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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詩歌是“史詩”嗎?
——兼與美國漢學家柯馬丁商榷

2023-08-15 15:37徐志嘯
關鍵詞:史詩屈原詩歌

徐志嘯

(復旦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屈原詩歌在中國詩歌史、中國文學史乃至中華民族史上,都有著不凡的價值和意義,歷來對其評價甚高,它堪稱中國詩歌史早期的一座豐碑,影響波及了后世百代,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對它的高度評價,正確概括了它的歷史和藝術價值,堪稱驚艷絕倫、百世無匹。

但是,從詩歌本身來說,屈原詩歌有著它的文學本性定位,我們后世不能予以不恰當地拔高。近些年,海內外學者有將屈原與“史詩”(epic)連稱的①,甚至有人認為以屈原詩歌為主體的楚辭,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部史詩”②。為此,筆者以為,必須對此做些正名、梳理和闡發(fā)工作,以正學界之誤。

先看所謂“史詩”(epic)。從世界詩壇看,詩歌按其表述功能,從總體分類角度言,可以分為兩大類——敘事詩(lyric poetry)和抒情詩(verse)。相對而言,世界范圍的早期詩壇,毫無疑問,敘事詩(lyric poetry)占著極大的比重,而抒情詩(verse)則相對占比較小,這在西方和其他地區(qū)尤其明顯。我們考察古巴比倫、古印度、古埃及,乃至古希臘都會發(fā)現,上古時代這些古國的詩壇上,流行的絕大部分(當然不是全部)大都是敘事詩。相比來說,東方中國的情況有些不同,占漢族詩壇主要地位的主要是抒情詩,而敘事詩相對比例較小,這不僅包括《詩經》、楚辭,還涉及早期的歌謠和民謠(少數民族情況例外)。而世界上影響很大的早期敘事詩代表作,一般認為是荷馬《史詩》,它是敘事詩的典型代表,屬于敘事詩的一種,由它,人們自然聯想到了常說的所謂“史詩”。

毫無疑問,史詩屬于敘事詩范疇,它是敘事詩中篇幅相對較大、描寫對象比較特殊、有著特定概念范疇的詩歌體裁,某種意義上,它屬于一種莊嚴的文學體裁。此話何講?簡要地說,史詩乃人類早期敘述英雄傳說或重大歷史事件的敘事長詩,它涉及的主題,往往是重大的歷史事件和民族或宗教的重大傳說,它所敘述或反映的,大多或基本上是人類早期童年時代的重要歷史事件或神話傳說,它們大多以口頭流傳的方式傳播。據歷史資料,上古時期的史詩,流傳至今的有:古巴比倫史詩《埃努瑪-埃立什》《吉爾伽美什》,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古埃及史詩《亡靈書》,以及古希臘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奧德賽》)。至于中國的少數民族史詩,有藏族《格薩爾王傳》、蒙古族《江格爾》、柯爾克孜族《瑪納斯》等。一般來說,史詩是口頭傳說時代流傳下來的寶貴文學遺產,它在今天成了珍貴的文學作品和歷史史料,它們一般篇幅很大,描述故事內容細膩詳盡,在表現體式上,主要包括創(chuàng)世史詩和英雄史詩。

那么,屈原詩歌是否屬于上述敘事詩的范疇,甚至是“史詩”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我們且看屈原25篇作品所表述的內容和其藝術表現形式。

屈原詩歌,屬于今日我們所知道的楚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說楚辭,首先就是指屈原詩歌,其次才是宋玉、唐勒、景差等人的作品,而后是廣義上包括兩漢時代文人的擬騷詩(以東漢王逸《楚辭章句》收錄的作品為準)。也就是說,說到楚辭,首先且主要是屈原詩歌,這是毫無異議的。屈原詩歌,按班固《漢書·藝文志》著錄,共25篇,這25篇作品可靠與否,歷來爭議很大,我們姑且擱置爭議,就其整體作論述③。

屈原詩歌的主要代表作是《離騷》,對于《離騷》,從作品的整體框架、結構和內涵看,筆者以為,這是一首具有敘事和自傳成分的長篇抒情詩,它的主體部分記敘和描述的,是由詩人個人身世經歷和對理想的刻意追求,導致生發(fā)的豐富情感的生動流露和切實表述。詩的上半部分,詩人自敘身世經歷的成分較濃,從世系出身到朝廷任職的屢受挫折,雖然其間穿插了抒發(fā)感情的因素,畢竟敘事成分占據了主導。然而,詩篇的下半部分,詩人筆鋒一轉,開始展開了浪漫想象,詩歌主人公離開故土,上天入地,馳騁天國,追求理想對象,其筆下驅使的,盡是楚國和先秦時代的神話與歷史人物,詩人所刻意描畫的,是他個人對理想追求的矢志不渝。因此,從整首《離騷》詩來說,它雖然上半部分具有敘事成分,但這敘事的主體所要表現的,乃是充滿激情的抒情,是為抒發(fā)詩人個人滿腔愛楚地、愛楚民的豐富感情,和為實現楚政改革理想的忠君意識表現,這樣的詩篇,總體上顯然屬于抒情詩,而絕不是敘事詩,它沒有記下重大的歷史事件本身,也沒有重點描寫神話故事或歷史人物,它所記錄的,主要是自己個人充滿波折的坎坷經歷和豐富復雜的心路歷程,是一部記錄心靈世界豐富變化的情感詩,它最終喊出的是震天撼地的生命絕唱。

再看《天問》。這是一首大膽發(fā)問的奇詩,通篇只有問句,沒有答句,一口氣問了一百七十多個問題,從宇宙天際,到蒼茫大地,到人間歷史,涵蓋天、地、人三界,屬于一首充滿哲理意味的發(fā)問詩,從中抒發(fā)了詩人發(fā)問宇宙和人世的強烈情懷??梢?《天問》一詩絕不可能屬于敘事詩,它是一首具有懷疑精神的抒情味濃厚的哲理詩,詩人借助一連串問天、問地、問人的發(fā)問,寄寓了內心遠大的理想抱負和對宇宙人生的深度思考和深刻疑問。

《九章》題材內容上與《離騷》相近,而具體內容乃各有側重的九首詩歌的合編,它們有敘事成分,記敘了詩人生平的不少經歷,特別是詩人遭君主疏離后,離開朝廷流放各地的坎坷經歷,以及其間復雜的心理痛苦和變化。但總體上,它們和《離騷》相似,屬于抒情性占上風,敘述性穿插其間,當然整體上缺少《離騷》后半部那樣浪漫想象的成分,與《離騷》不可同日而語。

《九歌》《招魂》《大招》《卜居》《漁父》《遠游》等作品,更顯然不具有敘事詩的成分,它們分別記錄的,或是朝廷的祭祀歌舞(《九歌》),或是朝廷和民間的招魂儀式(《招魂》《大招》),或是詩人身世經歷中的不凡片段(《卜居》《漁父》),以及馳騁天際、漫游天國的浪漫想象(《遠游》)——其成分比《離騷》更荒誕、更離奇??梢哉f,除了《離騷》和《九章》較有敘事成分外,但都以抒情性為主,其他詩篇則基本不具備敘事因素。

可見,綜觀屈原25篇作品,不管是單篇作品,還是整體篇章,它們總體上都不屬于敘事詩范疇,而是基本屬于抒情詩,以抒情為主,少數穿插敘事成分,這些詩篇自始至終所抒發(fā)的,是詩人遭遇不幸后的情感爆發(fā),它促使詩人滿腔激情地書寫下了矢志不渝的理想追求、豐富復雜的情感經歷和充滿浪漫的天才想象——毫無疑問,這些詩篇根本談不上是“史詩”,與嚴格意義上的“史詩”概念,完全掛不上鉤。因此,說“楚辭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部史詩”,完全不符合客觀事實。

需要注意的是,美國著名漢學家柯馬丁在他的論文中,提出了較為明確的“屈原史詩”的觀點,其概念的語詞定位,類似“荷馬《史詩》”——名之曰“屈原史詩”。該論文收錄于最近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的《表現與闡釋——早期中國詩學研究》一書中。應該看到,《表演與闡釋》一書,收錄了柯馬丁從1996年到2022年之間發(fā)表的16篇論文,這些論文可以說是他近三十年研究漢學的部分成果結集,體現了他在漢學研究范圍,特別是中國早期文學、詩學、文化等領域的深入研究成就。尤其是其間融入了宗教、政治、哲學、思想等多學科,體現了宏觀視野與微觀剖析相結合的特色,對中國學者的研究不無啟迪。但是,收入該論文集的最后一篇:“‘文化記憶’與早期中國文學中的史詩——以屈原和《離騷》為例”,筆者讀后,不得不提出不同看法,以求教于柯馬丁及海內外的學界同人。

我們先引述該文的觀點及論據,而后作適當的分析與闡述。

首先是關于“史詩”的定義。柯著特別引述了一段關于“史詩”的定義文字:“一首史詩即是一篇關于英雄行為的長篇敘事詩。稱其為‘敘事’,是因為它在講一個故事;稱其為‘詩’,是因為它以韻文而非散文寫成;稱其為‘英雄行為’,是因為盡管會被各大史詩詩人重新詮釋,但從廣義上來說,它講述了對該英雄所屬群體具有重要意味的一系列英雄行為?!盵1]405作者在引述這段文字之前指出:“這一史詩并不是一首單一的詩作,而是一系列詩歌和散文形式的文本的聚合,其中包括了司馬遷《史記》中的屈原,《離騷》,以及其他或被收入《楚辭》或未被收入的相關文本?!敝?他又特別指出,“關鍵不在于單一的長文本,而在于這個單一長文本之所以構成一首史詩的理由:它是敘事性的和詩性的,且只圍繞一個無論在精神層面還是能力范圍都遠超其他凡人的單一主角的英雄行為展開?!盵1]406

根據這個定義判斷,我們試看屈原及其詩歌,是否符合“史詩”的概念。首先,屈原的行為,是否屬于英雄行為?試問,在屈原身上,發(fā)生了什么行為?屈原早年受君主重用,任左徒官,出入朝廷,應對諸侯,幫助君主制定憲令,試圖改革楚國大政,力圖使楚國強盛。這些行為本身,應該屬于振興楚國、有利楚國的行為,它一旦完全實現,那么,或許可以說是完成了有利于楚國楚民的英雄行為。但可惜,在屈原試圖實施這些行為之前及其過程中,由于朝廷奸臣們的挑撥離間與有意破壞,以及君主本人的昏庸無能,致使屈原的這些試圖付諸實施的英雄行為,不幸中途夭折了,他因此而陷入了困境,甚至慘遭君主離疏,被迫離開了朝廷,這使他怨恨滿腔,在流放過程中,他懷著劇烈的痛苦,悲憤地寫下了長詩《離騷》,以發(fā)抒心中極大的不快。可見,屈原曾想實施英雄行為,但沒有也不可能完成他的英雄行為,他所留給世人的,是悲哀的挫折和悲憤的激情——充其量也只是精神層面的苦苦追求和艱難曲折的苦難經歷。

其次是敘事。從屈原流傳下來的所有25篇詩歌作品看,能具備敘事成分的,主要是《離騷》和《九章》。《九章》包括九篇,它們并非屈原本人所定,系西漢劉向在編定楚辭時所就,篇名也是他定,其中的作品,至今有爭論,且九篇作品,均篇幅不大,敘事與抒情間糅雜合。屈原作品最有敘事性的,自然是《離騷》,可《離騷》雖然具有敘事成分,尤其上半部,是屈原自敘出身世系,描述自己進入官場后的波折經歷,以及遭遇各種不公待遇后的心路歷程,但其中的抒情成分之濃烈,也是顯而易見的,更何況,詩篇的下半部分,完全展開了浪漫抒情,想象自己離開楚國故土后,進入天國境地,在神的幫助下三求女,以尋找理想對象,直至最后只能以失敗告終,重返楚地故土,這當中,幾乎談不上敘事,完全是浪漫抒情的充分展現,天馬行空,馳騁萬里,驚采絕艷,令人贊嘆。

可見,按“史詩”的概念定義判斷,屈原詩歌作品均不符合“史詩”的主要要素——英雄行為和敘事,雖然它具有詩性和長篇的條件——如果《離騷》還算相對篇幅長些的話(當然無法與荷馬《史詩》的篇幅匹比)。

大概作者也意識到了這些,故而緊接著,他提出了這樣的說法:“屈原故事可以視為一種獨特的史詩”。注意,這里所說,不是屈原的某篇詩歌作品,而是屈原故事——“他之獨一無二,不僅是被呈現為第一個中國偉大的詩人,而且圍繞其典范式的經歷匯集而成了一整個文集;還有更宏闊的相關知識傳統——無論是書寫的還是口傳的——明顯沿襲并超越了這一文集之所選所集而流傳下來?!盵1]406看來,作者的論點有所明確了,他不是就屈原的某一篇作品,劃定其為“史詩”作品,而是將其全部詩歌和其本人的身世經歷,以及更宏大的圍繞他的身世經歷和詩歌作品所產生的東西——歷史上(主要是西漢時代——“是西漢學者全然建構了‘屈原史詩’”,也應包括東漢)全部書寫的和口頭流傳的資料,完全超越文集本身了。這就把話題的內涵大大拓展了,話題的核心也不一致了——作者實際是在構造中國歷史上或中國詩歌史上的“屈原文化現象”——屈原本人的身世經歷和詩歌作品,加上當世和后代(主要是西漢)人們圍繞屈原其人及其作品所建造的“文化宏偉大廈”,作者將其命名為——“屈原史詩”。

也就是說,作者所要命名并探討的,并非屈原作品某篇(如《離騷》)是否屬于“史詩”?也不是屈原其人本身,是否創(chuàng)造了英雄行為,而是試圖通過“文化記憶”理論的描述和概括,梳理并組合出一個人為的文化現象——“在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先人的鏡照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認同:這位先人去今足夠久遠,他不為人知,只能在文化記憶中被創(chuàng)造,只能被賦予理想的而非現實的英雄力量,他經歷的英勇挫敗不是可憐的,而是悲劇性的,也是超越性的?!盵1]407看來,作者所要探索和命名的,并非屈原詩歌是否屬于“史詩”,也非屈原其人是否具有英雄行為,而是屈原的全部經歷和全部詩歌作品,以及后世人們對他的紀念、懷念、描述、歌頌、評論、研究的文字資料,構成了他在中國歷史上一個引人矚目的文化現象——這就是作者所謂的“文化記憶”,以及由“文化記憶”所生發(fā)的對屈原及其詩歌作品乃至屈原文化的理解、詮釋和闡發(fā)。作者自己是這樣解釋他的這一想法和做法的:“我認為漢代的屈原形象并非指向一個具體的歷史人物,更非指向所謂‘他的’作品的作者,而是一種合成文本的形構,其間銘刻了關于漢代‘文化記憶’充滿變遷的理念。這一構想(imaginaire)源自一系列的追憶,內容包括以下諸方面:楚國舊貴族階層的典范構想;對楚亡于秦的預見,同時伴隨后來秦朝瓦解的必然性;楚國的宗教、歷史和神話傳統;具象化的君臣關系模式;楚國的文學遺產;詩性的英雄向英雄化的詩人的轉變;以及經由劉安、司馬遷和劉向而逐漸形成的作者身份的理想,等等?!盵1]394可以看出,作者這是試圖通過“文化記憶”的理論和方法,追溯在漢代之前一位中國歷史上的偉大詩人,所走過的人生軌跡,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詩篇,所留下的英雄業(yè)績,到漢代,由西漢學者所匯集的全部文本和資料,匯聚成一部可彪炳史冊的“史詩”——這就是“屈原史詩”,這是宏大的、包含整個屈原時代到西漢(乃至東漢)的政治、歷史、經濟、文化、文學等的綜合集合體,由它們,組合成了作者特別賦予的概念——“屈原史詩”。筆者畢竟要問,這是否符合“史詩”的本身概念定義?這一切是“屈原史詩”所能涵蓋的嗎?用“史詩”的名詞涵蓋這一宏大的歷史與文化現象,合理嗎?合適嗎?

筆者發(fā)現,《表演與闡釋》一書附錄中,與柯馬丁合作的郭西安,在其撰寫的文章中有一段話,倒頗能啟發(fā)我們對柯馬丁撰寫《“文化記憶”與早期中國文學中的史詩——以屈原和〈離騷〉為例》一文的理解:“另一個更有趣的探討是柯馬丁對屈原和《離騷》的‘另類解讀’。他的問題意識并非加入‘屈原及其作品’的真?zhèn)握摖?而是從文化記憶與詩性構建的角度提出‘屈原話語’這一更為形態(tài)靈活、邊界含混的理念,將《離騷》的經典化與劉安、王襃、揚雄等人的詩學回應與隱性闡釋關聯起來分析?!痹诳埋R丁看來,“在漢代人的構想中,存在著某種共享的表達集合體?!薄坝嘘P屈原史詩性話語的形成,乃是出于一種合成文本、文本素材和文化記憶之間的互文性,這種互文性在《離騷》和其他文本之間,以及《離騷》自身之中都發(fā)揮著效用,這樣一套史詩性話語‘時代誤置式’地投射著漢帝國早期知識群體那表面系于過去,實則關乎當前的文化構想?!盵1]509讀了這段話,我們應該比較清楚作者柯馬丁的研究宗旨和寫作本意了,他并非將屈原創(chuàng)作的某一篇詩歌作品,定名為“史詩”,這恐怕不符合屈原詩歌作品本身——即便長詩《離騷》,也不切合“史詩”的定義;他也不是把屈原的全部作品合成一塊,定其名為“史詩”,這也不符合客觀事實;他是將所有包括《離騷》在內的屈原詩歌作品,和后代(主要是漢代)全部撰寫的涉及屈原及其詩歌乃至整個時代的政治和文化背景,包括贊頌的、記憶的、紀念的、傳略的、評論的、研究的,以及涉及戰(zhàn)國至兩漢時代歷史、文化等的所有文字資料,全部囊括在內,組成表達的總集合體,共同形成所謂“屈原史詩”,用“文化記憶”的理論和方法,做總體式的宏觀認識和體認,標之以歷史話語的模式,以至稱為中國文學史中的永久“史詩”。

可見,即便在柯馬丁自己看來,定屈原詩歌的任何一部作品為“史詩”,都是不恰當的,唯有將屈原的全部身世經歷、全部詩歌,以及兩漢時代及其前(包括宋玉、唐勒、景差等)的所有文字,都包括在內,組成文字表達的集合體,其間穿插詩性互文性,才能共同組成所謂的“屈原史詩”——即由整體的宏大屈原現象所形成的“文化記憶”的“史詩”模式。這就是說,柯馬丁也很明白,屈原的詩歌作品本身,不屬于“史詩”,不符合“史詩”的原定概念,他的“屈原史詩”實際提供的是這樣一種視野:它既包含原先的楚國貴族文化,這一文化如今隨著劉安及其宮廷而存續(xù),又容納了楚國的歷史、神話和宗教,這些元素分布在《楚辭》的不同部分之中??埋R丁認為,“屈原史詩”的形成乃是處于一種合成文本、文本素材庫和“文化記憶”之間的互文性,這種互文性在《離騷》和其他文本之間,以及《離騷》自身之中都發(fā)揮著效用。

由此,我們可以來看荷馬《史詩》與“屈原史詩”的聯系與區(qū)別了??埋R丁確立“屈原史詩”四字組合,顯然脫胎于荷馬《史詩》——由荷馬《史詩》啟發(fā),而創(chuàng)立了“屈原史詩”:兩者的前二字,同為有關系的作者或前提人物,兩者的后二字,同為“史詩”,雖然此《史詩》非彼“史詩”。我們說,荷馬《史詩》,毫無疑問,是由一位名為荷馬的作者,寫下了有關特洛伊戰(zhàn)爭的史詩,它篇幅宏大,場面宏偉,描寫細膩,全詩包括了《伊利亞特》與《奧德賽》兩大部分,詳細記錄描述了這場史無前例的戰(zhàn)爭,包含其間的戰(zhàn)爭經過和戰(zhàn)爭結束后的漫長游歷。當然,西方學術界至今對歷史上有無荷馬其人,尚有爭論,但基本可以確定的是,根據史書記載和特洛伊戰(zhàn)場歷史故址的考古發(fā)掘,能證明這場戰(zhàn)爭的基本真實性,因而也就可以確定荷馬其人的真實存在,以及《史詩》記錄的可靠性。由此,我們看“屈原史詩”,它的作者顯然不是屈原本人,因為屈原并非這個“屈原史詩”邏輯上的作者,它是包括屈原及其作品以及直至兩漢時代的文人學者,所有留傳下來(或不曾流傳至今)的文字的綜合表達集合體,它描述和記錄的是一個大時代特別的文化現象,這個文化現象所記錄和反映表現的,不僅僅是作為屈原單個詩人的某篇文學作品,而是一個綜合的時代的社會文化現象——以屈原為代表,以屈原作品為素材,圍繞屈原所產生的一系列紀念、歌頌、貶抑、研究的集合性綜合表述,透過它,作者試圖說明“文化記憶”在中國文學中所起到的作用,所產生的影響,所能引發(fā)后世人們啟迪的東西。由此,我們不能不說,總結和概括由這種“文化記憶”所得出的結論本身,可能會有其一定的意義,有它的特殊的價值,或至少可啟發(fā)我們后世讀者從中發(fā)掘其內在的社會和文化內涵,得知屈原及其作品的存在和流傳至少到兩漢時代,屬于一個非常值得引起重視的綜合文化現象,它不是孤立的和偶然的。但是,“屈原史詩”,它確實與荷馬《史詩》屬于兩回事,它們兩之間,沒有任何本質上的聯系,純粹同屬四個字組合,字面上有相似性而已。鑒于此,筆者以為,與其用“屈原史詩”作上述概括,不如用“屈原文化現象”更確切,更符合歷史史實,更能說明作者想要說清的問題。

我們再回到本文開頭所說。我們已指出了“楚辭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部史詩”這一說法,是謬誤的,那么,中華民族歷史上有沒有西方概念上的“史詩”作品呢?首先應該明確,我們沒有必要,也不需要,一定要按照西方的概念指向,盲目跟風,要求我們中國的東西,都要貼上西方的標簽,這是沒有意義的,也完全沒有必要。其次,實事求是地說,按既定的西方“史詩”的概念,我們中國早期有沒有“史詩”作品呢?可以肯定地說,有。首先,少數民族絕對有,上文已講到了,藏族《格薩爾王傳》、蒙古族《江格爾》、柯爾克孜族《瑪納斯》等,都是顯例。其次,漢族的早期詩歌作品《詩經》中也有,比較公認的,如大雅部分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④,這些詩篇,按“史詩”的概念判斷,它們所描寫的內容、性質及特征,與西方的“史詩”基本相仿,都是反映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事件或古代神話傳說,塑造著名的英雄形象,富有幻想或神話色彩,只是篇幅上,較之荷馬《史詩》小多了——它們屬于周人自敘開國的歷史,涉及了諸多歷史人物——《生民》寫后稷,《公劉》寫公劉,《綿》寫太王,《皇矣》寫王季,《大明》寫武王。這些被寫的人物,都是周代的開國偉大人物,是周先世具有史詩性質的半神半人英雄人物,他們的事跡,實際表現的就是周王朝的開創(chuàng)、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而他們半神半人的形象,無疑具有幻想與神話的成分,所以《詩經·大雅》的這五首詩篇,可以說屬于中國早期的“史詩”,但它們篇幅太小,和荷馬《史詩》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只能說是極度濃縮型的“史詩”。

由此,我們可以下結論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確有“史詩”,不僅少數民族有,漢族也有,但不是楚辭;說楚辭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部史詩”,肯定不正確;屈原詩歌為主體的楚辭,不是“史詩”,它們不屬于敘事詩,而是屬于抒情詩;“屈原史詩”,乃相對荷馬《史詩》而生,但兩者完全不相干;“屈原史詩”,不等于屈原創(chuàng)作“史詩”,更不等于屈原詩歌是“史詩”;“屈原史詩”,實際是綜合的歷史和時代文本集合體的“屈原文化現象”;“文化記憶”的理論,有助于我們對文學史或詩歌史上產生的文學和文化現象,作綜合的歷史追索和考察,但它不能代替我們對歷史上的文學人物和文學作品,作不符史實、不合邏輯的推理判斷。

注釋:

① 參見柯馬丁的《表演與闡釋——早期中國詩學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3年版??埋R丁系美國著名漢學家,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亞洲學講座教授,他在早期中國文學和比較古典學等領域,有著跨區(qū)域和跨學科的學術成就與國際影響。

② 參見《湖北日報》2022年8月3日,報載:“如果換一個角度,如同荷馬史詩一樣,以屈原為主要作者創(chuàng)作的《楚辭》,堪為中華民族的第一部史詩?!?/p>

③ 按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的說法,相對比較可靠的屈原作品,一般認為是《離騷》《天問》《九歌》《招魂》《哀郢》等,其他如《九章》,系西漢劉向編定,爭議較大,還有《大招》《遠游》《卜居》《漁父》等,難以定奪。班固《漢書·藝文志》載屈原作品為25篇。筆者以為,在沒有更確鑿的文獻資料和出土文物可以佐證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應該主要以司馬遷和班固的說法為據。

④ 有人認為,《詩經》中的“史詩”作品,還應包括《大雅·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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