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軍,瞿小月,謝慶慶,潘璇
(安徽黃梅戲藝術職業(yè)學院 公共基礎部,安徽 安慶 246052)
結構主義批評理論是文學批評方式之一,在20世紀文學批評理論中占有重要位置。在結構主義批評理論中,文學批評的中心不再是作者生平、作品的時代背景,不再依據(jù)他們去探討衡量文學作品的價值,而是轉向探討作品本身以研究組成文學作品的成分結構,從而揭示文學作品構成的一般規(guī)律。
作為結構主義重要的批評手法之一,二元對立理論認為一系列對立矛盾的結構存在于語言本身,也存在于以語言為媒質的敘事文本之中。正是這一系列的對立矛盾結構組成了敘事文本的深層結構,從而使得它產生了價值和意義。在進行敘事文本研究時,研究者將其分解成一系列的細微結構,將其中具有對等、并列、對立等邏輯性的結構理清,正是這些具有邏輯性的細微結構呈現(xiàn)出了相互對立位置的兩個事物,顯示出了明顯的比較和對照,從而引申出彼此的另一層含義,因而研究者可以位于一個新的視角來詮釋和把握敘事文本的復雜結構。因此,在讀者看來,一個個相互對立又相互聯(lián)系的對立項有機系統(tǒng)地構成了一部文學作品。二元對立理論是一種重要的文本解讀方法,有助于我們更為深入、系統(tǒng)地探尋文學作品的內涵和美學價值。
《覺醒》是女性主義作家凱特·肖邦的代表作,是一部經典的女性主義文學作品。小說大膽而又直率地探討了女主人公艾德娜面臨著獨立主體和自我缺失的他者境遇,揭示了女性自我意識的逐漸覺醒和男權社會傳統(tǒng)之間的矛盾沖突。各種各樣的矛盾沖突存在于整部小說之中,極致地展現(xiàn)出了作家肖邦矛盾的思想和二元對立觀點。本文將從傳統(tǒng)與自由、文明與自然、靈之生與形之死三對二元對立項進行分析與探討。
法國作家愛米爾·左拉曾說:“人不是孤立的,他生活在社會中,社會環(huán)境中?!盵1]一方面人總是受到一定的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范及價值觀的約束,另一方面人又總是在和社會抗爭,掙脫其束縛以獲得自由?!队X醒》中主人公艾德娜·龐特里耶是一位已婚婦女,她所居住的新奧爾良城商業(yè)發(fā)達、制度全面、規(guī)范完整。男性們在這里縱橫打拼天下,主導社會傳統(tǒng)和秩序,一切規(guī)范制度和傳統(tǒng)都是為男權服務,這里是父權制文化的一個縮影。為了構建獨立的“自我”意識,在男性社會里男權會壓制、異化一切異于“自我”的特征,并將她們視為“他者”。在新奧爾良這個以男人價值觀為準繩的男權社會里,女人附屬于男人,并長期被男權社會的價值觀所洗腦。面對抉擇,艾德娜嚴重缺乏主體意識,即便在婚姻這樣的終身大事上,在她看來,與禮昂?寵特里耶結婚完全是一個巧合,只不過為了在現(xiàn)實社會可以“有尊嚴地占據(jù)一席之地”[2]22。盡管人們認為龐先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2]8,但艾德娜完全是為了獲得舒適的生活而表現(xiàn)賢淑溫柔,聽命并滿足于丈夫。她從未因她的婚姻而發(fā)自內心地開心過。雖然艾德娜與丈夫之間沒有共同的語言,不滿足于現(xiàn)在的婚姻,但她選擇隱忍,未做出任何反抗之舉。其實,在丈夫和社會面前,艾德娜已經缺失了自我,處于一種失語的他者境地,唯一能夠維持其婚姻穩(wěn)定是內化的男權價值觀。每次遇上丈夫的抱怨和指責,艾德娜只能通過哭泣來宣泄內心的壓抑。由于主體意識的缺失,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痛苦的真正原因,只能感受到一種抑郁感隱約讓她整個人非常痛苦。很明顯,父權文化已經剝奪了艾德娜的發(fā)言權,禁錮了她的主動性,她已經成了一名被動、無聲的沉默女性。然而,格蘭德島度假之旅改變了艾德娜,羅伯特的出現(xiàn)使她的女性自我意識逐漸萌發(fā)。就在她去大海獨立游泳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平生第一次拒絕丈夫的意見。她要掙脫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范及價值觀的束縛以獲得自由,體驗個人生活和自由生命的意義。艾德娜經過反復的沉思和自省,在意識到自己被困于有性無愛的婚姻牢籠后,對于丈夫提出想過性生活的需求堅決回絕。她怒砸婚戒后狠狠踩踏它,這表明了她想要擺脫約束自我、壓抑個性的傳統(tǒng)婚姻的決心。她打破每周二招待家庭訪客的常規(guī)慣例,卸下繁重的家務活,循著自己內心的真實感覺去探尋未知的城市生活空間。飽受可悲婚姻的折磨和辛酸后,她對妹妹的婚禮置之不理。艾德娜卸下迎合傳統(tǒng)男權的刻板面具,再也不是一尊任由他人擺布的木偶,她反抗傳統(tǒng)、追求自由。可是,當她最終覺醒竭力反叛社會時,她遭到了失敗。她是孤單的,孤軍奮戰(zhàn)的,心愛的人逃跑了,沒有人幫助她,最后她只能絕望地選擇了走向大海自殺而結束了自己反抗傳統(tǒng)、追求自由之旅。
19 世紀60 年代的美國在經歷內戰(zhàn)后,開啟了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的步伐,社會和經濟迎來了巨變。作為肖邦的出生地,圣路易斯幾乎處于美國的幾何中心,地理位置重要,當時各方面都發(fā)展迅速。此外,在南北戰(zhàn)爭的帶動下,美國的婦女解放運動蓬勃發(fā)展,女性的經濟獨立性有了一定的提高,在社會和家庭生活中亦有一定的身份。即使這樣,女性的聲音在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中仍基本處于淹沒狀態(tài)。女性作家們具有強烈的女性意識,對女性的經歷有深刻的體驗,對女性在社會上和家庭里的遭遇進行了深刻大膽的反思和披露。這些因素影響了肖邦的創(chuàng)作思想,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為人類社會文明與主人公追求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之間的沖突。在西方文明發(fā)展中,女性和自然相聯(lián)系,她們在男權社會里都被視為被壓迫、征服和改造的對象,長期處于失語和邊緣地帶[3]。小說中艾德娜一家來到美國南部的格蘭德島度假。這個海島周圍是大自然的荒野,遠離繁忙喧囂的城市,仿佛世外桃源,讓人的心靈返璞歸真。艾德娜在這遇見了善解人意、溫柔多情的羅伯特,這重新點燃了她內心被世俗婚姻湮滅了的愛情之火,開始思考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她與外在世界的關系。她開始了釋放個性,追尋自我的覺醒之旅。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望無垠的大海意象意味著自由自在的大自然,是她追求和向往的,讓她感到十分親切。親近自然是女性非暴力抵抗男權社會的一種方式。在大海面前,艾德娜摘掉束縛的面紗,敞開心扉地向拉提諾爾夫人傾吐心聲,自然地流露真情實感,勇敢地展現(xiàn)真實的自我。在大海那綿綿不斷的無窮力量召喚下,她循著內心的真實無畏地摸索著未知的新世界。
經歷了格蘭德島之旅后,艾德娜深受大自然的洗禮和熏陶,意識到了男權社會里所謂的種種道德、習俗和文明與其所追求的女性自我勢不兩立。于是,她開始用自己的方式進行抗爭。提到女人為家庭犧牲時,她堅持為了孩子放棄金錢、舍棄生命,但絕不可以放棄自我。艾德娜回到城市——這個人類文明高度發(fā)展的標志物,對周圍的一切感到無趣、麻木,甚至反感,她決心不再淪為她所不愛的丈夫的所有物。她通過怒摔玻璃花瓶,摘除、丟棄并踩踏婚戒等方式表達內心的憤懣和不滿。精神覺醒的同時,艾德娜在物質上也進行了反抗。她決然地從丈夫的高級住宅搬進一間粗陋的“鴿樓”居住,因為她深刻地覺悟到要想擺脫男權社會的束縛,就必須同它劃清界限。然而,艾德娜擺脫男權束縛和摧毀世俗文明的努力是蒼白徒勞的,被她打碎的玻璃花瓶很快就被清理干凈,被她竭力踩踏的婚戒依舊完整無缺,并且她還要繼續(xù)戴到手指上。更為嚴重的是,面對艾德娜對女性自然生存狀態(tài)和自由生存空間的勇敢追尋,一直深愛她的羅伯特沒有選擇理解和支持,反而遺棄了她,甚至扮演起了男權社會和文明世俗的維護者的角色。此時的艾德娜極度痛苦絕望,孤獨無援,只能向大自然尋求撫慰、汲取力量。只有在那,她才能獲得精神的慰藉和肉體的自由。就像人類文明發(fā)展給大自然帶來的毀滅性破壞一樣,人類文明的巨大壓力壓得艾德娜喘不過氣來,她只能靜靜地消融在自然之中。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4]121莊子《逍遙游》中給我們描繪了一個超凡脫俗的世界和一種超然返璞的態(tài)度。他倡導的“天人合一”境界可以用來形容小說主人公艾德娜人生所追求的境界。隨著艾德娜主體意識的不斷覺醒,她的內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之間充斥著激烈的二元生死矛盾和斗爭。一個普遍的哲學問題可以歸結她所面臨的各種各樣的困惑,即主體意識與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矛盾關系。對獨立、自由和愛情強烈渴望的自我意識戰(zhàn)勝了理性,使她本能地順從了阿羅賓。一位有夫之婦接連出軌,這與當時的社會習俗完全相悖,實屬大逆不道,是要浸豬籠的。然而,艾德娜未被社會現(xiàn)實所壓倒。她從大海、羅伯特以及雷西小姐的音樂獲取了無限的力量。住進“鴿子屋”,以繪畫獨立謀生表明她逐漸覺醒,掙脫人妻、人母的附屬角色。盡管在社會地位上她有下降的感覺,可在精神世界里她得到了隨之而來的提高。她洞察和熟悉生活的最深處,用她自己的眼光來觀察世界。她不再滿足于隨聲附和,而是循著心靈深處的召喚。艾德娜沒有在阿羅賓的關系中迷失自我,反而增加了她對事物的理解。遮天蔽日的烏云已經消散,她更深刻地理解了生命的意義。她不屬于任何人,她只屬于她自己。顯然,艾德娜的精神與肉體此刻是分離的。盡管她有著云游四方的精神,但也有著委曲就范的肉體。凱特?肖邦與中國的先古哲人莊子處于完全不同的時空,但她這種矛盾的主體意識與莊子的“心靈與形體的分裂”[4]116并無二致。她逃避羅伯特的愛情,因為她發(fā)現(xiàn)他和自己的丈夫都只是個墨守成規(guī)的人。她完全認識到現(xiàn)實社會中已沒有她值得留戀的任何東西。社會的現(xiàn)實壓抑著艾德娜的自由和個性,而她未能深刻地認識到這種情況,更沒有尋得脫離困境的獲勝方法。她艱辛、痛苦地求索,荒唐無聊、烏煙瘴氣的生命對她來說似乎是毫無價值的,人就像站在四周都是懸崖峭壁的山頂上的盲人,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毀滅。但是,艾德娜不甘向注定毀滅的命運屈服和妥協(xié),始終不渝地追尋著理想的自我存在。不過,她不喜歡聽命于丈夫、順從于孩子的阿黛爾,因為她失去了自我;她也不欣賞不修邊幅、性情孤傲的雷西小姐,即使她給予了她激動和勇氣?!按嬖谠谒季S中形成語言。語言是存在的家?!盵5]艾德娜愛好繪畫,繪畫也可算她的一種言語了。然而,她不太擅長作畫,拉提諾爾夫人看完艾德娜為她作的畫像感到非常掃興。她自己在認真地端詳這幅肖像畫后,將其涂抹并揉碎扔掉。很明顯,形體的生與死的矛盾在她那已經無法調和了。在現(xiàn)實的社會中,她已經沒有了半點她想要的空間,形體的存在已經沒有了立錐之地,本能的需求已經微不足道。形體存在的消亡,必然是全新自我的釋放與重生。在大海向她發(fā)出大自然的召喚下,她褪去人類社會束縛的外衣,人生第一次一絲不掛于青天白日之下。此刻,她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全新的生命,在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里睜開清澈的雙眸,“多么意趣盎然!”[2]147顯而易見,此刻艾德娜的全身融入自然已經完全解構了生死的二元對立矛盾。生亦是死,死亦是生,生生不息。她與自然相通統(tǒng)一,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
從以上二元對立項的分析可以看出,艾德娜在追求自由、追求理想的自然生存狀態(tài)過程中面臨了靈與肉、生與死的矛盾斗爭。通過其女性自我的不斷追尋,她終于認清了她的精神世界與外在的客觀存在之間的關系,最終與自然相統(tǒng)一,達到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整篇小說表達了作者對回歸自然生活、構建人與自然和諧的生態(tài)社會理想的頌揚,蘊含著深刻的自然美學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