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里,一個女人下了單車,用毛巾擦了擦汗。劉珍看見了她背部的汗?jié)n,一大塊貼在胛骨處。女人走到了器械區(qū),半躺在坐式蹬腿器上。劉珍看著她咬著牙將腿伸直,汗水往下滴。旁邊的男人吼了一聲,杠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彈了彈,恢復了原樣。劉珍從玻璃上看見了自己,隆起的肚皮耷拉在跑步機的跑道上。一個孩子在跑步機上停住了腳步,玻璃外,一輛電動三輪車緩緩駛來,孩子張大了嘴巴,被三輪車棚頂?shù)挠白诱至诉M去。
范明加劉珍微信時,劉珍正在跑步。范明問她喜歡吃什么,劉珍剛跑過夢都大街。范明問她明天有沒有空,劉珍跑上了江東中路。范明問她德基哪家日料店比較好,劉珍跑進了奧體中心。劉珍繞著奧體的小湖跑了三圈,想起還有個叫范明的人,剛剛加了她的微信。劉珍坐在湖邊的椅子上,翻著范明的朋友圈,有一張拍月亮的照片,他說這就是UFO。劉珍往椅背上靠靠,建鄴政務服務大廳附近的三棟樓,映著一輪一輪的燈光秀,湖面一會兒藍一會兒紅。劉珍蹲下身,她看見了自己的臉,按范明的說法,她的臉也是一個UFO,張開嘴巴,外星人就出來了。劉珍覺得有趣,她有段日子沒去德基了,上次和俞紅去逛街,常去的那家日料店在拿號,于是兩人吃了頓牛排。俞紅抿著奶茶說:“結啥婚,‘婚字,女的昏了頭了才結婚?!眲⒄湔f她說得對,“我們能賺錢能打扮,能健身能收拾屋子,為什么要去服侍一個大老爺們?”兩人拍了個掌,牛排在石盤上滋滋冒油。兩人走時,石盤上的牛排還叫了一聲。俞紅說,喊你呢,劉珍說,明明喊的是你。劉珍在德基四樓試了一條褲子,俞紅在那兒忙著拉裙子拉鏈。劉珍穿著那條新牛仔褲,邁出店門,標牌一跳一跳的,她靠在玻璃圍欄上,看霓虹在頂上跑來跑去。母親喊她快跑,小劉珍拎著兩袋維C果汁粉跟在后面,跑到巷子口了,母親攤開手掌說,那人把一塊當做一毛找給我了。小劉珍記得那兩袋維C果汁粉的重量,要是破了,灑出來,能把整條街淹沒。她聽到石盤上的牛排喊她的名字,一聲一聲的,冒著白氣往上騰。店員走出門,問她需不需要把褲子包起來,劉珍抬眼看向俞紅,背部的拉鏈線歪歪扭扭,她放開辮子,甩一甩頭發(fā),就遮住了。劉珍垂下身,雙手托著腮幫,看湖面上的蜉蝣劃拉出一條條水線,一棟閃著藍光的樓被它切斷了。劉珍伸出手,水線成了一條蛇,旋轉著上升,更多的水線往上升,交錯在一起,一條透著熒光的DNA鏈條躥上天空,月亮圓得像個受孕的肚皮。眾多閃著藍光的樓倒塌了,大地裂出一條縫,里面鉆出男男女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走著走著,他們又裂成了兩半,走出了更多的男男女女。劉珍用手點了點湖面,漣漪一波波漾出去,漣漪與漣漪相交的地方,形成了或大或小的光點,光又順著漣漪的弧度蔓延。劉珍想起了三角形、圓周率和萬有引力定律,它們只是一排數(shù)字,而她按著數(shù)字活著,她一米六,一百一十斤,二十七歲,月薪六千,相信不久的未來會擁有一套房。提到愛情,不得不提這些數(shù)字,似乎愛情也與無窮的宇宙息息相關。劉珍往回走,走到奧體門口,需要二百零六步。離過年還有一百五十七天。離她退休還有二十八年。似乎一切都可以用數(shù)字解釋,她的細胞只是一串代碼。
“你說呢,中秋在哪里過?”范明說。
“我覺得夏威夷不錯?!?/p>
“哦,我表舅去過那里,回來拉了一周肚子?!?/p>
“我堂哥也去過那里,找了個英國女朋友?!?/p>
“你不是沒有堂哥嗎?”
“你表舅不是在老家開包子鋪的嗎?”
“我是說,你中秋準備在哪里過?”
劉珍抱著雙臂坐在沙發(fā)上,窗外的月亮被前面一棟樓擋住了。她無法想象中秋節(jié)的場景,如果月亮也不出現(xiàn)的話。
范明低頭笑了笑。劉珍客客氣氣地坐在餐桌對面。他們選在了德基六樓的一家餐館見面。熱氣騰騰的爆炒牛肉絲端上來了,范明的臉在熱浪中有些變形。劉珍吃第一口時,范明的眼睛往左邊偏了偏,吃第二口時,范明的嘴巴往右邊走了走,劉珍撲哧笑了,花椒粒在嘴里爆開,她咳嗽,眼角飛出了淚。范明又講起他小時候的故事,他和他爸媽住在中學宿舍里,出了校門有小攤,咪咪蝦條、雞腿包、老鼠屎、蘿卜絲、跳跳糖,小范明和其他小伙伴吃了個遍。一天,他買了個果醬面包,他空口把果醬舔干凈了,剩下的拿來逗狗,狗拴在繩子上,急得汪汪叫,差點咬到小范明的小腿肚,他一驚,面包掉在地上,腳往面包上一踩,滑出去老遠,抬頭一看,那只狗仿佛在笑,尾巴搖得轱轆轉。上了初中,范明才知道,面包掉下去,永遠是有果醬的那一面著地。劉珍說:“這家有菠蘿油,你要不試試?”范明聳聳肩,又開始講他小時候和奧特曼大戰(zhàn)怪獸的故事。劉珍細細地吃著清蒸鱸魚,魚骨在盤子上排成了列。等爆炒牛肉絲里面的辣椒都冷了,范明吸吸鼻子說,他沒見過這么能傾聽他說話的女孩,他很喜歡她。劉珍只是淡淡一笑,用筷子挑出了嘴里的魚刺,擱在盤子上,像是給魚做了場手術。范明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劉珍不知道他有沒有吃飽,反正她知道,這場手術后,范明又能雙腿走路,用嘴吃飯,用眼睛看電腦表格了。如果康復得好,他還可以用眼睛看美女,長的細的白的腿。劉珍不覺得有什么,她只想下次來這家餐館,點一份菠蘿油試一試。
劉珍躺在沙發(fā)上,看玻璃反射到天花板上的車燈光。一條腿劃過去了,一只胳膊劃過去了,一顆腎臟劃過去了,如果把人放到黑市上一估量,一個器官也就值個十來萬的小車吧。劉珍看見自己胳膊上細細密密的小毛,在一瞬一瞬的車燈光中一瞬一瞬地變得透明。她十幾歲時來過南京,學校組織初中生夏令營,學生交的錢少,他們四人一間住在招待所里。吃晚飯時,小佟夾著一塊肉圓尖叫起來,幾個人湊上去一看,肉圓被人咬了一口,還有牙齒印。小佟夾著肉圓去找老師,老師偏說是小佟自己咬的。小劉珍舀了一碗飯,就著桌上的一碟咸菜炒蠶豆吃了一頓,一桌的學生吃得也挺香,但沒人去理會那盤肉圓。老師在招待所前臺結賬,突然臉上挨了一記肉圓,更多的肉圓投了過來,老師的一襲白裙綻開了紅色的花。到了晚上,小佟被安排在了夾間,旁邊就是一排垃圾桶。大家晚上沒睡好,走廊里總是有啪嗒啪嗒的走路聲,伴隨著奇怪的音樂。膽大的掩著一條門縫看,一個人也沒有。到了白天,學生之間就傳開了,什么無主冤魂,什么滅門慘案,小劉珍聽了一嘴又一嘴。中午過后,小佟和小劉珍爬上了中山陵,小佟坐在最上面的臺階上,雙手托著腮凝思。小劉珍問他什么感覺,他說:“真沒意思?!毙⒄湔f:“沒意思是什么意思?”他嘆口氣說:“空啊,你往下看看,都是空的。”一個學生竄出來,手里端著個雨花石,陽光照在上面,瑩亮瑩亮的,小佟盯著看愣了,那個學生將石頭往天上一拋。五色的一閃,穩(wěn)穩(wěn)接住,又往上拋,有一部分還被照得透明。小佟站起身,伸出手去夠,手只在雨花石的影子上空空一撈。兩個人轉了一圈,下臺階去買冰激凌吃,小佟吃得慢,冰激凌汁順著木棍淌下來,小佟吮手指,冰激凌又碰到他的鼻尖,小佟抹抹鼻子,三口兩口咬光了冰激凌,冰得在那兒伸舌頭。小劉珍笑,小佟指著天上說:“看,大飛機?!毙⒄洳[著眼看,一條長長的白云亙在天上,冰激凌汁也順著她的木棍淌下來。小劉珍問小佟看見了沒,小佟說看見了啥,小劉珍說,聽說南京的梧桐樹連起來是一串綠寶石項鏈。小佟站在印著光明冰磚廣告的涼棚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轉了一圈,沒說話。開學后,小佟帶便當去教室吃,有一天,他拿著歷史書來找小劉珍,小劉珍撕不開當中的幾頁,被米粒黏住了。小劉珍說:“你該不會歷史想考不及格吧?”小佟說:“歷史書缺了一頁就不連貫了?!毙⒄湔f:“語文書也一樣,數(shù)學書、英語書都這樣?!毙≠∽谛⒄淝芭抛簧希兄f:“如果曹操沒有走華容道,安祿山?jīng)]有起兵,吳三桂沒有投降,是不是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小劉珍說:“當然了?!毙≠∞抢燮ふf:“我是說,這樣就沒有我們了?!毙⒄浣徊嬷郑恢勒f什么。小佟嘩地往背后抽屜上一靠,笑笑說:“你沒想到朱元璋是個鞋拔子臉吧?”放學后,小劉珍騎著車想了很久小佟的話,回家修改錯題時,她看著錯題集上的叉與勾,長長的勾像朱元璋的下巴。
俞紅打電話來問過她,進展得怎么樣,男孩長相如何,工作如何。劉珍也仔細地講過了,還約了范明出來見閨蜜。俞紅點了一杯木瓜雪頂茶,范明點了一杯泰式珍珠奶茶,劉珍要了一杯檸檬氣泡水,三個人越聊越渴,越喝又越餓,又叫了蝦餅、龍蝦片、咖喱牛肉、芒果糯米飯。吃得差不多了,范明也不起身,俞紅還在那兒講她和劉珍逛街、購物、做美甲的事,劉珍起身去把賬結了。吃完他們還逛了會兒德基,俞紅試了條白色連衣裙,偏要問他倆好不好看,劉珍看見她黑色的內衣都透出來了。那條白色連衣裙箍得俞紅肩膀圓圓潤潤,她還是去付賬了,用的是花唄。三個人趴在欄桿上看樓下的人彈鋼琴,是個穿長裙的女孩,鋼琴邊上放滿了白玫瑰與紅玫瑰,幾個男攝影師在那兒咔嚓咔嚓,一個女孩在錄制的攝像機邊上使勁地搓弄著購物袋。劉珍背著兩人打起了哈欠,瞇起的眼睛掃過了樓上一層,有幾個年輕男女湊著身子在看他們仨。再往上一層,又伸出了幾根胳膊肘,胳膊肘的主人在看什么?鋼琴聲一截一截往上爬著,最上一層或許是場華美的酒宴,或許只是個搖著木馬的游樂場。劉珍閉上了嘴巴,一根胳膊肘延展出了小臂和手,那個五色的雨花石再次被拋起。
范明還是喜歡找她說話。他說話時,兩片嘴唇翻動,像魚鼓起肚皮又翻了個身。他講起他小時候的事,他父親把他架在肩膀上,轉個圈,他的小腿就在空中蕩個弧。中學舉行聯(lián)歡會,他坐在父親身邊,高高舉著一只氣球,旁座的老師拍打氣球,地面上的影子一漾一漾,孩童的影子往上一撲,落到地上,椅子哐當?shù)沽?,倒了的椅子連成一片,影子成了凹凸的古城墻。劉珍問他:“古城墻有沒有缺口?”范明想了一下說:“當然有,人們從古城墻的缺口里探出頭來。”他起身去夠那只氣球,氣球啪地破了,響得像個炮彈,人們又縮回頭去,他擎著氣球皮,旗幟般耷拉下來。范明說話的時候,劉珍就吃飯,夾點小炒肉絲,夾點熗黃瓜,夾點紅燜茄子,再夾點雪花牛肉。母親總是對小劉珍說,青椒也要吃掉,魚凍最下飯了,洋蔥不要浪費,小蔥你也刮干凈了。小劉珍按照母親說的一一做了,母親還在刮鍋底的鍋巴,小劉珍還覺得餓,就去廚房和母親一起吃鍋巴,蘸著母親釀的辣椒醬。母親過了三十沒多久,腰間有了一層一層的贅肉,她總是穿著不合身的衣服,脫下衣服洗澡時,一圈一圈的紅印子。小劉珍坐在木盆里洗澡,上面罩著紅紅的塑料帳子,她掬起一捧水,高高伸到頭頂上,雙手一斜,水傾瀉下來,水漸漸冷了,她抱著胳膊,交叉成了一個十字形。母親拎著鋁水壺走來,混在半桶冷水里,攪和攪和,一勺一勺澆在小劉珍的身上,水汽朦朧中,她看見母親身后有了光暈,身上的粗布料也柔和起來,兩只胳膊像藕似的,抱起了還在襁褓中的她。她被抱出了木盆,端到了縫紉機所在的桌子上,用毛巾擦拭身體,母親轉身去找爽身粉了,她彎下腰,搖著縫紉機的桿子,針一下一下戳在她的腳趾頭縫里。母親在她的身上撲滿了爽身粉,她打了個噴嚏,空氣中布滿了粉,她伸手去抓,一束光線穿過了她的胳膊,她癡癡地望著這束陽光,忘掉了今晚沒吃她愛吃的螃蟹,改喝菜粥這件事。父親一臉垂喪地推門回家,母親想要去問什么,他只是搖搖頭,坐在板凳上。小劉珍啜吸著菜粥,夾著一筷子一筷子的涪陵榨菜。父親一下一下地攪著菜粥,皺著的眉頭松開,捧起碗,嘩地全灌進了喉嚨里。母親拍打著父親的背,父親一邊咳嗽一邊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狈睹饕呀?jīng)講到他小學時在升旗儀式上發(fā)言的事了。劉珍放下了筷子,她看見陽光在窗外徘徊,人們的影子一個疊著一個。范明吃了一顆花生米,和劉珍一起望向了窗外?!澳阏f太陽能活多久?”劉珍聳聳肩說,數(shù)字她也忘了。范明瞇著眼看了很久,一個男童踩著人們的影子前進。劉珍又夾了兩塊雪花牛肉,頭埋著。“我希望太陽活得久一點,”范明說:“這樣它看見的東西也會多一點?!?/p>
接到小佟電話,他鄭重地說:“劉珍,我是佟大成,周末有沒有空,一起出來喝個咖啡?!眲⒄渫频袅松鐖F的活動,從宿舍抽屜里掏出了眉筆、口紅和睫毛刷。她并不會化妝,只是把眉毛涂黑,嘴唇抹紅,睫毛刷粗,再扎一個高馬尾。劉珍站在新街口地鐵站8號口等他。地鐵站里人來人往,穿靴子的女孩斜著走路,穿過了一對牽著手的情侶,走到6號口時蹲了下來,抱著自己,肩膀一聳一聳,過往的人們無人理會她,各自趕著各自的路。劉珍看著她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德基廣場走去,靴子在她的腿肚子上留了兩圈紅印。佟大成穿著一身馬褂似的衣服走來了,馬褂上還印著《蘭亭集序》的書法。劉珍看著他的衣服愣了,佟大成一笑,說,他找唐太宗要的。在地鐵通道里走了一路,佟大成講了一路楊貴妃與唐玄宗的愛情小故事。劉珍笑著,看兩邊的店鋪招牌緩慢亮起,又暗淡下去,又亮起。兩人來到中央商場,在地下的一家面館坐了坐,佟大成加了一勺醋,說是西安口味,又加了一勺辣,說是四川口味。兩人聊起了大學生活,劉珍加入了不少社團,還負責一個社團的宣傳工作,佟大成講起他經(jīng)常逃課,一逃半個月,買張機票,去看長城、兵馬俑、樂山大佛。劉珍問他,功課怎么辦,老師的點名呢?佟大成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他考的大學也不是很好,老師管得松,舍友幫他喊“到”,他回來了,就幫舍友喊“到”。兩人說說笑笑,面湯也涼了?;厝サ穆飞?,佟大成給劉珍買了串糖葫蘆,說這是紅寶石項鏈,很多顆的那種。劉珍舉著糖葫蘆坐地鐵,窗外掠過樹木、湖泊、樓房、田野,她感覺糖葫蘆化了,淌在手上,等她凝神一看,陽光正抹在糖葫蘆上,糖衣一閃一亮。她躺在了地鐵外的田野上,萱草搖搖晃晃,菜粉蝶繞著花蕊,瓢蟲高高地爬在了草葉上,遠處的湖泊躍動著一浪一浪的碎金,一陣桃樹的果香飄了過來。她再次睜開眼,地鐵鉆入了地下,窗外一片黑,在黑暗中,她看清了自己的臉,涂黑的眉毛,抹紅的嘴唇,刷粗的睫毛,綴在中間的,是一雙瑩亮的、噙著絲絲熱淚的眼睛。她要帶這雙眼睛看見很多東西,梧桐樹、古城墻、雪山棧道、沙漠駱駝。她感受到了雙手的顫抖,糖葫蘆一顆一顆滾落進了她的懷里。地鐵鉆出了地面,她看見了那顆五色的雨花石,在云朵中穿行,以前的人們都叫它太陽。
范明還在講他是如何考入重點初中的,他小學時成績還不錯,中上游,但離重點初中還差一點,他爸爸就將他們學校所有科目的好老師都請回了家,對他一一輔導。他媽媽很高興,下班后就給他們忙吃的,他爸爸讓他媽媽把工作辭了,專門在家?guī)Ш⒆?。他爸爸說,他賣樓賣了這么多錢,養(yǎng)得起他們倆。有天夜里,小范明睡不著,去房間里看媽媽。他爸爸出差了沒回來,媽媽躲在被窩里哆嗦。小范明問她:“媽媽你是不是冷?”過了一會兒,媽媽顫抖著聲音說:“范明啊,你要好好讀書,將來找個好工作,千萬不要辭職,不要學你爸爸?!狈睹髡f完,頭隱在陰影里,劉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暖氣烘了過來,劉珍感到頭腦有些缺氧。范明把頭埋在了劉珍的胸口,嘴里嗚嗚嗚的。劉珍從手包里掏出了驗孕棒,撫摸著范明的頭發(fā)說,你一定會是個好爸爸的。范明看了一眼驗孕棒,頭依然埋在劉珍的胸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一定要、要聽我把故事說完?!眲⒄浔е念^,說:“你可以寫一個新故事了?!狈睹魉坪踉谒男乜谒?。第一個被劉珍盯著睡覺的男人是她父親。母親在門外生爐子燒水,小劉珍玩累了看螞蟻搬家的游戲,坐在板凳上望呆。父親在房間里響起了呼嚕,小劉珍搬來凳子,坐著看他熟睡。小劉珍發(fā)現(xiàn),父親睡覺的時候,肚皮一起一伏,睫毛也跟著一起一伏,他粗糙的手朝著天花板,像是跟人要著什么東西。她湊了過去,想看看父親微微張開的眼縫究竟在看什么,他眼睛猛地一睜,被小劉珍嚇到了,雙手往前一推搡,小劉珍打了個趔趄,坐在了地上。母親聽到了動靜,過來安慰父親,父親用各種語言罵著小劉珍。母親拉住父親,拉到了廚房里。小劉珍抹抹眼淚,到廚房門跟前聽他們對話。還是老樣子,廠里效益不好,父親的遣散費一直拖著不發(fā)。門外的水壺煮開了,她搬著凳子坐在門前,看鋁蓋被頂起,又啪嗒落下。她伸手去碰水壺,她感到了疼,但她什么也沒說,眼角的淚已經(jīng)干了。
劉珍看見那個下了單車的女人背部也干了。今晚她約了佟大成,說要看看長江的夜景。來南京這么多年,除了坐夜車,她還沒好好看過夜晚的長江。單身的時候,她喜歡去健身房跑步,跑著跑著,窗外的星星就爬了上來。有一次,她一個人騎車去南京眼,路途很遠,騎到一半,母親打電話來了,她停了共享單車,在不知哪條街的街燈下,陪母親聊了一個多小時。共享單車被人掃走了,她又徒步走了半條街,找了輛歪了龍頭的車,車胎氣也不足。她喘著氣騎了好久,周邊沒有人,來回車輛少,路燈也不亮,她不知道那個夜晚的盡頭在哪里。躺在公寓床上,她感到自己漂浮起來了,漂浮在夜晚的長江上,月亮在江面上,也在她身上抹了一層銀白。劉珍側過身,看著自己凸起的肚子,衣服下還有不少褶皺與斑駁,抬頭看,月亮在半空露出了大半個身體。
劉珍打了一輛的士。她打開了車窗,風灌了進來。健身房的卡到期后,她就開始了室外跑。室外有風,可以拂去她臉上的汗。她總是感覺前面的男人是父親,跑了過去,發(fā)現(xiàn)不是,再前面的男人也像是父親,跑過去,還不是。后來她跑步的階段性目標,就是追上前面的那個父親,再前面的那個父親。似乎她跑步就是為了追上她的父親。母親的賬戶上每月都會多一筆錢,劉珍靠這些念完了大學。母親帶著小劉珍搬家了,生火的爐子丟在門口,鋁制的水壺空空地擱在上面,還有板凳、椅子、水桶、塑料帳篷和他們用來洗澡的木盆。街坊鄰居上來瓜分一空,拿板凳的婦女對拿水桶的婦女說:“我說的吧,她家男人不是出去打工了,是被人包養(yǎng)了,不然哪來這么多錢?!眱蓚€人相互靠著,坐在搬家的卡車上,母親給她整了整衣服領子,給她吃橘子,給她講故事,出小鎮(zhèn)的時候,兩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離開小鎮(zhèn)后,母親變著花樣給她燒好吃的,她愛上了用筷子扒飯的感覺。有兩三個男人過來給她倆送米,送蘋果,送大豆油。母親燒了一桌好菜,母親、男人、小劉珍圍坐在一起吃飯,看上去很像一家人。男人經(jīng)常來吃飯,后來又換了一個男人,小劉珍沒問過一句,只是用筷子更使勁地扒飯。
江面上一片平靜,遠處的霓虹映在上面,蓋過了月亮的影子。劉珍躺在長滿草的斜坡上,等佟大成到來。風搖過來,劉珍感覺自己的額發(fā)高過了長長的萱草。不時有船笛聲。劉珍想起了菜粉蝶、瓢蟲和桃樹,她深吸了一口氣,一雙锃亮的皮鞋停在了她的胳膊旁。兩人坐在草坪上,看長江瀲滟著微弱的燈光。
“你還要和他結婚嗎?”
劉珍瞧了一眼自己的肚皮,沒說話。
“他怎么解釋的?”
劉珍沉默了一會兒,風吹過她的睫毛,她突然想說話了。
“他說俞紅長得像他的小學同桌?!?/p>
“這婚有結的必要嗎?”
劉珍微微摁下自己的頭。
“我真為你不值啊?!?/p>
佟大成看著長江,眼睛里也有起伏的浪花。劉珍抬頭,她隱約能看見發(fā)著光的長江大橋。大橋上,無數(shù)汽車來來往往。
“你爸還沒消息嗎?”
劉珍搖頭。
兩人陷入了沉默。大橋上,又有無數(shù)輛汽車掠過了長江。
“其實……”佟大成囁嚅著說,“劉珍,我這些年也很不容易,剛剛做起生意,疫情一來,生意也斷了,現(xiàn)在急需資金周轉,我知道我開口很難,你的處境也很難,可我覺得劉珍你人那么好,你能不能和范明家說……”
劉珍從草地上起了身,臉上掛著笑容。草地外,佟大成的車還沒有熄火。她聽見了長江,她再次聽見了長江,她又一次聽見了長江低吼著和她說了什么。
一輛車沿著長江橫沖直撞地往前行駛,速度很快。公路上響起了警笛聲,有喇叭喊著,前面的車請停下。車依然向前沖著。她要開到長江的盡頭去,她要讓這段路如長江一般漫長。警笛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水汽往上升騰,她陷入了一片迷霧中。她緩慢地停下車,迷霧中,四周都亮起了綠燈。
作者簡介
龐羽,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春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等發(fā)表小說40萬字,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等。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德文、俄文與韓文。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白貓一閃》等多本。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