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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遠行

2023-08-11 23:52史玥琦
青春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阿杜阿詩瑪李潔

當時流行塞涅棋,我們幫那些盧克索黑人小伙子做了中國式改良。拆一盒象棋,雇工們?nèi)耸忠蛔樱境梢粋€方圈,廠房前的草甸作棋盤,兩方各隨機出人比大小,帥大過車,兵大過帥,贏了按象棋的走法跑,一隊全到終點,按你們的說法是平安渡過幽長的冥界,忘掉煩惱,輸家請頓羊肉吃。

阿詩瑪在后視鏡里挑眉,舉起剝了一半的橘子,晶瑩剔透,像在晃我。她一字一頓地說,下棋,你贏不了我。

我向左打方向盤,避開前面一段凹凸不平的石路,隔著漫天的灰塵和幾重爛尾樓,視線的盡頭隱約有大片沙漠。我沖后視鏡發(fā)問,你說以前,還是現(xiàn)在?

她反問,我們下過嗎?她一口吞掉橘子,陽光把她照得金黃,旁邊一縱駱駝商隊飛速倒退。

她提醒我少走沙路??此破教梗f不定有蜥蜴從松軟的沙洞里飄出來,軋到了會引發(fā)災厄。人走了無數(shù)遍的沙地,車走不了,陷進去悄然無聲,沒人知道,淹進大地背面的星辰大海。

我說,你還懂這詞?中文不是一般好。

她若無其事地說,跟大學老師學的,就是宇宙、夢想、來世什么的,哦,手機里我也見過這個成語。一層云的蔭翳滑到她臉上,恢復了原本的蒼白。

我有點不自然地大笑幾聲,手擰著勁回到大路上。從新開羅到吉薩不算遠,走新通的南部高速三個半小時,沿路塔吊,都是剛起的工程,空氣在兩側(cè)被烤得扭曲,跳起迷眼的舞蹈。開到一半我摘掉墨鏡,四處仍霧糟糟。阿詩瑪以為我想看清左前方的阿語標識,有些沒有英語標注,她翻譯給我:那個不重要,讓大家按時禱告,別只顧趕路的意思。熱浪一陣陣撲過來,像實體的光點顛簸著,砸到眼前,她阻止我關(guān)窗開空調(diào),說怕冷,我注意到她藍綠色的頭巾已濕掉一半,長睫毛仍略帶彎曲地動著,撐起不多的精神。

所以這是你第二次來埃及?她繼續(xù)盤問我的過去。

我點點頭,解釋那時候忙,處理完建筑公司的活就走了,你看,這片,還有那片,都是那時候開發(fā)的。指的是匆匆而過的居民樓,連排的土黃色并立,風沙間像有透明的精靈跳來跳去。

我媽媽說你辦案子很厲害,在香港很有名氣。她下結(jié)論的口氣,像個孩子。

她重金聘請我來,你得多讓我辦事,比如逛街吃飯,坐游船,聽演唱會。坐這輛車,去你沒去過的地方,你說是吧?我檔加到最高,油門踩緊,她跟著后仰。

她垂下頭,嘀咕著什么,駕駛室的窗關(guān)小點,才聽清,她說活著沒意思了。

你還想再去中國嗎?你媽媽說你小時候帶你去過,現(xiàn)在變化很大。

她開始不吱聲,過了大約兩公里,日色再度和她融為一體,看上去像光滑的雕塑。車內(nèi)不斷循環(huán)的熱逐漸稀釋成溫暖。她嘆口氣,說,我哪也不想去了,今天我們結(jié)束,你就幫忙查案吧。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他應該很想見我吧。

我答應著,公路已到岔口,沿著最西側(cè),往十月六日城的方向開去。目的地是城東金字塔群,全世界人到埃及的第一站,這是阿詩瑪?shù)脑竿N医o阿詩瑪轉(zhuǎn)述事情的經(jīng)過,據(jù)她媽媽說,一個月前她躺在病床上望天花板,突然遺憾從沒去過金字塔的內(nèi)部,想去看看。我遞過手機,說在這就能看,里面都被掏空了。我提議去盧克索坐熱氣球,能望見整片整片的綠洲嵌在沙漠里,像一塊塊幸福的傷口。哈婭特擺手垂頭,說了一句阿語,轉(zhuǎn)而說中文:她可能沒法走那么遠了。

啟程的時候,我冒險穿過飛速的車流,跑到她住的中資醫(yī)院對面,花了二百埃鎊買一大兜橘子,放車后座上。她媽媽走到車門前,用類似通知的口吻說,我不去了,她一個人興許能想出些什么來,比如一些開心的事。替她理了理肩上的頭巾結(jié),我們就頂著太陽和午后的倦態(tài)趕路。

沉默是金。四十分鐘后她在車內(nèi)率先開了口,目的是讓我吃驚似的。我故意愣了一下,說,什么?她說,沉默是金。她扽平大腿上牛仔褲的褶皺,開始剝橘子,此前一動不動。她又補一句,你不愛說話,是嗎?我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她說,你能看見我醒著。我又說,你需要休息,去金字塔里很耗費體力,還需要戴氧氣瓶。她看向窗外,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想說話,那我說。我說完你再說。

她講起她短暫的一生,短暫也是起先自己形容的,事無巨細,隨著記憶流動。從小到大,她多數(shù)時間和母親一起,父親逐漸消失在記憶里,模糊不清,她從幼兒園時期偷偷背著老阿訇烤蘋果,講到初中第一次逃課。那是她剛來月經(jīng),第一天戴頭巾,頭皮捂得又熱又癢,午休的時候,她和幾個膽大的女同學從操場后門鉆出去,跑到一個裸露的停車場,全摘下去,又跑到寬闊的大路上。

幾個女孩湊錢,揮手打兩輛三輪摩托篷車,去哈利利廣場南邊的空地上看比她們大一些的小伙子放風箏。有一只形狀是宇宙飛船,線放出去,不斷攀升,向越高越遠處消失,與開羅最東處的穆蓋塔姆山重合,山上清真寺的尖頂都變成模糊的細線了。她九歲開始和母親學中文,讀的第一篇報刊文章是楊利偉乘坐神舟五號飛船升空。報紙裁剪下來貼到桌上,自此天上飛的任何東西都讓她駐足。她提到開羅家中角落有一個航空頭盔,那是父親在她十七歲生日給她的,隨后他消失了。

我不好意思打斷她,只是別一下頭。她似乎心領(lǐng)神會,身子前傾,看向我說,我媽媽給我看過你倆的照片,你之前和她怎么認識的?現(xiàn)在到你說了。

我開始向她解釋,當年從法學院畢業(yè)后入職律所,第一年出差接的委托就是建筑公司在非洲的法務糾紛,當時神往金字塔就來了埃及,哈婭特是我的隨身翻譯。那時她媽媽剛從開羅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和她現(xiàn)在一模一樣,只是膚色更深一些,我們周末愛去當時開羅唯一一家中餐館順興園吃飯。店主是個四川老太,做東西很辣,吃完得立刻跑出去買兩杯鮮芒果汁調(diào)和。中國人還沒太多,工地上的人都愛湊過來跟我說話,多虧哈婭特,我和大伙玩得不亦樂乎。臨走前我把隨身帶的傻瓜相機贈給她,里面記錄了不少東西。

路橋與尼羅河交匯一段,是過去外省進開羅的城界,現(xiàn)在隔開新舊城,車開到這里,搖搖晃晃,路像被昏暗的空氣碾壓得支離破碎,看不清整狀的風景。河水湍急,午后的陽光鋪到水上,顯出模糊的深灰來,河邊錯落地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

我自言自語,這里得小心,前一陣有人掉下去。阿詩瑪說,你不愧是偵探,什么都了解。我叫她抓好把手,如果不舒服,我立刻調(diào)頭。她大喊著,不用,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了。

駛?cè)胧铝粘?,太陽已掉下來半個指頭,火熱的勢頭卻漲起來。幾年前那場國內(nèi)革命后,十月六日城劃歸吉薩省,有一段時間這里三不管,信仰坍塌,西方人叫作開明,三教九流,在金字塔景區(qū)附近做起明暗生意。幾條土狗在高速路的出口慵懶地擋路,趴著望向我們,按兩下喇叭也不挪道。阿詩瑪探出頭,喊了句話,狗兒全都四散。她頭巾已徹底濕掉,腦門一陣陣的虛汗將長睫毛浸濕,像哭泣。我提示她,再吃個橘子吧,我們快到了。她點點頭,指著路邊說好像來過這,但沒什么印象了。她指向的是右側(cè)一排商鋪,多數(shù)是灰黑遮陽篷的雜貨店,偶爾有幾家門面氣派的飯店,供來金字塔的游客歇腳,我有點喜出望外。

遠端能看到塔群了,我加大油門,街巷逐漸消失。甩開幾排慢騰騰的驢車,迎著霧氣一般的灰沙向前,不斷有沙石的顆粒撞到擋風玻璃上。我加一檔,想更加迎上前去,兩邊沙漠已經(jīng)張開懷抱,越走越像沒有終點,水泥公路如一段直腸,逐漸帶人到黃沙深處。最前面看不清的盡頭,沙地像鯨魚的一尾,顏色昏黃,正準備向地表更深處游去。

阿詩瑪緊閉雙眼,像在尋思什么,她在鏡子里對著我,皺著眉,如同企圖讓我看清她的思想。我想問她在想什么,但什么也沒說。陽光在這時分成了兩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好像我的身后已經(jīng)被未名的事物全部吞沒。五分鐘后,她說,我連他什么樣子都想不起來了,家里也沒有他的影子,我病得很嚴重,你真的還能找到他嗎?他如果幾年前在革命里死掉了,我也想去看看他的墳墓。我松了腳油門,說,沒事,阿詩瑪,我是很出色的偵探,專破難案要案,我會找回他全部的資料,你要相信,你會找到你父親的。

云朵全部隱遁,塔群越來越龐大,接近規(guī)劃景區(qū)又換成新翻修的柏油路。我試探地問,這是第幾次來這?她望著遠端的金字塔,底下駱駝隊沒精打采地緩慢移動,到處是披戴整齊的阿拉伯人做小生意。她說,和你一樣,第二次吧,第一次是小學,我自己來的,沒進去。

車停到胡夫金字塔西側(cè)的一片空地上,景區(qū)入口的對面。這里人最少,只有幾個業(yè)余攝影師涉足,為美女游客找絕佳角度取景,姿勢是端著捏著捧著,一陣陣沙風將她們身上精心選購的新紗巾吹得像旗幟。

大多數(shù)人都順著景區(qū)規(guī)劃的泥路走,幾座金字塔隔得不遠,人們散漫地觀望,路上一半是推銷郵票紀念幣的小販,會講各國語言的“錢幣”,或者身著迪史達什長袍的商隊搭棚子賣水。遠處看他們白花花的,像沙海中的細浪。阿詩瑪走得慢,我像跛腳一樣在前頭領(lǐng)路,胸前掛著墨鏡,有幾個膚色略深的埃及人反復打量過來,搖晃著腰間的蛇皮錢袋。頂著太陽走了三分鐘,到了約定的地點。

迎著我們看的是一對中年男女,男人是埃及人,戴頂高高的草帽,下身是很不搭調(diào)的白襯衫和黑西褲,女人亞洲面孔,一身素灰的西裝常服。女人率先走過來,向我伸手,很干練的樣子,不太自然,她招呼我們:你們好,我是你們這次的金字塔接待李潔,主要招待中國游客,這是我同事,你叫他阿杜就好。男人靦腆地朝我們各點下頭,隨后沖著阿詩瑪講起阿語,大概是無聊的客套話,她在我身后有點茫然,不知道看向哪。

她拍了一下我,說,媽媽不是讓你帶我去嗎?為什么要請導游?

我剛要解釋,叫李潔的女人搶過來,說,我們不是導游,是這邊的接待,金字塔內(nèi)部空氣不良,空間狹小,需要專人???。她揮手示意男人,他就立即用阿語補充,像個隨行翻譯。

一行人搖搖晃晃,前后作一列繞到景區(qū)的正面,李潔說已經(jīng)買好票,一會直接進去就行。前面逐漸熱鬧起來,商販和外國游客都像趕集,在古老陵墓下面盤算著自己的什么。沙地的氣流捉摸不定,剛落下的細沙白白的一層,鋪到風停住的地方,腳踩上去,留下類似海邊淺灘的凹痕,從這望去,遠處的十月六日城像一層層堆砌起來的破舊紅磚。幾個小販有意湊過來為我們拍照,被阿杜擋住不讓靠前,李潔盯著阿詩瑪看,提示這邊的東西不要買,有人牽著駱駝讓你騎也不要坐,上去就一群人圍上來,不準你下去,除非交錢,按駱駝的步伐算,一步一美金。

阿詩瑪有點不耐煩地說,你不用和我講,我是當?shù)厝?,你和他說。

我附和了兩句,此時感到陽光灼熱刺眼,便戴上墨鏡。李潔把身上挎的棕色小皮包挪到身前,依舊沖她說,你中文這么好,幾乎沒有口音,跟誰學的?

阿詩瑪說,我媽媽,我也在開羅大學中文系念書。她頓了頓,好像呼吸很艱難地說,小時候我也有很多中國朋友,長大以后就不聯(lián)系了,我不知道他們?nèi)ツ膬毫恕?/p>

我搶過話頭,大聲詢問我們一會兒該從哪兒進去。

李潔慢走兩步,和我并排,我們剛好走進一小片蔭翳中。她指著右手邊說,這是孟卡拉金字塔,再遠一點的是哈夫拉金字塔,就是孟卡拉的父親,我們今天去的是埃及最大的胡夫金字塔,他是埃及第四王朝的第二個國王,也是哈夫拉的父親,祖孫三代都在這兒了。

眼前巨石碩大,成排展開,層疊上升,墻面棕黃而斑駁,凹凸不平,我順著它的一棱看過去,直到太陽。走出陰影,遠處大金字塔正與我的視線交疊。半刻鐘后,能看到東側(cè)的斯芬克斯正安靜地曬太陽,下面星星點點的人。李潔又做了一些常規(guī)熟練的導游講解,我看阿詩瑪并沒有聽,她專心走路,頭巾有些斜歪,有幾根細絲已在后面不安分地露出來,粘在她后頸上。

我們后背幾乎全部濕透時到了塔底,這里熱鬧得不行,底層的幾排巨石上扎滿了人,或站或坐,幾個白人小孩正舉著拳頭閉眼,集體念什么咒語。細看石頭表面,盡是風沙瘡痍,只有在遠處才看得出規(guī)整。我們依序登上四分之一人高的石階,李潔在最后,讓我們跟緊阿杜,別掉隊,她示意我們要爬到第八層的洞那邊去。那是一處古代盜洞,看過去在金字塔的下腰處,一團黑,很惹眼,盜墓者來過,黃金盡去,現(xiàn)在開辟作游客入塔的通道。

我伸手去扶阿詩瑪,她卻甩開我,說沒關(guān)系,自己可以。她的腿明顯沒法借力,陽光之下,影子顫抖,亦步亦趨地攀上石階。李潔讓我放輕松,說這是金字塔效應,試圖進入的人都會瞬間感到四肢無力,如果無視它就會逃開詛咒。我不吱聲,示意她盡量靠近,以防她重心不穩(wěn)。

洞口一陣涼意,登到此處,回頭已能看到半座城市了。阿詩瑪盯著遠處上空,一只孤鷹正在公路上方盤旋,我們喘了一會兒氣,準備回頭進洞。雖然兩側(cè)布燈,從陽光底下進來仍暈黑一片,阿杜指給我,那是一段通向下部的方梯,被鐵絲網(wǎng)攔住,他又轉(zhuǎn)身往前指,幾段陡峭的樓梯在斜上方。李潔見狀說,下面是皇后的墓室,我們現(xiàn)在只能往上爬,看胡夫國王的中心墓室,她解釋說這些水泥樓梯都是后來搭建的,過去的盜墓賊只能攀爬向上。

我打了個噴嚏,感嘆真冷,阿杜從兜里翻出一片干凈的白紗布遞給我。李潔繼續(xù)講著胡夫法老的傳說,他的面容出現(xiàn)在墓室很多內(nèi)壁上,隨著幾代盜墓者的光臨而破損,十九世紀英國考古學家文森特 · 波爾通過吊繩懸空,將一處殘存的比較完整的畫像描摹下來,但是他卻在返程的船上被海盜洗劫了,命喪紅海。二十年后,他的兒子小文森特也在埃及工作,負責開羅地區(qū)的絲綢貿(mào)易,后來輾轉(zhuǎn)從一個香精商人那購得一幅法老畫像,發(fā)現(xiàn)落款竟然是自己的父親,頓時痛哭流涕。畫運到英國,一片嘩然,維多利亞女王也親自觀摩了畫像,據(jù)說她那天臨時胃痛,但仍強忍著在畫前站了15分鐘,一時人們以為是法老魔力,這下全世界終于知道了法老長什么樣子。此畫現(xiàn)仍在大英博物館珍藏。

溫度持續(xù)下降,越深光線越昏暗,李潔講得飛快,自己喘息聲稍大點就跟不上。我們繞了半晌,到了唯一一處開放的通道,后背已經(jīng)濕透,汗緊在身上,像披件水衣。阿杜站在前面,我們?nèi)齻€看他示范,蹲下去,這是一處上百年的坑道,洞口不到半人高,往里探頭,里面安了三趟長木條作扶手,來路和去路,每隔一段有支燈,光線微弱,都像被前面的黑暗吞沒了。阿杜弓著身子進去,喊了句什么,我們依序跟上,李潔先進,我在阿詩瑪身后,一起小心翼翼地向前探。

不時有轟隆隆的響聲傳上來,像打雷,又像用沉沉的鼓槌敲舊鼓面??諝庵饾u稀薄,厚厚的石壁與格擋把身體拘得很緊。李潔說,這段總共有四百米,然后便停止解說,喘著粗氣,只是要大伙專心走。我們的影子將燈掩得忽明忽暗,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又怕阿詩瑪不讓扶,只悄悄把手放在她后腰前的一寸處。我禁不住發(fā)問,累不累,還有多遠。沒人回應我,一個歐洲小伙子從對面下坡,沖我們笑,罵了句上帝。

汗珠從上身綢衫的底擺沁出來,她搖搖晃晃,好像能感到我快碰到她似的,說,沒事,不用扶,我自己走。她向前詢問,后來怎么樣了,王后室下面的密室有什么?李潔大喘著氣,說,沒人知道,還沒人去過那兒呢,按記載,到那兒的人能喚起前世記憶。阿詩瑪?shù)暮粑鼌s很平穩(wěn),像沙漠上快渴死的人反而不指望水,她趕快登幾步,嚇了我一跳,說,我得去看看,沒準能看到來世呢。

幾個人接近窒息時終于到頂,爬完最后一級,上頭是一片漆黑的平臺,石頭還是規(guī)律地堆疊著,陰暗的角落也成近似完美的幾何形狀。借著地上微弱的燈照,阿詩瑪?shù)慕廾W爍,發(fā)出隱隱的光。李潔摸索著,有氣無力地招呼我們過去,平臺的盡頭是一扇小石門。她指向里面,看吧,這就是胡夫法老的墓室。我摸出手機,信號全無,點開手電筒,照過去,示意阿詩瑪先進。她走到跟前,突然愣在原地,抬頭看上面。石門上方的墻壁并沒想象的光滑,上面刻滿了阿拉伯名字,她眼神發(fā)出光來,像在尋找什么,我突然眼角感到濕潤,她幾乎是喊著,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還有中文!

我們都湊過去感慨這一發(fā)現(xiàn),名字已被各國語言蓋住,只是中文寫得歪歪扭扭,筆畫大而夸張,容易辨認。我說,太巧了,開羅還有第二個阿詩瑪嗎?她不說話,盯著又看半天,感嘆了一句,這就是緣分吧。說著準備往墓室走,頭巾已在頭上松松垮垮,我跟著她,里面只有兩個美國人在大呼小叫地四處拍照。李潔突然跟過來說,每一個人都能在金字塔找到自己作為人的一生無法忘卻的東西,你們挑一種吧。我擺擺手,看向光溜溜的四壁,說,這兒什么也沒有,還不是時候。

阿詩瑪像巡邏一樣,把地上的每一塊磚都檢視個遍,墓室不大,六七十平方米,是規(guī)整的矩形,只過了一分鐘,我們就站在中央看她在找什么。她巡視到一半,兩個美國人一起自拍一下就離開了。我們沒打擾她,只靜靜待著,汗水并不在此處蒸發(fā),每呼吸一下,都像是在窒息中緩過來。我有點緩不過來,坐到地上,感到墓室的地面溫暖如泉。過了不知多久,阿詩瑪叫住我們,說,他死后一定是把想說的話放這里面了。

沒有陽光的墓室,進來已經(jīng)轉(zhuǎn)向,她彎著腰,指著不知是哪一側(cè)的墻壁宣布發(fā)現(xiàn),我過去看,是一處見方的小孔,拿手電筒一照,里面一團漆黑。她說,我猜胡夫死后是說過話的,死人說過的話,一定在他周圍,誰也忘不了他。李潔帶著阿杜過來,用權(quán)威的口氣說,這很有可能是連接下墓室的通道口縫隙,目前還沒開掘出來。阿詩瑪說,那以后發(fā)現(xiàn)了,一定托真主告訴我,他都夢見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你告訴我,我就能聽到,永遠不會忘記。

你是偵探,一定第一個知道所有事,你好好調(diào)查,哪怕我不在了,也要講給我。她對我說完后立刻走到石頭棺槨面前,一下子摘掉頭巾,跳到里面。我急忙跑過去,她已篤定地躺下,閉著眼,雙臂交錯抱在胸前,手上攥著頭巾,頭發(fā)散在地上,很享受模擬死亡。我看著她,想脫掉外套披上去,可身上又單薄又濕漉。后面坑道上來一位老人,拄著拐棍,講英語,驚訝地望著李潔和阿杜,感嘆他們又來這了,阿杜解釋這是他們的工作。

老人來到我身邊,看著棺槨里的阿詩瑪,黑暗中一抹微笑。他戴鏡片很厚的眼鏡,棕紅色的西裝馬甲,他慢慢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手帕,攥在手里,看著她,開始哼唱起來。墓室的聲音渾濁,單詞撞在一起,最后成了無意義的旋律。初始的發(fā)音撞在墻壁上,彈回來,和尾聲重疊,形成微妙的和聲,像夜里整點時城市上空悠揚的禱告聲,又如同從沒人聽過的法老的喃喃低語。我感到胸前有強烈的共振,我想?yún)群埃惺裁礀|西封住了我的嘴巴。

眼淚慢慢長出,在阿詩瑪?shù)难劢牵囂降匕l(fā)光,歌聲停止時,它們沉默地連串掉落。老人感慨,這是他母親死前唱給他的,今天送給我們,隨后轉(zhuǎn)身就走。阿詩瑪許久才睜開眼睛,她盯著我,眼中多了些異樣,如彗星般熾烈。我?guī)缀趺摽诙?,出口卻是,你想到什么了,阿詩瑪?她看著我,那股火苗似乎逐漸熄滅,她說,沒什么,我們回去吧。

返程的時候,在阿詩瑪?shù)囊辉僖笙拢龜嗪?,下坡不累,她想一個人在金字塔內(nèi)待一會兒。李潔反復提示,只有一個出口,你沿著光走,就能找到,太久不出來,我們就來找你。隨后我們摩肩接踵地順坑道而下,來時的艱難,被此刻的輕松消解。出洞時天已半黑,遠處城市燈火,在沒有月亮的夜晚閃爍,我們一路不說話,三步并兩步,沿原路取車。風突然很大,商販早已收攤,沙路上只我們?nèi)齻€人。

快到的時候,阿杜開了口,隨后李潔說,他想問你,白天來的路上都聊了什么?

我說,沒什么,和以前一樣,童年往事,另外委托我辦案。

李潔接過話,你說過你打算怎么破案嗎?找公安局調(diào)檔案,還是走訪調(diào)查。

我說,我只是答應,沒想那么多。

李潔和阿杜聊了幾句,說,我們想你得說得更具體點,比如你要從革命暴動的第一天找起,調(diào)查失蹤人員名單,那時候有不少中國人連夜避難跑到歐洲了,其中就有她的父親。

我答應著,來到車子前,阿杜搶到駕駛室的座位。李潔拍了我一下,沒關(guān)系,就讓他開吧,你也操心一天了。她坐進副駕駛,將我安排到后座。

夜空逐漸從透明轉(zhuǎn)實,車子啟動,沙路上的生物也跟著警惕,每天都是這樣,一陣風吹過,一群人來了又走。

我總是在這樣的夜晚提問,如同現(xiàn)在:李醫(yī)生,如果她全都想起來的話,且沒受刺激,那腫瘤在大腦里會不會相對抑制生長?

李潔頓了頓,說,應該不會,但至少她的情緒會穩(wěn)定。

醫(yī)生的新助理阿杜說了一句什么,李潔回頭說,他想問咱們這樣有多少次了。

我笑了一下,回了句,迪薩大舍。阿拉伯語的十九。我又補充道,那年混亂,我混在人群里,手機沒電,沒人肯把手機借給你,全憑哈婭特教的數(shù)字,我聯(lián)系到了大使館,一走就是兩年,沒想到成為她記憶的黑洞。

阿杜說了句話,我聽懂了,他安慰沒關(guān)系,混亂之后,很多阿拉伯人都忘了自己的父親。

我試探著和他對話,講了句埃及諺語,結(jié)婚當晚妻子教給我的,哈利麥的老毛病又犯了,意思是做一件事,不斷重蹈覆轍,直到忘了去做。

前面兩人在顛簸中大笑,大概因為我的奇怪口音。車馬上開到胡夫金字塔前面了,今天是工作日,周邊并沒燈火表演,四處靜寂,群鳥在遠處盤旋,在十月六日城的反射下發(fā)出陣陣夜光。我知道,我的骨肉將從那漆黑的盜洞中走出來,她等著我。遠處,沙丘上的一群野狗四處張望,一只大著肚子的,抬頭緊緊盯著群星,我知道,她不想忘記此刻。她不一定知道,到了夜晚,天真的人會進到身邊這座龐然大物里,戴著宇航頭盔,乘著它向銀河遠行。

作者簡介

史玥琦,字昀卿,1996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在讀,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藍人才。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光華詩歌獎等,入選第十三屆星星大學生夏令營,小說、詩見于《作品》《青春》《詩林》《星星詩刊》《紅豆》《特區(qū)文學》等。

責任編輯 李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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