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站在坑坑洼洼的走廊上,身披黃昏的羽毛,一邊沖著雞群藏匿的方向“格魯格魯”地叫喚,一邊朝著顏色變幻無窮的天空撒著玉米籽。她頭上裹著一條藍色頭帕,你看不到她的頭發(fā)是烏黑的,還是花白的。她手中葫蘆瓢里的玉米籽,好像永遠也撒不完。她藏著許多我們無法知曉的秘密。藏著許多秘密的祖母,像一個巫師。暮色將至之時,“格魯格魯”的叫喚聲,來自巫師爬滿皺紋的喉嚨和味覺退化的舌頭,而不是干枯的嘴唇。她這么叫喚的時候,整個人充滿了慵懶的活力,像是一只朝著玉米籽奔去的老母雞在哼鳴。
“格魯——格魯——”四散他處的雞群聞聲而來。祖母的叫喚,具有蜂蜜吸引螞蟻那樣的魔力。它們從木槿花茂密的枝葉后面現(xiàn)身,從蘋果樹的陰影里跳出,從可惡的蕁麻叢中鉆出,或在一蓬鵝兒腸米白色的花朵里露出月季色雞冠或絳紫色尾羽……它們撲扇著白色翅膀、褐色翅膀、黃色翅膀、黑色翅膀、金紅色翅膀,邁動雙腳,扭動著屁股,爭先恐后地朝祖母奔來,朝祖母的嘴唇奔來,朝祖母高高揚起的手臂奔來。一陣陣色彩絢麗的旋風(fēng)在祖母面前醞釀,隨即刮起。祖母就要飛起來了,整個村子也要飛起來了。
黃昏的羽毛間撲朔著夢幻般的光斑。雞群像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圍攏在祖母周圍,左沖右突,搶啄著掉落在地的玉米籽。一片繽紛色彩圍攏在祖母周圍,一片月季色雞冠圍攏在祖母周圍,一片“格魯格魯”之聲圍攏在祖母周圍。我們的祖母,在這樣的時刻,也是色彩的祖母,聲音的祖母。她系著一條沒有任何圖案裝飾的圍裙,上面布滿陳年的油煙味和可疑的污漬。但在這樣的時刻,那條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質(zhì)地的圍裙,依然光彩照人,晚霞像金魚一樣在上面游走。
祖母停止朝天空撒玉米籽的時候,黃昏的羽毛開始旋轉(zhuǎn)著上升,你握不住它們,祖母也握不住。它們從祖母磨刀石般粗糙的手心逃離,從她好像從未解下的那條圍裙上逃離,從她深陷于皺紋之中的臉龐上逃離,從她卷成帽子形狀的頭帕上逃離。它們逃離之時,暮色從黑色的屋檐和黑色的樹冠上落下來,像布簾子一樣落下來,像夢一樣落下來,像往事一樣落下來,像云一樣落下來,像霧一樣落下來,也像雨水一樣落下來。雞群抬起月季色雞冠,“格魯格魯”地哼鳴著,緊盯著祖母剛剛高高揚起的那條手臂??赡菞l手臂沒有再次高高揚起。那條手臂,帶著它沉重的歷史,深深地垂進暮色之中。
暮色的雨水,淹沒了祖母。
我們看不見祖母,雞群也看不見?!案耵敗耵敗保u群哼鳴著離開祖母。它們在長有車前草和鵝兒腸的雞舍前,像餐后消食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啄食草籽、沙粒和一天之中最后的光。待最后一只母雞鉆進雞舍收攏翅膀,被暮色的雨水淹沒的祖母,像一道剪影,悄無聲息地來到它們面前,彎腰側(cè)臉,伸出被草汁染綠的食指,逐一清點。祖母認(rèn)識每一只雞。她知道哪一只今天生蛋了,哪一只隔一天才生一只蛋,還知道哪一只壓根兒就忘記生蛋這件事了。祖母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雞舍門,并用一根棍子頂住。
“黃鼠狼鬼精得很,得時刻提防著。”面對我們的疑問,祖母總是這樣說??晌覀円淮我矝]有見到黃鼠狼。它們長什么樣子?我們只見過頂著一條蓬松尾巴的松鼠。我們只是聽說,遙遠的森林里住著一群大灰狼。祖父這個時候從暮色中現(xiàn)身,“它們只在有月亮的夜晚才溜進村子?!彼е桓约壕淼暮禑煟羯弦恍?,煙頭就冒出一團火焰。他的鼻子,隨之閃爍一下。他的鼻子是紅色的。
祖母再次被暮色的雨水淹沒。村子里的祖母們總是這樣。她們擅長隱身術(shù),把自己隱匿在廚房,周身浸滿油煙味,連頭帕上都是;把自己隱匿在玉米地里,汗水打濕她們的每一寸皮膚,腳下的每一寸土地;把自己隱匿在蘋果園里,蘋果花在她們頭頂一朵一朵盛開,而她們?nèi)榉肯麓?,襯衫越穿越寬;把自己隱匿在池塘邊,毒蛇剛剛游過的水爬上她們粗壯的手臂,土豆在她們手中露出鼻子和眼睛;把自己隱匿在巨大的鼾聲里,勞動讓她們的身體變得沉重,即便是在夢里,她們也很難飛起來;把自己隱匿在無望的哭泣里,男人們隨時隨地都可能燃燒起來的憤怒之火像匕首一樣把她們扎得遍體鱗傷……但另外一些時候,她們的影子又無處不在。村子里到處都是祖母。每一個祖母,都擁有一根被草汁染綠的食指,一顆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心。
祖母不知道,我們有多羨慕她的那根食指。天氣回暖了,如果哪只母雞還沒有生蛋,祖母就會把那根被草汁染綠的食指探進它毛茸茸的屁股。因為恐懼,它的翅膀在祖母手中胡亂撲騰,羽毛一根根掉落。但很少有人撿起它們,因為它們不是孔雀的羽毛,也不是公雞的羽毛。只有孔雀和公雞脖子上五彩繽紛的羽毛,才會被孩子們覬覦。有那么一段時間,在孩子們中間流行踢毽子的游戲,而公雞的羽毛是做毽子的必需品?!斑@幾天就要生了?!弊婺赶采厦忌?,高興地預(yù)告。果不其然,兩天之后,那只母雞就在雞舍前昂首闊步地向祖母邀功請賞:“個個大——個個大——”祖母擁有一根多么神奇的手指。它不僅能預(yù)告母雞生蛋的日期,還能預(yù)報天氣。當(dāng)它和其他手指被難以忍受的疼痛包裹時,祖母就會像母雞那樣哼鳴,“明天就要下雨了?!?/p>
雨水并不可怕??膳碌氖亲婺改穷w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心狠下來的時候,跟冬天的冰塊一樣冷。如果哪只母雞偷懶,沉迷于孵小雞這件事,成天坐在雞舍里,不吃不喝,更不生蛋,祖母就會親自動手,或者命令祖父,或者命令她最小的兒子,把這只母雞捉起來,用一根繩索把它的腳和一只廢棄的筐子綁在一起,然后把這個罩著母雞的筐子扔進池塘,再在筐子上壓上一塊石頭——我們把這種懲罰方式叫做“坐水牢”?!案耵敗耵敗蹦鸽u絕望的哼鳴,像從水底冒出的水泡,但祖母不會心軟。只要母雞不悔過自新,就要把牢底坐穿。沒有人敢把母雞救出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祖母的厲害。
祖母的嘴巴,跟烏鴉嘴一樣不受歡迎。她曾在蘋果樹下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的兒子,我們的父親。她還在冬天裸露的土豆地里,咒罵我們,她的孫子。我們家的雞群溜進他們家的玉米地,啄食了幾株玉米苗,祖母的嘴巴,便一連好幾天都“格魯格魯”叫個不停。各種詛咒,在她的唇齒間醞釀成可怕的風(fēng)暴。風(fēng)暴襲擊了我們每一個人。我們便在暗地里把祖母叫做“抱雞母”。只有像癮君子一樣沉迷于孵小雞的母雞,才會整天“格魯格魯”叫個不停。
祖父只要瞧見我們家的雞群鉆進玉米地,就會怒氣沖沖地?fù)炱鹗瘔K擲向它們。羽毛散落在玉米地里,“格魯格魯”的尖叫聲散落在玉米地里。它們帶著巨大的恐懼,驚慌失措地飛奔回院子??謶郑屗鼈兡抗獯魷?,支楞在那兒,半天回不過神來。不僅如此,祖父還悄悄在玉米地里投放了許多毒玉米。我們家的一只母雞誤吃了,雞冠發(fā)紫,走路時像村子里喝多了玉米燒酒的醉漢,東倒西歪。哥哥用鐵絲制作了一把手術(shù)刀,給這只可憐的母雞做了活體解剖手術(shù)。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它高高隆起的嗉囊,清洗干凈里面的玉米籽,然后用母親縫補衣裳的針線,替它縫合傷口。這只母雞,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我們在院子前方那塊被稱之為“花園”的地方,用竹籬圍成一個簡易雞圈。雞群被關(guān)進去,不再像從前那樣自由。它們煩躁不安,從竹籬縫隙里眺望著茂密的玉米地,“格魯格魯”地哼鳴著。它們撲扇著白色翅膀、褐色翅膀、黃色翅膀、黑色翅膀、金紅色翅膀,試圖飛越牢籠般的雞圈,但沒有一只成功。它們不再是飛鳥。它們的翅膀,托不起它們的體重。日復(fù)一日,花園里潮濕的土地,變得更加潮濕。車前子、鵝兒腸、蒲公英、灰灰菜、金絲草和花朵的幼苗,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越來越空?;▓@不再是花園。雞糞的臭味,深入我們的每一口呼吸??芍灰鸽u生蛋,這一切都是能容忍的。
和村子里所有的祖母、所有的母親一樣,母親把雞蛋藏在臥室的一格抽屜里。每次打開抽屜時,她都顯得格外小心,好像存放在里面的,不是雞蛋,而是易碎的珍珠,可她對待我們卻是那樣粗魯。但凡我們做錯了什么,來自她語言的暴力,就會像夏日的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到我們頭上。她討厭祖母,卻在無形之中繼承了祖母身上被她討厭的部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把那些漂亮雞蛋用一只籃子裝起來,帶到集市兜售。我們吃的鹽,甚至穿的衣服,都是雞蛋變的。我們感謝雞蛋,更感謝生蛋的母雞。正因為如此,在過去許多年里,我們從來沒有殺過雞,也很少出售它們。誰會這么對待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然而有一年,一只周身像雪一樣白的母雞,居然在凌晨高昂著脖子,學(xué)公雞那樣打起鳴來。母親在噩夢中驚醒,她認(rèn)為這是不祥之兆。那是一只上了年紀(jì)的母雞。它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生過蛋了。我們效法祖母,讓它在池塘坐了好一陣水牢也無濟于事。它依然會在凌晨打鳴。時間改變了它的性別。就像村子里那些不再年輕的女人,說話和做事,都跟男人一樣粗魯,一樣野蠻。她們抽煙,酗酒,打牌,說葷段子。只有少數(shù)人還記得,她們剛剛嫁到村子里的時候,有多害羞。
猶豫再三,母親決定把這只母雞賣了。一連好幾個夜晚,她都被同一個噩夢糾纏。充滿警告意味的夢境,像一條無限長的繩索,牢牢地捆綁著她,讓她即使在白天也無法正常生活和思考——她每晚都要與噩夢搏斗,就像與一頭餓虎搏斗,以致精疲力竭,終日無精打采,但這卻又讓她的聯(lián)想能力忽然變得無比發(fā)達,層出不窮的幻想簇?fù)碓谒宋酥表懙哪X袋里。她把這一異常,歸咎于母雞打鳴。那么,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把母雞賣了。我對這只無辜的母雞充滿了同情,認(rèn)為母親的說法純屬迷信,結(jié)果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在村子里,母親們有權(quán)決定一只雞的去留。
她們的權(quán)威不容置疑。
但祖母的權(quán)威,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大。相反,這種像羽毛一樣讓人迷戀的東西,正從她磨刀石般粗糙的手心逃離,從她好像從未解下的那條圍裙上逃離,從她深陷于皺紋之中的臉龐上逃離,從她卷成帽子形狀的頭帕上逃離。這是村子里所有的祖母們都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當(dāng)她們再也提不起一桶水的時候,再也背不動一筐土豆的時候,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樣在玉米地里揮汗如雨的時候,當(dāng)她們被一番番好意和善意保護起來的時候,羽毛就已遠離她們。
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喂養(yǎng)一群雞,在暮色將至之時,身披黃昏的羽毛,一邊沖著雞群藏匿的方向“格魯格魯”地叫喚,一邊朝著顏色變幻無窮的天空撒著玉米籽。還可以喂養(yǎng)一只貓,在無人問津之時,貓會伏在你的腳邊,或蜷縮在你的懷里,任你布滿褶皺的手撫過它柔軟的腦袋,雪白的脊背。你的手是多么孤獨,你坐過的椅子是多么孤獨,你不再使用的鋤頭和鐮刀是多么孤獨,你結(jié)婚時穿過的漂亮衣裳是多么孤獨,你記憶中的少女時代是多么孤獨。
祖母們都是孤獨的。她們需要一群雞,需要它們“格魯格魯”地哼鳴起來,需要它們奔跑起來。
她們失去的羽毛,在長長的夢境里,重新生長出來。
作者簡介
向迅,1984生于中國鄂西,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青春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散文集《與父親書》《誰還能衣錦還鄉(xiāng)》《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多部。曾獲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孫犁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中國土家族文學(xué)獎、金陵文學(xué)獎大獎及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等多種獎項。
責(zé)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