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總”,在佴城是指辦喪事時負責統(tǒng)管的人。作為把總中的把總,“卷王”王同樂是喪葬業(yè)的權(quán)威以及死亡專家。外甥啟梁看不上卷王舅舅及他從事的這個行當,但卻陰差陽錯,最終也成了一名把總。兩場重要的喪事,兩次人生的別離,兩代從業(yè)者的成長經(jīng)歷,見證了一個特殊行業(yè)的發(fā)展變遷。
徐昌發(fā)癌病再次復發(fā)那會兒,兒子啟梁正應對下崗,兩件事撞一塊兒,一家三口未免亂了手腳。
啟梁看上去是斯文孩子,讀書用不上勁,初中畢業(yè)去了沒門檻的技校,兩年下來,車鉗銑鉚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上手都能弄兩下,去找工作才發(fā)現(xiàn)到處是門檻。找來找去,外面跑了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回縣城頂父親徐昌發(fā)的班才是最好選擇。母親王彩秀還說,也不算耽誤時間,不出去跑跑,你哪知道家門口的好?
當時徐昌發(fā)剛過五十,身體按說不差,畢竟有以前當過海軍的底子,只是腹股溝斜疝氣味越來越重,工友躲閃他。為了啟梁頂班,他找相熟的醫(yī)生,遞兩條自己抽不起的好煙,開證明辦理提前退休,這樣啟梁后一腳就進到機械廠,當上倉管員。那是九八年的事,全國剛暴發(fā)大水災,救災如火如荼,電視機里面每天都可歌可泣。啟梁去守倉庫,有一臺電視做伴,清閑得讓他懷疑是不是真的在上班。
次年徐昌發(fā)享受病退人員全面體檢待遇,一查查出肝癌。檢出了他倒比大多數(shù)人鎮(zhèn)定,只是不由得感嘆:人其實沒有病,病都是單位讓你享受的福利待遇。啟梁覺著這是父親為辦病退挨了詛咒,轉(zhuǎn)眼就生驗。一通治療,據(jù)說五年生存率接近90%,接后幾年徐昌發(fā)確實存活在這概率里。
轉(zhuǎn)眼就到零三年,機械廠領(lǐng)導們開始醞釀第一批下崗名單。領(lǐng)導們頭疼不已的是,前面幾年廠子衰敗是明擺的事實,職工滿腹埋怨,都說要走;現(xiàn)在真要下崗,他們又誓與本廠共存亡。啟梁響應領(lǐng)導號召,主動遞交下崗申請,這樣買斷工齡以外多賺一筆獎金。徐昌發(fā)是從同事嘴里聽到這事,病情突然惡化。當然,也可能是徐昌發(fā)身上的癌病掐著指算滿五年,再次發(fā)作。他和大多數(shù)職工一樣,以為下崗就是分流傻逼、留下聰明人分贓,若他知道晚幾個月后買斷工齡的錢都掏不出來,會不會為兒子果斷的決定而流露一絲欣慰?
許多事情不可假設(shè),事實上,徐昌發(fā)癌病復發(fā)與啟梁主動下崗在時間點上發(fā)生重合。將徐昌發(fā)送去市腫瘤醫(yī)院,二次化療下來,他一個蠻開朗的人,精神也有崩潰跡象,時不時擺出一臉“給我一個痛快”的神情。啟梁和母親王彩秀商量著要不要把人送去省城,這時舅舅王同樂表態(tài),說他見得多了,人都經(jīng)不起幾番折騰。五年前徐昌發(fā)查出病癥,就只剩半條命,現(xiàn)在二次化療,頂多只有四分之一的魂魄傍身。他還滿含誠意地提醒,姐,人財兩空的事情我也撞上好多回,幫這種人辦事都是優(yōu)惠價能讓則讓,虧我不少進項。王彩秀不吭聲,王同樂再一次友情提醒:姐夫這種狀況,早一點回縣城才妥當。要是在省城、市里咽了氣,尸體可不給送回,直接拉去火化,到手就一把灰。
說到這王同樂眼珠一凸,王彩秀臉皮一皺,仿佛一把灰就在眼皮底下。母子倆不知如何是好,王同樂的意見就很重要。以往王同樂就經(jīng)常給他家拿主意,眼下,對于死人這事,他可謂專業(yè)人士,說話就更有分量。
王同樂綽號“卷王”,佴城有名的“把總”?!鞍芽偂笨赡苁琴Τ仟氂械慕蟹?,換到別的地方叫法很多,有叫“總管”,叫“主事”,還有的地方叫“大了”。但這一行總歸有些陌生,說白了,就是死人以后辦喪,殮師、法師、喪歌班、響器班、后勤班、炊事班、金剛、雜工都要陸續(xù)入場,必須有一個人統(tǒng)管,將諸多事情井井有條地分配下去。這樣的人便是把總。其實,“把總”在佴城人嘴里原本是個動詞,話說到要誰來統(tǒng)攬全局,拿大主意,方言便是“請某某把總”,不知哪時這詞固定在了喪事行當,成為名詞,代指一項職業(yè)。當然,這職業(yè)冷僻了些,全縣找下來,把總兩個巴掌數(shù)不上來。畢竟,一天出幾喪的情況非常少見,一次喪禮一個把總,這行當撐死就這么點就業(yè)容量。
至于他這綽號——那年月還沒有內(nèi)卷的說法,被別人叫成“卷王”,首先在于他姓王,其次頭發(fā)自來卷,同時說話也稍有卷巴。說來也怪,雖然卷巴,王同樂卻極擅長跟人打交道,算是小縣城一張好嘴。啟梁暗自分析過的,舅舅的一點小卷巴恰好放大了他能說會道的特性,讓別人在一種反差當中留下尤為深刻的印象:卷巴里面,王同樂簡直就是最能說的那一個。
卷王靠這張嘴討飯謀生,啟梁印象里,舅舅把總的身份也在帶入自己的日常生活,隔三岔五到家中來,為父母出策謀事,為他一家“把總”,一桌吃飯他從來都坐對門靠墻的正位,再把話一說別人只能是聽,擺明就是這一家的主心骨。
徐昌發(fā)雖當過兵,婚后被王彩秀馴得日漸沒了脾氣。當年徐昌發(fā)轉(zhuǎn)業(yè)分配到地方,開始戀愛,那時戀愛都叫搞對象。按說徐昌發(fā)一個退伍兵,婚姻市場應屬于揀到籃里就是菜那種,搞到有工作的女人殊為不易,偏還挑剔。別人給他介紹幾個低眉順眼的,他都不動心。介紹人都有責任心,還要問一句他為什么哩,徐昌發(fā)總是說,呃,不夠勁。直到遇見政府食堂里的王彩秀,針尖對麥芒,夠勁了。兩人認識不久就開始吵,倒也不想分開,便一起將吵架變成戀愛的主要形式。不光吵,起初徐昌發(fā)是有暴力傾向,脾氣一上頭,一看王彩秀就是個人形靶,隨手一耳光,弧度絲滑,王彩秀隔三岔五地帶彩。但王彩秀從不曉得害怕,眉毛一擰,牙一咬,臉一揚,像連環(huán)畫封面的女英雄。徐昌發(fā)動手以后,王彩秀不害怕,就輪到他自己心里發(fā)毛,不光憷她一臉狠勁,也怕她搬來救兵。那時,卷王走上街,半條街的人都會跟他打招呼,街溜子小青皮搶著叫他,有的叫“卷大”,有的叫“卷王”,有的骨灰粉直接叫“卷爺”。卷王輕輕地把頭一點,便是回應。所以卷王自己認為,說話并非天生帶卷,而是跟人打招呼太多,舌頭肌肉越來越厚導致。只要王彩秀打招呼,卷王不會坐視不管,一定會跟徐昌發(fā)探討人生,要是想來一些肢體的接觸,卷王簡直不要親自動手,許多小弟會搶著表忠心,替他鏟事,卷王指頭一戳,小弟就會像一群鬣狗沖過去,一旦形成合圍,獅子老虎的肛門也要掏一掏。
徐昌發(fā)知道雙拳難敵四手,一通亂拳下來,自己躺到醫(yī)院都不知道跟誰要醫(yī)藥費。王彩秀知道徐昌發(fā)的顧慮,嘴角一撇,說弄你還用上我弟?果然,王彩秀從來都自己接招,有時候徐昌發(fā)下手把不到輕重,王彩秀一時爬不起來,不聲不響躺兩天,回過神氣依然不憷,跟徐昌發(fā)接著較勁。時間一長,兩人發(fā)現(xiàn)彼此算是一對冤家夫妻,怎么打也打不散,上面打了下面打,一次意外還把小孩弄出來,兩人一邊拌嘴一邊跑去登記結(jié)婚?;楹?,徐昌發(fā)開始變得服帖,事事由王彩秀做主。沒想王彩秀不怕打,但日常處事經(jīng)常沒有主見,窩里再橫,外面老是吃虧。此后,稍有困難的抉擇,她就把卷王叫到家里。這時候徐昌發(fā)尤其懂得了逆來順受,老婆不叫他講話,他就把自己晾到一邊,不操心。
轉(zhuǎn)眼啟梁出生、長大,七八歲,對這個舅舅形成初步印象:他是專門來家里吃肉的。那時家里狀況,大概是一周開一葷,基本定在周六。舅舅定時趕來,拎一瓶散裝酒,手不空,算不上吃白食。飯菜上桌,王彩秀不再是頭疼的事要找哥哥打商量,家里瑣屑小事,單位里同事齟齬,她都叨咕不盡。卷王自顧喝酒,滿口吃肉,嘴角流油,任這妹妹搜腸刮肚說得一點不剩,才把骨頭一吐,酒盅一擱,慢悠悠把她剛才一堆碎話歸納成幾個點,仿佛是她秘書,轉(zhuǎn)眼再變成領(lǐng)導,囑咐她最當緊要考慮的是……接下再到……卷王一開口,王彩秀就只顧點頭,而徐昌發(fā)悶聲喝酒,佯裝不聽,偶爾條件反射似的點頭。啟梁再大一點,進一步發(fā)現(xiàn),父母對這舅舅已經(jīng)有依賴,周六晚上那一頓說道,簡直就是他們家把平淡日子一直延續(xù)下去的核心動力。
這情況一直持續(xù)到九幾年,啟梁成了半大小伙,桌上天天有肉,而卷王的知名度在小城之中繼續(xù)飆升,應酬已然忙不過來,晚上出臺似的趕好幾桌。周六的夜晚,他沒有任何理由把這寶貴時間只留給姐姐這一家。
啟梁仍記得,又一周六,菜上桌后,母親順手擺四副碗筷,經(jīng)父親提醒,收走一副。徐昌發(fā)很少打趣,這時嘴皮一抽,說留著也行吶,順手加個酒杯。王彩秀便呸的一聲。
現(xiàn)在,啟梁讓往事在頭腦急遽地過一遍,再斜著眼瞥去:父親仍躺病房里,一臉枯槁,盯著天花板像是盯著高邈的天空;舅舅拽著母親去到走廊盡頭,一只手罩在母親的左邊耳朵,把嘴湊上去,一會又放下。講悄悄話,也是卷王的一大招牌動作,他可以任何時候跟任何人轉(zhuǎn)眼間便顯出過從甚密的樣子。
他倆又往這邊走。母親臉上有釋然表情,而舅舅隨時都是一切盡在把控中的模樣。走到啟梁估摸的距離,便叫一聲舅舅。卷王把目光擱到外甥身上。啟梁平靜地盯他數(shù)秒,再問:在你看來,我爸徐昌發(fā)是不是已經(jīng)死掉了?
此時臉上的平靜,完全是強自繃著的,啟梁以前從不敢想象,敢跟舅舅這么說話。沒想過突然說出來,又能怎樣呢,啟梁竟發(fā)現(xiàn)有一丟丟暗戳戳的爽。
卷王大是意外,與此同時,他臉上還是擠出笑容予以掩飾,緩和氣氛。稍后他反問,這話怎么說?
在你看來,我爸到底死了沒有?
呃,哪能呢?
那就好……啟梁緩一口氣說,人死了是你說了算。但現(xiàn)在他沒死,我作為兒子,要把他往更好的醫(yī)院里送,沒有必要征求你的意見,對不對?
卷王哪看不出來,這話啟梁事先備好,腦袋里不知彩排了幾遍。略一遲疑,王彩秀已經(jīng)搶先叱罵一聲:你是在跟誰說話?
……我爸還沒死。啟梁把母親和舅舅同時罩在眼里,拿捏著一字一頓:我相信我爸會活下去。
啟梁臉上暗自發(fā)狠,青筋卻暴不出來,只是隱隱現(xiàn)出線條。卷王哪看不出來,這外甥突然長大,而且有脾氣了。以前,一直拿他當小孩看待,說話吃飯喝酒都沒感覺他坐在一旁。
既然啟梁說了要讓父親活下去,卷王沒法再提人必有一死。絕對正確的話,說出口也就成了廢話。半大小子發(fā)飆,卷王知道一定避其鋒芒,這時手往姐姐肩頭一搭,掖著她往房間里走。到床前,卷王俯下身,一張嘴湊向徐昌發(fā)耳際。徐昌發(fā)持續(xù)半昏迷狀態(tài),卷王連叫幾聲,昌發(fā),昌發(fā)……
徐昌發(fā)半透明的眼皮強自撐開,露出渾濁的眼球。
卷王又說,有些狀況,看來是要跟你本人通氣,你把最真實的想法擺出來……
這時啟梁正往前走,王彩秀有如打籃球卡位一般貼過來,嘴一張,話語也是一字一頓清晰確鑿地往外飆:讓你舅把話講完,行不行?王彩秀年輕時候經(jīng)常在食堂維持秩序,卡人可是一把好手,嘴里還叨咕,娘親舅大,沒跟你講過?
啟梁一時不好動彈。稍后舅舅過來沖王彩秀使個眼神,余光回撤,撇在啟梁臉上,顯然跟徐昌發(fā)商量有了結(jié)果。
所以,母親當即宣布,你爸也同意了回去……只有你一個不同意,這是三比一。
啟梁哪肯認賬,手指朝舅舅一戳,說,既然他要算一票,那我們是不是多拉幾個人投一投?
卷王一笑說,我這一票不作數(shù),那也二比一。
我要不認這幾比幾呢?啟梁繼續(xù)冷笑。
用不著卷王親自作答,徐昌發(fā)在后面暴咳,并艱難地吐出字音:啟梁,你是不是要我現(xiàn)在就死?
那一次,啟梁只能承受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事實,跟著一輛依維柯把父親拉回佴城。車上,擔架架在中間,卷王和啟梁各坐一側(cè)。這時候,車內(nèi)逼仄,徐昌發(fā)喘氣濁重,卷王嘴不會停下,仿佛要用話語將空間抻開一點。他跟啟梁說,人都是要走,是吧(說到這他腦袋一勾脧一眼徐昌發(fā)),我看得太多,有經(jīng)驗,是不是?你呢還年輕,往往會主動逃避一些事實,但真到那時候,任何人都要統(tǒng)統(tǒng)承受,而且一無例外也都能夠承受……
啟梁靠窗,斜眼向外,這個鐘點,視野里的一切沉沉入暮。夕陽跌墜,給一些云彩模糊地踱上金邊。此外,他什么也不想說。
卷王手一探,長長的胳膊穿越擔架搭上啟梁左肩,啟梁條件反射地將上半身擰動,要把那只手甩開。卷王頭一低,叫了聲昌發(fā),又說你這個崽脾氣犟得很咧。徐昌發(fā)便用黏液迸裂的聲音回應:你盡管修理他。
既然徐昌發(fā)自己選擇回縣城,到地不急回家,在縣醫(yī)院象征性待幾天,掛好病歷,此后再回家躺著,有狀況聯(lián)系醫(yī)生上門,平時護工送藥,多是吊瓶,用塑料箱裝好,一箱一箱碼到床尾。一瓶吊盡要更換,在場每個熟人都能夠熟絡(luò)地操作,而下面導管導出的尿液滿袋了,只能是王彩秀和啟梁更換。啟梁在父親身邊一坐就是一天,發(fā)呆,看著瓶中水位起落,想象著一條小河正從父親身體潺潺流過。這場景,說是在治療,啟梁再瞟一眼父親的神情,分明又是等死。他的癌病復發(fā)兩回,雖然都救了過來,但每一次救回,再次面對,感覺分明不是之前那人。
照這么看,卷王前面預計的大體都是準確。也正因如此,那段時日,卷王的到來似乎都挾裹著一股不祥的氣息。啟梁覺察到,舅舅來得越頻繁,越是在催父親早點上路。所以,當那次卷王又拉著王彩秀挪遠了幾步說悄悄話,啟梁暗自貼近,正好順著風向,帶來一些聲響。稍后,啟梁用咳嗽聲打斷他倆的講話,靜待四道目光一齊堆聚到自己臉上,便說,人還沒死,喪事不急著辦。
卷王心里明了,有一就有二,這個外甥平時不聲不響,現(xiàn)在已經(jīng)盯上自己,時刻開干。
……呃,這個你不懂,發(fā)喪的事樣樣要往前趕。要不然,臨事往往招呼不過來。卷王把高大的軀干挺直,手指逐枚屈起,說,壽材要不要提前,壽衣是不是要備好,千年屋要不要打基?也有人是等爹媽入土再打基砌拱,但我們活的人是先起屋再住進去,還是住下來再起屋?那就是好日子不過,當上難民了。
這些話,卷王已經(jīng)說得十二分嫻熟,眼都不眨,上唇不碰下齒,一股腦地噴出來。歇一歇,看看外甥反應,又接著來:甚至,就連抬棺也有規(guī)矩,找誰要事先確定。一般來說我們家政有聯(lián)系好的師傅,但有時候墓地在城郊村寨,本寨人會搶活,價碼要抬一抬……都是要事先商定的,樁樁件件,哪一件弄不好都是麻煩。離開的人,上山歸土,要好多人保駕護航……最后這一程,哪能不送好?
王彩秀把話接上說,你爸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我們早有準備,是讓他寬心,心一寬,反倒活得久一點……難道不是嗎?
啟梁兩道目光撥開母親,直奔舅舅而去,又問,看樣子,我家這筆生意你是吃定了?
卷王既是把總,每天跟各種人交道,處理各種麻煩事情是他看家本事。外甥撕破臉,他盡量跟沒事似的,微笑,稍后反問,你說說什么叫吃定了?
啟梁這時候收不住,再次調(diào)高音量:我爸就算是死了,佴城也不是你一個把總,我找別人行不行?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呃,這問題提得好。卷王模仿著外交部發(fā)言人的語氣,語速放到最慢,屁股往后一撅,就有一張椅子。坐下以后,整理一下氣息又說,啟梁,我也不跟你拐彎抹角,你爸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會賺你家一分錢,就像我不會賺自己的錢,那沒有任何意義……這事一定辦得妥當。
我是他兒子,這事情看樣子是由我來決定。
未必……卷王忍不住提起嗓門說,這件事,除了我,你還真找不到別人。
這話說得跟黑幫老大一樣,幫人辦辦喪事,就能一手遮天了?
不是黑不黑白不白,我好歹干了這么多年。其他的家政,都知道你爸是我什么人,你去找他們,他們不會答應……說白了,也不敢答應。
好的,你是把總,我不請你父親就上不了山?啟梁還拿捏不穩(wěn)撕破臉的表情,臉皮繃久了竟是有點累。
啟梁,今天你沖我發(fā)火,我能理解,但你在佴城找不到另一個把總辦這事,這是事實,是基本的事實。要不然,這就是直接打我一張老臉。你要理解,任何一個行當,無論高低貴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外人并不知道,同行都是一清二楚……
王彩秀在一旁吼叫起來,啟梁,你這是跟你舅舅說話嗎?
啟梁臉一歪:媽你是不是又要說,娘親舅大……好大喲。
卷王伸手一按姐姐的肩頭,說,啟梁這話憋了很久,今天說出來也好。你也不要老當他是孩子,二十多歲的人,是有自己的主張,你不聽也不行。
……好大喲!王彩秀嘟囔,往后卻又無話。她跟弟弟在一起時,話仿佛都在弟弟嘴里。
卷王又說,這事你們商量,我管多了也招人嫌。說罷轉(zhuǎn)身往外面走,步子撇得帶一股憋屈。
而王彩秀只能沖著卷王的背影接著嘟囔,招誰嫌呢,你還怕一個小孩?她一扭頭看向兒子,又說,我不管了,你翅膀硬,你爸的事看來你一個人就能弄,對不對?
實話講,卷王不光關(guān)心死人,更懂得照顧活人。再說,他干這行,關(guān)心死人就是要從關(guān)心活人開始,并不矛盾。
啟梁下崗不久,王彩秀就跟他提:你舅舅發(fā)話,他那里業(yè)務越來越多,隨時缺人,你可以隨時過去,見天就上班。當時啟梁一愣,隨即問,跟他當把總?
王彩秀說,這可急不了。行行道道都要經(jīng)驗積累,安排事情才能妥當,沒有十來年經(jīng)歷,當不了把總。
那是要我跟他學當殮師,撿骨分肉?
撿骨分肉你敢學?王彩秀說著眼一斜乜,嘴角掛笑。她很少在兒子面前綻露這樣的表情,實在是啟梁說話讓她意外。
“撿骨分肉”,那是卷王當殮師時候的“成名作”。殮師無非是幫死者整理遺容,竟然搞出“成名作”,絕非易事。
卷王十七歲進到縣電廠當技術(shù)工,爬桿架線,看似力氣活,被人叫成“電老虎”,縣里面算是頂好的職業(yè)。那時年輕人不曉得拼命賺錢,也沒機會,混單位也就幾十塊工資,換現(xiàn)在的眼光看全都是窮人,打牌都打不起勁。同時,也因為年輕,荷爾蒙多巴胺里比多等種種生物化學成分,在體內(nèi)不停爆漿,沒有多少釋放的途徑,只好逞勇斗狠。卷王那么大個頭,在同事看來不打架簡直浪費材料,一定要把他擁立為大哥。別人一嘴一個大哥,卷王倒真架不住,后面就幫小弟強出頭,打傷了人勞教兩年。出來以后算是失足青年,電廠再回不去,別的工作又難找,做生意哪來的本錢,后來跟城北一個老漢一塊兒做殮師?;蛘哒f,失足青年找工作,喪葬行是大選項,他們是為死人服務,死人最有容人的雅量。
殮師是暗處的職業(yè),不干活的時候,別人問到都不會講。卷王入行不久,一不小心搞出了名氣,殮師的身份再也藏不住。
話又說回八三年,他當殮師才兩年,有一天縣公安局派活:秀城坡溝底有兩人等著收殮。顯然,這活帶有案情,本該是法醫(yī)的工作,據(jù)說本縣法醫(yī)就兩人,都去馳援懷江市一起重大垮塌事故,所以只好把活派給殮師??h里數(shù)得著的殮師五六人,得知這消息,紛紛猜測現(xiàn)場肯定地獄一般難以收拾,法醫(yī)才撂了挑子。他們不接單,有錢不賺,公安也不能抓人。卷王聽說這事,趁年輕膽大且尚有好奇心,腦袋一抽,說要不我去?公安哪有別的選項,來兩個人帶著他一同往秀城坡溝底走。卷王平時喜歡看《水滸》,當天往溝底走的那一路,他總覺得身邊這兩人像是董超、薛霸。
那是四月,溝底樹木森然,光線暗淡,蔭生植物綠到發(fā)藍。走深一點就有血腥撲面。卷王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場面未見氣息先來,不是一般瘆人。但他暗自鼓勁:卷王你以前敢打傷別人,也坐過牢,現(xiàn)在有什么資格像小姑娘一樣分泌出害怕的感覺哩?他由此發(fā)現(xiàn),失足青年去做殮師,原本是有暗通款曲的地方。
再往前,帶路的公安說到地方了,一看哪見著尸體?
去的路上,公安當然把情況講出來。一對男女正搞對象,男的姓肖女的姓季,女的愛好文學男的要當作家(據(jù)說是知道女的愛好文學所以他要去當作家),這樣兩人自然也戀上了。男的本來是在打葉復烤廠上班,條件不錯,為當作家竟假戲真做,辭職在家成天伏案爬格子,往外面一把一把寄稿還要父母添郵費,全都泥牛入海,退稿信和改稿意見都如同傳說。這樣一兩年過后,男的就成為縣里頭茶余飯后的談資,許多人斷定這家伙神經(jīng)出了問題。女方家長于是攛掇兩人分手,話也說出來,男的不干,說當作家都要拼許多年,一部書寫成了名揚天下,你操什么心哩?女人倒也相信,不信的話戀不了好幾年。但女方家長干涉得厲害,還找男方家長談判,少不了侮辱謾罵。那時候人都還有幾分火性,講究窮得有骨氣,男方家長也要未來的作家了斷這段戀愛,別拖累別人;真到功成名就,封官晉爵娶妻生子不遲。男的呢,倒是孝子,一開始想講講自己的態(tài)度,見父母態(tài)度日漸堅決,便不吱聲,父母還以為他順從了。只是當年男女的戀愛大都一根筋,戀上一陣,滿心滿意都是非誰不可,心里再裝不下另一個,逼急了不怕去死。兩人藕斷絲連,仍在來往,這過程中“非你不可”“至死不渝”之類的話反復說起,客觀上起到自我暗示并不斷強化的作用,直到彼此邪教一般地信仰了愛情,終于決定一塊兒去死。某天一早,兩人邀好往那道溝里鉆……同樣是殉情,搞法各不一樣,電影演出來通常凄美,比如男女找來無色無味的毒藥,拌在酒里,喝醉后深情相擁,漸至軟癱如土萎地,死了嘴角都還往上一揚,留給這世界一抹經(jīng)久不息的笑容。而這一對男女,或許買不到可口的毒藥,供銷社里的甲胺磷敵敵畏實難下咽,終究橫下心,把動靜鬧到最大。男的找朋友搞來一包炸藥,去到溝底,兩人將炸藥抱緊像是簇擁著一個嬰兒,再把導火索一點,之后一聲巨響,漫天血光。
所以才有了卷王“撿骨分肉”的典故。之所以成為典故,實在是卷王不斷跟人講這一回經(jīng)歷。有什么辦法,那一陣縣城里的人誰都想近距離聽聽這一樁慘烈事件,專門備了酒把卷王請去,卷王只好投其所好,把自己變成一個說書人。他發(fā)現(xiàn)靠一張嘴皮也能換酒喝,然后深刻地發(fā)現(xiàn),動手實在不如動嘴皮。
……去的時候警察跟我說,男的瘦高,體重一百二十多;女的嬌小,人送綽號小不點,也得有八十斤吧,按說兩人加起來兩百不止。這不光是體重,還是我當天的任務。兩人抱著炸彈,只能是粉身更碎骨,難道不是嗎?那個場面,哎呀,真沒法說,現(xiàn)在又吃著飯哩……反正那以后一個星期我見肉就吐。每一回說到這,卷王戛然止住,像說書先生走起了程式,目光再往桌上碗碟一瞟,揀出最大坨的肉,空中停滯數(shù)秒往嘴里一送……聽他講故事的人立時得來生理反應,各不一樣,卷王看眼里都正中下懷。卷王接著往下講,同來的董超薛霸,只當監(jiān)工,活是他一個人干,花近兩個小時,將周圍一帶身體組織相關(guān)的物件(許多哪還看出來是肉)都整理到一起,小部分看出屬于誰,劃拉兩堆,眼估差不多重量。剩下混合的部分,就按男婦各自體重,三比二分成兩堆,打好包,公安同志帶走,他的活算是完結(jié)。賺了多少?二十塊錢,當年這能抵半月工資。聽的人擺出羨慕狀,卷王追問一句,給你賺好嗎?聽的人趕緊把頭一搖,把酒杯舉起,說還是卷王厲害。
酒再多喝兩杯,情節(jié)往下還有發(fā)展。關(guān)于這對男女,縣城的人都知道是殉情,因為女人的日記被公安查過的,有相關(guān)記錄。但卷王在現(xiàn)場,搜集到的雖然都是塊狀,但碎裂的形狀、大小明顯有區(qū)別,一看一摸,知道爆炸當時一人離得近,一人稍遠幾步……卷王說,還能是什么?這男的真心要死,女的可能猶豫,可能是被脅迫,導火索點燃,女人定然想要掙脫,終于跑出去幾步,仍然沒躲開。話說出來,卷王又覺不妥似的,往下囑咐一幫酒友,這事就到這里說說啊,要不然女方家里人知道,還不去報殺人案?他家一報案,我不就卷進去了么……千萬不能說!下一次,卷王依然會醉,這事依然要詳細地講,這是獨家消息,最后這一發(fā)現(xiàn)仿佛才是故事高潮部分。一幫酒友又都是漏勺,很快這事情全城人都知道,只是,那女方家里也一直沒見著動靜,可能正應了常言所說的“燈下黑”。
沒有白干的臟活苦活,卷王不但賺錢還能獨家發(fā)布消息。那時候所有人豎著耳朵等故事,一個小縣城又很難有大事發(fā)生,殉情事件得到充分發(fā)酵,卷王也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了名氣。名氣這東西,無形無體,摸不著但看得見,首先是自己業(yè)務明顯增多,去到死者家里干活,親屬們會在身背指指戳戳并竊竊私語:呃,就是他,撿骨分肉那個。
往后幾年,縣城喪葬行業(yè)暗自分化組合,從業(yè)者開始抱團,互相競爭,便也自然形成一個個話事人,即是把總。卷王成為把總,完全是人心所向,就像當初電廠青工擁立他當大哥,沖著他一副大身板,現(xiàn)在是沖著他的名氣。一晃就到九十年代,卷王聽說別地方喪葬隊伍注冊成了家政公司,馬上聞風而動,去工商局辦手續(xù),“樂潤”成為小城第一家家政公司,接著別的團隊跟進,這又算開了小城喪葬業(yè)風氣之先。此后卷王一再地開風氣之先,不是別人沒想到,只是他們干事不聲不響,卷王把同樣的事情干下來,就成為整個行業(yè)的新聞事件,盡人皆知。說白了,想開風氣,首先要有人氣。
啟梁也知道,舅舅早已是本地說話最有分量的把總。卷王搞起公司,許多員工仍跟他師徒相稱,每年給他慶生時候各種夸詞,有的就說師傅是“把總中的把總”——這幾乎是萬能的夸法,別的行當也說“大師中的大師”“作家中的作家”。諸如此類,表義簡單粗暴,卻又輕易讓人聽出一股氣勢。
啟梁誤以為跟著舅舅就是當殮師,王彩秀有必要澄清,說,你舅舅幾十號人的公司,樣樣事情都等著人做,你可以挑一件能做的。學徒三個月,過后跟別人一樣關(guān)餉。
“關(guān)餉”是個老舊說法,啟梁聽得滿耳生塵。他說,舅舅那一套我干不了,自己會去找事。
王彩秀不依不饒,揪著他袖子,切換成語重心長的口氣:啟梁啊有些事若是好,說也說不壞……我是你媽,不至于貶低你。你想自己找事,我先下個判斷。你一個悶葫蘆,沒有跟人爭搶的本事,現(xiàn)在又下崗,以后不論入哪一行,要沒有一個抵實(可靠)的人幫你把舵,你自己很難生根立足……
媽,你說得沒錯……啟梁氽一氽嘴皮,說我這年紀確實不見棺材不落淚。
王彩秀說,我把話先說到這里。
啟梁買斷工齡,到手四萬七,加上主動申請的獎勵差不多五萬,當時還算是一筆錢。錢到手他一劃拉,兩萬成了父親醫(yī)藥費,另有三萬就拿去投資,簡單清晰,兩頭兼顧。
那幾年,社會面還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模樣,每個人身邊都有好幾位親友競相創(chuàng)業(yè),手里攥著“一般人我都不說的”項目,拉人往里面投錢,預期回報能講得別人滿眼金光閃閃。啟梁知道手里這點錢攥不住,項目其實都并不了解,只有認人投錢。等朋友小戈拉他投,還沒怎么介紹,啟梁交代,手頭就三萬,夠不夠?小戈換一副泰山不讓土壤、河海不擇細流的表情。啟梁要他給個賬號。小戈說,不急不急,那地方你跟我去看一眼。
項目是在佴城西北的高山苔地圈了上千畝,用來種植金銀花,并說這地方土質(zhì)稀有,看似貧瘠,卻又富硒,以后種出金銀花,品質(zhì)必將改寫行業(yè)天花板。當時非典剛過去不久,小戈頗有遠見地說,現(xiàn)在人們有了錢搞各種邪怪,天上地下樣樣敢吃,這樣的疫情,說不定隔不久就吃出來一回。吃出來的病,最終是要吃回去,吃什么?西藥傷肝傷腎,只有中藥才是終極選擇。中藥本身沒問題,種植技術(shù)尤其重要,找到好土,古法追肥,純天然無污染就是高端技術(shù)。你想想,現(xiàn)在囤黃金囤美元的人,到時候會囤藥,最好的藥材才是有錢人身份的象征。你想想,我們把藥材種好,哪有不發(fā)財?shù)牡览恚啃「曛v得再好,啟梁心態(tài)倒也收穩(wěn),錢橫豎就三萬,不可能把留給父親治病的錢挪用。之后,他便等著小戈以最保守的估計分紅,那也比單位上班好很多。小戈的賬號沒發(fā)來,啟梁還取現(xiàn)金交給他,小戈大筆一揮寫了收條,說回頭再拿收條換合同。于是,這筆投資便成為啟梁心底一份依托,得以安心在家照顧父親。雖然斷了工資,但在啟梁心里頭已有一份資產(chǎn),眼一閉,看見滿山遍野金光閃閃銀光燦燦的花朵。
那一陣卷王見天來看病榻上的徐昌發(fā),當然主要出于親情和病情,但啟梁偏就看出催促父親快死的意思。卷王便知道,啟梁已然長大,一旦形成某種看法不會輕易改變,這是跟自己杠上了。雖然長一輩,他知道要避年輕人的鋒芒,不再往姐姐家里跑。
王彩秀電話打過來討主意,姐弟倆一陣一陣聊,王彩秀臉上的皺紋才又一點一點舒展。啟梁老遠看出來,母親跟舅舅電話是有一種專屬的表情和狀態(tài),便也明白,舅舅不來,母親六神無主的樣子無處可藏。
翻過年頭,徐昌發(fā)情況持續(xù)惡化。母子倆同時明白,這一回挨不過去的。
某天午后卷王再次出現(xiàn),啟梁老遠看見舅舅,腦袋里頓時騰起四個字:卷土重來。
卷王進門避開外甥,啟梁配合,彼此從容交錯閃避。卷王直奔床上躺著的人,一看此時情形,霎時動容,眼皮一陣抽搐,嘴角窸窣有聲,然后又咬緊。啟梁隔著窗戶看去,舅舅那意思,仿佛這是自己好一段時間沒來造成的惡果。心頭暗忖:上一輩人之間的情分,自己其實不懂。他們苦日子一塊兒熬過來,互為支撐,彼此確乎生成微妙的依賴,并且享受這種依賴,只是這情感沒法傳遞給下一輩。許多情感也像那些有形有體的東西,說消失就消失了,造成最大的結(jié)果,或許就叫代溝。
見卷王到來,徐昌發(fā)用力把兩眼睜大,兩人耳語好一陣,看著像是抱成了一團。
卷王這回來,便是打破某種魔咒,此后每天都來,要跟徐昌發(fā)耳語,或者長久凝視他不知是醒是睡的模樣。卷王再跟王彩秀商量事,表情有了急迫,說,現(xiàn)在貼近年關(guān),天氣預報以后一個月會是幾十年一遇的寒潮,死人肯定多,縣里幾家家政統(tǒng)統(tǒng)會忙不過來……所以,我必須盯緊一點,隨時安排上。
王彩秀一如既往,弟弟一開口,她就只管點頭。啟梁再也不在母親和舅舅面前吱聲,父親這件大事,自己只是個跑腿打下手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卷王已經(jīng)著手將徐昌發(fā)的喪事操辦起來,趁徐昌發(fā)一息尚存,可以跟他打打商量,看自己的安排到底合不合他心意。當然,對于卷王的安排,徐昌發(fā)也總是點頭。他已然習慣。
現(xiàn)在辦喪事的都叫家政公司,這些公司將業(yè)務范圍打印裝框,懸掛在以前全是性病廣告的角落,只一個電話,就有人上門承接業(yè)務。啟梁記下那些家政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除了“樂潤”,那是舅舅的公司。當然,最終啟梁沒有打任何一個電話,所以他也始終不能確定,那些公司一聽是徐昌發(fā)的喪事,會不會真的退避三舍,像舅舅前面描述的那樣。
徐昌發(fā)年底年初時候離去,和卷王預計的一樣,但徐昌發(fā)發(fā)病再到復發(fā),卷王已經(jīng)預計了好幾口。最后那幾天徐昌發(fā)當然一直昏迷,偶爾睜眼,看看床畔的人,眼球前面已經(jīng)罩起一層白翳,哪看得清楚,隨口亂叫。有時候叫家里人名字,有時候會叫久不聯(lián)系的一些親友,有時候說出完全陌生的名字。有一晚,徐昌發(fā)又在嘟囔,王彩秀和啟梁湊近了聽,他是在說孫悟空、如來佛和林彪。為什么還有林彪,母子倆完全蒙掉,王彩秀回過神又給卷王打電話。卷王應是掐指一算,呃的一聲,說就這三天吧。結(jié)果,凌晨時候徐昌發(fā)就斷氣。娘兒倆都在床畔迷糊著,徐昌發(fā)走得無聲無息,具體哪一刻沒確定,前后估了一刻鐘的范圍。要是卷王掐準一點,最后一口氣能被娘兒倆接住。王彩秀整了整死去男人的面容,扭頭說,你舅這一口兜大了,出去不要給人說。啟梁也嘟囔,我有病啊,跟人說這個。
喪禮多是三天,以前也有五天、七天,因為路遠迢迢,要給孝子賢孫留足趕回的時間?,F(xiàn)在有了飛機,真心要回,當天能到;再說每個人越來越忙,閑工夫越來越少,喪禮一久指定冷清,便是對死者的怠慢?,F(xiàn)在一概停三天兩夜,如是晚上十二點走,也算一天;次日大葬夜,第三日一早出殯,掐頭去尾就一天多。
徐昌發(fā)凌晨一兩點離去,卷王來了以后便說,人人都會死,但昌發(fā)真是會死,挑凌晨時候,三天兩夜給我留足。
卷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打了幾通電話,親戚朋友、辦事人員,該來的都來,從起水開始走喪葬程序。這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事情,稍后靈棚也在離家不遠的一塊空坪搭起來。管控鞭炮的通知早兩年就下了,小縣城照樣放,除非有人報警,才要管一管,好在本地人沒受到生命威脅斷然不會想到撥打110。
卷王用了心要將這喪事弄好,頭一天看不出差別,無非是督促手底下人把功夫做到位。次日就到大葬夜,必須搞搞氣氛,天再一亮,就要把亡者送上山,這可是他在人間最后的熱鬧。先前天氣預報不準,都到年底,這氣溫不算冷。卷王叫人多備火盆,還抱怨,若是天再冷一點,火盆一燒總有人來圍,把話一聊瓜子一嗑,屁股就粘上了板凳。這不熱不冷的,火盆留不住客。
按當時通行搞法,大葬夜多是請草臺班子,搭起高音喇叭,流行歌曲搭艷舞,艷舞是偶爾露點,每一回都像是意外滑脫的,這時妹子表情還要配合,跳個舞附送演技,著實不易。既要熱鬧,少不了幾段小品,簡直是春晚造就的晚會通行模式,但小品把人搞笑并非易事。草臺班的人往往學習東北二人轉(zhuǎn),男女搭配講葷段子,臺上掐掐摸摸。這樣一搞,熱鬧是熱鬧,搞出來只能是尬笑,笑的時候背后泛起雞皮疙瘩……就那幾年,喪禮變成一種莫名其妙的聚會,死亡鍍上一層俗艷氣息。這情景以前沒有,晚幾年也看不見,徐昌發(fā)走的時候這種晚會正好大行其道。
八點鐘,追悼會開始,徐昌發(fā)以前的領(lǐng)導,也就是機械廠廠長老朱來致悼詞,肯定是把一份模板悼詞件換一換人名,頂多再修改幾處字句。反正,只有在悼詞里面,人們得以同呼吸共命運。追悼以后,默哀畢,晚會便有些迫不及待,蓬蓬勃勃搞起來。
卷王并不去請草臺班子,他的樂潤家政幾十號人,響器班現(xiàn)成的,銅管樂隊建制不齊,又到另外的家政公司借人,舞臺上散成扇形前后兩排,有了隊列,陡然壯觀。公司常備一男一女兩個司儀,這一晚卷王打發(fā)他倆唱歌。也有伴舞,是公司里篩查一遍挑揀出來,幾個還有身材的婦女,舞姿僵硬不礙事,衣服上的亮片足夠亮眼。家政的人表演節(jié)目只能是串場,主要節(jié)目卷王去縣劇團請。請的套餐,首先當然是有唱歌。專業(yè)就是專業(yè),劇團歌手一開腔,便將那兩個司儀甩開距離,只是伴舞沒有另請,仍是那幾個亮片大媽。除了唱歌,另有幾段陽戲、儺堂戲和辰河高腔,重頭是小品。其中一段小品名為《一床棉絮》,多年以前就是縣里元旦晚會爭議最大的節(jié)目,講一對農(nóng)村父子進城,找不到廁所,想要隨地小便不幸被城管盯緊,一路跟隨,等著罰款。這對父子急中生智,互為掩護,把兩泡尿完美地灌進城管媳婦晾曬的一床棉絮里。故事簡單,主要靠巧合推進,當年在縣劇院演出被批低俗。但現(xiàn)在,喪禮現(xiàn)場演小品,高雅了定然格格不入,草臺班又讓人渾身芒刺。《一床棉絮》在這場合冒出來,雖被批過低俗,一對比草臺班,倒算得有點雅。這段小品,現(xiàn)場不少人以前在劇場看過,并無多少印象;此時再看,竟是滿目鮮活。所以,一段小品好與壞,主要看放沒放對場合。
剛才領(lǐng)導念悼詞時,卷王分明著一身中山裝;晚會搞起以后,他又換上寶藍色西裝,面料像塑料,直接反光,加之綴滿亮片,整個人基本變成一束光……卻是有效果。他上臺來報節(jié)目,人往臺子中間一杵,不急著吭聲,臺下頓時安靜,場子瞬間攫住。啟梁此時也定睛看去,舅舅那藍西裝墊了坎肩,向兩邊撐開,身板原本高大,此時又橫著拉寬一截,有如鮮艷的甲胄。肩一寬,脖子細下來;脖子細下來,腦袋就大。啟梁這時當然看出來,先前舅舅遣那兩個司儀唱歌是有預謀,他自己備好當司儀。此時卷王臉頰粉上白底再洇開兩團暈紅顏色,是叫腮紅,看著不乏滑稽、古板,但長期以來,小縣城的人都是用那兩坨腮紅區(qū)分演員和觀眾,劃定了臺上臺下。
啟梁不知道舅舅會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若非看見,真是難以想象。本以為這是舅舅常態(tài),稍后他去靈棚后側(cè)取線香黃紙,轉(zhuǎn)過墻角家政炊事班的人也已忙開,有兩人正好在談論卷王此時裝扮。他倆一個涮生鐵大鍋,另一個將剛宰殺的前腿肉裁成細絲。一個說,王總穿成這樣,老周(鄒?)你是見過?另一個說,我也是頭一次見,我的個怪,真有點亮瞎狗眼。一個說,你的意思是好看呢,還是不好看?另一個說,喪堂上的事,哪有好不好看,熱鬧就是好。稍后又補一句,趕緊多看幾眼,下次不知幾時才見得著喲。兩個人一起哧哧地笑,手上活也不停。再晚一些,生起柴火用剁椒和咸菜爆炒肉絲,做成澆頭碼在鮮米粉上頭,款待守夜的賓朋。有的人去的地方多,吃過天南海北各種米粉,最上癮的卻是參加葬禮的夜晚守這一碗粉。
卷王是專業(yè)的把總,殮師的本職停掉了,司儀更不會當,但今晚不同往日,他這一番古怪扮相,反倒最直白呈現(xiàn)自己用心。卷王當司儀,又要區(qū)別于報幕員,臨場發(fā)揮說幾句,再說下一個節(jié)目是誰,由哪個家伙來表演,趁著那人走上臺,他還有一番介紹,或者是縣長的親戚,或者跟縣委書記沒有任何關(guān)系。一開始臺下眾人不知道該不該笑,要不要笑,終于有一人放屁似的笑出來,一時堤壩開閘,大家也都跟著盡情瀉笑聲。
又一個小品,《癡漢坐公交》,兩男一女共同舉起一根直桿,模仿在公交上面晃來晃去,形體姿態(tài)是有一定技巧要求,一看又比草臺班高出一截。小品結(jié)束,有人將一張椅子擱到舞臺中央,轉(zhuǎn)身走掉,椅子空空蕩蕩,舞臺更顯空曠。此時大喇叭無端泛起尖嘯,管調(diào)音的高師傅躥到臺后,好一陣調(diào)試,尖嘯一除,人的喧囂也收攏。眾人再往臺上一看,何老七拎著一把二胡走向那張椅子。何老七個矮疊加了五短,今晚偏生換一身淺藍長袍,走路便有些拖腳,臺下又一陣笑開,簡直比剛才小品更有效果。許多人認得何老七,他是在菊珍家政做事,響器班里待過,吹拉彈都能來幾下,無一精通,最擅長濫竽充數(shù),哪來的膽子上臺搞獨奏?再看他臉色,又不像是喝多。樂潤家政的人知道,這一晚卷王發(fā)狠似的搞熱鬧,要比大多數(shù)喪禮更熱鬧,除了自己公司和縣劇團,一幫老兄弟都叫來幫襯,好比是打架時挎刀相助,人多力量大;或者,好比是電影字幕里的“友情客串”。何老七跟卷王從小玩到大,若不因為羅菊珍是他親嫂子,指定投奔卷王麾下一起干。以他倆關(guān)系,既然搞熱鬧,就第一個要來。
何老七拉出一串聲響,有點鋸人。卷王趁這聲音返場,自帶關(guān)注度。他還拖一根立桿,話筒支在上面,一路刮擦臺板。剛才,話筒都是拿在手里,湊到嘴邊吹一吹再說話。前面一陣卷王是在搞熱鬧,現(xiàn)場已然活躍,此時他輕咳一聲,臺下也立時安靜。這架勢一弄,顯然不是為了報節(jié)目,那又為的什么?眾人看不出來何老七和卷王能夠搭出怎樣的節(jié)目。
卷王壓沉了嗓音,一時普通話調(diào)得標準,當然也不帶卷巴:現(xiàn)在快十點鐘,過了這一晚,天一放亮,徐昌發(fā),我的姐夫,就會到山上去住。昨天一早趕到他家,他已經(jīng)走掉,來不及告別。我忽然想起來,和他認識二十多年,酒喝了不少,一直沒肯叫他姐夫,都是叫他名字,昌發(fā)昌發(fā)。我這是為什么呢?以熟相欺,或者以為占了他便宜。昌發(fā)脾氣好,從來無所謂怎么叫怎么應……你看我還是叫他昌發(fā)。他病了以后,我憋了勁想認真叫一聲姐夫,卻卡在喉嚨里頭出不來,最終也沒把握好機會……卷王一身古怪扮相,話音卻是肅然,面色已有苦楚,一切看上去如此格格不入。眾目睽睽之下,偌大一個人,高高揚起一張臉,平時看著還算圓潤,此時臉皮的褶皺明白無誤,毫不掩飾地進入自己的情緒,又算怎么回事?卷王聲音一停,何老七慢兩拍才把二胡拉響,是一段苦曲,顯然事先專門演練,板眼俱在。臺下眾人仍回不過神:此時這么開腔,不算悼詞也類似。但是,剛才領(lǐng)導明明已經(jīng)念過悼詞,卷王報的默哀畢,沒聽說過悼詞可以換人接著來——這不等于批評領(lǐng)導念得不好嗎?若不是悼詞,又能是什么?
卷王和何老七配合默契,琴聲一斷,嗓門又起:這么一個人,活了五十幾歲,走的時候我們懷念他。一篇悼詞念下來當然很好,話都是對,但是,這些話里找得出他模樣嗎?說真的,我沒有聽出來。我只是想,這一夜我們明明是在祭奠這個人,沒有別的公干,沒有別的要務,那我們可不可以圍繞他,多說些什么?大家是要知道,過了今晚我們還能聚起這么多人專門說起他嗎?
卷王臺上發(fā)問,臺下沒有回答。此時,卷王顯然想要激發(fā)并帶動起某種情緒,可惜大多數(shù)人根本沒有學會呼應。啟梁聽見有人嘀咕,“聚起這么多人專門說起他”,喏,應該算追思吧?也有人輕聲地應,對的,追思會,每個人都能講幾句那種。
追悼會和追思會能不能搞到一起開?以前沒見過,沒見過就不行嗎?很多人都有這疑問,所以不知道要不要呼應,也不知如何呼應。一呼應,聲響一出,極可能落單,兀自顯眼;不呼應,臺上兩個人的冷清便是對所有人的脅迫,換來整場的尷尬。
卷王并不要人回答,自顧追憶往事??闯鰜恚麑φf話是有自信的,因為他是靠拉業(yè)務吃飯,舌頭上討生計,前后幾十年,出口就能成章,大場面一次一次Hold住。他順題發(fā)揮,憶起為何從不叫徐昌發(fā)姐夫。話又說到當年徐昌發(fā)跟王彩秀搞對象,他聽人說徐昌發(fā)“偶爾也會把我姐碰一碰,他以為輕手輕腳,開開玩笑,換到我姐身上就有記號”。卷王不好插手去管,甚至不好提這事,見面時候便直呼其名,當是一種威懾。再到兩人結(jié)婚,卷王也習慣只叫名字,改不過來。這些不痛不癢的往事,自己記清晰,臺下眾人平時看抗日神劇都直泛哈欠,又如何接收得住卷王獨有的感受?卷王此前肯定存了心,想把喪事現(xiàn)場整得跟脫口秀一樣精彩,一俟開口,預想的效果根本沒有。不過他風浪見多,皮糙肉厚,迎著尷尬和冷場接著往下講,聲音不高不低,平仄盡量拉齊。偶爾,卷王眼光一挑,嘴角微翹,面色還陽,睨向臺下。臺下已然松散,多是圍著火盆閑聊,用自己的聲音密密匝匝蓋住卷王的聒噪。卷王定力卻超乎想象,好幾次,啟梁分明聽出話音、語意雙雙劃出落弧,耳朵便條件反射地豎起,等舅舅收尾,還想要不要鼓掌……卷王舌頭一擰,又將另一件往事拽出來。與此同時,啟梁身旁定然有人悶哼,和啟梁發(fā)乎內(nèi)心的悶哼撞一塊,形成古怪的回響。不管卷王本人怎么來勁,這一夜,他的話音只能是無邊無際的枯燥,以致啟梁有了懷疑:舅舅正堅定地將乏味進行到底,這會不會帶給他一種單槍匹馬卻敢與世界為敵的快感?這種懷疑還在枯燥聲響中持續(xù)滾大,到后來,啟梁甚至感覺舅舅并不是要引起他人注意,而是要讓在場所有人忽略他,眼睜睜地將他忘掉——仿佛今晚上死的是他。
……關(guān)于昌發(fā),這個悶驢子,雖然我講他幾天幾夜沒問題,但我不能把今夜寶貴的時間占用太多。接下來各位親人好友,誰想說一說昌發(fā),不能再猶豫,自己上來說一說……卷王好不容易講完,卻又發(fā)出邀請,便像課堂上老師點名,一時全場寂然,高音喇叭也配合著沒有產(chǎn)生絲毫泛音。啟梁心說,本來有人想來兩句,氣氛被你搞得這樣凝滯,誰還好意思上臺?
正嘀咕,偏就有人站起往臺上走,啟梁定睛一看,不偏不倚,正是自己的媽。啟梁只能一語雙關(guān)地悶哼一聲“媽呀”。
王彩秀上臺之后發(fā)蒙的表情蓋住丈夫離世的痛苦,一張嘴想飆塑料普通話,卷王趕緊提醒她切換方言??催@情形,不像事先有過彩排。母子同心,王彩秀發(fā)蒙時啟梁便開始承受莫名的煎熬,只想母親快點講完。還好王彩秀嘴皮一動,下面便有呼應。王彩秀目光怔忡一會兒,從失憶中緩過來似的,再一開口說到戀愛不久就挨徐昌發(fā)一頓打,本來想算了,還是弟弟提醒,搞對象就像馴馬,一開始就能騎的只能是劣馬,好馬要親自馴服。王彩秀一聽似乎有道理,又聽不出道理在哪兒,牙一咬,帶著報仇雪恨的心思跟徐昌發(fā)接著搞……說到這,臺下掌聲頓起,并且,鼓掌有如啦啦隊一般整齊。
啟梁大是詫異,懷疑剛才舅舅竟用長時間的沉悶將整個場子捂暖了,此時不管誰在臺上講,下面的人都不敢不配合。大家經(jīng)歷前面的沉悶,都已明白一個道理:不配合別人,就是尷尬了自己。
王彩秀畢竟處在悲痛中,臺下雖有人喝彩,她強忍著悲痛說了有七八分鐘,硬生生將話音一收,在另一陣瓢潑似的掌聲中離去,完美詮釋了何為全身而退。
全場氣氛暗自飽滿,不待卷王催促,機械廠幾個工友直接往臺上躥去,卷王只能攔在臺口,給他們排定次序。機械廠兩百多號人少不了幾張能說會道的嘴,擺哪里都能盤活全場。徐昌發(fā)在他們嘴里變得多姿多彩,每個人講法都不一樣,但是啟梁一聽又只能是父親本人。一個看似再簡單的人,活上幾十年,隨遭遇不斷自我調(diào)整,也必然復雜多面,只在這樣的場合,被他們瞎子摸象似的講起來,多面性才如此立體可感,拼合起來才更成為一個全乎的人。
啟梁聽得認真,也始終隱約地緊張,因為認定自己應該上去講一講。自己的父親,別人都講,自己哪有一旁閑聽的道理?眼睛往臺上一挑,老覺得舅舅目光正盯向自己;再一看又不是,那幾個工友一個比一個會講,卷王當是給自己捧場,神情已然滿足,這時候把啟梁拎上臺,他還未必放心。啟梁想想父親,此番遠去再不回來,別的人都講得那么活靈活現(xiàn),自己真不開口,豈不是不孝?
啟梁就這么翻江倒海地坐著,終于,屁股一抬,正要上臺,卷王卻又開腔。講好話的,講怪話的,昌發(fā)今天都不責怪了,我們每個人自以為說的是他,合起來才真正是他。卷王一抹眼角,魚尾紋反光,陡然生動。又看看表,說晚上十點半,大家聚攏來繞一繞。
繞棺也是喪禮上的重頭戲,隔一會兒就由孝子牽引,親人自動梳理親疏遠近,排成隊列,繞著亡者順時針一匝一匝轉(zhuǎn)。啟梁便走在隊伍前面,剛才怕說話緊張,這時沒了說話機會一時不免失落。徐昌發(fā)遺容經(jīng)過處理,嘴里還塞了東西將面頰撐開,看著比平時胖。啟梁看看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什么可說,一邊悲痛,一邊暗自松口氣。
繞棺直到十一點,咸菜肉絲澆頭的米粉吃開,既是宵夜,又是送客。大多數(shù)親友肚皮把米粉一裹,就告辭回家,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稍微睡一會兒,凌晨還要趕來。到了凌晨,現(xiàn)場只有十余位至親、好友。喪歌班四個人,每小時唱一堂,持續(xù)一刻鐘左右。凌晨按時啟棺,繞城一圈,鞭炮不間輟響了一個半小時,隊伍行經(jīng)的街區(qū)煙霧繚繞,路人駐足觀望,沿途睡不著的也往街邊擠。所有人都像是被抓了壯丁前來送葬。
……也就在那年,往后再過兩月,城管局專門增添人手,禁放鞭炮竟得到有力執(zhí)行,此后再也找不出這全城夾道歡送的場面。這使得啟梁對父親那場喪事的記憶一直歷歷清晰,而用卷王的話說,徐昌發(fā)死在了熱鬧的尾巴上。當然,這是后話了。
墓地買在城北藤梁坡,到地方,啟梁一看墓坑挖得有一人深,要十來個人一塊兒垂繩,將棺材緩緩放下。以往啟梁參加過親戚的葬禮,見過的墓坑都是淺淺地挖一下,有的僅半米深,棺木幾乎平放上去,再往上壘土。
徐昌發(fā)的喪禮有卷王操持,也算得上佴城的行業(yè)高標。啟梁當時無感,后面入了喪葬行,才知道舅舅為父親的葬禮操心非常多,而且大都在外行人看不見的地方。雖然明顯增加了內(nèi)容,事后一結(jié)算喪葬費用并沒有顯著增加。不用說,卷王往里頭添了錢,本人堅持不認,只說以自己在這一行的地位,別人都是半賣半送,象征性收取。為了自家親人的熱鬧,他不惜薅整個行業(yè)的羊毛。
喪事辦完,卷王叫王彩秀再次轉(zhuǎn)述:他的公司,啟梁隨時可來。薪金待遇,除了在公司領(lǐng)一份,私底下還有。反正,舅甥之間的賬目來往,外人干涉不著。卷王還跟王彩秀說,你也知道,我那女兒被她媽帶去湖北,幾乎都斷了來往。我會把啟梁當自己孩子……其實一直也這么想,但他對我似乎有看法。
王彩秀不免感動,回頭跟啟梁講起這事,啟梁仍說自己去外面找事。王彩秀說,你的妹妹,王思婷,去了湖北再也回不來,懂不懂?啟梁想了想,思婷的樣貌已然模糊,又說,她回不回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王彩秀眼睛一鼓,又說,你舅就一個女兒,他這一攤子其實沒人接手……啟梁哪又聽不明白,只是弄出敷衍的聲音,懶得跟母親討論。討論一多,母親就會誤以為他已動心,就會繼續(xù)勸說。他不明說,緩一緩神,手機上找來幾個帖子發(fā)給母親,都是反映日本的百年老字號紛紛遭到子孫嫌棄,長輩當成財富傳下去,他們看著全是累贅。這些家有老字號的年輕人,寧愿去救助流浪的動物,或者去東京都拉人力車,或者直接躺平了思考人生,也拒絕繼承家族企業(yè)……他的意思,金字招牌都招年輕人嫌棄,何況一家搞喪葬的公司。
王彩秀把帖子認真一看,竟已學會雙擊截屏,轉(zhuǎn)發(fā)過來:札幌市一個叫沼川的小伙,放棄年入過億的家族企業(yè),獨自隱匿于偏僻的夕張市,當一名入殮師。啟梁一想,這么回復:這人肯定是有戀尸癖,但是,你倆基因強大,組合正常,讓我避免了患有各種古怪嗜好的可能。王彩秀遲疑了一會兒,回一句:講人話!
啟梁在不死不活的單位里待幾年,下崗時候懷揣一種天寬地闊的心情。自己已有一筆投資,再找一份職業(yè),兩條腿走路,總覺得往后日子會越來越好。至少,那時候他根本不會想著跟在舅舅身后混日子,成天跟死人打交道。
事實上,徐昌發(fā)去世那年啟梁才發(fā)現(xiàn),投資的金銀花種錯了地方。雖然品質(zhì)不錯,但囿于地形和氣候,產(chǎn)量過低,低到品質(zhì)完全忽略不計。頭一年小戈咬牙掏了兩千給啟梁,次一年說是絕產(chǎn),再往后小戈開始躲避啟梁打來的每一個電話。啟梁這才想起,先前老聽人說,是好朋友就一定不要合伙做生意,這些說法都是無數(shù)血淋淋的事實堆砌出來,他原本用不著再試一次。
徐昌發(fā)去世以后,啟梁確實到處找事,先后在酒吧里彈吉他,地方報社里搞編輯,還去街邊發(fā)小廣告賣三產(chǎn)房,但每樣工作堅持不了半年。出了單位才知道,拖欠工資的現(xiàn)象泛濫成災,許多老板故意用實習壓榨工時,新入職的工作不扛過最初的幾個月根本見不著錢,只能貼錢干活,很難挨到真正賺錢那一天。
時間開始呈現(xiàn)加速度,啟梁轉(zhuǎn)眼三十,身上沒有任何積蓄。女友換了兩個,但他不能確定能否算是戀愛。不是戀愛又是什么呢?年輕且又潦倒時候,只要看清形勢,不太挑剔,總能找到與這境遇匹配甚至吻合的異性抱團取暖,也僅此而已。過年回家,母親嘮叨,年復一年,還是一堆現(xiàn)話。
這個除夕,母子去外公家里團聚,返回時走路,地上有雪,啟梁必須挽著母親胳膊,這樣一來王彩秀就感覺自己講話兒子聽得更真切一些。便又提到卷王,前不久他又發(fā)話,啟梁還沒找到合適工作,為什么不往我這里來?打狗名聲丑,賺錢人不知……我們這可是正經(jīng)生意,干了就會知道,其實受人尊重。
以前每次過年王彩秀一提這事,啟梁都插話進來,另找話題。而這一次,他沒有吭聲。王彩秀眼底一亮。
王彩秀很久沒有弄這么一桌硬菜,把卷王叫到家中,陪他喝酒的當然換成啟梁。卷王說,昌發(fā)能喝,啟梁也差不了。來之前,卷王知道這個外甥愿意來自己公司做事,知道這幾年他在社會面前吃夠了苦頭,有點兒走投無路的意思,心里說倒是好事,還想到見面時候不能面露譏誚。而啟梁,知道前一陣的東奔西跑一場空也不算是白費,要不然哪能安心去到舅舅的家政公司干活?兜底有個去處,飄蕩過后才會有感悟。他不免想起舅舅以前多次說起當上殮師的過程,說完了通常有一句總結(jié):只有死人最能包容,管你是誰都不嫌棄?,F(xiàn)在一想,還真是這樣。
酒喝下幾口,啟開話題,卷王問啟梁這次想清楚了?啟梁腦袋堅定地一點。又問,想把自個兒往哪里放?啟梁說,你看著辦。
卷王不可能讓啟梁直接學自己做把總,雖然,啟梁終究是要做把總,卷王也會給他一段曲折一些的過程。他問啟梁有什么特長,啟梁頭一搖。又問有什么興趣愛好?王彩秀就插話,說打牌、下軍棋、下五子棋、看書……卷王說看不出來你愛好廣泛啊,但是我們公司不搞少兒培訓,也不是老年活動中心。這時王彩秀又記起,啟梁會彈吉他。當年小戈幫他交了錢,兩人一塊兒認一個姓喬的師傅學這個,學了年把時間,小戈只能彈幾個基本和弦,啟梁去了學校元旦晚會搞表演。卷王眼仁聚起一層薄光,說彈什么吉他,家里有嗎?啟梁就說和朋友湊錢買了一臺電音吉他,帶音響,平時放在朋友家里……卷王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好歹都有一樣本事,一定用得上。
次日啟梁就接到電話,卷王說你就來我們公司的樂隊。啟梁知道那是一支銅管樂隊,自己一把電音吉他混進去,還比不上濫竽充數(shù)哩——好歹人家手里拿的都是竽,看著齊整;吉他混進銅管樂隊算哪回事?卷王嘁的一聲,無非是大家湊一起混口飯吃,哪有那么多講究?我說把你放進來,他們就一定會配合。
啟梁知道舅舅斷然不會理解樂器之間的界線,他腦補了一下吉他混在銅管樂隊的情形,不倫不類,暗自尷尬。猶豫過后,卻又把牙一咬,鏗鏘地跟自己說,去就去!
剛?cè)ゾ皖I(lǐng)到一白一藍兩套禮服,還有扣腦袋上的大檐帽,從頭管到腳,鞋子不發(fā),自配黑色三接頭。發(fā)衣服是老顧,他說,幾年前是管四套,另有兩套專門用于婚宴,顏色當然要紅。但前幾年紅事白事有了嚴格的劃分,紅事找婚慶,白事歸家政,井水不犯河水,銅管樂隊也不能兩邊趕場。而且婚慶日益成為高消費,喪禮一直都屬普通消費,所以紅事白事場上的銅管樂隊也有了明顯區(qū)分?;閼c公司里的樂隊建制齊備,號、笛、管各有幾根,還少不了薩克斯和圓號提升逼格。而他們樂隊樣樣湊合,幾把號幾根管,兩面鼓一對镲,但也有亮點:一個長得像舟舟的小伙小顧站在隊列前面,舉著銅制的指揮桿上下晃動,節(jié)奏自由,有時候跟整個樂隊的演奏完全搭不上。當初老顧又要管后勤設(shè)備又要照顧小顧,分身乏術(shù),卷王去他家瞟一眼,主動把小顧招來干活,沒想歪打正著,且再次印證了卷王反復跟人推銷的觀點:人無好壞,看誰碼牌。
正因為這支樂隊不講究,啟梁才好扛一把吉他加入,而且發(fā)現(xiàn)別人都沒有絲毫尷尬的體認……或許進入這個行當,首先就要閹割諸如“尷尬”之類不必要的情緒。由此看來,卷王對這行當?shù)亩x,簡單粗暴卻又異常準確:無非是大家湊一起混口飯吃。
這樂隊平日里也有訓練,一周碰不上兩回。啟梁發(fā)現(xiàn)隊友們也只是把樂器折騰出聲響,大多數(shù)人未必識譜。有可能是不識譜的師傅盲傳瞎帶,手把手教會徒弟,竟然都吃上了飯。他們不但不排斥電音吉他的加入,而且訓練時候,不管是《哭五更》《一江天》或者《祭靈臺》,慫恿啟梁先弄出聲音,然后他們跟節(jié)拍。訓練只搞兩周,第三周啟梁開始上場,是木材站一位副站長的葬禮。木材站有堆場,改作靈堂,異常寬闊,舞臺也比別家搭得專業(yè),仿佛專為這支重塑的樂隊登臺亮相。樂隊站位時,號手鼓手似不經(jīng)意地將啟梁簇擁到中間,由他占了C位。事實上啟梁現(xiàn)場把握節(jié)奏的能力比別人更穩(wěn),從那以后C位固定留給了他,隊友還當是給自己省力氣。啟梁用電吉他帶起一支銅管樂隊,并沒有引發(fā)違和感,只是生理反應一直都有,頭皮發(fā)麻,心底不安。樂隊待了半年,啟梁跟隊友看似配合熟練,但他知道自己時常陷入崩潰之中,但又不好怎么開口——卷王只會說,你干得很好、非常好,為什么不接著干?在卷王看來,所有一切都是既成事實,都那么理所當然,身心俱疲之類的感受,只是一個年輕人閱歷不夠豐厚,內(nèi)心不夠強大。卷王只會給啟梁洗腦,打氣加油,不會讓他放棄。
王彩秀快退休時候,騎單車撞了樹,當時也感覺不重,去醫(yī)院一拍個片,骨折。她懷疑本來沒有骨折,是被醫(yī)院給拍出來的。啟梁待在樂隊正好日夜煎熬,母親這一骨折,他暗呼可憐天下父母心,腿傷都來得正是時候。卷王說,只管去照顧你媽,請什么假咯。王彩秀嘴里念叨著以大局為重,我能照顧自己……但腿上打了石膏諸事不便,啟梁照顧幾日倒也見著真心實意。一想自己五十多歲也剛享上兒子的福,嘴里也就停止念叨。
兩個月后,啟梁不得不重返家政公司上班,借口吉他壞了正在維修,觀望情況。如他預料的那樣,他在的時候整支銅管樂隊以他為核心,跟他節(jié)奏,現(xiàn)在沒了他,人家照樣弄出聲響??催@情形,啟梁如釋重負,甚至懷疑自己曾經(jīng)加入過他們。
卷王問,樂隊你不想干,換個什么事情?啟梁這兩月早就想好,說要開車。反正,母親和舅舅都勸他盡快拿照,于是先開車后拿照,老顧當他師傅,開去城郊摸幾天方向盤,就算學成出師。這時啟梁打算自己買一輛車。卷王說了,連人帶車一起來,工資加租車費我一塊兒給,你那邊更劃算。車是一臺方頭方腦的五菱微面,三手或是五手轉(zhuǎn)過來,王彩秀掏兩萬,卷王將余款補齊,車歸啟梁用,分明是幫著外甥占自己便宜。所以,家政公司別的人頓生感慨:誰說王老板摳摳搜搜,那是他沒給你當舅舅。有人進一步發(fā)揮:啟梁拿卷王當舅,卷王拿啟梁當崽。
樂潤家政已經(jīng)有兩臺車,一臺歸炊事班,一臺后勤采買,現(xiàn)在多加了一輛,當然也是卷王一句話的事。加在哪兒?卷王不免慣性思維,既然啟梁跟樂隊熟,就把車給樂隊用。前面啟梁入伙,樂隊完全不排斥,但這回安排車,他們卻不買賬。倒不是存心故意,只是客觀事實擺著的:這車只夠放樂器,裝不了人,而他們各自的樂器都輕便,隨身攜帶也已習慣,用不著運送。再說,一支銅管樂隊穿好制服,空手上街,不免怪異,就像旗手手里沒有旗,儀仗隊手里沒有槍。
……只有用不著的人,哪有用不著的車?卷王的名言隨時創(chuàng)生,雖然名言多了彼此難免矛盾。他很快想到主意,有天叫啟梁開車,兩人去到肖家垴和陳西橋兩片舊貨市場,逛二十余家店鋪,淘來十張自動麻將桌,有的看來很新,價格只有三四折。卷王要啟梁趕緊弄清內(nèi)部構(gòu)造,自己能修才好往外出租。啟梁學過機械,麻將桌的結(jié)構(gòu)都很簡單,無非齒輪滑軌的組搭,他拆開一臺很快搞清楚,再上網(wǎng)一搜直接找到常見故障的處理方案。此后,他用車拖著麻將桌趕喪禮。每場喪禮守兩三個夜晚,麻將桌是聚人氣的大法器,不能缺少。各家政公司都有整套人馬,唱喪堂的弄響器的,搞炊事的還有賣力氣的,干活便是打組合拳,唯獨租賃麻將桌另算,主家自己去請或者把總打電話代找。既然家政對喪禮一包萬全,為何單單把這一進項撇開?原因已不可考,反正,麻將桌的租賃事實上成為喪葬行業(yè)一大盲區(qū)。由此說來,卷王這一次靈機一動,一不小心又開了行業(yè)先河,此后別的家政也睡醒似的,跟著做。憑什么不做呢?這一項賺頭不小,一臺桌一天五十,十臺桌滿租一晚就有五百,一個月折成二十天,也有上萬的進項。只是,麻將桌更新迭代太快,啟梁的這批麻將桌款式稍嫌老舊,講究一點的主顧不肯租,卷王還得打電話另找,照樣是送生意,人家臉上還要擠出備胎的怨尤。
翻過年頭,啟梁將這批桌再一次送到舊貨市場,再去購置最新款麻將桌,將生意進一步做穩(wěn)。他現(xiàn)在膽子大一點,知道投入才有產(chǎn)出,現(xiàn)在的人越來越講檔次,喪葬也不例外。
轉(zhuǎn)眼啟梁守麻將桌守了兩年,錢賺得不多,但穩(wěn),這讓他自己心里也穩(wěn)。這時卷王跟他提起拉業(yè)務的事,說不能光租那幾桌麻將,白天老是閑著不行呵,業(yè)務一定要去拉。啟梁嗯一聲。卷王又說,這是開口飯,有點難為你,但萬事總要開頭,你先跟我后頭看著學。啟梁又嗯一聲。卷王本是要走,突然擔心自己意思沒講夠,最后免費送些鼓勵才好。又說,開口飯也不一定是能說會道的才吃得下,我能夠把樂潤做大全靠一張嘴,人家何老七最怕跟人打交道,說話就是受刑,同樣也能出門拉業(yè)務,在他們菊英家政何老七也經(jīng)常沖到銷冠懂不懂?啟梁嘴上說知道,但銷冠是啥聽得糊涂,回頭百度“銷管”,發(fā)現(xiàn)應該是“銷冠”。這些年新詞怪詞冒出來太多,隔幾天不百度耳朵腦子都有了盲區(qū)。
啟梁這兩年對舅舅在佴城“業(yè)內(nèi)”的影響力也有較多了解,他最大能耐,便是帶出喪葬行當上門拉業(yè)務這股“歪風邪氣”,造成越來越嚴重的“內(nèi)卷”,導致家政公司里唱喪堂的撥響器的開車的做飯的,慢慢都把正事當成副業(yè)搞,唯有上門拉到業(yè)務才是最緊要的工作。那時候,“內(nèi)卷”一詞并未出現(xiàn),但王同樂早就得來個綽號“卷王”,也是冥冥中的定數(shù)。從此,入到喪葬行,干活出力自然拿到一份工資,去拉業(yè)務,行情是直接拿五個點。一場喪事時間有長短,幾十號人投入其中,費用都在幾萬,五個點能頂一般人兩個月工資。
拉這生意不能去早,如同收賬都要過午。卷王剛開始把這事搞起來,還是十多年前,啟梁讀中專那會兒。佴城天熱得早,各家各戶都還沒安空調(diào)(都還不知有空調(diào)這東西),午休一般出了家門找墻角搶樹蔭歇涼。這時候,卷王探知哪家有老人、有病人,活得八九不離十了,看好時間趕過去,似不經(jīng)意打招呼。別人一搭話,他就順理成章地湊近目標,把屁股擱一旁的地上。七拉八扯,話題最終會精準鎖定他心里有數(shù)的那個人……直到把一樁樁生意搞定。
一招鮮吃遍天,喪葬行當也遵循這通用的法則。最初,卷王拉生意之前做好功課,精準突破,對方也不曾有防備之心——他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這種事情也有人上門拉生意。卷王開了這頭,此后其他喪葬班子(那時都沒注冊成為家政公司)紛紛效仿,如果不上門,生意定會有明顯下滑。說白了,一旦拉生意成為常規(guī)性操作,所得也并非業(yè)務擴大效益翻倍,而是各自保持原有份額而已。畢竟,小小一座縣城,每一年死者的數(shù)量相對恒定,再怎么折騰,都是為保份額而不斷加大投入。若干年后人們知道這叫“內(nèi)卷”,當時卻沒意識,折騰起來還感覺蠻有勁頭。要說“內(nèi)卷”純屬自找麻煩,倒也不是,在這過程中,每個灰不溜秋的從業(yè)者日益具備了職業(yè)操守,至少穿著打扮,開始個個講究。
啟梁剛進到樂潤家政,知道上門拉業(yè)務是躲不過去的一道坎。這兩年混樂隊或者租麻將桌,啟梁也聽同事聊上門拉業(yè)務的事情。卷王將這局面造就出來,樂潤家政的人白天也閑不住,四散開去,到處打聽哪里有人快要死掉,聽著像一堆瘟神,他們自得其樂。一開始跑這生意腳底灌鉛,撳響人家門鈴,頭皮就發(fā)麻。多跑幾趟,慢慢就習慣,甚至得來一分豁達,對死亡的看待,和先前不一樣了。那時候,卷王當然不曉得要做企業(yè)文化,但他手底下員工在這小縣城里率先領(lǐng)悟到何為認同何為歸屬,好歹,老板是喪葬行首屈一指的人物,老早成為行當發(fā)展方向的規(guī)劃者,成為行業(yè)規(guī)范的制造者。在公司里閑著的時候,啟梁有意無意挑起這話題,同事告訴他,上門拉業(yè)務其實也有樂趣。又接著問,這生意畢竟不好開口,上門以后都有哪些切實可用的訣竅?同事往往虛晃一槍,說,這問題我們哪有資格回答,你只要看你舅舅是怎么操作,我們學到他兩三成功力就管用了。有同事順口提起,當初卷王拉業(yè)務搶占先機,那一陣業(yè)務增長太快,公司就只這么些人,生意一下子做不過來。生意拉都拉到手,卷王哪能白瞎,好幾單都轉(zhuǎn)包給菊珍家政。后被主顧發(fā)現(xiàn),惹一場大麻煩。卷王這才搞明白,生意接不過來,直接介紹別的家政去做,絕不能轉(zhuǎn)包賺差價。他在公司例會上反復強調(diào)這個,其實是自身的教訓,但這教訓說出來,分明透著絲絲得意。
這些說法讓啟梁多少放寬心情,現(xiàn)在,真要上門,啟梁跟在卷王身后,看著卷王一戶一戶撳動門鈴,心頭仍會一緊。便又想起父親病危時候,舅舅每次到來都有如催命。自家人尚且有這份戒備,換作別家,面對上門拉喪葬業(yè)務,臉上掛起哪一款表情才合適?
一扇門拉開,門縫出現(xiàn)一顆光頭,接著是臉。那人一怔,稍后擠出笑容,招呼卷王進去坐。進到里面,啟梁看出來,這一家是主動打電話聯(lián)系的生意,稍稍松口氣。光頭的父親正躺在床上,那一臉病容,啟梁看著自然熟悉。老者見到卷王,強撐著坐起來,密集的皺紋還稍稍綻開。卷王搶跑幾步,動作自帶戲劇性,卻又恰到好處。他雙手托住老者手肘,慢慢放平,像攤開一張揉皺的欠條。老者說,卷王,前幾天感覺不行了,想打電話喊你來看時間,又有些不好意思……今年都叫你好多回了。卷王說,你盡管叫,我隨時來。我就是干這個的,不要打量。光頭說,不打量,本來是要叫,我爸過一會兒自己緩了過來。卷王說,經(jīng)常這樣,老人心急,都說自己知道時間到了,其實我們來看一眼更有準度。老者說,你看我怎么樣?卷王說,還是上次那句話回你,記得嗎?老者說,你說的,“忘記多久,時日就長”,對嗎?卷王說,老隋,記得一字不差呀,你厲害……老者忽然有些難過,說我這就是忘不了嘛。卷王毫無頓挫地答,到你這年紀,話音記得越準,意思就忘得越快,你這一臉氣色,照照鏡子就是自我安慰。
啟梁站一旁聽得繞來繞去,再一看老者和光頭爺倆面色一齊和緩,搞不清這是拉業(yè)務還是推脫生意。
往后再敲開別的門,進到里面,主家大都客氣,然后由卷王跟老者或者病人交談。卷王倒也不是一律說好聽的,對于躺床上抽風踢腳的人,卷王言語既有關(guān)懷又暗含催迫,時不時地,言語會突然變得直接、凌厲,告訴對方我這邊全都準備好,就看你自己哪時想走。第一次聽舅舅這樣說話,啟梁渾身一抽,這不是討打嗎?再一看對方臉上卻是滿意神情,仿佛這種交談隱藏著一套古怪的言語法則,需要足夠的經(jīng)驗和察言觀色的天賦共同把握,啟梁一時半會兒哪悟得出其中奧妙。
跟的次數(shù)慢慢增多,啟梁也漸漸聽出,卷王說話就是要帶出某種情緒,讓對方有所波動,時而緊一緊氣氛,最終是要將話引向?qū)掗熤?。顯然,耍嘴皮也是技術(shù)活,輕重緩急都帶分寸,并不容易。卷王也不忘隨時點撥啟梁,說在一個縣城混事,最重要的就是攢聚口碑,一件事干上十年,每個人一看你這張臉就會條件反射想起你是干什么的,自然吃得著一口飽飯。所以,在這小城之中,攢聚一輩子的發(fā)不了家,打牌一輩子的也沒有窮死。還有幾個花花公子,年輕時候胡作非為,上了年紀,小姑娘主動上門來撩,仿佛是要拿他們打個卡,蓋個戳,從此在小城社交場合才算建立名聲。啟梁聽出來,舅舅講的全是自己,把總做了這么多年,先是上門拉生意,現(xiàn)在許多生意主動找他來做。卷王積聚的名氣讓他自帶一層包漿(啟梁認為此處不好說是光澤),那些老者隔三岔五見他一面,跟他隨意聊些事情,如同用附滿茶垢的杯子倒上白開水,聞起來自帶茶味,喝下去自有一種安慰。或者,這也算是臨終關(guān)懷,卻又混雜著卷王獨特的業(yè)務能力。
還好,啟梁一次一次進到別人家中,查看氣色,言談生死,基本沒有遭遇想象中的難堪。這才確認:喪葬生意其實也和其他許多生意一樣,一方有所需求,另一方可以提供,如是而已。真的告別,天各一方,死者家屬在傷心之余也能把各樣事情有條不紊地處理好。接觸漸多,啟梁從中咀嚼到以前從未感觸的東西,生與死這些以往十分模糊的概念,有時候突然在頭腦里異常清晰,一旦清晰,還伴之以親切。
啟梁跟在卷王后頭一年多,才算出師,獨自上門拉業(yè)務。此前他傾聽并分析卷王講話,漸漸摸出一些套路,歸納出一些法則,還在硬皮本上抄記下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一旦自己單獨上門,與對方聊事,還有好一陣不得要領(lǐng)。其實講話方式和技巧他是潛心學過來的,卷王翻來覆去就那點人生道理,就那幾句安慰的話語,卷王每一次出馬都能管用。換成啟梁,這些話已然聽熟,似乎都含在自己嘴里,往外吐能做到流暢,卻又老覺得哪些地方不對勁。雖然對方很少打斷他,但一頓話講下來,啟梁渾身僵硬,時不時背心沁一層汗,跟干了半天抬巖挖土的苦活似的。
當時啟梁正跟樓下理發(fā)店的小欣處對象。兩人年紀都不小,這一回說好的認真對待。小欣倒是細心,自己看出來啟梁拉這業(yè)務非常吃力。只要預感哪個主顧可能不太好相處,提前一天晚上,兩人照例干那種快活事,啟梁會忽然不在狀態(tài)。啟梁承認,這時像是回到學校一樣,像是明天期末考試一樣。小欣幫他分析原因,說,你講的話都是從舅舅嘴里扒來,這都沒錯,問題是你本人跟他完全不一樣。你舅舅自由發(fā)揮,脫口而出,怎么說都捏著分寸;你不一樣,是在模仿你舅舅,一句一句地背書,分寸呢把不準,這就緊張。啟梁一想,大概是這么回事,問要怎么解決?小欣又說,那你要找找看跟你差不多,不太能講的人,他們的現(xiàn)場經(jīng)驗肯定更適合你。
啟梁腦子里一找,很快圈定公司里一兩個悶人,主動要求跟去拉業(yè)務,人家也沒法拒絕。他們已給啟梁取了個綽號:小把總。
卷王能說,躺床上的人也愿意聽他說,當然兩相為宜;啟梁本不擅長說話,強自開口喋喋不休,其實就是泄自己的元氣,所以此前一直很累。經(jīng)過調(diào)整,他改變了策略,嘴巴盡量不說,臉上綻露笑容,顯出耐心,聽對方說,聽家屬說,時而點點頭,時而嗯啊有聲回應一下。偶爾開口,一定是夸,見縫插針地夸,又不能夸張。這也蠻有效果,因為聽能言者說道,或者自己能說要找好的聽眾,都是不同的人內(nèi)置的不同需求。擅長說和懂得傾聽,都是本事,都一樣管用。有了這一定位,小欣正好派上用場,她給啟梁設(shè)計貼切的發(fā)型,還提醒啟梁既然拉業(yè)務一定注意形象。啟梁一直聽王彩秀教誨,“吃飽穿暖”是指導思想,從來不覺得形象二字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小欣幫他一弄,啟梁再一照鏡,發(fā)現(xiàn)自己竟也是人模狗樣,此后對衣著發(fā)型自我的儀態(tài)發(fā)生興趣,就像當初在卷王引導下對上門拉喪葬也得來古怪的興趣……畢竟,啟梁能算一個干一行便一行的人。啟梁耗在鏡子前面的時間一多,王彩秀看不慣了,認為小欣還沒嫁過來,就開始改造啟梁的性格。卷王幫著勸,跑業(yè)務注重形象,是好事,換成現(xiàn)在的說法,就叫職業(yè)道德。王彩秀接受新詞的能力沒那么快,卷王擅長講道理:就是說,啟梁現(xiàn)在要進到人家家里拉業(yè)務,必須穿得像樣一點;好比你在食堂要把飯菜弄干凈一點,一回事。這一說,王彩秀就不好吱聲了。
接后,啟梁確實體驗到,自己打扮越有模樣,去到主顧家里得來的效果越好……他從別人的表情態(tài)度,還有端茶倒水的姿勢里面都感受得到,甚至,躺床上的人態(tài)度也變得更好。啟梁這時看得明白,快死的人也喜歡跟穿著講究的人打交道。在他們看來,此時自己的形象,或許對應著即將到來那場葬禮的規(guī)格檔次。
樂潤家政越搞越大,日常有五十幾號人,樂隊逐漸補齊了樂器,吹奏得出起伏有致的樂曲。碰到更大的場面,會邀別的家政公司幫襯,一兩百人的陣仗隨時拼湊出來。
跟大多數(shù)創(chuàng)業(yè)有成的老板一樣,卷王越來越喜歡開會,周一是例會,周五是總結(jié)會,周末時不時把人緊急叫來交代事情,依然在開會。他也不懂規(guī)劃主題,公司里有一張?zhí)貏e大的會議桌,環(huán)一圈二三十人,卷王往正位子一坐,人來得差不多就開始發(fā)言,上嘴皮不碰下唇,一個人包場,講著講著忘了自己到底要講什么,眼皮往上翻,眼球四下亂轉(zhuǎn),仿佛話頭丟在地上,丟在房間哪個角落……眼睛多轉(zhuǎn)幾匝,話頭一次次神奇地續(xù)上。
有幾回,卷王實在找不著話頭,卻一眼瞟見啟梁,便順嘴將他一夸,讓自己稍稍緩過神。夸啟梁,又總是那幾句:你們看看,即便像啟梁這樣的悶驢子,現(xiàn)在也能出門拉業(yè)務,不是嗎?而且,他在拉業(yè)務過程中結(jié)合實際情況,揚長避短,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不用多嘴,多聽對方講,多點頭,同樣有效。從我收到客戶反饋的信息,有的人就認可啟梁這種風格,葬禮過后還交上了朋友,拉他到家里吃飯。
這倒不是虛言,啟梁擺出十二分耐心聽人講話,拉上了生意,并形成良性循環(huán),他發(fā)現(xiàn)自己能掏出的耐心越來越多。說白了,耐心誰都有,能掏出多少,是要對應怎樣的結(jié)果。啟梁沒想到自己還形成風格,卷王的夸贊讓他內(nèi)心翻涌一絲詭譎。確曾有死者家屬拉他吃飯,起初他不好不去,去了當然是聽對方滔滔不絕,然后自己不停巴眨著求知的眼睛默默吞下所有廢話,其實心力交瘁咬牙強撐。后面再有邀請,他曉得拒絕,不能為一單業(yè)務無限追加售后服務。所以,他也有差評,有些死者家屬終于發(fā)現(xiàn),啟梁只是跑業(yè)務、抓生意,而不是表面看上去“聽人講話有癮”。啟梁暗自好笑:我聽方清平郭德綱都沒癮。
卷王還給這風格命名,叫成“垃圾桶風格”。啟梁一聽,完全就是自己最真實的感受。卷王要跟別的人解釋,開口說話是本事,不說話又能與主顧交往下去,甚至交為朋友,并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做到??傮w而言,上門拉業(yè)務,能說會道肯定是捷徑,只要將話說出來,就是在搶占先機,不停地緩解、調(diào)整、改善彼此的關(guān)系。若嘴巴笨拙,選擇傾聽對方說話,其實是將自己默認為一個垃圾桶,什么都能裝下,這需要形象氣質(zhì)也考量心理素質(zhì)。卷王最后總結(jié)陳詞:這種垃圾桶風格,看似平常,實則非常不易,啟梁做得不錯。你們不會說話的要跟啟梁看齊……當然更要學一學菊珍家政那個何老七,他簡直將這種風格做到極致。學無止境,包括啟梁,都應該繼續(xù)向何老七取經(jīng),往后專業(yè)技能還有深入拓展的空間……
夸了一通,最后話風陡轉(zhuǎn),好比打靶時高中十環(huán),卻不是打在屬于自己的靶面。
啟梁經(jīng)常見到何老七,談不上熟悉,兩個悶人哪有交談。何老七雖在菊珍家政干活,閑來無事時常跟在卷王身后,像他的影子,像一條尾巴。卷王平時就話多,跟何老七在一塊兒更是一刻不停,其實到一定年紀講來講去全是現(xiàn)話,回憶過去,過去也像咀嚼半天的檳榔渣,沒有任何味道。何老七真可謂“聽人講話有癮”,跟誰都好相處,尤其跟卷王在一起,一個說,一個聽,一個說話滔滔不絕,一個臉上微笑凝結(jié)??吹竭@一情景的人,準會突然記起沒用手機以前大家湊一塊兒聊天的樂趣?,F(xiàn)在哪有這回事,湊一塊兒頂多也是互問互答。
卷王三十出頭離的婚,此后一個人過。剛離的時候也想再找,好幾年不見動靜,四十多歲死了心,一直打單身。女兒思婷當年隨母親去了湖北,父女見不著面,過年時候卷王趕幾百里地去見她。起初,久別重逢還有擁抱和熱淚盈眶,但異地分居久不見面,父女倆交流減少,感情不可避免地趨于平淡(這過程讓人難過,同時也讓人輕松),近幾年,幾乎斷了來往。
2014年國慶節(jié),思婷結(jié)婚,當天上午十點發(fā)消息,邀卷王中午十二點趕到六百里外的武漢赴宴。電話打來時候啟梁也在,卷王手機剛摔過一下,不按免提自帶外擴,啟梁聽得清楚,這表妹多年未見,給父親下一手逼腳棋,完全無解。卷王一臉情緒看著失控,發(fā)現(xiàn)啟梁在側(cè),強自忍住,叫啟梁把車開往陳西橋。到地時,何老七立在橋頭等待。這是佴城一些老人的習慣,等人在橋頭,送人也送到橋頭。卷王拽開車門,拱出巨大的身軀朝何老七靠攏,搖搖欲墜的樣子。何老七個頭小,站得筆直。卷王走過去,何老七一看這神情,趕緊將雙手和身軀往前杵,猶如一副千斤頂。兩個人四只手握在一塊兒(他倆身高差得有二十厘米以上,要是個頭差不多,指定會是擁抱),卷王稍稍穩(wěn)住身體。卷王騰出一只手,做手勢要啟梁自行離開。啟梁便離開,后視鏡里看著何老七拖著卷王往前幾步,背靠橋欄桿站穩(wěn)。
那一刻,啟梁腦袋一個忽閃,覺得何老七真像是舅舅的……妻子?情人?都不對,應該像是偷偷養(yǎng)著的小老婆。
事情要來總是一塊兒來,翻過那年,啟梁和小欣剛結(jié)婚不久,卷王就查出癌,是肺癌。王彩秀和啟梁陪他去的醫(yī)院,拿到結(jié)果,晚期,王彩秀決定不必瞞他,她認為這個弟弟應該是也必然是她認識人里頭最不怕死的。他跟死人打了幾十年交道,靠死人過活,明里暗里也當自己是喪葬業(yè)權(quán)威以及死亡專家,簡直沒有任何理由怕死。得知情況,卷王臉上稍一扭曲,雙手往上撫,就像抹布一樣抹去所有倉皇痕跡,露出淺淺的笑容……雖然,這時候微笑未免顯得別扭。過了幾天,他跟母子倆說,我是愛喝酒,煙偶爾順別人一根,你們說,怎么得的是肺癌?王彩秀說,昌發(fā)抽煙多,喝酒差你一大截,卻是肝癌。
……癌病真是不講道理。卷王索性透露出些無奈,稍后又來一句,換成肝癌又會更好嗎?
到某一天,卷王把啟梁叫來,說,這些年我還是累了,要強制性休息。啟梁并不相信,他跟在舅舅身后很長一段時日,縱是每天忙個不停,臉上總是享用的模樣。他以為舅舅只愛熱鬧,只愛人堆里扎,一個人便不習慣,偏又單身這么多年(許多人都是這樣的矛盾體卻又渾然不覺)。這回卷王不含糊,把總的事情正式過手,整個公司移交給啟梁,自己說休息便休息,那以后都不再來這公司。
啟梁接手以后,大伙只需把“小把總”的小字去掉。
在這之前,公司的事卷王盡量讓啟梁處理。啟梁管理樂潤家政幾十號人,基本鎮(zhèn)得住,有些話多講一遍,別人只能耷下腦袋照辦。當然,平時在公司,卷王總是有意無意往啟梁身后一站,把氣場借給啟梁?,F(xiàn)在卷王說不來真不來,啟梁說話感覺背后有虛,跟員工交代事項,嗓門似乎要扯大一點。話一講完,他又懷疑是自己內(nèi)心對舅舅的依賴一時還消除不了。好在啟梁已經(jīng)干了幾年,碰上的問題前面都已經(jīng)碰到過,解決起來不至于無措。
王彩秀提醒啟梁,現(xiàn)在你舅舅一個人住南坊弄,有空多去看看。啟梁一想也是必須的,去過幾次,何老七都在。有時候兩人在屋里聊天,說是聊天,永遠是一個人動嘴一個人動耳,而且兩個老男人經(jīng)常就把肩頭搭靠起來,盡量拉近嘴和耳的距離。啟梁進去,把東西一放。卷王自顧和何老七說話,要是兩人靠在一起,不自覺地坐正身姿,拉開小小的距離。這讓啟梁覺著自己有些礙事,不尷不尬聊幾句自行離開。王彩秀再要提醒,啟梁便說舅舅現(xiàn)在可不孤獨,有人天天搭伴。王彩秀就知道是何老七,感嘆他倆關(guān)系這么好,怎么偏偏都是男的。啟梁說他們不是同學嗎,從小一塊兒長大?王彩秀說,那么多同學,一塊兒長大的也多啊,他倆好到這程度也是不容易。啟梁說,都是男的,朋友同學也多,最后就他倆形影不離,也是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王彩秀一笑,說是形影不離,其實有一兩年你舅也故意疏遠何老七,不想理他。啟梁一想何老七那副順從的模樣,感覺奇怪,說他還敢招惹舅舅不高興?王彩秀說,倒是因為我。他倆關(guān)系太好,互相串門吃飯,今天你家明天我家,我們兩家都變成了親戚一樣。等我們都到二十來歲,要找對象,你舅怕他動我心思,故意疏遠。啟梁說,看樣子何老七是真心,舅舅還對他有防備啊。王彩秀說,何老七人是沒得說,你舅嫌他個太矮。他找媳婦老大難,你舅也幫忙,但不會搭上自家人。啟梁一時好奇,說媽你當時對何老七怎么看?王彩秀說,我要是看得上他,今天還有你嗎?
何老七跟卷王小學初中都是同學,何老七把卷王認作最好的朋友,卷王當他是小馬弁。此后卷王讀兩年中專就進到電廠干活,何老七是跟隨父親進了縣馬車社趕馬車。馬車社在八十年代初就倒閉,何老七變成社會閑雜,打了多年零工,后來跟著嫂子混,也是吃喪葬飯,他負責開車。卷王坐班房出來,干上了殮師。進到一個行當,這對好友也算再續(xù)前緣,殊途同歸。如果羅菊珍不是何老七親嫂子,他是指定要鞍前馬后跟卷王跑,像從前一樣。雖然不在一塊兒干,但后面卷王開啟內(nèi)卷模式,整個行當?shù)娜硕家瓨I(yè)務,何老七也不能獨自幸免。起初,要何老七上門拉業(yè)務,他死的心都有。他悶聲悶氣過了半輩子,如何從頭開始遭這活罪?羅菊珍有一套管理方法,業(yè)績上墻,還搞末位淘汰。起初何老七不拉業(yè)務,也不怕淘汰,心里正想去處,卷王便及時表態(tài)我這里缺人開車。羅菊珍偏又要袒護家人,自己拉業(yè)務一把好手(她擅長哭喪,拉業(yè)務時哭腔一拖非常有效),便分一些給何老七,讓他每一次在被淘汰的邊緣徘徊,最后總是有驚無險地爬上岸。這份關(guān)愛使得何老七一張老臉掛不住,月月放榜時候看一看自己業(yè)績,不偏不倚永遠排在倒數(shù)第二。同事當面不說,背后叫他“千年老二”,這綽號渾然天成,怨不了別人。嫂子羅菊珍只分他業(yè)績,不會發(fā)相應的績效,回到家,老婆也數(shù)落,說,你嫂子賺死人錢,怕陰氣聚得太重,專門找你背鍋,陰氣也找你分攤。
何老七受的夾板氣,日子著實難過。再跟卷王一塊兒散步時候,何老七不經(jīng)意也提一嘴自己的境遇。卷王聽出何老七語帶埋怨,這著實罕見,來了興致,說,這拉業(yè)務是我搞起來的,現(xiàn)在也撤不掉了,把你連累進來只能算是誤傷,要我怎么幫你,盡管說。何老七只是埋怨,沒想到還能有什么要求。卷王主動開口,說,要么你就跟我后頭,看我怎么說道,多看幾回自然就會,你又不真的是啞巴。照這么說,何老七算是卷王帶的第一個徒弟,但他們這層關(guān)系,不便以師徒相稱,何老七也不吭聲,以后白天無事就一個短信發(fā)過去,問卷王在哪兒。卷王總是回:你去陳西橋等我。何老七是勤快人,打定要學便每天不輟,往后跟了卷王一兩個月,進到十幾位主顧家中聽他示范怎么打動對方,把身后事全盤交托過來。本想學技術(shù),何老七越聽越膽寒,越是知道拉這業(yè)務雖不算好營生,但跟當官、洗賬、和事、鏟仇、生三胞胎、泡縣委書記獨生女一樣,需要天賦,倚賴異稟。何老七是有自知之明,開口討吃這事,別說天賦異稟,馬路上隨便拽一個人都強過自己一大截。
何老七見勢不好打起退堂鼓,卷王沒師傅名分卻已行教誨之實,講話已然威嚴,可不準何老七隨意開溜,還設(shè)身處地替他想招。卷王問,你嘴不能說,那么,挨人罵有沒有問題?何老七把頭一點,說只要不開口,打罵隨便來。卷王說,打倒不至于,有些家伙說話難聽,不好侍候,你只要挨過去,生意就接得下來。何老七說,有這樣的事?卷王說,就像當秘書要先練吃耳光,你知道不?有的領(lǐng)導脾氣暴,火頭上時候手上有動作,秘書就把臉遞過去……不會白挨,領(lǐng)導氣消的時候,就會給秘書補償。所以,有些家伙當秘書,專門想跟管不住手的領(lǐng)導,可不是有虐待傾向。何老七這時開竅,說這不就是活靶子?
卷王平時拉業(yè)務順手,行業(yè)里的領(lǐng)軍人物,但業(yè)績是給人看,受罪自己消磨,許多業(yè)務必須承受人格侮辱。那以后,見生意他也不是一味吃進,一看是難侍候的家伙,業(yè)務便轉(zhuǎn)贈給何老七,成與不成,先撈人情。何老七可不含糊,活靶要有活靶模樣,低頭耷腦去到別人家中。脾氣不好的人也是看菜下飯,見到何老七這副模樣,很容易就火力全開。管他怎么發(fā)揮,何老七從來神情不變,照單全收。最后對方舌頭抽筋了,一看何老七還沒閃人,補償之心油然而生,把家中即將到來的喪事托付給這個非同一般的傾聽者。
既然有效,何老七得來底氣,將這發(fā)展成一己特長,或者說將自己日益打造成一只性能優(yōu)良的垃圾桶,具有無限深度,容納所有的陰損怪話。所謂特長必然形成品牌效益,隨時間積累,小縣城中脾氣不好的主顧,家中有事,已經(jīng)知道主動聯(lián)系菊珍家政那個彌勒佛一般的業(yè)務員。當然,也有些脾氣好的人,聽人一講這人,腦袋自動勾勒出形象,待家中即將有事,想要聯(lián)系家政,何老七的形象便自動浮現(xiàn)腦海,陡然生動、清晰。電話一撥,便是找菊珍家政座機打去,指定找他,有的道出姓名,有的只說找你們公司那個悶聲不響的……接線的都知道說誰。
卷王說何老七是“垃圾桶風格”的代表性人物,當著面說,何老七也是高興。他已能將所有的話都默認為好話,業(yè)務接得越多他內(nèi)心的老繭越厚。啟梁形成風格,卷王時不時提醒他,你現(xiàn)在是認兩個師傅。啟梁說明白。卷王嘆一口氣,說不急著明白。生病以后,王彩秀時不時去卷王家里弄飯,打電話叫啟梁也過來作陪。卷王已不能喝酒,家里還貯藏不少好酒,要啟梁喝給他看,看啟梁臉上的酒精反應,解自己饞蟲。時不時還提醒,夸張了夸張了,不要故意演給我看,順其自然最好。還見縫插針給外甥一些人生道理,到他這地步,道理簡直張口就來。比如說喝酒,他當把總也時不時有人送,而他總是將好酒藏住,哪瓶便宜就先喝哪瓶,“這是以前苦日子形成的習慣,實在要不得”?,F(xiàn)在好酒還剩下兩柜子,他卻一滴也不能喝。吃飯時候也經(jīng)常提到何老七,也算討論業(yè)務。卷王對何老七足夠了解,看著啟梁喝酒,時不時一陣感嘆又滑向了何老七。他知道何老七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皮實,這是要硬撐住。某年暑期,何老七讀大學的兒子回來,不知從哪兒聽說父親拉業(yè)務的獨特風格,不免心疼,要何老七收手不干,何老七哪肯答應。兒子孝心,買了一套隱藏式耳機,插進耳朵眼兒別人看不見,效果很好,藍牙放出歌曲,別人面對面咆哮也不會聽見聲音。兒子是想父親擁有這款神器,可將特長做進一步發(fā)揮,垃圾桶也要當?shù)玫翘萌胧?,登峰造極。何老七當然不會拒絕時新科技將自己武裝起來,國家領(lǐng)導正提倡與時俱進,他知道用這神器就是響應號召。這以后,何老七戴著兒子送的耳機出門拉生意,對方一旦發(fā)飆便用手機播放歌曲,避免垃圾話的侵擾,依然面露微笑,卻只得來兩種效果:或者被對方識破,或者對方對他的反應不滿意。何老七這才搞明白,他以為面露微笑都是一樣,實際上,聽不聽見對方講話,做出的反應總有微妙的區(qū)別。只有真的聽進別人講話并承受住,才能真正贏得對方補償性的回饋。
啟梁腦補著那種微小的差異,卷王也憋不住擺一擺道理:何老七跟我講這事,我也突然明白過來,人心深淺,最要真實以對,不能半點敷衍。
啟梁說,一分錢一分貨,當垃圾桶也不能造假。
呃,理解得對路。何老七跟我講起這事,我還跟他總結(jié),死豬耐燙,比不上活肉滾刀。何老七一聽算是服我,他心里面的感觸原本很多,我就打兩個比方,他說全都概括下來。
那以后他再不用兒子送的耳機了?
必須的,活肉滾刀嘛。
別人看著卷王病情加重,有一陣他自我感覺有所恢復,要出去走走。到這時候不可能是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卷王心里清楚,只把本縣地圖翻出來一看。全縣十一個鄉(xiāng)鎮(zhèn),兩百多個自然村落,竟有大半從未去過。這著實讓他意外,活了一輩子的小縣城,都是如此陌生,簡直情何以堪。趁還能動,他找何老七商定,開車打卡,每個自然村走一遍,找到掛有村名的牌子,或者居委會的牌子,合個影。何老七幾乎放下手頭活計,當回司機,兩人“云游”佴城。卷王早就用上微信,以前基本不發(fā)圈,現(xiàn)在見天發(fā),九宮格填滿,都是他和何老七的合照,或者是找村主任一塊兒合影。卷王個高,本地人多是少數(shù)民族,普遍個頭矮小,這些照片曬出來,啟梁想到的是《格列佛游記》里面的小人國。親友們每天翻到,這照片看著確實枯燥,但又有一種堅韌不拔的氣概,想想卷王此時境況,難免還被勵志一把。
某天兩人去到拉垅鄉(xiāng)苔地,見到半座山的金銀花稀稀拉拉生長著,卷王想起,這不正是啟梁和朋友當年搞的那個項目?他多拍幾張照片傳給啟梁。啟梁一看也是滿眼陌生,那地方他自己竟從未去過。稍后卷王還從村委打聽到,這片金銀花當年撂荒,現(xiàn)在被當?shù)厝斯茏o起來,不能隨意采摘,專供本地小學生勤工儉學。盛花期,本地小學生周末趕來,采下金銀花曬干,多少換幾個零花錢。所以,卷王認為啟梁這一筆投資也沒白瞎,啟梁瞎打誤撞當一回慈善家。
另一天,何老七開車剛出城北,見新開出一條路,炒砂路面黑得發(fā)亮。卷王把車叫停,讓何老七換自己開開,方向盤一打,軋了上去,路面潤滑還跟車胎輕微撕扯,卷王暗呼軋新馬路著實過癮。
走不多遠,卷王越看越熟悉,說這地方不就是秀城坡?
三十年一晃過去,城北一帶搞開發(fā),原有的道路大都抹掉重新規(guī)劃修建。再往前走一截,路邊拱出一個牌樓,匾額上題寫兩個隸體大字:愛谷。卷王站到牌樓前面,又想起來,這不正是自己當年撿骨分肉那地方?往里一走,牌樓后面是一處小園,看得出剛建成不久,卻又凋敝不堪。小園中間立有一座雕塑,一男一女深情相擁。卷王看得蹊蹺,說這是搞的什么名堂?
何老七回過神來說,只能是你當年收殮的那對情侶……是姓什么?
男的姓肖,女的姓季。卷王即使老癡也忘不了這一對。往前探兩步,卷王眼光自下而上挑去,知道此時此地,這樣的雕像,哪能還是別人。便說,難道是照他倆實際模樣弄出來的?這些年過去,卷王一直認為自己跟那對男女關(guān)系甚微,準確說他倆還成就了自己一番聲名,但當年碰面,只看見肉,哪見過人。后來還聽人講,他倆死掉后,兩邊家里人各自發(fā)狠,照片統(tǒng)統(tǒng)燒掉,讓遺忘來得更迅猛一些。再過幾年,果真沒人記得他倆長什么樣。
這叫藝術(shù)加工吧?何老七也抬頭細看,說,是你告訴我,那個女的才八十斤;你再看這個,簡直跟女排一樣。
卷王感嘆,偏還有人把塑像捏了出來。
何老七說,捏的?是雕的吧?
捏的。卷王指了指男人腳跟上一處缺損,已有綠苔,輕輕一刮現(xiàn)出水泥碴口。
時間有的是,兩人找干燥地方擺好屁股,慢悠悠地聊。卷王又有感嘆,總是要到快死的時候,才真正閑得下來。何老七說,我是搭幫你一起休休假,這些年拼命干活,并沒有賺到幾個卵錢。
卷王問“愛谷”怎么回事,何老七也沒聽人說起,就在百度里查,果然有帖子將“愛谷”來龍去脈講得一清二楚。這是搭幫佴城旅游業(yè)搞出來的人工景點,本是要賣門票。老板姓詹,賣水泥發(fā)家,現(xiàn)在也搞起多項經(jīng)營,全面開發(fā),想在旅游行當分一杯羹,到處找項目。手底下一個經(jīng)理建議,以當年那對殉情男女為概念,搭建這么個“愛谷”,或許能夠賣賣門票。經(jīng)理還進一步解釋,現(xiàn)在這社會,老頭們年輕時候憋壞,年紀大了不消停,年輕人卻又喜歡擺出性冷淡的面目。當然他們也有戀愛,一言不合就分,一不小心又戀一回,分分合合搞閃擊戰(zhàn)。所以,詹老板有必要搞這樣一個愛的小園,就像各種教育基地一樣,專門宣揚從前的愛情,要讓年輕人知道,那些死去活來粉身碎骨的愛情并非玄虛,來到這里可以眼見為實,甚至空氣里仍有血腥和爆炸的氣味。百貨中百客,經(jīng)理的煽動,字字句句往詹老板心里鉆,他腦袋一拍決定干,還說,呃,血腥味和爆炸的氣味,花點錢搞出來不就行了?
概念是好,當年小肖小季的親屬還在。他們搞不明白,自家傷心往事,憑什么成為詹老板賺錢的概念?親屬跑去公安局報案,放話要打一場官司。政府調(diào)解,項目先擱淺下來,一擱淺就回不了魂,用不多久,這個小園迅速荒頹衰敗,塑像披上一層青苔。
何老七念完帖子,也有感嘆:詹老板搞這么個項目,早該把你請去當代言人——至少當一當顧問。該請的人不請,該拜的神不拜,景點哪里搞得起來?
卷王說,瞎講,這事跟我有毛關(guān)系?
兩百多個自然村全部打卡,并不容易,卻也及時,卷王能動的時候完成這個小小的壯舉。七月過后卷王臥床不起,啟梁開車送他去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下了判斷:最多三個月。醫(yī)生可不是瞎說,有醫(yī)療器械測出的各種數(shù)據(jù)為證,不比卷王看別人一眼下的結(jié)論。卷王明白這道理,對自己一無所知的科學,他也充分信任,并說,再老的屠戶用眼估豬,都比不得一把磅秤。
佴城夏天比冬天難熬,以前就有說法:有福六月死,無福六月生。這夏天氣溫勇攀高峰,七月中旬,人走在路上能看見熱浪具體有形地浮動。家政公司用溫度計測生意,樂潤也是一樣,進大門的一堵墻上掛了一支超大號水銀溫度計,溫度高過三十五度或掉出零度,生意都會迅速好起來,屢試不爽。
卷王的起居,是王彩秀看護。前面她照顧徐昌發(fā)積累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守著弟弟,嘴上時不時地夸:你比昌發(fā)省事,好料理。卷王受了表揚,想要表現(xiàn)更好,王彩秀又會及時提醒:有話直講,不要硬挺。
八月過后,卷王用上了呼吸機,床頭隨時立起儲氣瓶,像多一個人守護。再到九月,這天一早,卷王把啟梁叫到跟前,叫他通知思婷,可以過來了。啟梁說,七月份說的,還有三個月哩。
……醫(yī)生是說,最多三個月,那是最多,卷王蠻有把握地說,這種事情難道還有誰比我自己更清楚?
啟梁把電話打給思婷,表妹的聲音已然陌生。
……我懷孕了。啟梁話沒說完,表妹就插來一句。
啟梁問懷幾個月了?那邊稍有遲疑,回答說五個月。啟梁說,五個月剛看得出動靜,不妨礙出行吧?再說,畢竟,你爸還是想見這最后一面。表妹又說,當然能走,只是我老公現(xiàn)在陪不了我,我一個人出行肯定是不太方便。啟梁說,要不然我趕過來接你。表妹嘆了口氣,說,用不著吧,訂好機票發(fā)你信息,你接機就行。
隔兩天啟梁駕車去支線機場接思婷。多年未見的表妹從國內(nèi)到達口出現(xiàn),啟梁目光自動鉚定她肚皮。思婷似乎也有察覺,走近了痛快說,我不顯懷。啟梁把目光抬上來,當然還認得出表妹,又分明成了陌生人。忽然理解舅舅說過,既然隔得遠,感情淡一點彼此反倒輕松。
帶到家里,思婷坐到床前看著父親,表情疑惑,稍后說爸我看你氣色還好。卷王尷尬,說應該是回光返照。思婷現(xiàn)在是醫(yī)生,對待病人有經(jīng)驗,又來一句,回光返照的人一般都不知道回光返照。話說得拗口,意思倒清晰,卷王一時無言以對。
王彩秀看父女倆一塊兒陷入沉默,問是不是要單獨待一會兒。思婷說用不著。
卷王癌病多時,疼痛已是常態(tài),在這常態(tài)之外氣色也會有波動。思婷到來之后,王彩秀和啟梁都看出來這波動顯著加劇,并呈現(xiàn)出非常明顯的規(guī)律性:每當氣色一點點變好,卷王相應就緊張起來;一旦緊張,面容又逐漸灰頹;告訴他氣色沒前面好,表情反倒輕松;一旦放松,氣色又有恢復跡象……如此交替,循環(huán)不已。娘兒倆都看出來,思婷的到來給了卷王不小壓力。說是最后一面,思婷到來之后,卷王就一心想要兌現(xiàn)。影視劇里,親人最后相見的情景大家都見慣不怪:床榻上的老者或是臨終的病人,總在“最后一面”的進程中精準咽氣,適時離去,如此一來,送別得以一次次儀式化地達到高潮。此刻回到現(xiàn)實,卷王這最后一面的最后一口氣,哪是能夠精準把控?其實,想一想也不奇怪:人這一輩子,那么多技能都是專門學習,反復演練,依然不能操控自如,那到最后一刻,怎樣撒手人寰,從未演練,如何辭別人世,也沒有任何經(jīng)驗,誰又能把握得精準從容?卷王一直以死亡專家自居,這時候卻不知如何一錘定音,顯然自覺打臉。
王彩秀和啟梁都看出這層意思,便知道,只要思婷不走,分明就是催命。思婷難得回來一次,次日看卷王氣色還是那樣,就出門尋找十多年未見的閨蜜。王彩秀正好勸弟弟,既然死不了,不能霸蠻,要順其自然。再說,你不能以為誰催著你死似的……卷王趕緊悶哼一聲,懂了……
思婷在家待了三天,仍是啟梁送她去機場。此后卷王情緒不再反復,既然一時死不了,卷王只得躺床上,翻找出一種以逸待勞的心情,將這病痛繼續(xù)忍耐。再去問那個醫(yī)生,他也不好再作判斷,只是交代“隨時可能走”“做好準備”,正確的廢話,卻也只能如此。
卷王的昏迷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睡一整天,醒來時問現(xiàn)在是哪一年。偶爾,他會跟王彩秀提到,要把思婷找來。王彩秀勾下頭問他,這回你確定?卷王想了想,便搖頭。他不確定。
啟梁女兒挑這個炎夏出生,這時他已經(jīng)全面接管樂潤家政,里里外外都要操持。恰是旺季,推掉許多單生意,喪禮仍是做個沒完。忙碌的間隙,找個安靜地方跟老婆通電話,視頻里看一看女兒兩眼難以睜開的模樣,暗自歡欣。視頻經(jīng)常被哀樂打擾,雖然不至于影響女兒的睡眠,啟梁也一次次掐斷。忽然有些怕感,不知道自己的職業(yè)以后會給女兒帶來怎樣的影響。幸好……他想,時日還長。
電話也經(jīng)常撥給母親,問舅舅情況怎么樣,要不要過去看看。王彩秀總說,你好好工作,就是對你舅舅病情最大的安慰!聲音很大,既講給啟梁,也讓卷王聽出后繼有人。
業(yè)務一多,會也多,這一點啟梁不自覺繼承了卷王的風范,經(jīng)常在公司聚起一大桌人交代事項,宣布新的規(guī)定。月初發(fā)放工資和獎金,啟梁叫出納提取現(xiàn)款,裝進信封,再把人全都召集,逐個發(fā)放,聽他們每人回一句“謝謝徐總”。他堅信,這一定是老板強過領(lǐng)導的地方,所有的單位,工資都直接打卡了。
會議室掛了不少錦旗,啟梁一直覺得怪異。以前他就知道醫(yī)生經(jīng)常得錦旗,大都寫有“救死扶傷”“懸壺濟世”或者“妙手仁心”,搞不懂家政公司怎么也掛錦旗。他這樣推測:幫別人做喪事也是為人民服務范圍之內(nèi),但這事沒有太多技術(shù)難度,也算不上急人所難,相反算得是買方市場。拿人家酬勞,銀貨兩訖,死者家屬不挑些毛病已是萬幸,哪有送錦旗的道理?啟梁不但分析,還找人去到別的幾家家政瞄一眼,回話說人家沒掛錦旗,要掛也就稀稀拉拉一兩面,不像我們可以裱墻。啟梁知道,唯一的可能,是舅舅自己心血來潮掛上去的。他找公司幾個老人證實,卻都語焉不詳。開會時候,看著那些錦旗,不免顯出矯情和滑稽,也辣眼睛。一天正開會,啟梁忽然想到,既然現(xiàn)在自己說了算,為什么不把這些錦旗撤掉?這倒是很簡單,動手一拽一面,兩分鐘撤完,想來除了手感順滑還附贈解壓功能。但他忍住,開完會叫公司兩個年輕妹子,囑咐她倆小心翼翼把錦旗摘下來,像國旗衛(wèi)士一樣把布疊好。
正待動手,幾個老人趕過來阻止。尤其開車的老顧,嘴皮哆嗦幾下,跟啟梁說,啟梁,你急什么,你舅舅畢竟還沒走……
呃,好的。啟梁問,你說說,這和他走不走有什么關(guān)系?
有句話說得好,人走茶涼……
他把公司交給我,明白講過我可以按自己想法處理所有事務。
他是這樣講,但你是不是急了點?用得著這么迫不及待嗎?
迫不及待……你是不是想說我盼著我舅快點去死?
啟梁平時話不多,聲量低,此時一開口火力十足,誰想來道德綁架,他就直接把話敞著講,把天聊死。這幾個老人馬上明白,啟梁看似一個悶人,其實暗藏一股狠勁。
錦旗一撤,公司里最大一面墻騰空,重新粉刷過后雪白一片,看上去未免過于空蕩。這怎么看都是企業(yè)文化的重要陣地,定然弄點有新意的東西上去才行。啟梁把全公司肚里有點墨水的人湊一起,集思廣益,看這墻上貼什么樣的文字才好。他跟卷王不同,任何事都不白干,有懸賞,誰想出來獎五百。
賞額不高,反響倒也熱鬧:
“樂潤家政,喪葬標桿!”
“護駕西行,交與樂潤!”
“去天堂的路,有樂潤陪伴,你不會寂寞!”
“樂潤二十三年,上千人的口碑,將會加上你的口碑!”
……
啟梁一看,眉頭皺起,沖公司的秀才們說,我把錦旗撤下來,就是要有不一樣的東西,你們不要老想從錦旗上扒詞。誰說的喪葬標桿……是不是可以簡稱喪標,香港片里經(jīng)常有耷著腦袋的斜眼看人的喪標,是不是他?護駕西行……我的天,這也想得出來,難道我們是殺手公司?陪伴去天堂……只是幫人發(fā)喪,你們是不是也要跟著一起死?那我們別叫家政公司,叫殉葬公司好不好?每個人給自己的命碼一個價格,我只抽水10%。
啟梁罵得全場所有人笑聲不斷,只好停一停,接著問,上千人的口碑……這上千人哪來的?
提出這一條的是樂隊的老付。他也是一開始就跟卷王打江山的老員工,見證了樂潤家政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他告訴啟梁,這二十多年下來,他稍微估算一下,做過的喪事達到一千場以上。
……一千場以上,就成了上千人的口碑,照你這么說,那是死人夸我們好咯?你聽得見?
下面又一通哄笑。老付這人平時看電視都愛接下茬,現(xiàn)在硬是一個字回不過來。
否了一通,啟梁最后還指出,動不動就打感嘆號,其實是你們要講的意思沒講明白。
這一番說道,公司的人便都明白,給喪葬行業(yè)拿個標語,最容易歧義叢生。也都看出來,這個啟梁貌似憨厚,其實遠比卷王刁鉆,說話跟打機關(guān)槍一樣。
貼墻上的話并不容易想出來,大家不想充當啟梁的話靶子,再不干斟字酌句的事,安心于喪葬事業(yè)。
別人都用不上,啟梁只能自己找。有一天他隱約記起在一本書里看到一句話,把死亡說成是一種學習,意思是好,原句是什么當然記不起來。他試了多次,自己拼湊出這樣的意思,感覺總沒有原句來得好。是哪本書,他始終記不起來。他有淘書的習慣,地攤上三五塊錢淘來一本,閑時隨意地翻翻,翻開哪頁看哪頁,所以根本不記得這一句夾在哪一本書里頭。之后幾天,回家翻找?guī)状?,這句話毫無征兆地被啟梁翻了出來: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在學習怎樣生活,其實是在學習怎樣死亡。而且還知道,這是達·芬奇講出來的。啟梁便有感嘆,這些最有名氣的人,就能把意思表達得最簡單又最清晰。找出來也就定下來,啟梁去廣告店,叫人用深藍色鋁塑板割出字形,一個個粘到墻面。下面也有一個引號,導出人名:萊奧納多·達·芬奇。家政公司的人文化普遍不高,一看這名字竟是熟悉,知道是小時候畫雞蛋,長大了畫美女那個外國畫家。公司為什么要貼這么兩行字,一開始大家都有些懵逼,進出公司時多看幾遍,默念幾遍,又紛紛說好,說這行字讓我們公司顯得比別的公司有文化。
字貼好不到半月,那天下午王彩秀電話打來,叫啟梁趕緊過去。喘了口氣又說,今天沒活對吧,你舅舅說,把老顧老齊老付老周都叫一下。他好久不見,也想見一面。啟梁不敢怠慢,把公司幾個老人聚齊,開車趕過去。半路上順手給了小欣一個電話,要她把女兒也抱過去。這時候,卷王最親的人只有他們一家。
到地方,何老七先一步,倒不奇怪。再一看卷王臉色,一層青灰在失血的臉皮底下洇開,嘴皮眼眶都像被誰勾了邊框。來的人互遞一下眼神,都是專業(yè)人士,都看出來這分明就是一副死相,估計橫豎出不了今天。卷王清理著喉嚨里的痰音,掙扎出一絲微笑,噴吐出每個人的名字。眼球上已結(jié)起一層白翳,看人倒不至于混淆,被叫到名字的趕緊把手遞過去,感覺是捏著一把棉絮。來的人圍床站立,這架勢便是給要走的人接氣送行。上次與思婷見面以后,卷王內(nèi)心似乎一直懷揣怕感,面對最后的告別,竟像是小時候面對期末考試,有了怯場情緒。這種怯場,既是怕死,分明又是怕不死,死與不死,沒法脆生生地一把拗斷。果然,大家守候個把小時,卷王看似秒秒鐘撒手而去,臉上表情不斷漲潮,快噴發(fā)的時候,一口氣又詭異地吊回來,臉上泛起一抹夕照般的血色。
……這是情緒卡住了,進退兩難。何老七發(fā)話,還是散了吧,不要圍著他。
公司幾個老人都走了,啟梁也叫小欣把哭個不停的女兒抱回去。何老七并不離去,退到屋外,揀一張幾乎散架的靠背椅在過道上坐下來,垂頭一口一口抽悶煙。在這等待中,啟梁扭頭看向窗外,灰綠色的窗框杠住何老七。啟梁盯著窗框,何老七的悲傷在這光線和浮塵映襯下,有了油畫色調(diào)。這也是職業(yè)毛病,喪禮現(xiàn)場,忙中偷閑時,啟梁會拿眼睛找誰還在悲傷,大多時候,他在熱鬧的靈堂里找不出一個真正悲傷的人。有些子女使勁干號,哭到興頭手機鈴響起,電話一接,這人往往像擰水龍頭一樣關(guān)停了哭聲。舅舅已到最后時刻,場面雖然稍嫌冷清,至少有人真正悲傷。想到這一層,啟梁相信自己的悲傷也來得真切,再加上床對面神情呆滯的母親,算來也有三人為了卷王一同悲傷了起來。
卷王那口氣始終冷幽幽地吊著。
王彩秀就著冰箱里的菜做晚飯,快八點,弄出三菜一湯。王彩秀叫何老七進來一塊兒吃飯,問他要不要喝點,他一笑。卷王在床上幽幽地說,加我個杯子。王彩秀扭頭說,用不著這么急。何老七說,就加杯子,不加碗筷。三個人,四個酒杯,也不好碰響,喝得無聲無息。王彩秀三兩下吃好,去守卷王,啟梁和何老七喝了兩杯,王彩秀便過來勸何老七回去,時間確已不早。何老七凝視一會兒卷王的臉色,又看看時間,九點剛過,便說我先回去瞇上兩三小時,后面有得忙。
王彩秀也看出來,卷王是要給自己留足三天時間,娘兒倆在床兩邊等待子夜到來。過了十二點,鐘聲一響,卷王喉嚨一抽又有聲音。娘兒倆同時警醒,腦袋往床頭一湊,卷王聲音連貫起來。王彩秀湊近了沒聽清楚,換上啟梁,卷王也配合著重復一遍,啟梁大概聽出來,舅舅是說枕頭里掏一掏。啟梁稍一遲疑,卷王竟要梗起脖頸,兩人這才反應過來。啟梁兜住卷王后腦勺輕輕往上抬,王彩秀伸手一掏,枕套里面是有東西,一拽就出來。是一個膠袋,里面裝著紙,不用多想,除了遺囑還能是別的什么?
卷王的遺囑倒沒有廢話,一行一行分列清楚,更像是遺產(chǎn)清單。房產(chǎn)是留給思婷,公司讓啟梁接管,并不意外。還有一些瑣碎,別人欠他幾筆款項,陳年呆賬,欠條都附在一塊兒,能不能取回,看啟梁能耐。還有幾件什物別人取走,沒寫借條,但卷王都記下來。最下面一款,倒讓啟梁始料未及:他的喪禮,指定讓何先訓(何老七)來當把總,全面操辦。
啟梁目光秒變掃描儀,把這一款連刷三遍,喘氣突然比舅舅還重。他將臉湊向卷王耳朵,不能再近,問他這又是怎么回事?卷王想說話,卻只有痰音。啟梁又問,舅舅,你的大事情我不幫你辦,要找菊珍家政來辦?卷王嘴睜大,痰音漸息。王彩秀瞬間淚奔。啟梁伸手去探鼻息,頭皮又是一爆,舅舅這回真的走了。扭頭一看墻上掛鐘,十二點剛過七分。
母子倆稍微平靜一會兒,啟梁聲音帶有歉疚,說剛才不是故意,沒想到最后的一刻,舅舅還要留一個懸念。王彩秀就說,你舅舅倒不是想讓你為難,是想找機會說一說,但這決定確實讓他不好輕易開口……說白了,啥時候真的走,他也把握不住,沒給自己留夠說話的時間。兩人將卷王遺容稍作整理,幾張臉相對,卷王活時的模樣很快變得模糊,遺容透著另一世界的氣息。
啟梁一邊動手,一邊還是要問,怎么會有這樣的決定?當初我爸要走的時候,他說過這喪禮非他做不可,起初我也是不答應;現(xiàn)在他是不是……
王彩秀說,怎么會呢,他把公司傳給你,然后死的時候報復你?三加二再減十?
啟梁腦筋一轉(zhuǎn),又說,是不是前面那陣何老七天天跟他在一起,話也說,去哪兒也陪著,何老七順便拉一把生意?
他倆都是搞家政,何老七拉你舅舅的生意,怎么開得了口?一輩子的感情搞不好就歸零了哦……反正,何老七絕不是這樣的人。
討論無益,卷王遺囑里為什么會有最后這一款,母子倆始終搞不明白。卷王經(jīng)常說自己是死亡專家,最后把自己的死搞成一道謎。既然想不出來,王彩秀說,只有把何老七叫來……反正,我們都是要按你舅遺囑辦事,不是嗎?
何老七正等著電話,很快趕來。遺體前面,王彩秀單刀直入開了腔,七哥,他在遺囑里做了個決定,你應該知道。
我不知道。何老七把發(fā)蒙直白地掛臉上。
真不知道?
我是何老七。何老七把臉一抬。
這表情當然假不了,王彩秀又問,你能知道他為什么寫這一條?你倆在一塊兒的時候,他有沒有說到自己什么想法,或者是心愿?
何老七表情進一步沉重,努力回憶,末了還是把頭一搖。他說,這樣的事,只要他提起,我哪能記不???朋友不是這么當?shù)?,他肯定從沒提過。
問來問去,仍是一樁懸案。幾個活人在屋子里靜默,死人在床上靜躺,要不把遺囑上的謎題破解,下一步的事情實在不好入手。
何老七憋一會兒,發(fā)紅的鼻尖沁出一點點毛汗,才又開腔……會不會是這樣:他把自己的大事讓給我管,那么,應該是想由我出面,把縣里幾家家政公司全都找來,一塊兒操辦他的大事。這才是和他的地位相配套的規(guī)格。你們想,要讓啟梁牽頭,肯定只是你們一家辦理。想來想去,卷王的意思無非是在這里。
這個意思以前有沒有跟你講過?
沒講過,現(xiàn)在人走了,我只能是猜一猜。
那以前有哪個把總的大事情是讓幾家公司合著辦的?
沒有,真還沒有。要有的話我何必猜來猜去,直接就是這個意思嘛。何老七咝了一口氣,又說,但他是卷王,很多事情都是他先想出來,也是他先干出來。我敢說,有他開這個局,以后別的把總辦大事,都會按這個規(guī)格來搞。
母子又互覷一眼,于情于理捋一把,何老七的解釋倒無疑是通順的,卷王走的時候再領(lǐng)一把行業(yè)風氣之先。不得不說,關(guān)系有親疏,血也濃于水,但人與人之間到底誰最了解誰,看來只有天知道。
何老七又找了城中另外兩家家政的老鄭和老牟,他們都是第一時間接聽電話,聽說卷王走掉,各自哦的一聲。說話時,何老七把遺囑上的條款自動改一改,直接說,卷王希望我們幾家一塊兒把他的喪事搞起來。老鄭老牟都痛快回應,說這是必須的,這就趕過來。
王彩秀已將卷王面容作了一番整理,何老七并不知道,走過去忍不住又有了一陣擺弄,讓死者貼近自己記憶中的樣子。他并不是殮師,但在這一行混得太久,相關(guān)的活計都能上手。啟梁候在一旁,何老七問他喪禮預計是多大場面?啟梁略一停頓,還是說既然七叔管事,你說了算。何老七正把卷王嘴角捏得略微向上翹起,自己的嘴角不自覺也向上努,并說,既然四大班子湊齊,一塊兒辦事,這就已經(jīng)足夠熱鬧,用不著刻意搞出什么大場面。啟梁點頭稱是。何老七話還沒完:我記得清楚,那一年你爸走的時候,大葬夜你舅當主持,搞得尤其熱鬧……當時是不是感覺有點怪?啟梁把那晚的事情從腦子里翻出來,一幕一幕格外清晰,說,不但有點怪,簡直是邪門。那天晚上七叔也上了臺,拉二胡。
你舅叫我,我肯定要去。何老七又說,知道當時我有什么感覺?
你說。
我感覺卷王不是一般投入,簡直完全投入……知道嗎,當時我挨他近,老覺得他像是被什么附體一樣。說句不該說的,那一晚,他像是提前給自己發(fā)了一回喪……
啟梁內(nèi)心一震,沒想一些自以為非常隱秘的感觸,竟然完全相通。但他不作回應。他現(xiàn)在當上把總,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
稍后一會兒,老鄭老牟都已趕到,啟梁和母親迎接,程式化地寒暄起來,商量接下來的事情怎么搞。樂潤公司的人也來了一些,一場喪禮已然有條不紊地進行。啟梁進一步收斂情緒,調(diào)出工作狀態(tài)。他知道,舅舅的離去,固然悲傷,但操辦喪禮只是自己的常態(tài)。要從悲傷中抽身,進入工作狀態(tài)。只要進入工作狀態(tài),那這也只是職業(yè)生涯中尋常的一天。
原載《野草》2023年第3期
原刊責編? 趙斐虹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創(chuàng)作談
下一個故事
田? 耳
我去年寫的中篇關(guān)于婚禮。寫這尋常之事,定要找到自己的角度。那一陣我不停地想,婚禮之中最意外的情況是什么?終于想到,一個新郎在自己婚禮進行中,突然愛上另一個女人又會怎樣……想至此,這小說我可以下手了。接下來,程式化地,我會考慮婚禮過程中有哪些女人必然出現(xiàn),新郎最有可能愛上的是誰,一個個找出,再排除……
是的,我承認我在編故事。要說虛構(gòu),畢竟是有婚禮的經(jīng)歷,這便讓編撰有了依托?;槎Y過程中愛上另一個女人是極小概率事件,但故事只要煞有介事,小概率也可以理所當然,就會有人信。把故事編撰的過程這么解剖,易讓人不齒:這么寫,你有深入了解和體會嗎?或者說,你又如何把生命體驗放進去呢?
我想說,只不過是編故事寫小說,讓人一口氣看完,這才是首要。生命體驗,哪來這么多,又上哪兒去穩(wěn)定獲???我就見過史鐵生先生打批發(fā)似的搞到一堆生命體驗寫成《我與地壇》,之后“生命體驗”成為我閱讀經(jīng)歷中的極小概率事件。眼下,明明很多作家都正在接受命題,強自寫點什么,其實這也是壓榨心智跟才華的有效途徑,事實上已成為當下寫作的必然。我們?nèi)绱死淄?,生活每天重復,寫出來的東西偏要獨具個性,并非易事。我們的寫作教育都名為“創(chuàng)意寫作”,也是當下一種必然。數(shù)年前我在大學教學生編故事,能想到的途徑,便是找到一些素材,學生照此編故事,OK,我也編,編好了PK一下。說實話,這種課堂的編撰讓我時常收獲以寡敵眾的快感。
于是,又有了當下這篇《兩次別離》,是學生劉穎提供的一個素材,說是她外公,喪葬班里做事,收入微薄,還必須搞業(yè)務、拉生意。我一聽便知,她外公的每一筆業(yè)務,都像是一次意外,必然包含了諸多故事的可能。學生照此編撰,果然時有意外發(fā)揮;而我獨自編了五篇故事,向他們現(xiàn)場展示,從同一個素材出發(fā),故事絕對可以一題多解。
半年后,我將在課堂上編撰出的《卷王》和《閉耳》兩個故事合為一體,寫成這篇小說??l(fā)后,我多要了幾本樣刊讓學生們看,給自己的教學方法增加某種“說服性”。
長久以來,小說的寫作明明就是編故事,但大家恥于談論,一俟開口,小說一定關(guān)乎人生,關(guān)乎心靈……我是在教學中得來這樣的誠實,只有故事,才是我跟學生溝通的必然手段,所以現(xiàn)在我樂意承認。教學相長,這何嘗不是一種自我教育,讓我愈發(fā)坦誠。小說發(fā)表出來,我不知道讀者如何看待這樣的編撰,更不知道學生看過之后會得來怎樣的啟悟,內(nèi)心不免忐忑,但已知道,躲避忐忑最好的途徑,只能是投入下一個故事的編撰。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寫作,迄今已發(fā)表小說七十余篇,計兩百萬字。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文學獎項十余次。現(xiàn)供職于廣西大學藝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