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玲
一大早,醫(yī)院電梯外擠滿了人。排前面的一位婦女,扭頭看著我說:“大夫,你先上?!蔽疑狭穗娞?,就看到一個熟人,連忙說:“大川哥,是你啊!”此時的他張著鱷魚大嘴,用雙手托著下巴,兩個白眼珠子以45度的仰角向上反瞪著,頭也不停地顫動。聽到我的聲音他猛一轉(zhuǎn)頭,看到我又像是遇到了救星。
我對身邊的人說:“這是我的哥哥,他的下巴脫臼了。”“是啊,這位大叔一上電梯,我就給他按了四樓,告訴他四樓是口腔科?!币粋€胖小伙兒搶先告訴我。我一邊拽著大川哥的衣角,一邊向大家致謝。很快到了四樓,我將他帶到口腔科。好不容易,黃醫(yī)生把大川哥的下巴托上了。他握著醫(yī)生的手高興得直讓煙。
說起這個哥哥,他不是我的親哥哥,他叫李大川,走起路來像他的名字一躥一躥的。大川哥比我大五歲,小孩兒都取笑他,但大人們都喜歡他,他嘴甜好招呼人。我更敬重他,因為他救過我的命,還給了我一個“鐵飯碗”。
八歲那年,我和幾個小伙伴在坑邊上挖泥揉小泥彈子玩兒,一不小心滑到水里。小伙伴全都嚇跑了。我抓著個樹根就哭。大川哥聽到了,他一步一聳往我這邊跑來—只見他摔倒了爬起來,又摔倒了再爬起來。幾個看家的奶奶也牽著幾個小娃娃,邊罵邊喊地往這邊跑。能勞動的人都去生產(chǎn)隊干活兒去了,剩下的只有老弱婦孺。
“狗勝抓結(jié)實,別怕,我拉你!”他使勁兒拉我,自己也滑下水了。因他的腳站不穩(wěn),我倆在水里撲騰著,你拽我,我拉你……
后來,我被南地趕來的鄰居救上來了,大川哥也被救上來了。四個人抬著他,他閉著眼,肚子大大的,四肢細(xì)細(xì)的,兩腿還裹著綠囊,好像一個反躺著的大青蛙。大人們把他倒起來,讓他的八字腳在上頭朝下控水。我還是哭號,怕大川哥死了。娘也抹著淚,大人們眼里都淚汪汪的,虎子、大坤、三毛也低著頭。“這孩子心眼兒好,他托著狗勝,自己在下邊多喝了水,要救不過來,我們虧心死了?!蹦镞呎f邊直跺腳。也許是大川哥命大,他終于醒過來了。
大川哥十三歲時,才以插班生的名義上學(xué)。他知道上學(xué)來之不易,課間十分鐘也舍不得玩兒,而是拼命似的學(xué)。1972年,那時還是推薦上高中的政策,只能推薦一個,大川哥學(xué)習(xí)成績比我好,年年班里第一,卻選了我。直到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大川娘才抹著淚告訴我娘:“當(dāng)時,大川編瞎話對我和他爸說,他到縣城上高中怕人笑話他走路,就放棄了競選。晚上,他躺在被窩兒里哭了一夜?!?/p>
1976年,我順利地考上濟(jì)寧醫(yī)學(xué)院,而大川哥想懸梁刺股也力不從心。他根本看不懂排列、組合還有微積分,只能立著倒八字腳,夾在人群里眼巴巴、淚汪汪地看著我在鞭炮聲中,在鄉(xiāng)親們的贊揚(yáng)聲中遠(yuǎn)去。
我有了第二次生命,也有了讓人羨慕的“鐵飯碗”,這都是大川哥給我的。1980年,大川哥娶了個四川媳婦。幸好,嫂子不嫌棄他,夫唱婦隨,日子過得倒也可以;侄子和侄女也都考上大學(xué),圓了大川哥的大學(xué)美夢。
常言道:“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可是我報了嗎?每到逢年過節(jié),我去看我的大娘、嬸子,也沒有想起來到大川哥家坐上一坐。最近兩年因為忙事業(yè),連個電話也想不起來打了。每當(dāng)想起大川哥,心里總會升起一股愧疚感。
“兄弟,我來縣城給你侄子看孩子來。今天剛到,中午我給你嫂說明天看俺叔嬸去,也多年沒見狗勝弟弟了。接著就打了個哈哈,沒想到下嘴巴子被哈下來了?!贝蟠ǜ缋业氖郑咸喜唤^。
電梯到一樓了,我的手機(jī)也響了。大川哥執(zhí)意不讓送:“大兄弟,你工作忙,快回去吧?!薄案绺?,你慢慢走。”他哪里是在走,他那兩只殘疾的腳向里別著,像只憨態(tài)的企鵝,一步一聳地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的心,突然就酸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