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朦朧光亮里，空翠做著一個夢，夢見自己與兩個一大一小的女子行走于陌生地，大的二十歲左右，身材高挑，蓑蓑頭，小的十一二歲，細(xì)瘦，扎兩只馬尾，馬尾上系著紅綢蝴蝶。都是如花般的姑娘！空翠看不見自己的相貌和打扮，看不見自己的年齡?？沾湎耄何业哪挲g介于她倆之間吧，不到二十歲，衣著同她倆差不多吧，花襯衣，藍(lán)褲子，平絨鞋，絲光襪。這兩個女子，空翠跟她倆一路走著，熟悉，又不熟悉，一大一小都在日成小學(xué)讀過書，空翠認(rèn)識，從未同她倆說過話，夢里走在一起，就像多年要好的朋友，朦朧意識里，她和她們是陌生人，相識于夢境罷了，現(xiàn)實里，她不認(rèn)識她們！空翠曉得是個夢，繼續(xù)做下去，跟著她倆來到一口池塘，大的那個見一個男子在游泳，也要下塘游。她竟然帶了泳衣，看來是有備而來。池塘清而大，漂著水草?？沾錄]看見大女子怎樣換了泳衣，只看見她穿著件天藍(lán)泳衣，走到一塊青石上，撲通下了水，向著那男子游去。女子下水前，將隨身攜帶的一個包袱放在塘角，要小的看守。塘堤上來來往往的人，停步看一男一女游泳，空翠也看，看見他倆如自由穿梭的魚兒，表演著花樣游泳。不是表演給堤上人看的，是表演給對方看的?？沾淇匆娝麄z彼此表演著，彼此欣賞著，時不時用眼睛掃掃對面的塘角，東西還在那里，小的那個還在那里。大的這個在池塘里變著花樣游著，茂密的水草對她無絲毫影響，像一條美人魚，側(cè)身，翻身，仰身，雙腳倒立，騰空飛躍，她的觀眾是水里的男子，對手也是水里的男子，他們相互取悅，盡情表演。想不到她這么會游泳，可以去參加奧運(yùn)會的花樣游泳了！空翠這樣想時，眼睛又朝塘角掃了掃，小的那個不見了?？沾鋵⒆⒁饬Ψ旁趯γ嫣两?，望見一個穿白衫拄拐杖的老人拾起包袱正穿過池塘。空翠跟上去，在石梯口追上了順手牽羊者，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婆。老太婆把包袱還給空翠，拾級而上?？沾淇戳丝床痖_的包袱，發(fā)現(xiàn)里面的電池少了。老太婆已不見影子?？沾涫凹夁M(jìn)了老太婆的家門，聽見老太婆和她女兒說著話?？沾湔f少了東西，并說明電池要快遞給一個耳聾的老婦，少一節(jié)都不行。房間里的女子開始找電池，東一個抽屜西一個抽屜翻找?？沾浒雅咏o她的電池放進(jìn)包袱，發(fā)現(xiàn)有兩節(jié)是換過的?？沾鋵ε诱f：不是原裝電池，一點差錯都沒法用，這可是聾人用的。女子沒開腔，又打開抽屜，東一個西一個地翻找?？沾湎?，動作真快啊，老太婆還沒進(jìn)屋，就把一部分東西交給女子藏好了！空翠一邊看女子開抽屜翻抽屜，一邊看屋外的幾座房子。房子顯然是空的，空翠看中了房子的清靜和房外的一排綠樹，想在此住上幾天，來不及開口問，空翠就清醒了，不再迷迷糊糊。

空翠想，一個未完的夢！

守包袱的小女子去了哪里，空翠不曉得，游泳的大女子是否如愿，空翠不曉得，堤上觀看的人是否離去，空翠不曉得，房里的女子是否翻出調(diào)換的電池，空翠不曉得，綠蔭掩映的青瓦房是否有人住，自己是否可住上幾日，空翠也不曉得?？沾渲粫缘米约旱娜ヌ帲藭r，躺在一張寬一米，長兩米，高五十厘米的柏木床上，從夢里回到現(xiàn)實?；氐诫鼥V青光的陋室。夢醒，雨停，窗外，晨風(fēng)搖曳著花架上的兩盆小細(xì)竹。一天一夜的大雨，兩盆小細(xì)竹碧翠，往日的塵埃被雨水清洗得干干凈凈，不再渾濁、憔悴?？沾淞瞄_窗簾望著碧潤的小細(xì)竹，心想，人的心，也像這小細(xì)竹一樣，需要雨水清洗清洗，把積垢多日的渾濁、浮躁、塵埃清洗干凈，使其一塵不染，如雨后的竹一般蒼潤碧翠。有時，夢游也能清洗心上的塵埃，夢里的池塘、樹木、莊稼、草地、流水、坡地、青山，這些早已退出居住視線的景物，在夢里洗滌著我積滿塵埃的心?？沾湟贿呄胫贿呑窇泬衾锏木吧?，那口池塘，那排綠樹，多清潤??！那座老瓦房，雖說雜亂、陳舊，也泛著清潤之光！

雨啥時候停的，空翠不清楚，也許在她夢游的時候。雨是夜晚落下的，越落越大，伴著雷聲閃電。又一個夜晚降臨，空翠上床睡覺，還聽見雨聲如流，嘩嘩啦啦，晝夜不息?？沾渎犞曷暲茁?，看見閃電時不時照亮窗簾，心想，這哪是落雨啊，這是流雨！嘩啦嘩啦，雨流著流著，熱氣消退，房里生出清涼，穿一件輕薄連衣裙都出汗的身體有了清涼，即便穿上羽絨服，也受得住?？沾鋸奈唇?jīng)歷過這樣的秋天，十月了，穿件短袖衫還熱氣騰騰，雷聲比夏天還響亮，閃電比夏天還耀眼。往年這個時候，長袖連衣裙都穿不住了，辛丑年這個國慶長假，空翠那些好看的棉麻長袖連衣裙還掛在衣櫥里未動，她倒是想穿穿愉悅下自己，反常的天氣不允許，還得穿夏天的衣裙。

雨停了，清涼了，空翠想出門走走，像夢里那樣，去一個山清水秀、人煙稀少的地方，洗洗積了一個夏天的塵埃?？沾涞男男枰逑辞逑?，在一個遠(yuǎn)離塵囂的寂靜之地。

次日黃昏，空翠來到一座陌生小鎮(zhèn)。

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空翠入住的旅店，一樓餐廳，二樓三樓客房。她選擇的高層房間，開窗，峰巒疊翠，樓下，山溪流淌?？沾渖蠘沁M(jìn)房間休息了一陣，出旅店，在冷冷清清的街上逛了逛，吃完豆花飯，夜色籠罩。次日，睡到自然醒，天已大亮，梳洗完畢，空翠下樓，吃了碗旅店的素面，獨自閑逛，走著走著，看見不少人在一攤位前買月餅?？沾渫２?，望著擠在攤位前的背影，想中秋節(jié)都過完十多天了，還有月餅賣！空翠上前，想看看賣的何種月餅，若是有她喜歡吃的豆沙蛋黃，買上幾個。是冰糖芝麻月餅，二十元一斤。空翠想難得來，轉(zhuǎn)完回來再買，反正回來都要經(jīng)過這里?？沾淅^續(xù)閑逛，轉(zhuǎn)過街角，進(jìn)入另一條街，走了約百多步，一條小巷出現(xiàn)在眼前?？沾渫２?，小巷狹窄，高墻夾道。就是條陋巷！空翠望著空空的小巷想，不知為何，腦子里冒出劉禹錫的《陋室銘》，冒出孔子對顏回的贊美：“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空翠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思緒，常常信馬由韁離題萬里，暗想：一條普通的小巷，與劉禹錫與顏回有何關(guān)系！轉(zhuǎn)而又想，即便而今，居陋室居陋巷居僻靜地的，也不全都是平庸之人，也許住著繁華地沒有的不俗之人呃！空翠到一個地方，是個喜歡在陋巷小街僻靜處穿行的人，呆立著望了一會兒，邁向小巷。

轉(zhuǎn)過高墻，巷子消失。

這小巷并不是空翠想象的是條深巷，高墻下夾道外，另一重天地。出高墻，視野一下開闊，一條山路，向著前方延伸。山路上邊，隨地形排列著簡易房，如我們說的棚戶區(qū)，貧民窟；山路下邊，坡地、巉巖、山谷，山林?？沾渎缴铰飞?，一邊是破舊棚房，一邊是碧翠青山，驚喜道：沒想到啊，別有洞天啊，本想穿巷走近路去另一條街，沒想到走進(jìn)另一方人間！空翠看看路上邊的房子，又望望谷那邊的大山，心想：這里的人雖說住的不是高樓大廈，但開門可見山，日日可與青山對望，隔著高墻，隔著百余步夾道，便是另一片天地。空翠走著看著，想起那邊的熱鬧、這邊的清靜，心生喜悅。此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空翠原本打算爬爬山，獨自去山巔眺望、發(fā)呆，坐在樹下洗洗自己積滿塵埃的心，這塊坡地，這條山路，滿足了她的心愿，可眺望可發(fā)呆，滿山滿谷的碧翠，還可洗去心上的塵埃。

坡地上的房子，密集又獨立，一間一間的，門窗洞開，卻不見人影。人呢，人都去哪里了？空翠想上去看個究竟，又怕無故打擾人家。出門了，還是在屋里？門窗開著，應(yīng)該是在屋里，房子里住的都是本地人吧？留守老人？空翠走著看著想著，上下前后不見人影，倒是清靜，無人打擾她自由自在的漫步，獨享這方天地的翠潤?？粗鴿M坡滿山的碧翠，空翠想，照理說，十月草木應(yīng)是秋色了，這里還是春色，樹樹皆春色，一點秋色都不見！空翠想起春天她爬過的幾座滿是新綠的大山，眼前的綠，就是她春天爬過的幾座大山的綠——碧綠、翠潤，無渾濁，無塵埃，像是剛被一場山雨清洗過?？沾溆X得自己無意間闖進(jìn)來的這片天地奇特又奇妙，草木都不似高墻那邊的。空翠坐下來，面向山谷，眺望了一會兒谷那邊的大山，起身回返，走到賣月餅的攤位前，攤主正在收拾，說是賣完了，明早來?？沾渑c忙碌的攤主說話，得知他一年四季賣月餅為生，日日做三百個月餅，賣完收攤。空翠想，此鎮(zhèn)人的飲食獨特，不是中秋才賣月餅吃月餅，一年四季都可賣月餅吃月餅?？沾湎矏鄱股车包S、火腿月餅，中秋一過，蛋糕店超市就見不著月餅了。

女店主在門口做針線，看見空翠，問：“回來了？”

空翠進(jìn)門，低頭看了看店主手里的針線活，粗白布上一朵牡丹花繡了一半，夸獎道：“手真巧，我是做不來這些的！”

店主說：“簡單，沒事繡著耍，混混光陰?！?/p>

店主埋頭穿針引線，空翠看了一會兒，說：“我轉(zhuǎn)到街那邊的坡地，坡地上有房，房前有谷有山，景色怡人，你去過吧？”

店主手不停，說：“哦，你說的是碧色谷吧？那里住的都是修行的，我不咋去的?！?/p>

空翠想：難怪不見人影，原來是一塊修行之地！

店主問：“你晚上還住嗎？”

空翠說：“住，住呀。”

空翠想，再住一晚，下午去碧色谷看看，那里若有住的，就住那里去。

午覺起來，空翠又去了碧色谷，出高墻夾道的陋巷，滿眼碧色，空翠一下覺得神清氣爽。此時此刻，空翠深深感受到何為心曠神怡，覺得自己的皮膚、肌肉、筋骨、神經(jīng)正在蘇醒，五臟六腑正在歡笑，心上的渾濁和塵埃正在一點點消減。上午，空翠漫步碧色谷山路上，心里的渾濁和塵埃已經(jīng)減去不少，再過十天半個月，空翠相信自己一定有顆像碧色谷的草木一樣干干凈凈的心，那時，她踏進(jìn)城市，踏進(jìn)陋室，一顆久居浮華地的心，會像碧色谷一樣清澈、碧潤、一塵不染?？沾洳粊肀躺?，她的心也是靜寂、安寧、清明的，這么多年，日日夜夜，她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一個獨居的女人，年復(fù)一年獨自在寂寞、安靜中做著自己想做的事，不交際、不奉迎、不諂媚、不依附、不追逐、不迷失，身與心，在喧囂、浮躁、功利的城市，已經(jīng)夠干凈、清明了，空翠覺得還不夠，身在車來人往高樓重疊的城市，眼睛望不見地平線，耳朵躲不過各種吵鬧，雙腳逃不出堅硬的水泥地和蜘蛛網(wǎng)般的街道及公路，日子長了，空翠的心難免蒙上灰塵，難免像流經(jīng)城市的江河、飄過城市的空氣一樣，變得渾濁。如此，空翠需要離開居住地，去山高路窄的寂靜地，讓漫山的草木、清涼的山溪、清脆的鳥鳴洗洗自己的身心。有山有水有樹有草的寂靜地，不似她獨居陋室的寂靜地，此寂靜地，非彼寂靜地?？沾淙ゴ思澎o地，是為回到彼寂靜地更好地做自己，更好地在孤寂中自我完成。

上午洞開的門口，每扇盤坐著一個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個個安坐地上，呆呆地平視碧色谷，像是要將碧色谷看穿看透，又像是啥都沒看。空翠本想問問此地是否有客棧，她曉得有些修行之地是可以住客的，順著平行彎曲的山路走到山梁，沒看到有住宿的招牌，見修行者都在自家門洞前面對碧色谷目不斜視，不好上前打擾，來來回回走了七八遍，不想回旅店，繼續(xù)獨自溜達(dá)。又來來回回溜達(dá)了七八遍，空翠坐在路上，面朝一山碧翠，目不轉(zhuǎn)睛，有所思又無所思，漸漸，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

空翠像塊石頭一樣立在山路上，面對一山碧色、一谷清寂，不想轉(zhuǎn)動眼睛，不想起身離去，連動彈一下都不愿意，像一尊山石，一動不動，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若有若無的山色。

天色昏暗，空翠離開碧色谷，回旅店。店主在餐廳忙碌，空翠招呼了一聲，想問她碧色谷有無住宿，話到嘴邊，沒出口?？沾溥~步上樓，走了幾步，背后傳來詢問聲：“吃晚飯不？”

空翠停步，望著面前的樓梯，答：“吃，一碗豆花，一盤蓮花白。”

空翠繼續(xù)上樓，聽見店主高聲說：“好嘞，半個小時后下來?！?/p>

半個小時后，空翠下樓，女店主正在炒蓮花白?？沾湓诋?dāng)街的窗口坐下，看見女店主端著蓮花白和豆花走來。女店主放下手中的菜，轉(zhuǎn)身去廚房舀了碗白干飯端來，對空翠說：“不夠再添?！?/p>

這個大山里的清幽小鎮(zhèn)，春看杏花，秋賞彩林?？葱踊ǖ募竟?jié)早過，賞彩林的日子未到，游客稀少，住宿也便宜。空翠聽女店主說，看花看彩林的季節(jié)，要提前一個月預(yù)訂，晚了就沒房了，房價也不是現(xiàn)在的八十元，是它的四倍。女店主感嘆：“我們開店開館子的，就靠看花看葉的十多天掙點錢！”女店主忙完無事，坐在門口做著針線活與空翠閑聊。

“你來早了，看彩林，要下月中旬?！?/p>

空翠想說不是來看彩林的，出口卻是：“看彩林在碧色谷？”

“紅巖子?！?/p>

“紅巖子在哪里？”

“對面，山那邊?！迸曛魈а弁送謱γ?。

空翠也朝對面山上望了望，只見夜幕下的山峰，云霧彌漫，若有若無。

“碧色谷看不到彩林？”空翠想知道十月的碧色谷為啥還像春色一樣碧綠。

“碧色谷嘛，一年四季都是碧色的，要不咋叫碧色谷呢？碧色谷的樹碧色谷的草，為啥不老不黃，我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有仙氣，修行的這么說的?！?/p>

“修行的來你這兒吃飯嗎？”

“有來的，有不來的，碧色谷不是寺廟，都是個人來了就不想走，自愿在碧色谷隨便搭間屋住下的?！?/p>

難怪那些坡地上的房子，簡易、粗糙、參差不齊，啥材料都有，能住人，只要能遮風(fēng)擋雨。

空翠吃著想著，又問：“都是外地人？”

“你說的是碧色谷那些人吧，我也不大清楚，好像都是外地的，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p>

女店主手上那朵紅艷艷的牡丹，快繡完了，花瓣重重疊疊。

空翠吃完，女店主放下針線收拾碗筷，說：“下個月就要忙了，到時瞌睡都睡不醒，老公都要回來一起忙活，我姐姐也要來幫我忙活。”

空翠不再多問，心想，女店主的老公可能在外打工，忙碌時節(jié)回來。

次日，空翠下樓吃了碗素面回房，沒再出來。她泡了杯清茶，望著窗外的青峰，聽著窗下的流水，想這想那，思緒不由自主地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在外在家，白天黑夜，空翠常常沉浸于自己無邊無際的思緒。這個上午，她喝著茶，想自己為何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為何走進(jìn)了陋巷外的碧色谷？為何碧色谷的草木常年碧綠？為何那些修行者要在碧色谷過著苦行僧般的清苦日子？他們在住進(jìn)碧色谷前都有怎樣的人生？一起下車的那個旅人是否已離開？挨著坐了一天的車，誰也不開口說話，他也是出來清洗塵埃的嗎？女店主繡的牡丹花，布料棉線針法粗糙，無藝術(shù)感，不及外婆和四姐在白細(xì)布上用各色絲線繡出的柳枝、燕子、金魚、水草好看。這種粗糙的繡品不貴，好些餐館、好些人家的客廳掛著這樣的牡丹繡品，這個女店主的牡丹是繡來賣給人家的吧？說不定哪家館子、哪戶人家就掛著她無事時繡下的牡丹！這個小鎮(zhèn)為何一年四季都賣月餅？空翠這才想起把買月餅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了，想出門看看，又想快中午了，已經(jīng)收攤了。明早買吧！

胡思亂想著，一個上午過去，空翠下樓吃飯，看見剛才掠過她思緒的那個同車旅人出現(xiàn)，聽見他問女店主有啥招牌菜？空翠想，這個男人是個吃貨吧，走到哪里都想吃吃本地的特色菜吧?？沾渎犚娕曛髡f：“芋兒雞，砂鍋烏棒，都是我們的招牌菜?！睘醢艟褪菫豸~，形如棒，此地人取其形。男子去窗口的條桌坐下，女店主拿著菜譜跟來?！吧板仦醢?，味道好嗎？”男子接過菜譜問?？沾溥^來，到靠墻角的窗口坐下。女店主看了看空翠，對男子說；“那位大姐昨天吃過，你問問她就曉得好不好吃?！蹦凶涌粗沾?，認(rèn)出是昨天同車坐一起的，面對面隔著兩張條桌，說了聲“你好！”空翠回了聲“你好！”接著說：“味道不錯，不妨品嘗品嘗。”男子要了砂鍋烏棒、二兩泡酒。空翠要了昨天想吃沒吃的芋兒雞。

兩個人隔著條桌，說話等菜。

空翠看著男子旁邊裝得鼓鼓脹脹的戶外包，問道：“要走了？”

砂鍋烏棒上桌，男子拿起筷子，說：“不耍了，吃完飯就走?！?/p>

男子埋頭吃魚，空翠想問他去過碧色谷嗎？又想，他不一定像她一樣喜歡碧色谷，那地方雖說與小鎮(zhèn)一墻之隔，游人不易發(fā)現(xiàn)，像她這種喜歡走僻靜地穿陋巷步小街的旅客不多，大多喜愛熱鬧，喜愛寬敞明麗。芋兒雞上來，兩人隔著條桌吃自己的飯菜，不再說話。

男子飯畢，付錢后點燃一根煙，吐出兩口煙霧，問空翠：“你還要耍？”

“耍，好些地方都還沒去，就去碧色谷看了看。”

“碧色谷？我咋沒聽說過，遠(yuǎn)嗎？”

“不遠(yuǎn)。”

空翠想，這個男子果然不曉得碧色谷。

男子吃完煙，背起放在餐凳上的戶外包，說了聲“再見”，出了門。

隔著洞開的木窗戶，空翠望著男子遠(yuǎn)去的背影，想著和他同車同日來到這個小鎮(zhèn)，坐在一起未說一句話，卻在他離去前隔著餐桌東一句西一句沒話找話說。旅游，常常是同車的人下車后各奔東西，同在一個小鎮(zhèn)一個景區(qū)游玩，卻難得再遇見，空翠與這個男子再次相遇，也算稀奇。男子即將坐車離去，空翠不愿如此匆匆，想多去碧色谷走走看看。

接下來的幾天，空翠哪里也不去，只去碧色谷，有時與靜修者閑聊幾句，有時在山路上獨自漫步，有時呆坐山路上看山看樹看云。碧色谷的山好看，天也好看，云彩霞光隨陰晴變幻莫測。某日下午，空翠臨谷，呆坐至黃昏，感受著夜幕從天上降臨山谷的寂靜，頭頂?shù)脑茖酉駨埦薮蟮臐姙⒅聂~鱗畫，鋪向青峰聳立的天際，青峰與魚鱗云間，兩抹晚霞，讓暗淡的云層有了色彩，有了光亮。魚鱗云四周的天空灰白，唯有空翠頭上的天空鋪展著黑白鑲嵌的魚鱗云?？沾淇粗敝料脊庀в诎翟?，拿出手機(jī)，在記事本上寫下：

——歸于靜寂，如蒼穹之暮云，如暮云下之霞光。燃燒，以寧靜之光點亮夜色，融入夜色。你的生命，就是獨立于大地，安靜地與蒼穹對話，與自己對話。獨立塵囂，你，望見了遠(yuǎn)空的光亮，它，不會讓你追逐、迷失。你是你的光亮，你是你的蒼穹。

遇見靜修者，征得同意，空翠也進(jìn)他們的棚屋看看，有愿意，也有不愿意的?？沾溆鲆姷牡谝粋€靜修者，是個年輕漂亮氣質(zhì)佳的女子，交談幾句后，空翠提出去她屋里看看，女子爽快答應(yīng)了。后來，空翠又進(jìn)了幾個靜修者的小屋，性別年齡雖說不同，但各自搭建的棚屋，大小幾乎相同，簡陋幾乎相同，一張剛好放得下身體的小床，一條小巧的幾案，幾案與小床之間，剛好夠屋里的人行走，長五六步，寬一兩步，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簡陋得不能再簡陋，與其說是棚屋，不如說是地洞。這些異鄉(xiāng)的靜修者，成年累月住在里面，把棚戶當(dāng)家，把碧色谷當(dāng)故鄉(xiāng)。

空翠感嘆：我是做不到的，永遠(yuǎn)做不到，我這俗人，只能是碧色谷的匆匆過客！

出門前，空翠不是做了一個夢嗎？夢見與兩個一大一小的女子來到一口池塘，大的那個下塘去同塘里的男子游泳，小的那個守著路邊的包袱突然不見了，她跟蹤偷包袱的來到一偏僻處，走進(jìn)一座她年輕時常在鄉(xiāng)村看見的土墻瓦房，空翠沒想到夢境成為現(xiàn)實，遇見了夢里的瓦房。

那是空翠離開小鎮(zhèn)的頭天，天不亮她就醒了，閉眼躺了一陣，起床梳洗。燈下喝完一杯綠茶，房里的燈光已被天光籠罩?？沾渥咴谇寮诺慕稚希u月餅的正在擺攤，待擺好，空翠買了幾個，想著今天中午不回店吃飯了，就在碧色谷消磨時光?？沾湓诒躺鹊纳铰飞献邅碜呷ィ咧咧?，想過山梁那邊看看。日日來碧色谷，空翠每次轉(zhuǎn)到山梁這邊就返回，轉(zhuǎn)到陋巷那邊又返回，就這樣來來去去，反反復(fù)復(fù)，不厭其煩。這天，空翠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當(dāng)她再次回到山梁下，望了望上面的梁子，決定爬上去看看?？沾洳戎安輩采纳铰飞狭肆鹤?，見到梁子這邊與梁子那邊是不同的天地。梁子的坡地上，一塊茂盛的苕地，綠幽幽的，像空翠故鄉(xiāng)的苕地——消失的遠(yuǎn)去的記憶深處的苕地?？沾渥哌M(jìn)苕地中央，望見苕地下有座瓦房?？沾渥哌^苕地轉(zhuǎn)到房前，往洞開的木門望進(jìn)去，望見了夢里的那個婦人，婦人也望見了門口的空翠，平靜地問她做啥？空翠說不做啥，轉(zhuǎn)起耍。婦人不再言語，坐在一把朝門擺放的木椅上，埋頭做她的事?？沾滢D(zhuǎn)到屋當(dāng)頭，望見對面山塆里有排紅磚平房，平房前一排樹蔭蒼翠?？沾湎蛑h(yuǎn)處的平房走去，走到半路，看見一個男子立在樹蔭下，面色寧靜，有所思無所思的樣子?？沾湔J(rèn)出，這個男子，正是那個池塘里游泳的男子。他到這里來了？空翠問自己，那個同他一起游泳的大女子呢？去了哪里？還有那個不知去向的小女子，去了哪里？空翠想問夢里見過的男子：你的心渾濁嗎？你的心有塵埃嗎？你的心蒼茫嗎？

空翠看男子目中無人，沒問。從山塆那邊回來，空翠見那個男子還站在樹下，還是有所思無所思的樣子。

空翠返回瓦屋時，在門口站了站，望見屋里的婦人坐在木椅上睡著了。她看著熟睡的婦人，心里問道：你的心渾濁嗎？你的心有塵埃嗎？你的心蒼茫嗎？

回到碧色谷，空翠在晚霞的映照下遇見那個年輕貌美的靜修者，閑聊幾句后，她想問她：你的心渾濁嗎？你的心有塵埃嗎？你的心蒼茫嗎？

空翠沒問，沿著碧色谷的山路過陋巷過高墻回旅店。

空翠一路問自己：你的心渾濁嗎？你的心有塵埃嗎？你的心蒼茫嗎？

空翠想：碧色谷的靜修者，他們的心，與碧色谷一樣碧潤、清明吧？

責(zé)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