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家以自我理解世界的個人意識,以藝術的獨特性,賦予角色靈魂的新奇表達?!镀迨帧氛峭黄屏思t與黑的慣性認定思維,對戰(zhàn)爭與人性、戰(zhàn)爭中可能的一切,作了全新的詮釋。作者利用棋子、棋手與棋藝,拓展了一個不同思路、不同舉措的廣闊的交叉空間。人不為宗教所有,但人有時會有意無意地成為宗教性的事例。這或許就是一種過去未被關注的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在《棋手》里被緊張地暗暗地釋放出來,在一場藝術性的棋子風暴中,凸顯了人的多樣化特性和超越的擴張。自然,它也是人該怎樣寫的人性向善更向正義的多元性的文學新詮釋。
關鍵詞 棋手;新表達;特殊生命形態(tài);差異動態(tài);超越擴張
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揭曉時,獲獎作家梁曉聲說了這么一句話:“作家不能只寫現(xiàn)實是什么樣的,更要寫現(xiàn)實應該是什么樣的?!盵1]李敬澤為此也深有感觸:“小說有力地刻畫了時代變遷,尤其是時代變遷中的人物,他們一再向我們發(fā)問:人可以是什么樣?人應該是什么樣?那些人,那些精神形象,是立得住的。”[2]現(xiàn)實是什么樣,人可以是什么樣;現(xiàn)實應該是什么樣,人應該是什么樣,其實,是作家以自我理解世界的個人意識,去獨抒于角色形象,深一步說,就是作家用理性認知的獨特性,賦予角色靈魂的新奇的表達。自然,它的基礎是筑跨在良知與理性的社會責任之上的。作家和普通人一樣,他們總是用知覺直接去把握某些事物,關涉人、生活與社會關系。所不同的只是,當他們進行創(chuàng)作時,便讓知覺退居“二線”,讓創(chuàng)作意識加上技巧充當著先鋒的角色。但當良知與生活、社會關系不時在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心緒中浮沉時,它往往又會悄然地改變“二線”地位,沖入理性與社會責任之中,融入并沖騰起原本平靜的思想,并不時地去叩響創(chuàng)作的動機,讓它在選擇時緊緊地靠近自我,并慢慢擰結成同一的力量,從而潛移默化地讓在創(chuàng)作中慢慢生成的文本立場移至同一陣線,讓文本創(chuàng)作在消解“二線”位置后,更具有思想性。所以,一部好的長篇小說,正是在一個特定的時空背景下,就社會、歷史及意識形態(tài),進行文學性的獨特闡釋與理想化的可能。長篇小說《棋手》,可說是印證此類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例證之一。
一、向死而生:歷史情勢與人物心理的復雜性
“向死而生”——當賀羽豐的腳,踏上了上海水門汀的路,就注定了他走上了死亡之旅。這是我打開《棋手》[1]閱讀時,立即跳出來的一個感覺。書中首先予人關注與思考的,是賀羽豐面對自己踏上上海灘就為之心動的顧曉陌:邂逅后她便消失了,再次相見時她又在汪偽主諜李尋煙的身邊。對于賀羽豐,這是愛與精神的疼痛,且伴隨著恐懼與壓抑。隨即是他已回到家中,但又被召喚真身投入了沒有硝煙的前線。恰恰又是顧曉陌,一改交際花的往態(tài),竟刺殺日本憲兵中佐清水,后又被李尋煙押解去歸案,她拔槍自殺。在這里,“落子無悔”便成了賀羽豐人生旅程的一句讖語,也是他和她們(顧曉陽、阿蘇等)一個個與死亡抗爭的過程。本來,這只是一個現(xiàn)實生活的片段。用生命與落子無悔來權衡,誰又會如此認真呢?但作者在這里放大了“偏執(zhí)”的認知——對“落子無悔”作了具有理性、良知與社會責任的詮釋。當然,這也是一個精致的過程,但精致的代價同樣燃耗生命與時間。它構成小說的第一個高潮。
但《棋手》的結局,恰恰是在死亡之中贏得了生命——“向死而生”。這倒不是作者的刻意安排,那樣就會使小說顯得生硬,而是故事+情節(jié)的作用:李尋煙的化妝術給了賀羽豐這種可能,也給李尋煙自掘墳墓找到了無可辯駁的理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正是生活本身的一種辯證合理性,亦正是作者思想、文字與主題的高妙的聚合。因為事實上,李尋煙在山窮水盡之時,寄給賀羽豐的一只耳朵與一截斷手指,極有可能已使陶大春、朱修陽深信無疑:“別再試圖追殺我?!钡褪前⑻K的加入,并且這個阿蘇原先是賀羽豐的最佳拍檔,后來又再出新招,揭示出她原是李尋煙的親妹妹。這就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與西方小說不同的非敘事性結構——它沒有從棋譜的深奧玄妙中去展開賀、李二人的內心試探與感情融洽,也沒有從《圣經》的故事中去呼應中共地下黨與軍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手及其延伸故事,而是“非事”,看之與主線無關的拍檔復述、妹子的角色轉換,讀之又無法接受的“老爹”救顧曉陌于圣約翰大學門口,后又讓她槍殺自己的恩人“老爹”。但在這里,作者卻是令人驚嘆地突破了紅與黑的慣性認定思維,對這場戰(zhàn)爭與人性、這場戰(zhàn)爭中可能的一切,作了新的詮釋。作者利用棋子、棋手與棋藝,為我們拓展了一個不同思想、不同舉措的廣闊的交叉空間。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作者首先理解的是自己,即他對于“落子無悔”的歷史認識與當下比擬(指創(chuàng)作時,他筆下人物的自主獨行),在表達了他對這場戰(zhàn)爭的恐懼、顫駭與驚嘆后,又形成了作為文學的創(chuàng)作文本與讀者交流的策略,從中凸顯一種歷史情勢、一種民族心理,涌現(xiàn)更多的現(xiàn)實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并讓這些東西像河水流淌般地、自然地引導我們到達思考與審美的中心。在殘酷的材料里,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素樸的事實:人性秉之于天,首先得益于良知,而在道德不是原則的社會準則里,良知在文本中被理性提升到了天的位置,這也正是文學作品歸屬于人文的根本原因所在。如李尋煙于奔亂狂踢的馬車下救下賀羽豐的父親等情節(jié)一樣,這其實也可說是一種傳奇,是傳奇與現(xiàn)實性相結合的一種寫作。說到傳奇,更在于作者瞄準的主角——賀羽豐,完全不應該是個諜戰(zhàn)員,他生性文弱,天性敦厚,癡迷于棋,對生活與政治的認識簡直白板一塊。但也正是他,利用棋藝勾引住狡猾的李尋煙并最終以偽裝術出色完成了刺殺李尋煙的艱巨任務。文本中的這個情節(jié),雖顯得與主人公的本性相悖,但卻通過幾組人物與社會之間的沖突,又顯得非常貼近和符合該時代的精神生活狀態(tài)。當然,加上海飛的敘事能力,它就會讓我們在閱讀中看到一種有寬度的情懷和有溫度的聲音。哪怕反面人物李尋煙在與顧曉陌的縱欲之后,也還會有堅定的尋找安娜的聲音。特別是當李尋煙自知危機四伏時,這個心理上極其成熟、思考與作為上又極為機巧且有豐富經驗的人,會一忽兒抱著顧曉陌的尸體“失蹤”,一忽兒為探尋妹妹阿蘇蹤跡,癡傻地放棄潛逃時機,呆呆地到牧師面前“咨詢”妹妹的跡影與原因。從中共、軍統(tǒng)到汪偽,這個復雜的心機叵測的李尋煙最后死于妹妹之手,這樣非理性的結局,便使這部諜戰(zhàn)題材的小說,在人性開拓上又多了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人不為宗教所有,但人有時會有意無意地成為宗教性的事例。這或許就是一種過去未被我們關注的特殊的生命形態(tài),在《棋手》里被緊張地暗暗釋放了出來,也讓我們感覺到了小說中虛構的力量。這種多棱生發(fā)的生命形態(tài),也是我們久違了的、飽含人生百相的中國式書寫形態(tài)。
在小說中,透過人物的不同形象,我們可以越來越感受到作者內在個性的部分,無論對場景、棋子與棋藝的刻畫,還是人物本性里所凸顯的那部分,都正是作者個性在整個故事及技巧結構循環(huán)中所自然涌入的那里外層層的沖突。在快感與放縱中,有的升華在一種象征之中,散發(fā)在大文化的恢宏里;有的則始終受制于故事的框架,也顯出不足。
二、文學創(chuàng)造中的人物想象
小說中時不時會出現(xiàn)一些閃光點,比如阿蘇的再次出現(xiàn),說了“我早已看到你在戲院發(fā)電碼”,顯示出作者的心機與靈巧。老謀深算的李尋煙,為什么會給賀羽豐一張安娜的照片,在令人驚愕中發(fā)人深思,也是值得讀者讀完小說還要繼續(xù)思考的一個課題般的情節(jié)。顧曉陌被捕后對賀羽豐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光。”此時此景,若讀者回顧他們兩人初次晤面時的情景,確實有一種每個字幾乎都是一顆跳動的心的感覺。在所有的寫作都是一種內心宣泄的前提下,它更有著一份差異的審美動態(tài)地鑲嵌在內。
《棋手》是一個迷人的故事,它以賀羽豐愛下棋,棋藝精湛,引出他的姐夫也愛下棋,書中的另一主人公李海峰更是一個棋壇高手。而且當他易名李尋煙時,癡迷下棋之態(tài)鋪墊延伸著小說的展開。在這之外,賀羽豐的父親其實更是一代棋王般的傳奇人物,只不過沒生活在都市,沒有大平臺讓他施展才華而已。由棋而引出“落子無悔”,其實深層的意思在于人類生命的腳步,一旦邁出就真的收不回來了。賀羽豐是這樣,李尋煙也是這樣。在《棋手》這個虛構的世界里,我們看到了一場棋子風暴,看到作者的自我消失與自我融化。它的自我消失,在于讓自己若掌執(zhí)魔術的奇靈,消失在故事的層層疊疊的結構里;它的自我融化,在于讓意識與精神像肥料雨水一樣,澆灌在小說的文字之中,讓它去培育出一個驚心動魄的迷人世界。那些跌宕的懸念、那些深入的精神廝殺,我想應該是作者對本土低調生活的抗日英雄前輩的一份后上的心祭,也是把英雄化解為平凡人的那種觀念性寫作,一種真性情與自然情結的寫作。
圍繞《棋手》魚貫而出的人物,讓我們看到了文化與歷史交融中的環(huán)境,它激發(fā)出人的潛力,并使之在實地的生活事件中再生實際的效力。這些被激發(fā)出來的潛力,和不斷被刷新的效力,形成了《棋手》展現(xiàn)的這些人的多樣化特性和超越的擴張。它同時也讓我們在面對文本與人物時,獲得從虛構的存在走向真實的存在的認知。它讓我們清晰地感受到,隨著這些人物漸漸地隱滅,他們追求的那個世界卻正在嶄新地崛起。
而對于小說中的人物刻畫,作者自有拓新的獨創(chuàng)點,那就是這些像棋子一樣多的人物的魚貫而出。首先作者為他們設計了一個特殊歷史時期的生死場,不管是自覺走入還是被動走入,人作為社會的一份子,都必將進入歷史予以規(guī)定的場景中。這既是一個人之生存的視角,也是一個社會存在的視角,同時又是一個可能與不可能的、存在著無數(shù)變數(shù)的視角。在這樣多元的變換著的特殊生死場中,作者的第二步是以獨創(chuàng)點予以人物內在的個性。如賀羽豐與李海峰(李尋煙)以棋為自我生命主旋律的生命行走,雖有一種中國俠客小說的傳統(tǒng)風味,但其實更涵蘊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里“易”的元素。而其他人物,如顧曉陌等,這些生活化的人物確是或多或少有被引導、被指揮的意思滲入,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總體的人”(列斐伏爾語),正是因為他們有理想、有愛國情懷。在小說中,作者巧妙地把這些元素活生生地與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土地、發(fā)生的歷史的情勢,有機地緊密相連,并在其中又真實地把人性被壓制或被隱潛著的部分,在一個適當?shù)幕蛱厥獾膱龊嫌枰葬尫?,如上面提到的被捕后的顧曉陌對賀羽豐直率地說:“你是人間的四月光。”話一出口,雖沒有了秘密,但無疑是顧曉陌被結束了短暫的生命,但她的生命依然還會鮮活地活在讀者的心中。同樣的情景還可以讓我們回憶起海飛的另一個小說《驚蟄》中,荒木惟企圖在清純的盲姑娘陳夏的鋼琴聲與超強度的聽覺中找到心態(tài)的平衡。在這里,荒木惟既有侵略者在異鄉(xiāng)的鄉(xiāng)愁,也有侵略者在這愁字上的殘忍——他親手一點一點地用咬、掐、折等方式,殘酷地、慢慢地將唐曼晴折磨至死,看著她死去,又說出“恕不遠送”這么虛偽得令人噴血的暴虐之語。且這份暴虐,在他“溫柔”對待陳夏之際,又是一種隱喻,可能出于對故土孤身妹妹的一種牽掛,又是一種入侵勝利者的姿態(tài)顯現(xiàn):人對待獵物的那種戰(zhàn)爭變態(tài)的表演。德里克·阿特里奇說過,“當敘事指向敘事性表演時就成為文學”[1]。這是故事結構的需要,也是作者拓新的獨創(chuàng)。因為在這里,讀者可以不理解人物,但又可以被作者的文字帶入一個可體驗的情景之中,從語言、行為與情景中見到一個陌生又全新的人物。并且,這個人物既是以多種方式出現(xiàn)在小說所描述的這一特殊歷史時期中,又是作為文學作品的人物,去反證人類社會不可知的一種閱讀體驗與經驗。
三、棋、棋手與落子無悔的正道
海飛寫了一系列諜戰(zhàn)小說,當今天讀到和趙暉共同創(chuàng)作的《棋手》時,我就在想,他以文字去再現(xiàn)離我們并不遙遠的這段歷史,為什么會落在象棋上,除了有這個故事早先存在外,他在文本中屢次再現(xiàn)的“落子無悔”,又在試圖說明或隱喻(預喻)著什么。象棋,這個產生于先秦時期,集智力游戲與兵機謀略于一身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項目,它運籌日月星辰于帷幄,以心機喻兵機博弈于天下,且尚有《唐國史補》、宋元話本小說《梁公九諫》提及的武曌夢見的“雙陸棋”喻可“久虛儲位”等,實已上升為一種謀略?!镀迨帧芬云鍨橹薪椋鲑R羽豐、李尋煙、李修陽,乃至賀羽豐的父親等這些相繼以生命如恒星般運繞在象棋周圍的人物,通過他們對棋的一致認同和在認同過程中的不同實際活動與狀態(tài),加上以回憶的方式再現(xiàn),于棋的特殊性這一現(xiàn)象,就代表每個人在他的歷史時期與生命周期中,依棋之藝進行交流形成的“棋現(xiàn)象學”。雖然賀羽豐、李修陽、陶大春、李尋煙是走向不同路徑的非同類的人物,但由于棋的封閉系統(tǒng)、相對社會(這場戰(zhàn)爭)的開放系統(tǒng),他們彼此之間的對話與交流,正是通過下棋展示著不同類型人的思想,彼此之間互動著的社會關系,以及對待這場戰(zhàn)爭的明明暗暗的看法與做法。更是由棋、棋手、下棋,建立起了一個廣泛交戰(zhàn)的場域,讓我們可進一步擴展感覺,探索人性,通過各種書寫著的光的透視,找到更多陰與暗的層面。同時,展開了一場個人與民族、祖國與榮譽、利益與道德間的活生生的生活加政治的博弈。在棋的內部,它是融精神與謀略向縱深處開掘的一場特殊的戰(zhàn)斗。在棋的外部,它更直接牽動著一場關乎國家命運的重大職責與任務。它似乎像古代神話中的戰(zhàn)爭故事,但更豐富地蘊涵著歷史的意義與正義的力量。說“更豐富地”是指隨后的“落子無悔”。它既是下象棋時一個規(guī)則的自然性用語,又是歷史文化的雙重體現(xiàn):在歷史,它是人與游戲、人與事物、人與這個世界所作所為的一種認知維度;在文化,它既是歷史遺照中的一個審美標準,也是維系人們日常生活進程的一種象征性意義,它由規(guī)則與自我認同,共同建立起文化的審美維度。《棋手》是一個短暫時代的濃縮的典型,自然也是人該怎樣寫的人性向善更向正義的多元性的文學新詮釋。在這里,思想使文本免于陷落庸俗的泥淖;在這里,思想讓閱讀者對審美疲勞有了一抹清涼的效用;在這里,它更能使中國的當代文學在同類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活力、魅力和獨特性。
棋與棋手,使我突然想起一句佛語:“聲聞持戒,菩薩破戒?!贝嗽捜魪姆鸾探嵌葋斫忉?,是“為菩薩乘說不盡護戒,為聲聞乘說盡護戒”;又說,“有聲聞乘持清凈戒,于菩薩乘名大被戒”。于一般受眾而言,云里霧里不太好懂。但若用非佛教之言解釋,那就是人要修煉成菩薩,就要心靜心凈,不再關心(聽與聞)與修煉無關的事。而且每時每刻都要這樣,意若出世。但人若是修煉成了菩薩,則又要關心社會上的事,去救苦救難,要破上面說的持戒(不聽不聞),意若入世。棋與棋手,在小說中是個美學意象。棋是“一”,棋手是“多”。棋在棋手中變幻,一在多中變數(shù);棋手又在棋(局)中變幻自身,棋便在棋手中不斷更新自己的面貌與形態(tài),由此引出棋、棋手與生活的互動多變關系。在關系中,我們可依小說的文字與人物的行為、語言,看到人物在小說結構與故事迭出中的精神活力與理性的高度融合,又可在這高度融合的過程中,見出升華或頹敗的人性與精神。更令人深思的恰恰是小說予以人物性格的結構,他們的精神與人性是建立在精神自覺與人性自溢的基礎上。當然,更重要的是閱讀者閱讀后的審美建構,是向所感知的直接事實(文本)立足而筑,還是從所感知的直接事實中跳將出來,由內轉外,把審美構筑在從批判切入生命與生活的真諦中。
自然,文學也從不求助于理性去澄明它獨特性的形象,這也正是我們深度理解棋與棋手的真正文化含義。在這里,文學形象性對棋與棋手的深度掘進,正是存在著對“落子無悔”的另一種解釋。我們知道,從下棋的普通層面而言,“落子無悔”是約定俗成的,又是鐵的規(guī)則。說鐵的規(guī)則,是指人要在棋場上有君子風度,那就必得遵循此規(guī)則,因此它是鐵性的。但其實小說更深層的含義,還在于“落子無悔”不是絕境,假若人走錯了一步棋,不要后悔,還可以下一步棋去挽救已造成的錯誤,挽回劣勢局面。這才是作者在小說中處處張揚“落子無悔”的正道,自然,這是具有隱喻性的。
在《棋手》中,我們看到作者其實已刻畫出一些更具彈性的人物,而這些人物,正借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作為底蘊而被結構樹立。初看起來,作品似乎與海飛的其他長篇小說如《驚蟄》等有相關性,但其實作者是在追求人物之間細微的差別,且在偶然性與二重性中,給人物以更豐滿、更具差異性的個性。它讓我們由人物與意象的關聯(lián),再度讓閱讀與文學、閱讀與歷史,產生深度掘進式的關系,這也是人學視角在當代文學中的新形塑。
四、時代性維度與人物的廣闊
人應該怎樣寫與人應該是什么樣的,這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藝術體驗下,所必須經受的一種內在的冶煉。這份冶煉不是單純與極為獨立的,它是伴隨作者的審美意識共生的。就本源而論,它與生活、與作者的親歷和所聞相關。但就藝術創(chuàng)作而論,文本作為面對生活與社會現(xiàn)象、歷史發(fā)展的一份文學答卷,它卻并非絕對順應社會流向、社會變化與社會中心主義現(xiàn)狀而出的附聲隨行物。人應該怎樣寫與人應該是什么樣的,正是一部杰出的文學作品所顯示的,它總是以正面書寫或反證手法來呼喚社會的良知,和作為主角的人在社會進程中的理性責任與良知言行,也正如梁曉聲所言的“社會中的好人”。此類人或被冷落,或被遮蔽,但審美意識的眼光最終不會忽視他們和拋棄他們。藝術品在它所處時代中的意義,也正在其中被體現(xiàn)出來。這也正如姚斯對伽達默爾文本不變性的接受美學理論修正的可貴之處,無意中讓《棋手》的文本在近半個世紀之后,被重新以小說的形式印證。
人應該怎樣寫與人應該是什么樣的,除關系到閱讀與接受外,還有一個具有時代特征的文學人物創(chuàng)作維度。成功的人物,往往具有一種非比常人的生活傾向或方式,不管是外露與內隱程度如何,總是深深地影響著他的生活,哪怕是在戰(zhàn)爭或特殊的場景中,在強如別人的勝算或生活行為的證明過程里,他總會以一種非比常人的意識——幻想與欲望,去主導自我的生活主旋律。文學作品正是以各種形式,如修辭、情節(jié)、故事等,努力去表達這方面的特殊性,只有這樣,這個人物才會不落俗套地出現(xiàn)在受到讀者喜歡的作品中。其中的主要因素,也許有點像哈羅德·布魯姆所指的焦慮不安。正是這些焦慮不安,構成了該人物與眾不同的性格與生活。也正是這些焦慮不安,讓人物的磁場產生強大的磁力。有讀者指責莫言的作品如《豐乳肥臀》,指責賈平凹的作品如《廢都》等,其實,均是不明白作者在刻畫人物時的焦慮不安,這正是一般文學創(chuàng)作者所不能拿捏的該人物所具有的時代特征的文學維度。正確認識到這一點,就不會把莫言和賈平凹當成有性變態(tài)的作家了。因為事實上,《豐乳肥臀》里的主角上官魯氏,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女性在邁入近代社會生存中,進行最后掙扎與生命的堅韌最慘烈的呈現(xiàn),是泥土的芬芳與戰(zhàn)火烤灼的一種冶煉與升華;《廢都》中的女主角唐婉兒(再加上景雪蔭),是巨大的希望與空前的物質主義罪孽的并存,代表著文學作出的反抗。這一點,我們可從大眾文化批評、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以及弗洛伊德、拉康的精神分析中找到佐證。并且,正是由于它,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物的刻畫才更具有廣闊無垠的發(fā)展方向,更具上升的強大潛力。如果我們再將一個成功作家刻畫的人物,以文化與語言的時代特征去加以置位分析,那么,對于這一逝去年代的歷史、文化,乃至由此而起的種種短暫的時代景象,都將會有一種深刻的認識,并因此還會引出新的詮釋。于此,可至深地體會作家刻畫人物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是如何依那個時代并相呼應,他又想怎樣去以人物展現(xiàn)該時代政治與文化,從而重新揭示出歷史主體、政治欲望、社會邪惡、暴力與正義等,進行跳出文學本身的深刻的啟示。文學人物形象的魅力引導閱讀進入快感、痛感之于社會種種的深層次思考與批評中。這在《棋手》中,我們非但可以體會到這一點,而且還可以從這一點上看到作者更為深刻的寓意,那就是人物的主體力量與反抗性。這并非作家僅此有意讓這些人物具有主體力量與反抗性,更深的意義還在于人物對政治的一種選擇與反抗的表征。盡管有很大的生活因素在內,但人物在政治上的選擇與反抗,正是通過棋這樣的獨特載體,表征了正面人物自覺選擇的時代使命。也正是作品中對主要人物的刻畫,由于受時代的影響,便有了一份充盈著時代的文化基因特征。也正是這一特征,豐富和開拓著當代小說人物的語言和描述,使作品的敘事更緊密地聯(lián)系著現(xiàn)實,并凸顯閃亮的時代新典型。作者在閱讀中的存在,正是通過讀者體會其營運的作品人物中的時代特征,才得以神圣確立,這是因為讀者通過作品人物具有時代特征的形象個性,正確深入地理解文本的意義,并在文本意義中構建起對社會的再(新)認識,使作品在社會意義與人類學意義上又一次獲得旺盛的生命力。這種獲得也使閱讀延續(xù)著審美批判的意義,并使這意義具有時代的新認知,從而延伸著文本與閱讀的歷史性,開拓當下審美的新光景。
人應該怎么寫,也是“人的文學”在新時代回答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可供更深入探討的課題,它既讓哲學的深沉思考在文學作品中痛楚煎熬般地出現(xiàn),又讓文學是人學的宏大課題流向更為廣闊的社會天地,從而直抵人心隱秘的深間。不管是《棋手》,還是《豐乳肥臀》《廢都》等,小說中的人物在時代特征維度下造成雙方交互沖突的張力,從而在呈現(xiàn)利益與理想追求的兩難境地中,回歸人之為社會人的初始良善之性,亦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始之心。所以就《棋手》而言,它也是在眾多抗戰(zhàn)題材的文學作品已產生的狀況下,不至于重復和降低其審美品位的一個嘗試。同時,在社會責任與自我意識之間,它最終讓人物形象以其跨界感受中的自覺形態(tài),在創(chuàng)作思考中自我提升,塑造出新時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新我”。
當然,作為合撰者的趙暉,若能結合本土歷史文化,給予《棋手》敘事上更為開闊的歷史性與地域性,那么《棋手》里人物的根就會更壯實。
“《圣經》已從歷史轉變?yōu)閿⑹隆保瑸槭裁次覀儾荒軐懗龈鄻踊摹镀迨帧纺兀?/p>
【作者簡介】王學海:溫州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浙江省海寧市文聯(lián)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
(責任編輯 劉艷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