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娜
“1949年,我的父親、民樂家許光毅在我家上海嵩山路原國樂團體大同樂會處創(chuàng)辦了上海國樂進修室,特聘陸春齡先生擔任笛子教師。在父親的推薦下,我開始向陸先生學習笛子。當時陸先生二十九歲,我才九歲,學會的第一首樂曲就是《小放牛》,這是我與笛子、與民族音樂結(jié)緣的初始?!睍r隔數(shù)十年,當年過八十的許國屏再次飽滿嘹亮地吹完一曲《小放?!泛?,大家紛紛稱贊他依然氣韻充沛,他卻笑道:“我現(xiàn)在雖然滿口假牙,但一樣吹得響笛子。你們說我八十歲,我說自己二十歲!”
原來,早在2003年,許老就不幸罹患胃印戒細胞癌,“當時醫(yī)生講,這個病號稱‘癌中之王,因為他看我是懂科學的人,就直接跟我說了——大概只能活三個月?!敝v到這么沉重的話題,許國屏卻依然豁達爽朗,笑瞇瞇道:“但是我心里有精神支柱,有我想要完成的夢想——讓笛聲響徹祖國大地,所以呀,二十年過去了,我還在追夢的路上?!鄙锏囊坏来罂?,從此被許國屏看作一次新生,“所以我說我今年二十歲,今后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發(fā)明“魔笛”:
要用優(yōu)美的音樂陶冶孩子們的情操
許國屏是我國著名民族音樂大師許光毅之子,從小受家庭熏陶和民族音樂的感染,九歲起就師從著名笛子演奏家陸春齡先生,從此與笛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1956年,許國屏考取了由已故國家名譽主席宋慶齡創(chuàng)辦的中國福利會兒童藝術(shù)劇院,并兼任上海市少年宮笛子專業(yè)教師。
1957年10月8日,宋慶齡在上海寓所的草坪上舉行茶話會,歡迎印度尼西亞副總統(tǒng)穆罕默德·哈達博士和夫人及隨從來訪的高級官員,特地邀請了許國屏為外賓們演奏竹笛。“為表示歡迎及友好,我先用中國笛子演奏了《喜相逢》,再用印尼笛子演奏了一首印尼民間經(jīng)典作品,宋慶齡和外賓們聽了都很高興?!边@一次與宋慶齡的見面,也許是照亮許國屏“以民樂行公益”夢想的第一束光,因此直至如今他都記憶猶新:“我怎么會吹印尼作品呢?自然是陸春齡先生所教。當時陸先生剛隨中國青年藝術(shù)代表團回國,他從印尼學會了他們的民間笛子。我到上海民族樂器一廠仿制了一支印尼笛子,陸先生便教會了我演奏印尼民間樂曲?!毖莩鲑e主盡歡。之后,宋慶齡對他殷殷囑托:“要用優(yōu)美的音樂陶冶孩子們的情操;不僅要使孩子們了解西方音樂,還要了解東方音樂;要弘揚我們的民族音樂。”從此,許國屏便“記著一句話、拿著一根笛、騎著一輛車、帶著一個創(chuàng)新的腦子”,一輩子實踐著自己的承諾。
自20世紀七八十年代起,許國屏編寫笛子教材,深入學校、社區(qū),義務教授學生吹笛。后來,他又跋山涉水,五次前往革命老區(qū)大別山,三次遠赴內(nèi)蒙古、海南等地,普及民族音樂。有人計算,他前后的行程加起來有20多萬公里,這一系列“拯救傳統(tǒng)民樂”的行動,后來被媒體稱為“音樂長征”。退休后,許國屏也沒有停下他的笛聲與教學,在小區(qū)里創(chuàng)立了第一個老媽媽“童心”笛子隊,帶領(lǐng)退休老人、菜場商戶們一起感受笛聲的悠揚。
最神奇的是,這位搞民樂的藝術(shù)家,為了讓更多的孩子能夠接觸和愛上民樂,硬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發(fā)明家,以一己之力發(fā)明了“多功能笛”,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風靡全國,幾乎所有的在校學生都人手一支——那支潔白輕便、簡單易吹又可以千變?nèi)f化的小小“魔笛”,應該是很多80后首次接觸民族樂器的集體回憶吧。許國屏發(fā)明的“魔笛”由塑料制成 ,管身以六孔為基礎,另有五六種笛頭可以任意裝卸調(diào)換。而隨著轉(zhuǎn)動管身,簧片的振動方式不同,音色頓異,一根小小的笛子,可以瞬間變身豎笛、竹笛、椰笛、巴烏、簫、葫蘆絲、長笛等七種樂器。
說起來,“魔笛”的發(fā)明還源于許國屏的一腔愛國情?!爱敃r,日本的雅馬哈八孔豎笛進入中國市場,在日本賣100元,在中國只賣28元,很多學校的老師也覺得八孔笛比我們的六孔笛更科學,漸漸地,傳統(tǒng)竹笛就被取而代之了。”于是許國屏坐不住了 ,趕緊聯(lián)系了上海民族樂器廠,開始研發(fā)多功能笛。為了保證音準、音色,笛子的模具修改了很多次,終于成功研制出標準的多功能笛。后又改進數(shù)次,材質(zhì)從原先的半竹子半塑料,變成了全塑料,“好的竹笛要數(shù)百元,塑料笛只要40多元,我不要專利費,把笛子價格降下來,讓孩子們都買得起?!背杀镜?、功能多、易上手,加上許國屏自己編寫的專業(yè)教材“助攻”,“魔笛”很快在中小學的音樂課堂中推廣開來,由此帶來的民樂熱,正是許國屏發(fā)明“魔笛”的初心?!暗炎釉谖覈袛?shù)千年歷史,傳統(tǒng)的特色不能丟?!蹦贸鲭S身攜帶的多功能笛,許國屏即興吹奏了一曲《鷓鴣飛》,雖然是塑料材質(zhì),卻依然音色清亮,余韻悠長,“我這個是‘中華牌,‘爭氣笛?!?/p>
音樂長征:
民族音樂,屬于人民
有了自己的“中華牌爭氣笛”,又親自編寫了教材,孩子們也對這個中華傳統(tǒng)的民族樂器興致勃勃,可許國屏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沒有老師教?!爱敃r上海有十萬琴童,每年鋼琴考級的人數(shù)有兩萬多,可是笛子考級人數(shù)卻不足兩千,”許國屏至今還記得自己當年稍作調(diào)研后的震驚和擔憂:“學的人少,教的人更少,我深深感到這樣下去民樂的傳承就要后繼無人了!”
說到底,這樣的情況還是因為民樂式微,寶藏深藏卻無人欣賞,這令許國屏心焦又心痛。他自己雖然已經(jīng)把全部業(yè)余時間都投入到了進學校、進社區(qū)的普及工作中去,但畢竟一人之力有限,于是他做出一個決定——走遍祖國各地,去培養(yǎng)一批笛子老師?!拔铱梢越淌耍嗽俳淌吮闶前偃恕@樣一來,民樂普及必可燎原?!庇谑牵瑤е约喊l(fā)明的多功能笛,許國屏開始了他的“音樂長征”。從哈爾濱、沈陽到內(nèi)蒙古大草原,從桂林、昆明到福州、廈門,從井岡山到大別山,他在露天牧場、礦區(qū)、小山坡、醫(yī)院、學校演出并義務教學,嘗試在山區(qū)農(nóng)村開展民族器樂普及活動。在這場漫長的“長征”中,他最多在劇場為萬人演奏,最少為邊關(guān)的解放軍一人演奏,曾在黢黑的地下礦井為幾個井下工作的煤礦工人演奏、慰藉鄉(xiāng)思,也曾把巴士改裝成“流動的舞臺”,一路邊走邊演80多天,為無數(shù)人帶來歡樂……“他們從笛聲中感受到了快樂,我就很快樂?!痹S國屏篤信,文藝工作者心中要有兩個舞臺:小舞臺是音樂廳、大劇院,大舞臺是廣大山區(qū)、農(nóng)村、校園、社區(qū)。“這就是我從一個演奏者變成一個文藝志愿者的初衷——讓人民的音樂,回到人民中去?!?/p>
讓許國屏記憶最深刻的“舞臺”,是大別山中的一個小山坡。那一次,許國屏在大別山待了45天,白天教孩子們用笛子演奏當?shù)氐狞S梅戲及革命歌曲,晚上去當?shù)氐膸煼洞髮W培養(yǎng)音樂師范生?!坝幸惶煳绾笮菹ⅲ译S意坐在小山坡上吹《祖國,慈祥的母親》,對面是當?shù)氐募o念館,一曲吹完,我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不覺圍了幾十個孩子,一點聲音沒有,都靜悄悄坐著在聽笛。我那一瞬間的感覺就是:值了?!?/p>
當時,有個小女孩不停對他說:“再吹一個嘛”“再吹一個嘛”,許國屏便一曲接一曲,就在那個小山坡上,幕天席地,給孩子們開了一場獨特的演奏會?;氐缴虾#盏搅四莻€小女孩的來信:許老師,聽了你吹笛子,我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激動到不停流眼淚,我多想把眼淚流干,流成一條小河,用河水攔住你,不讓你走……收到信的許國屏也流下了感動的淚水?!斑@樣的事情很多很多,常讓我覺得,我在教別人、為別人奉獻真情,而他們又何嘗不是回饋了我更多真情,教會了我更多質(zhì)樸的人生道理呢。”
除了“音樂長征”,許國屏還在全國各地建立了20余個民樂教育實驗基地,先后舉辦過“藝苗新展”“新苗音樂會”等多場展演活動。他的學生中,既有4歲的幼兒園娃娃,也有88歲高齡的老媽媽,還有數(shù)萬名音樂教師?!斑@幾十年來,通過我直接教學的音樂教師作為‘二傳手,已在全國各地形成了百萬笛子大軍。不少小演奏員還進入了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深造,成為專業(yè)的演奏家了。” 而公益正是這樣一種傳遞火種的行為吧——縱然一燈如豆,但一燈傳百千燈,總有一天,冥者皆明,明終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