.И.Лубо-Лесниченко:Привозные зеркала Минусинской котловины,К вопросу о внешних связях древнего населения Южной Сибири,С приложением статьи И.В. Богдановой-Березовской,1975.
② Б.А. Литвинский:Орудия труда и утварь из могильников Западной Ферганы(Археологические и этнографические 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культуры и религии Средней Азии),Могильники западной Ферганы.IV,1978.
④ 劉寧:《北方式動物紋青銅鏡》,《北方文物》2000年第3期。
⑥ 大谷育恵:疆外出土の中國鏡集成(1)-モンゴル國ならびにザバイカル地域,金沢大學考古學紀要,vol.35,2014.
⑧ 提什金、謝列金著,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譯:《金屬鏡:阿爾泰古代和中世紀的資料》,文物出版社2012年。
⑩ М. Ю. Трейстер:Китайские 《импорты》 в погребениях кочевнико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во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е I тыс,Stratumplus,vol.4,2018.
Сибири,Петербургское востоковедение,1999,p.378;p.140;p.4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