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佳,潘鏈鈺
(1.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2.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清季詩論家葉燮曾在《原詩》中曰:“自開辟以來,天地之大,古今之變,萬匯之賾,日星河岳,賦物象形,兵刑禮樂,飲食男女,于以發(fā)為文章,形為詩賦,其道萬千。余得以三語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盵1]118天地之大,古今之變,萬類之多,皆可形為詩賦,終因人為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葉燮認為,文之能明離不開理、事、情之三維。而此三維實需史心觀照與詩心雕磨,能為此者,杜甫可謂冠冕。可以說,古今之變,皆難脫溺老杜之手;賦物至巧,鮮能出于老杜之右。此其“詩史”之謂,實天地之心耳。
然而,古來注杜詩者皆言杜詩難讀。蓋因杜詩往往起承轉(zhuǎn)合之間,容納文字,鉤括筆法,影藏深敘。如《牽??椗芬辉?注詩者常言“此詩初讀后半甚悶”[2]913,又言杜詩難懂,實際懂則通矣。此乃事實?!稜颗?椗芬辉?的確初讀無甚深意,然細讀之,卻是老杜詩心剖照。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牽??椗吩娧萦沉硕鸥Φ娜齻€文化維度:一是借疑古求真表露渴求君臣恩義,二是假喻牛女意象以至顧慕盛漢風采,三是升夫婦之道至公私之格,首標性理先聲。
《紅樓夢》太虛幻境有一門聯(lián):假亦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其實,真假有無之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易經(jīng)》早有變易之道,這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特點。真者可以假,假者可以真,也在于觀照者的視域。時位不同,即使同一問題,其思其想自然也不同。譬如民俗,用杜甫的眼光與觀念看來,綿延數(shù)千年的七夕在真假之間即做了質(zhì)的轉(zhuǎn)換。
“牽??椗敝卤境錾裨?逐漸融合華夏民族的風土人情而演變?yōu)槠呦γ袼住F呦Ρ緦偬貏e。七夕在中國古代既是“情人節(jié)”,又是“女兒節(jié)”,還是“乞巧節(jié)”。尤其是當這種民俗節(jié)日上升為舉國矚目的“中式狂歡”時,其意義更顯別致。這在唐代,尤其是盛唐表現(xiàn)得極為突出。王建《宮詞一百首》曾云:“每年宮里穿針夜,敕賜諸親乞巧樓?!盵3]140由此可見唐代宮廷七夕節(jié)日之盛景?!稜颗?椗分?杜甫亦詳盡描述唐人的七夕風俗:“亭亭新妝立,龍駕具曾空。世人亦為爾,祈請走兒童。稱家隨豐儉,白屋達公宮。膳夫翊堂殿,鳴玉凄房櫳。曝衣遍天下,曳月?lián)P微風。蛛絲小人態(tài),曲綴瓜果中?!盵2]912不過,杜甫在此詩中一反常態(tài),將普天之下信眾心中“牛郎織女相會”之美好期許轉(zhuǎn)述為“萬古永相望,七夕誰見同”[2]912的科學事實,甚至略帶嘲諷地評曰:“神光意難候,此事終蒙朧。颯然精靈合,何必秋遂通?!盵2]912詩人將信奉千年的民俗傳統(tǒng)揭穿,用詩語警醒后世,意在辨假求真。杜甫辨假求真,既受到了變易之道的文化影響,也是老杜詩史求真之心的延伸,同時,還十分符合中唐以來疑古疑經(jīng)之風尚。
疑變,本是中唐文化的特征之一。中唐本有疑變風尚,此一時期產(chǎn)生疑變思潮,原因有二。一是安史之亂后,思想意識危機的出現(xiàn)導致禮求于野。二是《春秋》學的新變引領(lǐng)了經(jīng)學疑變大潮。安史之亂的鐵蹄不僅驚破了李唐君臣的溫柔舊鄉(xiāng),更是揭開了唐開國以來積累的諸多矛盾與思想危機。中唐士人面對的社會環(huán)境已然不同于明朗、昂揚的盛唐時期,士人的心態(tài)亦隨之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明顯呈現(xiàn)出從積極進取到沉郁悲愴的轉(zhuǎn)變軌跡。杜甫早年深受盛唐文化熏陶,志向遠大,希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4]65(《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然而,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杜甫卻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展現(xiàn)了戰(zhàn)亂中長安的破敗之狀,繼而以“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4]272(《春望》)道出其內(nèi)心無盡的憂思。滿腹憂愁的愛國志士自然懷抱一腔熱血以求報國,他們首要思考的問題是國何以至此。代宗時期的禮部侍郎楊綰試圖依古制,舉孝廉,希冀從改革科舉制度入手,改造岌岌可危的思想大廈;賈至則試圖從變更浮艷取士之風入手,改變亂世局面。然而,學者普遍感覺到末學馳騁,儒道不舉。憲宗時期,學者劉肅直言:“圣人遺訓,幾乎息矣”[5]7139。需要指出的是,劉肅所言乃是針對官學而來,事實上,佛教思維滲入中原文化之后,新興的治經(jīng)方式與思想早已出現(xiàn)。為了獲得認可和傳播,其必然會不斷地沖擊舊的思想與方式,疑與變自然成為題中之義,以星火燎原之勢迅速蔓延至整個文化思想領(lǐng)域。
思想危機與私學興盛導引的疑變風氣要獲得穩(wěn)固的地位,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在動亂之中合理地解決《春秋》所謂“尊王攘夷”的問題。憲宗時期,李肇所謂的“專門之學”,即以啖助、趙匡、陸淳為核心的中唐《春秋》新學便很好地回答了“王夷之難”。此一學派采用“信經(jīng)駁傳”的方式重賦《春秋》以新意,立忠為教,因史制經(jīng),以明王道,最關(guān)鍵的是重考“春秋三傳”得失,開啟疑古之風的大潮。當然,“春秋三傳”有得有失,也有不可盡信之處,其不可盡信之處,便容易成為疑古的根據(jù)。所謂“夫求事實當推理例,豈可獨以遠近為限”[6]20,即在占有材料大致相當?shù)那闆r下,應(yīng)充分發(fā)揮解經(jīng)者的主體意識和主觀能動性來認識和闡述事物。可以說,啖、趙、陸三人的解經(jīng)方式與大膽的懷疑精神,“顯然對中唐以下的疑古辨?zhèn)伍_了風氣之先”[7]795。杜甫身處盛中唐之際,自然以其善感靈心敏銳察覺到此一疑變思潮。何況杜甫本身就秉持“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2]498(《戲為六絕》)的精神開辟先河,以至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2]552(《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的果敢精神。杜甫以醇儒自居,雖在政治和經(jīng)學上沒有卓絕建樹,其疑古創(chuàng)變之心卻昭然于詩文之上。對此,前人早有總結(jié)。宋初詩人王禹偁即說:“子美集開詩世界”[8]737。今人韓成武認為,杜甫詩歌極富創(chuàng)新精神,創(chuàng)舉之一便是“變先前詩歌的以抒情為主轉(zhuǎn)而成為以敘事為主,變先前詩歌的歌唱理想而成為描寫實際人生”[9]48。恰如胡適談及天寶前后的文學差異時指出,安史之亂前的文學是抒情的、浪漫的、淺薄的,而安史之亂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特征是寫實的、愁苦的,“這個時代的創(chuàng)始人與最偉大的代表是杜甫”[10]169??梢?杜甫對于詩文創(chuàng)變既是天賦之能,也是順勢而為。
杜甫懷疑民俗,點破民俗之假,恢復民眾對信仰的理性追求,既受時代感召,也是自身創(chuàng)變之能。所以,七夕與牽??椗掠诙鸥Χ?不過是以真辨假。其目的在于求真。然而,牽??椗m為神話,卻符合杜甫當時作詩之心境,否則,杜甫何以于詩尾之處多發(fā)議論?從理性和科學的角度而言,牽牛與織女雖相隔萬里,永無會面之期,但即便如此,二人也至少同心,“同心”是其堅守愛情與誓言的重要保障。然而,杜甫面臨的現(xiàn)實卻是,曾經(jīng)同心的君臣,一旦遭遇小人從中作梗,后果便是“明明君臣契,咫尺或未容”。且看《牽??椗吩娮髦尘?即可明白杜甫內(nèi)心的怨恨與無奈。唐肅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六月,因房琯牽連,杜甫由左拾遺之職被貶為華州(今陜西華縣)司功參軍。后從秦州至夔州,于七夕作此詩。《牽??椗吩姳阕饔诜楷g被貶而杜甫上書直諫亦受牽連之后。房琯正直,在玄宗幸蜀期間制定了諸王分鎮(zhèn)之策,致使安祿山生畏:“吾不得天下矣,非琯無能畫此計者。”[11]92肅宗也因房琯能直諫而頗重之。然而,處于新舊皇權(quán)交替之際的房琯未能幸免于權(quán)謀之爭,終因誣告而罷相。杜甫因與房琯有布衣之交,上書直諫而觸怒肅宗。因宰相張鎬疏救,才得幸免一劫?!缎绿茣纷鞫鸥?節(jié)選的是杜甫自述的《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應(yīng)是可信之言。那么,杜甫的確是“文死諫”的代表。杜甫之所以此般直諫,大抵是遵從內(nèi)心的體現(xiàn)。
房琯終究是玄宗與肅宗皇權(quán)之爭的犧牲品,由之牽連杜甫。杜甫被貶,窮困之際,于七夕之夜寫就《牽牛織女》,在詩尾依舊對此事憤憤不已。對此,很多學者認為,杜甫乃是言君子進身之道云云。首先,杜甫還是表達了憤恨,且直指皇帝?!稜颗?椗分员徽J為“后半部分甚悶”,原因之一正是這首詩在表達層面存在極大的跳躍和脫節(jié)。從“牽牛出河西,織女處其東”到“雖無姑舅事,敢昧織作功”,分明是只談牽牛織女的神話傳說,此后,卻筆鋒一轉(zhuǎn),直指“明明君臣契,咫尺或未容”的君臣關(guān)系。這將引致讀者初讀時的不解。讀老杜之詩,一切還都要從“詩史”這一稱謂洞見。杜甫前稱織女,乃是沿用了先秦以來傳統(tǒng)的“君夫臣婦”之比。在這首詩中,“臣婦”既是房琯也是老杜自己之喻;“嗟汝未嫁女”暗指房、杜于國禍戰(zhàn)亂之中依舊忠心不改,不仕亂臣賊子;“秉心郁忡忡”明言房、杜二人事君忠正;房、杜二人如同織錦賢妻,嚴于律己而勞于織事,只為輔助帝王,正如“防身動如律,竭力機杼中”。然而,至德二載(公元757年)的琴工之事因牽扯前朝黨派之爭,導致肅宗震怒,因而罷房貶杜。杜甫為此憤恨不已,繼而發(fā)出了“明明君臣契,咫尺或未容”的吶喊。此時,杜甫為房琯和自己的遭遇無比委屈,明明君臣之間可以默契配合,然而,為何些許小事都無法得到皇帝的寬容?“咫尺或未容”即印證了杜甫在《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中“覬望陛下棄細錄大”[12]4122之語。接下來,作為左拾遺的杜甫再次出言諷諫君主:“義無棄禮法,恩始夫婦恭。小大有佳期,戒之在至公?!倍鸥φJ為,禮法之外不應(yīng)拋棄情義,即使夫婦之間也須互相恭敬,才能長久恩愛。事情要分大小衡量,秉持公正才能深得民心。否則,一旦失去公正,“方圓茍齟齬”,導致邪而侵正,那么,后果只能是“丈夫多英雄”。應(yīng)該說,這樣的諷諫之語確屬振聾發(fā)聵之聲。杜甫被后世稱為醇儒,而房琯在杜甫的心中也是醇儒,房琯之事必然引起杜甫的戚戚之心,乃至惺惺相惜,不能自已。即使房琯去世,杜甫依舊堅守著自己的想法與初心。在《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中,杜甫哭道:“公初罷任,人實切齒。甫也備位此官,蓋薄劣耳;見時危急,敢愛身死?君何不聞,刑欲加矣;伏奏無成,終身愧恥?!盵12]4131杜甫初心不改,直言不諱,可見其忠貞之志。然而,帝王權(quán)謀與宦海恩怨不會因個人之情而更改。直至房琯去世,杜甫再未重回高位,終其一生未能施展“再使風俗淳”的偉大抱負。
在公路施工安全事故的發(fā)生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施工中的各類因素都可能引發(fā)安全事故,本文分析的安全事故形成原因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杜甫《牽??椗吩娂词录茨?多有敘論。其緣起是點破七夕民俗,其意在辨求真假,而其核心卻在因疑生怨。怨,先秦即有,乃是上古一脈相承的詩歌表達方式。杜甫此詩之怨以一種直馳文意的方式縱橫而來,于真假之辨與君臣恩棄之間頗具深意。人言老杜難懂,此詩即為一例。明悉真假之辨的深層含義,是讀懂《牽??椗吩姷牡谝粋€維度。
杜詩以“史”垂范,“史”對“真”自然有著不懈追求。文學之“真”既可以是事實之真,也可以是情感之真。文學中的歷史洞見,還秉持著審美大纛,達到詩與史的和諧統(tǒng)一。杜甫既稱“詩史”,又飽含忠君愛國之義,其詩絕非淺泛之談。若以淺泛之辭理解杜甫的“反常”詩語,即是對老杜的誤解,對詩史的誤解??梢哉f,杜甫作《牽??椗纺艘砸擅袼诪榘l(fā)端,進而譎諫君臣之義,然而,其情感根由卻不止于疑民俗、諫恩義。特殊時代的特殊意象造就了特殊的情感內(nèi)涵,杜甫此詩即欲從牛女(即牛郎、織女)象喻出發(fā),經(jīng)由李楊(即李隆基、楊玉環(huán))愛情演化,結(jié)合天時地利,終歸入慕漢之嘆。
反者道之動。杜甫反感七夕,皆因七夕于之前的盛世之中別有內(nèi)涵。盛唐帝王對七夕之重乃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聯(lián)想前情后事,杜甫不免想到馬嵬事變的主角。晚唐李商隱曾在《馬嵬二首》(其一)中寫下:“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盵13]111,以昔日浪漫與如今倉皇為對比,形成歷史內(nèi)容與文學意蘊的完美結(jié)合,情境悠遠又發(fā)人深省。李商隱所言到底是歷史真實還是藝術(shù)想象,目前無人能夠確切回答。然而,將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的愛情比附于牛郎與織女,卻在唐以來的文學史中屢屢可見。馬嵬之變后,李楊二人之間的愛情逐漸成為世人樂道的話題,談及該話題的詩文數(shù)量不少,佼佼者如《長恨歌》《梧桐雨》《長生殿》等。有趣的是,大部分談及李楊愛情的作品都將二人之間愛情盟誓的時間背景指向七夕之夜,恰如白居易《長恨歌》中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一句。由此,由牛郎織女的愛情傳說推演而出的節(jié)日——七夕,便被多賦予了一重文化內(nèi)涵。
五代后周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事》便有相關(guān)記載:“帝與貴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華清宮游宴。時宮女輩陳瓜花酒饌列于庭中,求恩于牽牛、織女星也”[14]38,“宮中以錦結(jié)成樓殿,高百尺,上可以勝數(shù)十人,陳以瓜果、酒炙,設(shè)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嬪妃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過者為得巧之候”[14]50。當然,《開元天寶遺事》的敘述不免帶有野史傳說的屬性,很難由此確證李楊二人曾在七夕之夜“密相誓心”。但可以肯定的是,七夕在盛唐時期是一個極為隆重的節(jié)日,且在此后很長時間內(nèi)地位不減。宋代孟元老曾在《東京夢華錄》中描繪了京師七夕的盛況:“貴家多結(jié)彩樓于庭,謂之‘乞巧樓’,鋪陳磨和樂、花瓜、酒炙、筆硯、針線,或兒童裁詩,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謂之‘乞巧’……”[15]152根據(jù)這樣的記載,如果從“理解同情”的角度認為李楊曾在七夕之夜暗許誓盟,也符合今人的浪漫情懷。整體而言,李楊之間是否真正存在七夕之夜密相誓心之事已無可考,但經(jīng)由文人的傳說與敘述,李楊與牛女的象喻對應(yīng)已然確切生成。
據(jù)《全唐詩》,在盛唐之時,直接描述七夕的詩歌只有五首,均無涉李楊之喻。到了中晚唐,以李楊與牛女作對應(yīng)之象喻的敘述卻得到了明顯的發(fā)展?,F(xiàn)今可考的中晚唐七夕詩共41首,其中11首以牛女喻李楊。比如,杜甫的《牽??椗方杵呦颗?椗掳抵妇级Y法;韋應(yīng)物的《七夕》,“臨歡定不住,當為何所牽”[16]1994大抵話中有話;白居易的《七夕》,“幾許歡情與離恨”[16]5290一句尤有《長恨歌》之余味;王涯的《宮詞三十首》(存二十七首),“欲得君王回一顧,爭扶玉輦下金階”[16]3887直指李楊舊事;李商隱的《碧城三首》(其三),“武皇內(nèi)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16]6219直揭李楊之事世人皆知……即使不能全然判定上述牛女之論均為李楊之喻,但至少可以說明,“牛女—李楊”之象喻對應(yīng)是客觀存在的。當一種典型的象喻對應(yīng)生成之后,文化層面上的代指、暗示與明言就相差無幾了。因此,借由七夕“牛女”以說往昔“李楊”便成了一種文約。
自盛唐伊始,“牛女—李楊”之象喻文約的內(nèi)涵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有著峰回路轉(zhuǎn)之勢。關(guān)于李楊愛情,世人評價褒貶不一。杜甫曾以“褒妲”(即褒姒和妲己)譬喻楊妃。在《北征》詩中,杜甫道:“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葅醢,同惡隨蕩析。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富戈悓④?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園陵固有神,掃灑數(shù)不缺?;突吞跇I(yè),樹立甚宏達?!盵16]2275其中,“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一句暗指楊妃乃不言自明。作為一位忠君愛國的士大夫,杜甫將楊妃等同于使西周覆亡的褒姒和使殷商滅亡的妲己,視楊妃之榮辱生死為唐朝盛衰的標志。
杜甫將此種情緒直接付諸詠史的同時,借助了牛女的文約之能。在中唐普遍歌頌牛女暗喻李楊的風氣中,他卻以一種高屋建瓴的姿態(tài)首沖牛女之弊,大抵由此暗詆李楊愛情之失。事實上,中唐的社會環(huán)境與士人心態(tài)導致世人普遍偏向于歌頌李楊愛情。對此,有學者指出:“安史之亂后,唐王朝面臨著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quán)等各種現(xiàn)實問題,邊塞問題日益嚴重。出于對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中唐人民愈來愈懷念開天時代的統(tǒng)一、強盛與繁榮,在社會各階層中形成了普遍愛談?wù)撻_天遺事的社會風氣”[17]73-74。無疑,杜甫自然也懷念開元、天寶之際的往昔繁榮,然而,于他而言,面對眼前的社會現(xiàn)況,進一步謀思如今破敗局面的原因何在更為重要。因此,若杜甫恰于七夕之際仰看天際銀河,見牛、女二星閃閃發(fā)光之景,如何能不由此及彼,運文思以遣胸懷?
以《天河》為例:
常時任顯晦,秋至最分明。
縱被微云掩,終能永夜清。
含星動雙闕,伴月落邊城。
牛女年年度,何曾風浪生。[2]334-335
詩中,杜甫似想詰問:牛女尚且在相會之期不曾生出風浪,更不至動搖天河根本,然而,為何李楊之戀風波頻頻,乃至最終動搖了大唐江山?詩人似乎在極細微的詩歌天地中多次轉(zhuǎn)換時空,乃至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連串的想象:由李楊想到牛女,由牛女想到天河,以天上之河對應(yīng)地上之漢水,由漢水想到大漢;由大漢之強想起如今中唐之弱。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似乎在這樣的詰問之中,一條明顯的象喻體系鏈已然生成:
李楊—牛女—天河—漢水—大漢—衰唐—慕漢
可見,杜甫的終極深思乃是“慕漢”(即顧慕強漢風采),由此感慨大唐之衰。杜甫細數(shù)秦州風物,其直接目的應(yīng)是見今思古。因為古秦州在漢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設(shè)為天水郡,于是,遙想漢武帝之雄才大略與武功之盛自然成了杜甫追思之事。衰唐與強漢之對比,今昔之不同均對杜甫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之所以要如此細究杜甫秦州之跡,目的是為再一次證明上文論及的牛女—李楊象喻體系。
由此看來,應(yīng)時之“七夕”與應(yīng)地之“天河”對應(yīng)杜甫心中的李楊之喻與慕漢之情,凡此種種在詩人心中融為一體。于是,觸景傷懷之際,杜甫放大了其對民俗昏昧之反感,繼而上升至對家國過往之反思,疑變遂成為反俗的題中之義。這是杜甫作《牽??椗吩姷那楦懈?。
《牽牛織女》詩后半部分甚悶,“防身動如律,竭力機杼中”“義無棄禮法,恩始夫婦恭”云云,不似唐詩之風情神韻。究其原因,實則有二。一是從敘事突轉(zhuǎn)入議論,實乃以議論為詩之體,暨現(xiàn)宋詩雛形。前人關(guān)于杜詩之體的影響和價值多有高見,此不贅述。二是詩尾之議論,除卻怨之表露、諷諫君主之外,更是深思文化,以致窺見理學端倪。理學本發(fā)于北宋,成熟于南宋,何以杜甫之詩能發(fā)理學由蘗?
唐宋變革,尤其是中唐至北宋的文化轉(zhuǎn)型已經(jīng)得到學界共識。唐型文化與宋型文化是明分暗合的兩種形態(tài)。換而言之,宋型文化的成形與成熟離不開唐型文化的塑造與涵養(yǎng)。無論是儒學思想與治經(jīng)方式,還是文學脈絡(luò)與詩論主張,宋代文學與文化的內(nèi)在思理均與唐型文化一脈相承。北宋年間,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相繼登場,這標志著宋代詩學幾近成熟。然而,宋代詩學在成熟之前也經(jīng)歷了摸索和探究的過程。宋初效仿白居易,稱為“白體”,爾后吸收韓愈奇崛之氣,已開尚奇之風。事實上,韓、白二體源于杜甫,王、蘇、黃三家亦多承襲杜甫,江西詩派尊奉“一祖三宗”,其祖也是杜甫。宋代之后,杜詩逐漸成為唐代詩格的最高代表之一。以此立論,若說杜甫是中唐至北宋詩學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人物,應(yīng)該是可以成立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文”的涵蓋是十分廣泛的,詩與文難分彼此,經(jīng)學、儒術(shù)、政治、哲學亦往往融合為一。此處不妨大膽假設(shè):中唐至北宋的思想變革逐步創(chuàng)生理學思想,除卻中唐的韓愈、李翱與北宋諸子之功,他們共同尊奉的杜甫是否也有關(guān)涉?這樣的假設(shè)并非毫無根據(jù)。
首先,北宋的儒學復興與尊杜思潮幾乎處于同一時期。宋代詩文與唐代詩文的一大差別在于,宋代詩文肩負著極為強烈的道德意識與教化使命?!拔呐c道俱”成為宋代士大夫的立身使命。在這樣特殊的思想氛圍之中,杜詩極為強烈的悲憫精神、民胞物與的博大胸懷、以詩為史的實踐氣魄自然使其脫穎而出,成為詩法之典范。何況杜甫本以醇儒自居而功求致君,立志復興儒學,重視自身道德修養(yǎng)……凡此種種引致杜甫成為北宋楷模便是水到渠成的。于崇道角度而言,宋人之所以先韓后杜,是因為杜甫“號專雄歌詩,道未極渾備”,而韓愈與柳宗元的特點則在于“大吐古人之文,其言與仁義相華實而不雜”[19]17。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相較杜之含蓄,韓、柳之直露已逐漸不符于宋人的思理。杜甫之深厚含蓄、頗重人倫,尤其是其獨得的“詩史”之心頗得歐陽修與蘇軾的認同,連理學家也傾心于此。關(guān)于詩之能史,史以正事,北宋理學家邵雍作《詩史吟》:“可以辯庶政,可以齊黎民??梢允鲎婵?可以訓子孫??梢宰鹑f乘,可以嚴三軍??梢赃M諷諫,可以揚功勛。可以移風俗,可以厚人倫。可以美教化,可以和疏親。可以正夫婦,可以明君臣。可以贊天地,可以感鬼神。規(guī)人何切切,誨人何諄諄。送人何戀戀,贈人何勤勤。”[20]373該詩中所述的詩之功能,均可以在杜甫詩中找到痕跡。南宋理學家朱熹亦精心鉆研杜詩。雖然,朱熹認為:“杜甫夔州以前詩佳,夔州以后自出規(guī)模,不可學”[21]3324,而黃庭堅則認為,杜甫夔州以后詩“不煩繩削而自合”[22]248,二人意見看似向左,但只稍稍細究二人言論之出發(fā)點便知,二論殊途同歸于守至高之理。朱熹對杜詩之深熟與了悟,可見一斑。
其次,宋代理學的發(fā)生,其動源之一便是“孟子升格運動”。徐洪興在《唐宋間的孟子升格運動》一文中指出,中晚唐是“孟子升格”的濫觴期,北宋熙、豐前后為勃興期,南宋中葉及稍后完成。[23]102這場運動正是始于中唐與杜甫同任禮部侍郎的楊綰。據(jù)《唐會要》記載,寶應(yīng)二年(公元763年),楊綰上《條奏貢舉疏》時已稱謂“孔孟之道”。同年七月,楊綰請求升《孟子》為經(jīng)。杜甫與楊綰同時,豈無同感?至有宋一代,孟子的地位更是“步步高升”:先是被確立為道統(tǒng)唯一的傳人,后又受封襲爵,配享孔廟,繼而立于學官,合入“四書”。北宋以來,釋《孟子》之作蔚為大觀。在整個孟子升格運動中,王安石是第一功臣?!八杖裟芨Q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24]245(《奉酬永叔見贈》),王安石一語道破了孟子在其心中的至高地位。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在極度推崇孟子的同時,亦將杜甫的詩文思想推至極高。這不能說僅僅是一種巧合。
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王安石作《杜甫畫像》詩:
“吾觀少陵詩,為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不稠。丑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後,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死所羞。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盵24]91
在新學領(lǐng)袖王安石看來,杜甫與孟子思想多有吻合,其共通之處裨益于教。于是,王安石才會孟、杜并舉。孟子思想在宋代大放異彩,究其根源在于其對理的追求遠勝諸儒。理學追求的天人之道在孟子處均可找到理論依據(jù)。愛民、忠正、崇恩、重義、天理、人欲等命題亦可在孟子處得以發(fā)揚。然而,這些思想范疇實則早已出現(xiàn)于杜甫的詩文思想之中。兩宋之際,黃徹在《溪詩話》中道:“《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余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杜陵‘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胡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寄柏學士》云‘幾時高議排君門,各使蒼生有環(huán)堵’,‘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廣大,異夫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盵25]347可見,杜甫與孟子之間的“雷同”絕非偶然,而是文人志士的普遍認知。
細審《牽??椗芬辉?杜甫至少探討了三種關(guān)系:“防身動如律,竭力機杼中。雖無姑舅事,敢昧織作功”乃言夫妻;“明明君臣契,咫尺或未容。義無棄禮法,恩始夫婦恭”明指君臣;“小大有佳期,戒之在至公。方圓茍齟齬,丈夫多英雄”談及公私。夫妻、君臣、公私合而為一,即是“性”。此“性”即“人性”。人性思想和人性之上建構(gòu)的政治思想乃是原始儒家思想之兩大骨干。原始儒家人性思想的核心內(nèi)涵有三:一是人性源于天道,二是人性本為善(即人人生而能有惻隱之心),三是人性普遍平等(即喜怒哀樂人皆有之)。原初的儒家人性思想至孟子處發(fā)展至高峰,即惻隱之心為仁。至漢代董仲舒,所謂天有善惡,人性混雜,原初儒家的人性思想陡然斷裂。直到杜甫,原初儒家的人性思想才得以續(xù)接。杜甫對孟子惻隱之心的思想作出了延伸與發(fā)展,他甚至認為,惻隱之心是仁政之根本。(1)參考鄧小軍《杜甫是唐代儒學復興運動的孤明先發(fā)者》(《杜甫研究學刊》1990年第4期)、《杜甫:儒學復興運動的先聲》(《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3期)、《杜甫與儒家的人性思想和政治思想》(《杜甫研究學刊》1991年第4期)等論文。值得注意的是,隋唐兩代之儒如王通、韓愈、李翱者皆未曾關(guān)注這一現(xiàn)象。在杜甫看來,借由惻隱之心的感發(fā),君臣之間要重修德以互助,即“君臣重修德,猶足見時和”[2]690(《傷春五首》(其五));夫妻之間要相顧相助,恰如“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2]148(《月夜》),伉儷之情尤顯可貴;公私之間要權(quán)衡把握,所謂“高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2]721(《題桃樹》)。杜甫之思想最終達到了民胞物與、萬類含情的至仁之境,實開陸王心學之先聲。
在《牽??椗分?杜甫思考的“夫妻”“君臣”“公私”之道即是人性最為基本的三個維度。三者其實是一而三、三而一的,最終落腳于對“天命之性”的探討??v觀杜甫的一生,其思想之終極追求無非是君正臣賢、夫妻和諧、公私有度,不如此則無法“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杜甫所關(guān)注的一切理、一切事、一切情都與常情常理緊密相關(guān),即實現(xiàn)人人安樂、國富民強的社會理想。若要達到此種胸懷與境界,非置于性理角度不可。顯然,杜甫正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從性理的角度去思考普天之下的三個人性問題,希冀以一種吶喊的方式喚醒更多的有識之士,繼而帶動文化思潮的轉(zhuǎn)型。杜甫提及的人性三個維度,事實上也成了此后理學關(guān)注的焦點。早期理學家如北宋五子,他們從“心性”問題入手,試圖賦予“性”以超越性和道德性,使之有別于佛教之“空”與儒學之“有”?!靶浴钡谋驹丛凇叭省?從“仁”出發(fā),知“性”且行“性”,其實就是對外在之理的一種把握。從邵雍之性與氣到二程之天理同一,性即理,即仁。由此,理學實現(xiàn)了儒家價值觀念的形而上學化。從后歷史的視域來看,從杜甫之思到北宋理學之發(fā)展,中間的韓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更多的是從文化的角度對哲學、政治、思想、文學等領(lǐng)域的一種顛覆與治療?!绊n柳元白等有識之士,面對中唐之病,試圖以文學為刀,先以道統(tǒng)重構(gòu)更植儒學骨髓,再以復古歸質(zhì)修復思潮肌理,終以子學之興振奮文壇精神?!盵26]103當然,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苦心療救意識、以理求仁的先鋒觀念及發(fā)愿普渡的精神,自偉大而忠貞的詩人杜甫便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