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鶴

賀婚詩，直白地講即是慶賀夫婦新婚的詩歌?！对娊?jīng)》中的賀婚詩，是指在婚禮上吟唱的表達美好祝愿的詩篇，主要以贊美和祝福新人為主，再現(xiàn)婚禮上熱鬧的場景。《詩經(jīng)》中有許多賀婚詩，內(nèi)容豐富，文化意蘊深厚。賀婚詩在主題思想上可劃分為贊美婚姻的，如《詩經(jīng)·桃夭》；對新人表達吉祥祝愿的，如《詩經(jīng)·樛木》《詩經(jīng)·鴛鴦》；祝福多子的，如《詩經(jīng)·椒聊》《詩經(jīng)·螽斯》等幾大類?？傮w上來看，《詩經(jīng)》中的賀婚詩是以表達美好祝愿、烘托喜慶氣氛為主，可以說既展現(xiàn)了人們對理想婚姻的祈愿與追求，又呈現(xiàn)了對新婚夫婦最直接的頌美與祝福，反映了周代人民的審美意識和對婚姻家庭關系的認識。

一、《詩經(jīng)》中賀婚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

《詩經(jīng)》婚戀相關的作品大多分布于十五國風之中，賀婚詩亦是如此。它同眾多的婚姻愛情的歌謠一樣，都是西周以至于春秋之時各個地域男女婚戀風情的反映。與純粹呈現(xiàn)相思愛戀的詩歌不同，與婚姻相關的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當時社會關乎婚姻的某種風俗禮制，賀婚詩即是如此。賀婚詩的出現(xiàn)與周代的歷史背景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周代是一個宗法社會，格外重視姻親的締結和對婚姻家庭的重視。周代對婚禮制度和對婚姻的重視都改變著人們的傳統(tǒng)婚俗觀念，制約規(guī)范著周代人民的婚姻習俗。賀婚詩可能沒有直接呈現(xiàn)某一婚禮的儀式與規(guī)程，但其祝賀新婚的性質(zhì)也就直接決定了它和“六禮”之中“親迎”的緊密關聯(lián)。

新婚是婚姻之始，每對走進婚姻的新人都會收到人們最真誠的祝福。賀婚詩的出現(xiàn)，既體現(xiàn)了禮俗制度，又表達了先民們對新婚的美好祝福。在周人心目中，夫妻關系的和諧是婚姻和諧的首要因素，在婚禮舉行時吟唱的賀婚歌謠，往往表達的是對夫妻關系的和睦相處的祈愿。周人認為，夫妻關系本系于天地之德，它直接影響家庭社會的安定和風教的淳樸?；槎Y是婚姻之始，賀婚詩中所表露的對于理想婚姻的最終追求，而渴求新人多子多福、人丁興旺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是對家族興旺的渴望，也潛在蘊含了民族得以壯大和昌盛的意思。

《詩經(jīng)》中的篇章在上古時期都是可以吟唱的歌謠，賀婚詩也就意味著是婚禮上直接被人唱誦的歌謠，它的誕生并運用于上古婚禮舉行之際眾人吟詩以賀的場景之中，展現(xiàn)的是獨特的婚俗特色。這種以雅的方式表達的祝福、以口頭詩歌形式展現(xiàn)的婚禮祝賀，句式齊整、韻律回環(huán)往復、語言精練，唱誦的美好祝愿與音樂節(jié)奏相合，極大地烘托了婚禮的氛圍。

二、賀婚詩的主題內(nèi)容

（一）贊美新人

男婚女嫁是人一生中的大喜事，來參加婚宴的賓客都會給新人以美好的祝愿。在婚禮過程中，新娘往往是萬人矚目的中心，也會成為賓客表達美好祝愿的對象。為了活躍新婚的氣氛，也為了表達自己真誠的祝愿，人們會在婚宴過程中為新娘送上自己的贊美話和祝福語。賀婚詩《詩經(jīng)·桃夭》就是典型的一篇，它分別以桃樹的枝、花、葉、實來比興男女盛年，及時嫁娶?！抖Y記·月令》載：“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碧一ㄊ㈤_在仲春之月。首章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起興，朱熹在《詩集傳》中注此詩曰：“之子，是子也，此指嫁者而言也。婦人謂嫁曰歸。周禮仲春令會男女。然則桃之有華，正婚姻之時也?！庇锰覙涞淖聣押吞一ǖ孽r艷比喻新娘身材的豐滿和形態(tài)的美麗，也象征著男女婚嫁的美好時光?！白谱啤倍郑o人以照眼欲明的感覺，新娘就像這盛開的桃花，明艷動人。而所謂“桃之夭夭，有蕡其實”，“蕡”描繪的是果實肥大的樣子；“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蓁”則是描述的是葉子茂密的樣子?！疤一ㄗ谱啤⑻覍嵗劾?、桃葉蓁蓁，為婚禮營造了美好喜慶的氣氛，也寄托了對新娘的美好祝福?！保▌②W秀《〈詩經(jīng)〉中的物候描寫研究》）

《詩經(jīng)·桃夭》用鮮艷的桃花喻指新娘的美貌，塑造了一個生動的意象：“夭夭”寫桃花怒放的樣子，尤其是“灼灼”二字，寫出花朵色彩鮮艷如火，把新娘此刻既興奮又羞澀，兩頰緋紅的美麗模樣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詩中既寫景又寫人，情景交融，烘托了一股歡樂熱烈的婚慶氛圍，給人以視覺的美感與享受。全詩看似短短幾句，中間只變換了幾個字，反復詠唱卻傳達出了濃郁的喜氣。由“花”到“實”再到“葉”三次變換比興，勾勒出了男婚女嫁一派興旺的景象，傳達出周代人民對生活的熱愛，對幸福和美滿家庭的追求。

（二）對新婚夫妻琴瑟和鳴的祝福

《詩經(jīng)》中的賀婚詩，其主要內(nèi)容是祝賀新人。它的情感基調(diào)是熱烈的，賓客對新人的祝福不再局限于對新娘的容貌之美，有了更深層次的婚姻愿望的表達。其中，最為典型的應是人們對理想夫妻關系“琴瑟和鳴”的美好祝愿，如《詩經(jīng)·常棣》中的“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就出現(xiàn)了“琴瑟”之于夫妻關系的比喻。琴和瑟皆是木質(zhì)絲線樂器，音色一個清揚婉轉(zhuǎn)，一個低回幽沉，二者相合才能演奏出動聽的音樂，以示男女結為夫妻，關系和諧融洽?！对娊?jīng)·樛木》也是一首祝賀新婚的民歌，它以吉祥的話語祝福新婚夫婦，傳達了希望夫妻關系和諧的美好愿望。詩人用葛藟纏繞于樛木寓意男女結為夫婦，并表達了對新郎的祝福，希望他能擁有幸福、美滿的生活。整首詩以重章疊句的形式展現(xiàn)出人們對婚禮美好的祝愿之情，以葛藟攀緣而生的特點來比擬新娘和新郎結合和諧美滿的場景。詩歌生動地傳達了先民希望新婚夫婦能夠“琴瑟和鳴”，共同營造幸福美滿生活的愿望。

自古以來，白頭偕老是人們對理想婚姻的最終追求。“蕓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保ā堕|房記樂》）這不僅表達出人們希望夫妻關系和諧美滿，能夠白頭偕老的愿望，還推崇夫妻感情的忠貞不渝，傳達出人們對幸福婚姻的憧憬。《詩經(jīng)·鴛鴦》是以鴛鴦起興祝愿新人偕老的詩歌，全詩以吉祥的話語祝福新人，用“鴛鴦于飛”來形容新婚夫婦像鴛鴦一樣相好和諧，相伴到老。“鴛鴦在梁，戢其左翼”則是喻義一對新人從婚前兩地分居到被接入洞房完婚同枕共眠。全詩四章，后兩句句義基本相同，都是祝愿君子壽長無疆，福祿永隨。詩中以鴛鴦比喻相匹配的夫婦，而“鴛鴦”意象也從《詩經(jīng)·鴛鴦》濫觴，成為數(shù)千年來中國文學史中關于婚戀的經(jīng)典比喻物；鴛鴦鳥也成為數(shù)千年來歷代人民心中和諧、相親和美好的象征，以至于到現(xiàn)在人們還會以鴛鴦鳥為喻來祝福新婚夫婦。

（三）祝福多子

在《詩經(jīng)》的賀婚詩中，祝福多子的篇目要比祝賀新婚夫妻關系的多一些，這也就從側面流露出人們對新人的另一種祝愿—期盼多子，而這也是婚姻的最終目的。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多子多福、人丁興旺一直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點，以至于古往今來對婚姻的祝愿，都離不開子孫繁衍這一主題。古人認為，多生子女是一種幸福和欣慰，漢民族多子多福的觀念在先秦的文獻中有很多直接鮮明的體現(xiàn)。譬如“‘三多九如中的‘三多，就指壽、福、多男子?！肚f子·天地篇》載：‘堯觀乎華，華封人曰：“嘻，圣人。請祝圣人，使圣人壽?！眻蛟唬骸稗o，使圣人富?！眻蛟唬骸稗o。使圣人多男子?！狈馊嗽唬骸皦鄹６嗄凶?，人之所欲也?！薄保▽O蘭廷《詩中自有風俗畫—談〈詩經(jīng)〉的風俗美》）這段關于對傳說中堯的祝愿很明顯地展現(xiàn)出了對于子孫后代繁衍昌盛的主觀意愿，而再三頌祝“宜爾子孫”的《詩經(jīng)·螽斯》也正是古人“多子”愿望的一種詩意表達?！对娊?jīng)·螽斯》可謂是通篇都在圍繞“螽斯”這一昆蟲意象展開，它的強盛的生殖能力是人們所渴望擁有的能力，于是它也就同多子的魚一樣成了遠古先民的崇拜物。所以，古人在不斷地贊美多子多孫的動植物意象的同時，抒發(fā)的應是自身對于“多子”的渴望。因此，賀婚詩中多以瓜果等植物意象祝福新人早生貴子，往往是借用其形態(tài)的特點。我們可以看出，先民頌祝多子多孫的歌謠詩篇主旨顯豁而明朗。

從文本意義上看，《詩經(jīng)·椒聊》是一首贊美女性的詩篇，它頌贊了女性的高大、豐腴的體態(tài)之美，也表達了清晰的多子多福的祝愿。詩歌用花椒枝葉繁茂、結子多的特點來起興，每章開頭寫“椒聊之實，蕃衍盈升”“椒聊之實，蕃衍盈匊”。正如《詩經(jīng)·螽斯》每章開頭的“螽斯羽，詵詵兮”，其目的無非是通過特殊的動植物意象來表達子孫興旺、綿延不絕的愿望。《詩經(jīng)·螽斯》結尾寫子孫團聚，其樂融融，子孫延續(xù)，香遠益清?！对娊?jīng)·椒聊》以花椒的繁殖能力為喻體，花椒子一串串，繁多采滿一升，表達的則是對于植物多子習性的崇拜。兩首詩雖以不同的物來比興，卻也都是寄情于物，共同表達多子多福的美好祝愿。

三、賀婚習俗的文化對照

（一）“桃李”意象的運用

在《詩經(jīng)》時代，人們多數(shù)會以桃李之花比喻新婚女子，正如朱熹《詩集傳》所載的“然則桃之有華，正婚姻之時也”?！对娊?jīng)·桃夭》可謂這一觀念的肇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嬌艷的桃花來比喻新娘的儀態(tài)萬方的姿態(tài)。在《詩經(jīng)》出現(xiàn)后，人們也常常以桃花的茂盛艷麗比喻新婦，如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十三中的“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以桃李之花起興來表達感情。在現(xiàn)代人的審美意識中，人們通常以桃花為喻體，以桃花賀新娘，這在婚俗民歌中也有所體現(xiàn)。陳子展先生在《國風選譯》中認為：“辛亥革命以后，我還看見鄉(xiāng)村人民舉行婚禮的時候，要歌《桃夭》三章?！甭?lián)系《桃夭》所表達的思想，農(nóng)民娶親“歌《桃夭》三章”，便是很容易理解的了。顯然，人們在婚俗的祝福語中首選桃李為喻體，已成為約定俗成的祝賀新婚的祝福語，同樣也反映了《詩經(jīng)》時代的習俗和人們的審美觀念的延續(xù)。

（二）“宜其室家”的思想

《詩經(jīng)》的賀婚詩表達了對于新人之美的贊頌，但婚姻之美的具體內(nèi)容則不能僅包括新嫁娘的“艷如桃花”，還要體現(xiàn)對求內(nèi)在的“宜其室家”的美德的要求。這一觀念不僅反映在賀婚詩中，還可以在整部《詩經(jīng)》中的婚戀詩中找到印證。在《詩經(jīng)》的婚戀詩中，既有反映男女相慕相思的深情之作，也有反映男女相悅的幽會之篇。相較而言，那些呈現(xiàn)婚姻場景、反映婚后日常生活、揭示婚姻悲劇的篇章，似乎更能體現(xiàn)出當時人們的婚姻家庭觀念。

《詩經(jīng)》的前六篇作品所寫的大部分與婚戀相關，而從《詩經(jīng)·關雎》開始直到《詩經(jīng)·桃夭》，可以說把婚姻生活中的主要問題都涵蓋了，說明他們是十分重視婚姻和家庭問題的。“在當時人的思想觀念中，艷如桃花、照眼欲明，只不過是‘目觀之美，只有具備了‘宜其室家的品德，才能算得上美麗的少女，合格的新娘?！保ㄈ瘟⒌潯丁丛娊?jīng)·桃夭〉：善與美的統(tǒng)一》）

婚姻是一件人生大事，因為它建立的不僅是男女之間的穩(wěn)固關系，更是以一個新的家庭形態(tài)連接了兩個家族。這也就意味婚禮意義已經(jīng)由個體的情愛上升到家族的興衰。所以，人們對新婚的女子的期望既有情投意合的“琴瑟和鳴”，也有渴望興旺昌隆的“宜其室家”。《左傳·桓公八年》：“女有家，男有室。室家謂夫婦也?！憋@然，“宜其室家”強調(diào)的是女子之德，突出了女子作為社會單位的夫婦組合的教化和功利的作用。如果從人倫的角度來說，其意義又超越家庭上升到國家政教了?！笆壹摇痹诠糯謩e指夫妻。《禮記·大學》引《詩經(jīng)·桃夭》這首詩時說：“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國人?！诵忠说?，而后可以教國人。……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家?！庇杉胰说絿?，說的就是男女婚嫁的意義的擴大?！耙思摇奔热慌c“宜國”相關，理所當然便被看得十分重要。而新嫁娘只有具備了“宜其室家”的品德，才能算得上美麗的少女，合格的新娘。夫妻構成家庭，家庭又是社會的最基本的單位，家庭的鞏固與否與社會的秩序建立關系十分密切。到了漢代，出現(xiàn)了“三綱”“五?！敝f。無論“三綱”，還是“五?！保家苑驄D關系為基礎，夫婦關系是人倫之始，婚姻又是夫婦之始。由此可見，一對對男女的婚姻和家庭問題是關乎政教人倫的大事，而婚嫁詩篇中對“宜家”的強調(diào)既是一個家庭需要，也是為了“宜國”，因此一個女子是否“宜其室家”自然便被看得十分重要。

《詩經(jīng)》中的賀婚詩是周代婚姻禮俗的集中反映，它不僅表達了賓客們對新人的美好祝愿，更傳達了一種理想婚姻的追求。其對新人的祝福是逐步深入的：從贊美新娘的目觀之美，到祝愿新婚夫婦關系的和諧美滿，再升華到對婚姻目的追求子嗣的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