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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歷史散文的智性突破
——兼論中國當代散文的歷史敘事

2023-08-21 02:54:11吳青科袁勇麟
關鍵詞:智性散文歷史

吳青科,袁勇麟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7)

“智性”在當代散文中主要體現為一種文學價值趨向,其基本內涵有“知識與趣味”兼具的意味,具有一定的哲學意蘊,體現出一種“智的價值”(1)陳劍暉:《論中國現代智性散文》,《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9期,第147頁。?!爸切浴备拍钭鳛楫敶⑽睦碚摰靡灾厣?,一個重要的機緣是基于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具體批評。孫紹振在評價南帆散文特征時談道:“在現當代散文中,藝術積累最為豐厚的是,敘事、抒情和幽默,但是南帆卻離開了當前散文駕輕就熟的一切,超越情感和調侃,炫示他的智性的紛繁和深邃,作智性的探索?!薄八娜刻攸c明顯有異于審美,我們禁不住要以‘審智’來為它命名?!薄啊畬徶恰煌趯徝乐幨牵核⒉灰蕾囉诟星?,而是訴諸于智性,從感覺世界作智性的、原生性的命名?!?2)孫紹振:《當代智性散文的局限和南帆的突破》,《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3期,第65頁?!爸袊缹W的發(fā)展有其自身的自主性與合理性”(3)邢研、朱立元:《試論中國當代美學的“缺席”問題》,《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第43頁。,孫紹振將“審智”概念置于中國當代美學理論的自洽性體系當中來解讀,將之與“審美”“審丑”相提并論,并予以整體性把握。“審智”在概念本質上同屬于一種文學批評術語,可運用于散文,但不局限于散文,可納入建構中國“現代派”文學的愿景當中。在孫紹振看來,南帆的文化智性散文由于從西方現代文論當中受到啟發(fā),體現出鮮明的革命性特征,故將其視為中國現代派散文的真正崛起,填補了中國現代派散文的空白。理解當代智性散文以及“智性”的內涵,一定程度上需要以當代美學理論的建構為根基。

“文化”和“歷史”是南帆散文的兩大主題,其散文的“審智”書寫,可以大體歸結為文化審智和歷史審智,而從文化審智向歷史審智的過渡是南帆散文的標志性變革。這種變革不僅僅體現為個性化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意義,同樣意味著一種集體性的有關文化和歷史理解的深化和轉變。對于當代散文而言,這種深化和轉變不僅意味著一種文學主題的切換,更意味著有關文學、文化、歷史等范疇的深刻思考。從這個角度而言,當代散文在原有智性的基礎上,實現了新的飛躍,而這種飛躍的姿態(tài)不是一味地追求新變,而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整體性的觀照和回望。當代散文在有關歷史的主題理解以及創(chuàng)作上體現出某種鮮明的自覺意識。“人們如此期待過往發(fā)生的一切成為現今的各種資源,以至于使用形形色色的方式給予反反復復的敘述。這表明了‘歷史’在人們心目中無可替代的重要意義,必然帶來歷史的多種理解、闡釋和再寫作,產生了思考歷史的各種不同命題?!?4)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29、415、424頁。在南帆、王堯、陳平原等人的散文作品中,“歷史”不僅意味著一種敘述策略、一種主題,同樣意味著一種智性的向度?!皻v史”突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局限,由一種要素上升為一種現象,且這一現象是成規(guī)模、成體系的,孕育著散文發(fā)展的某種新趨勢。

一、回望:文化向歷史的智性過渡

南帆歷史散文體現出的某種新變,與他向西方理論尋求突破的“另一種源流”不同,他將目光“由外向內”地投向了歷史場域。就當代智性散文而言,南帆散文的這一新變同樣屬于一種新的“源流”,只不過這一“源流”既非中國詩學傳統(tǒng)亦非西方詩學傳統(tǒng),而是有關“歷史”的智性思考。南帆賦予“歷史”概念一種深刻的理論意義,“‘過往發(fā)生的一切’遠非僅有歷史話語提供的解釋和敘述,文學話語的視角或許可能建構另一種歷史面目?!畾v史’并非僅僅是一個抽象、模糊同時又令人敬畏的詞匯”(5)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29、415、424頁。,“我是在文學話語與歷史話語的背景之下重新核定記憶的理論位置。……我的想象之中,文學、歷史、記憶構成了彼此交匯的三角關系?!?6)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29、415、424頁。

(一)回望歷史:面對現代性的省思

如果將南帆的文化智性散文理解為尋求一種普遍化的意義闡釋模式,那么,歷史智性散文則體現出一種有關傳統(tǒng)文化的現代性反思,這種反思方式立足于歷史的視角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整體性“回望”,繼而重新認知傳統(tǒng)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意義?!叭绻f,五四時期的‘盜火者’曾經將西方文化視為現代性的啟蒙,那么,現今的歷史語境之中,中國文化業(yè)已成為更重要的思想資源?!?7)南帆:《文化的活力》,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第197、204頁。某種意義上,可以將南帆歷史散文視為一種文化思考的創(chuàng)作呈現,正是通過歷史敘事,南帆實現了由西方現代文明為主體的共時性文化研究向本土傳統(tǒng)文化審視的關鍵性轉變。但同樣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朝向“歷史”的回望姿態(tài)并未成為一種退向傳統(tǒng)的趨勢,而是重新發(fā)現了傳統(tǒng)與現代的關系意義。“我們始終要意識到傳統(tǒng)在時代文化之中的正確位置。一個時代文化的內部坐標通常隱含了縱橫兩軸??v軸來自傳統(tǒng)的繼承?!?8)南帆:《文化的活力》,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第197、204頁?;跉v史的視角,南帆甚至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姿態(tài)提出“中國經驗”,而其核心內涵始終與傳統(tǒng)文化認知密不可分?!斑@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文化空間和心理空間,并且從晚清以來延續(xù)了一個多世紀。這個空間已經內在地包含了傳統(tǒng)的維度。不論反叛傳統(tǒng)還是皈依傳統(tǒng),人們無不深深體驗到傳統(tǒng)的規(guī)約。不可否認,傳統(tǒng)至今依然堅實地存在?!?9)南帆:《文化的活力》,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第205、277頁。

以散文書寫的方式重申“歷史”,同時意味著一種“懷舊”與“省思”的人文主義態(tài)度?!坝洃浭且粋€可以四通八達的概念”(10)[法]雅克·勒高夫:《歷史與記憶》,方仁杰、倪復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7、60頁。,“記憶和忘記是各階級、群體以及個體們的焦點問題之一,這個問題曾經支配過并且正在支配著社會的歷史”(11)[法]雅克·勒高夫:《歷史與記憶》,方仁杰、倪復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57、60頁。。南帆歷史散文所傳達的一個重要觀念就是對歷史意義的追憶、重估以及延續(xù)歷史的重要性,這種基于個人和集體雙重性的歷史概念從認知上重設了當代智性散文的思想特征。

南帆歷史散文以現代性和本土化的雙重姿態(tài)出現,這一現象本身就說明不能簡單地將其理解為一種偶然性以及個性化的文學行為,而應當探究其背后所蘊含的更為深刻的文學真相。南帆歷史散文改變了有關散文“真實性”的意涵,罕見地表現出一種對于“歷史”質疑與探尋的態(tài)度。他無意于通過文學虛構的手段描述“歷史”,而是嘗試進入歷史語境以及歷史人物的狀態(tài),繼而關聯近代歷史人物的生命體驗,從而實現跨越歷史時空的情感共鳴。正是通過“情感關聯”以及“體驗共通”的方式,南帆歷史散文存續(xù)了近代歷史人物的“個性化”體驗。從當代智性散文的表現方式來看,南帆歷史散文對歷史人物情感體驗的再復原和再生成所產生的變革性是顯而易見的,這主要體現在以歷史中的“他者”為中心的散文邏輯,即以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為主體的散文表現方式。這個歷史中的“他者”并非來自現實的實體存在,而來自歷史的回想和重塑?!按嬖诘囊庾R,其本身也是一種歷史意識。因為我們對存在的理解和感受,即來自對生活之世界或處境的一種過去、現在、未來的‘史的了解’。通過這種歷史意識,我們可以斷定:人是在歷史中活動的?!?12)龔鵬程:《近代思想史散論》,臺北:東大出版社,1999年,第285頁。

在內容范疇上,南帆歷史散文帶有明顯的文學地理學特征,主要圍繞八閩歷史文化——東南邊陲,歷史上的蠻夷之地——進行敘事。這種“邊緣與中心”“局部與整體”的關系生成一種文本關系結構,反映在文學敘事層面上,象征著一種個人與族群彼此共通的齊鳴與吶喊。南帆歷史散文突破了單一的有關人的思考維度,而將人與歷史的關系作為一種穩(wěn)固的關系結構予以思考。關于地域性的文化感受,南帆曾談道:“我的歷史興趣并沒有大幅度提高,事實上是這一塊土地的某種氣質打動了我。中原文化為中心的日子里,這一塊土地僅僅逗留于人們視野的邊緣地帶,滿口‘鳥語’,蠻荒之地。然而,近代史上這里出現了許多大人物,他們不同程度推動了歷史的轉型。當然,我沒有興趣歷數他們的歷史業(yè)績,觸動我的是他們的人生姿態(tài)。血氣方剛,快意恩仇,慷慨激昂,愁腸百結,如此等等。這種人生與這一塊土地相互養(yǎng)育,形成一個不同凡響的氣質。我覺得,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故鄉(xiāng)?!?13)南帆:《文化的活力》,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第205、277頁。在南帆歷史散文體系當中,“歷史”成為一種需要被重新認知、定義的概念,它不再僅僅指向一種過往的既成事實,而是內蘊于“歷史”概念當中的某種尚未完成的迫切性意義,類似一種情緒暗流,成為人生之思、意義之謎、歷史之殤。

(二)彰顯民族性意識:“藉古以求新”的努力

不同于文化散文所體現出的睿智、冷峻,南帆歷史散文由于聚焦歷史關系和歷史意義的思考,而整體上體現出一種無法克服的悖論,這種悖論集中體現在人物心理體驗與政治歷史境遇的巨大矛盾。而南帆對這種矛盾性傾注了大量的情感和理智的思考,達到了情智交融的敘事境界。從智性的角度來看,審視這種矛盾所造就的歷史“迷境”同樣意味著一種審智。在歷史的“迷境”當中,政治歷史事件始終構成一種強大的社會壓力,人物始終努力積蓄突破“迷境”的力量,但在與歷史和命運較量的過程中,人物最終選擇了承擔歷史賦予的使命。這種歷史與人物的關系在南帆歷史散文當中生成一種持續(xù)生長的關系結構?!缎梁ツ甑臉屄暋贰段煨缒甑腻幍丁贰秾m巷沈記》《馬江半小時》等提供的歷史話語所忽略的主題,在《關于我父母的一切》《歷史盲腸》《村莊筆記》當中得到了延續(xù)?!安粌H是這些主題的延續(xù),同時,某些個人的獨特體驗與這些主題進行了深入對話……如果我的敘述仍然是歷史著作記載的往事而不是這些體驗的記憶,對話或許無法展開。這些體驗朦朧曲折,并且交織在另一些觀念之中,只有親身經歷才能提煉出來。”(14)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24頁。

在散文所營造的濃郁歷史氛圍中,南帆試圖通過一種想象和體驗的方式,無限接近歷史。這其中牽涉有關歷史,特別是近代歷史的斷裂與延續(xù)命題,這一命題的本質乃是南帆歷史散文所具有的民族性意識,可以將之視為南帆歷史散文最為顯著的特征之一,同時也是南帆歷史散文最具深意之處。南帆歷史散文所體現出的思想性和民族性視野在其“宏大背景+人物命運”的整體架構中被確立下來。南帆歷史散文同樣觸動當代散文有關意義的思考,這種思考亦主要建立在對有關“歷史”的認知深度之上。本質上,南帆對于歷史的理解和思考延續(xù)了知識分子“藉古以求新”的精神傳統(tǒng),“可見復古與新變、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乃是競體為一的,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不僅要有新的視野,更得調整我們原有的思維方式和評述架構、放棄僵硬而不切實際的‘進步’‘保守主義’之類標簽,重思傳統(tǒng)對當代人的意義”(15)龔鵬程:《近代思想史散論》,臺北:東大出版社,1999年,第50頁。。從這個角度來考察南帆的歷史散文,較之他那些充滿文化解構意味的文化智性散文意味著一種根本性的變化。南帆歷史散文同樣是散文本土書寫的嬗變和探索,而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其中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他從近代中國歷史的視野轉變?yōu)楫敶F實與歷史融合的視野,從《辛亥革命的槍聲》到《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再到《村莊筆記》,整體勾勒出這樣一種變遷的線路,將散文敘事從純粹的歷史場域所積蓄的能量轉變?yōu)橛嘘P歷史和現實話題交相融合的思考當中。

二、情與智:歷史智性的雙重面向

有關當代智性散文的理解往往聚焦于智對情的超脫和排斥,而忽略了情與智內在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與由“主情”向“主智”的變革不同,當代散文在由“智”向“情”的返歸途中,呈現出復雜而糾葛的內面,這種復雜性在當代歷史散文中得到集中的展現。對于當代歷史散文而言,抒情與智性在歷史場域中如何實現統(tǒng)一,是一種帶有歷險性質的挑戰(zhàn)。南帆歷史散文以智性的方式突破了既有的抒情傳統(tǒng),即便在抒情意味最濃的散文當中,他所表現出的有關抒情的態(tài)度仍然是別開生面的。在他的歷史散文當中,抒情既非輕松與自由,亦非理性克制與放逐,而是表現為一種難以抑制的焦慮感。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散文抒情是用來釋放情緒感受的,而南帆歷史散文中的抒情則是用來描述危險的觸碰與體驗以及之后的“心有余悸”。此時,抒情不再是一種個體性的放松行為,而是一種主體的生命存在體驗。

(一)抒情的困境與突破:族群形象的塑造

在南帆散文中,最接近抒情特質的作品并未生成一種主題,且零星散布,比如收錄于散文集《閑常之趣》中的《家居四君子》《到來一只狗》《送走三只貓》《芒果樹》《別離》之類,這種兼具傳統(tǒng)與現代詩學特征的抒情散文對南帆而言顯然造成了一種類似情感失重的困境。創(chuàng)作實踐表明,南帆無法在這種散文抒情傳統(tǒng)中尋找到意義棲息的長久之地?!蛾P于我父母的一切》可以視為南帆歷史散文試圖突破這一抒情屏障的力作?!耙环N渺小的焦慮、苦惱和危機感。一只小動物置身于某種毫無把握的環(huán)境之中。于是,一種極其微弱的響聲就會讓它嚇得六神無主?!?16)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如同條件反射,“抒情”成為一種潛隱于歷史深處的刺痛感。

《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如同一場智性與抒情的博弈,南帆試圖跳出既有抒情傳統(tǒng)的影響,以智性的姿態(tài)投向歷史的巨大黑幕之中。借助新的敘述模式,南帆在個人與歷史之間建構起某種穩(wěn)定的關系,可以將這種關系理解為歷史對于個人的作用力。比如在描述父親以及父母之間的愛情時,作為一個跨越時代的旁觀者,南帆始終以一種冷峻的目光予以觀照?!拔冶仨氃俣忍岬揭粋€事實:個人的愛情無力與歷史的車輪抗衡。父親與S的故事證明了這一點,父親與J的關系也證明了這一點?!?17)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案赣H深感歉疚的是,他與母親的愛情史差不多就是一部磨難史。母親必須一輩子為辛酸的浪漫付出代價?!?18)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如何擺脫抒情傳統(tǒng)素有的平庸,成為擺在《關于我父母的一切》面前最直接的挑戰(zhàn)。面對歷史施加于人的種種重壓,抒情最為擅長的功能面臨失效的可能。在《辛亥年的槍聲》《戊戌年的鍘刀》等歷史主題散文中,南帆曾一度施展出的對人物的想象本領在現實題材中已然難以奏效。因此,在《關于我父母的一切》這部現實與歷史交相疊加的作品中實施的抒情突破,無論從散文詩學的角度還是從歷史智性的表現角度都面臨巨大的困境。

散文的抒情傳統(tǒng)表明,有關人間情感的表現看似輕松自如,但同樣容易陷于乏味平庸。南帆最終在歷史作用于作為個體之人的某個最強烈的著力點上尋找到了突破口。“逝者已逝。很長的時間,我一直不敢為母親寫些什么——因為我心里埋藏了一份隱隱的歉疚和恐懼?!?19)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耙郧皩懴碌倪@些輕飄飄的雋永之言根本沒有掂出疼痛的真實分量?!?20)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疤弁词且粋€回避不了的巨大物質,堅硬得如同一堵厚厚的墻壁,同時,疼痛又無形無蹤,沒法把它一刀割去?!?21)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與抒情的柔性特征不同,南帆賦予了抒情某種“體感性”,從而將這種抽象的個體感受予以知覺化,進而將之嵌入歷史的隱形軀體中。“壯士斷臂,刮骨療毒,這是歷史愿意銘記的偉大疼痛。母親的疼痛如此劇烈,同時又如此渺小?!?22)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如果將“疼痛”作為理解歷史背景當中母親形象的隱喻,那么父親形象的代名詞則是“畏縮”“沉默”?!案赣H從這一次運動之中總結出一則人生哲理:沉默是金?!?23)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案赣H沒有逆流而上的勇氣,他僅僅是本能地躲閃,收縮自己。”(24)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130、92、93、5、7、8、9、122、165頁。父親、母親的兩種不同形象與沉重的歷史背景完全構不成相互匹敵的關系,那么,面對歷史何以抒情?這是南帆提出的有關當代散文詩學的一個根本性命題。

在《關于我父母的一切》一書中,南帆所表達出的人物命運特征,暗示出某種歷史功能的詩學隱喻,這種隱喻的內容同樣表現在他對后工業(yè)文明時代人類命運的擔憂。南帆歷史散文從嶄新的維度塑造出一種新的人物形象,即族群形象,繼而以族群形象的整體性彌合個體形象的意義缺失?!澳戏x予其散文尤其是歷史散文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對曾經真實存在過或者被虛構過的游俠實施當代‘招魂’,這一任務同樣是南帆散文在人格塑造層面上的文化和審美訴求。林覺民、譚嗣同、林則徐、沈葆楨、林紓等教科書式的歷史人物被南帆以游俠的人格形象重新喚醒,無疑具有多重的意義。”(25)吳青科、袁勇麟:《審美顛覆與文體突破——論南帆對當代散文的革命性意義》,《東南學術》2022年第4期,第222頁。如同歷史所制造的迷霧和困境,人物同樣成為南帆歷史散文中潛在的不確定因素。因此,如果從當代散文詩學傳統(tǒng)來看,南帆顛覆了散文業(yè)已形成的敘述模式以及人物塑造的可信度,而賦予其歷史散文一種整體性的智性思慮,即以宏觀的歷史性觀照取代了微觀的人物表演,這種有關歷史智性的思慮成為南帆維持散文敘述的基本原則。

(二)歷史智性的現實境遇:對當下鄉(xiāng)村的零度敘事策略

《村莊筆記》可以視為南帆歷史散文最新演進的成果?!皶鴮懼斜厝痪哂嘘P于現世的態(tài)度與指涉”(26)徐曉軍:《重返世界:論文學批評的現世性》,《江西社會科學》2022年第6期,第86頁。,南帆通過《村莊筆記》將歷史視野從近代、現代移至當下,這種視野的遷移賦予了歷史智性現實層面的詩學意義,即實現了由歷史想象向現實觀照的轉變,從而為歷史智性散文開辟出現實主題表現的一種新路徑。從此角度來看,《村莊筆記》在本質上仍舊屬于從“歷史”的視角審視即將成為歷史的人類當下時代的境遇描述?!叭藗円呀浺庾R到,文學的相當一部分鄉(xiāng)村敘事落空了。預設的主題消散之后,粗糙而堅硬的鄉(xiāng)村再度顯露出來。無論如何,幾個單薄的概念無法遮蓋這個遼闊的地域?!?27)南帆:《村莊筆記》,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4、5、212頁。這種敘事的落空與當代文學尤其是當代小說對鄉(xiāng)村的特殊關注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這種文學想象中的鄉(xiāng)村敘述所遺留的現實空洞恰恰擺在南帆面前?!翱梢詳嘌?,當代文學提供的鄉(xiāng)村空間遠遠超過了數千年古典文學的總和,一個醒目的鄉(xiāng)村形象譜系存留于當代文學史。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當代文學史內部存在著一部隱形的鄉(xiāng)村文學史?!?28)南帆:《中國當代文學史的鄉(xiāng)村形象譜系》,《文藝研究》2019年第6期,第63頁。這種有關鄉(xiāng)村敘事的繁華景象幾乎意味著一種意義的虛空以及詩意的嘲諷,“偌大的村莊如同一具僵硬而空洞的軀殼”(29)南帆:《村莊筆記》,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4、5、212頁。。隨著當代文學史有關鄉(xiāng)村想象的巨大落幕,鄉(xiāng)村被再度拖進歷史的旋渦當中。南帆筆下所敘述的月洲村、五夫里、林浦村、趙家堡、石井碼頭、閩安村、尚干村等零星村落,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文化坐標都明顯處于現實與歷史的交匯地帶,而《村莊筆記》與其他鄉(xiāng)土散文最顯著的區(qū)別就在于其歷史與現實的“邊緣性”和“變遷性”特征。南帆徑直選擇從腳下的土地出發(fā)去重新丈量并試圖填補鄉(xiāng)村敘述所遺留的意義空虛地帶,這同樣意味著南帆的歷史智性從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中心敘述開始兼顧到現實中正在變遷的邊緣化鄉(xiāng)村敘述。南帆的散文敘事揭露出鄉(xiāng)村的真實且丑陋之處,鄉(xiāng)村的丑陋是雙重性的,一是雜亂無章的工業(yè)化殘留,二是鄉(xiāng)村與歷史的斷裂所造成的文化殘缺。

《村莊筆記》延續(xù)并開拓了散文有關鄉(xiāng)村敘述和想象的嶄新空間,這一空間顯然受到歷史觀念的內在啟發(fā)。“文學顯示,從本土、民族、鄉(xiāng)村、文化傳統(tǒng)到怪誕的美學或者宗教信念無不包含了另一些富于啟示的主題。”(30)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227頁。在《村莊筆記》中,南帆實現了從歷史智性向現實敘事的轉變,也正是在這種轉變過程中,南帆發(fā)現了“鄉(xiāng)村”的真實面目?!班l(xiāng)村”取代“城市”作為一種地理以及詩學的雙重空間,成為南帆實現這種轉變的重要場域。因此,在南帆的視野當中,“鄉(xiāng)村”成為和“歷史”地位同等的詩學概念或者詩學維度,兩者在《村莊筆記》中實現了真正的銜接。一個顯著的特征是,南帆對于后工業(yè)時代的鄉(xiāng)村進行了直面和敘述,當他從“丑陋”而缺乏詩意的現實鄉(xiāng)村中脫身而出時,“這一刻我竟然產生了浮出深淵的感覺”(31)南帆:《村莊筆記》,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4、5、212頁。,這種類似逃離夢境的真實感受在本質上類似于他一貫的歷史想象體驗。南帆在《村莊筆記》中所表達的“鄉(xiāng)村”概念,已經隱約透露出他對于“鄉(xiāng)村”的重新認知,這種認知在本質上被納入歷史的視野和思考范疇中。這種對于“鄉(xiāng)村”的印象和理解與他曾經的知青“鄉(xiāng)村”體驗有所不同,即從個體性的生命體驗轉向鄉(xiāng)村的歷史體驗。

正是借助歷史智性的詩學思考,南帆的鄉(xiāng)村題材散文在文體功能上實現了與小說進行比照的可能。他將小說題材擅長的鄉(xiāng)村想象與批判轉化為一種實在的鄉(xiāng)村體驗,而這種鄉(xiāng)村體驗已經不是純粹私人化的詩意表達,而表現為對于鄉(xiāng)村的歷史思考。由此可見,地理空間對南帆智性散文具有特殊的詩學意義?!叭宋铩薄皻v史”成為南帆智性散文的基本詩學坐標。從福州的三坊七巷到周邊鄉(xiāng)村的地理空間變化,不僅意味著敘述空間的轉移,也意味著文學表現方式的轉變,這種轉變主要體現在有關“歷史”與“人物”的詩意想象普遍轉化為當代鄉(xiāng)村真實面貌的客觀描述。如果說在歷史的想象當中,人物尚且構成重要的散文文本因素,那么在有關鄉(xiāng)村的描述當中,人物則徹底蛻化為一種不具備特殊意義的文本成分,這種帶有符號學性質的人物認知特征,恰恰從側面證明了南帆歷史散文對傳統(tǒng)散文有關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模式的顛覆。南帆歷史散文的重心仍舊在于有關歷史和思想的思考范疇,這從他對于散文文體的理解中可以看出。“我強烈地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許多景象均可成為思想的對象。文學、思想、世界三者之間的距離遠比預想的小?!沂滓囊鈭D就是,自由地表達個人與世界的對話——至于這些文字是否符合傳統(tǒng)的散文模式,這并非多么重要的問題。有時,我更愿意把這些文字稱為‘隨筆’。顧名思義,‘隨筆’可以自由自在,‘風行水上,自然成文’?!?32)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229-230頁?!洞迩f筆記》時刻回響著歷史與現實的雙重奏響,歷史與現實之間所造成的缺口沒有在南帆以往的歷史散文中實現合流,反而在“鄉(xiāng)村”敘述中得以結合,這使得《村莊筆記》在南帆歷史散文中顯得尤為重要。

《村莊筆記》中盡管仍舊存在南帆擅長的歷史想象,這種歷史想象反復不停地試圖將現實圖景拉回到歷史場域當中,但鄉(xiāng)村實景最終有力地拒止了這種散文敘事的沖動,迫使南帆認真審視當下真實的鄉(xiāng)村,這種由歷史向現實的切換對于南帆而言無疑意味著一種挑戰(zhàn)。南帆所采取的敘事應對策略體現出鮮明的零度敘事特征,大量客觀現實甚至帶有審丑意味的文本描述成為一種新的散文體驗,構成了南帆歷史散文對于詩學意義的重新思考。后工業(yè)化時代的零落鄉(xiāng)村恰恰提供了促成歷史想象與現實合流的可能性,在這種可能性的合流當中,人物形象的功能同樣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與歷史想象中的人物不同,現實鄉(xiāng)村中的人物成為嵌入鄉(xiāng)村的構成部分,一起淪為命運與特征不可名狀的后工業(yè)時代的遺留物?!洞迩f筆記》中出現的這種有關歷史和人物內在的微妙變化,使得《村莊筆記》更具有現代小說文本敘述的特征,這種文體特征的變化本質上并沒有背離歷史審智的詩學軌跡。更進一步,人物與歷史之間的關系似乎更加難以調和——描述并試圖調和這種緊張的關系成為南帆歷史智性書寫的一個基本面向。因此,在《村莊筆記》中充斥著大量的類似于“無意義”的客觀敘述,這種有關人物和現實的敘述顯示出意義空虛的敘述壓迫感,而緩解這種壓迫感的仍舊是文本中有關歷史的敘述與想象。

(三)共性與個性:歷史敘事比較分析

如何洞察“歷史”,當代歷史散文提供了一種獨特而有效的方式,“歷史”的鏡像中映現出當代散文作家的共同面相。這些作家立足于歷史,選擇了不同的朝向。顯而易見的是,“歷史”成為洞察當代散文的一種路徑,盡管“歷史”在各自的散文敘述當中扮演的成分、發(fā)揮的功能不盡相同。依據“歷史”的線索,可以發(fā)現當代散文的某種詩學共性,比如有關“鄉(xiāng)村”主題的思考。

無論在南帆的《村莊筆記》還是在王堯的《時代與肖像》《民謠》中,“鄉(xiāng)村”都由一種地理和文化概念演變?yōu)橐环N智性的關系概念。在南帆筆下的村莊儼然成為一種“零余者”,這種無法介入其中的多余感甚至影響到“何為鄉(xiāng)村”的確切定義,即無法達到對鄉(xiāng)村的清晰認知和體驗。在《時代與肖像》以及《民謠》中,王堯對“鄉(xiāng)村”進行了復雜的纏繞敘述,但他始終苦于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現實與記憶的關系當中無法明確自身的位置。“從那里出來了,再說那里,其實很難。因此多年來我總是以復雜的心情對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曾經蔓延過的‘懷鄉(xiāng)病’。人們由對現實的恐懼與回避,轉而返身鄉(xiāng)村,這當中有太多的無法對應的部分。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經驗是復雜的。一個在當下無法安寧的人,復活他的鄉(xiāng)村經驗后是否就能悠然見南山,我是懷疑的。只有選擇經驗與記憶,我們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而鄉(xiāng)村經驗與記憶并不單一。如果只是惦念鄉(xiāng)村的單純與溫情,這樣的懷鄉(xiāng)對于來自鄉(xiāng)村的知識分子來說駕輕就熟,沿著這條道路返鄉(xiāng)幾乎太容易了。但我們回不到那里了。”(33)王堯:《時代與肖像》,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186-187頁。王堯執(zhí)迷于故鄉(xiāng)和人物的歷史敘事,但這種敘事卻又類似無所指涉的隱喻,從《時代與肖像》到《民謠》,這種矛盾始終困擾著王堯。直至《日常的弦歌:西南聯大的回響》,王堯才擺脫了人物與歷史關系造成的困擾,實現了由“鄉(xiāng)土”到“人格”的歷史敘事變革?!爱斘覀兘裉旎厮葸@段歷史時會發(fā)現,大學精神、大學制度和知識分子人格是融合在一起的,‘五四’催生了中國現代大學的制度革新,而這個過程是由許多親歷‘五四’或受‘五四’洗禮的知識分子完成的。就像我們今天常常說到知識分子有沒有經歷八十年代一樣,那一代知識分子是不是‘五四’之子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后來的政治和學術生涯,也影響了中國現代大學的面貌?!?34)王堯:《日常的弦歌:西南聯大的回響》,南京:譯林出版社,2023年,第86-87頁。

南帆在歷史概念中重新發(fā)現了近代歷史、地域人文和邊緣鄉(xiāng)村的概念,王堯發(fā)現了“鄉(xiāng)愁”掩蓋下的復雜關系和真相,以及“歷史”中的人格精神價值。而陳平原則表現出一種更為積極、務實的“歷史”態(tài)度,他以一種極盡精微的態(tài)度和方式重溫和剖析了“鄉(xiāng)土”的內涵。他在《故鄉(xiāng)潮州》中對“鄉(xiāng)土”進行了更為全面的考察,與南帆和王堯的態(tài)度和方式不同,陳平原更傾向于將“鄉(xiāng)土”當作一種可以建構和發(fā)現的場域,“在一個虛擬世界越來越發(fā)達、越來越玄幻的時代,談論‘在地’且有‘實感’的故鄉(xiāng),不純粹是懷舊,更包含一種文化理想與生活趣味?!^‘四鄉(xiāng)六里’,我的理解是看得見、走得到、摸得著、不太遙遠的四面八方——包含地理、歷史與人文”(35)陳平原:《故鄉(xiāng)潮州》,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4、108頁。。在這部書中,陳平原同樣關注到了“歷史”與“人物”的關系,如許地山、林語堂、丘逢甲、張競生等。

“人物”與“歷史”的關系以及“人物”的發(fā)現,成為當代智性散文獨特的風景。當代智性散文改變并深化了對于“人物”的理解,“人物”形象無形中構成并產生了某種“群像”效應。這些“人物”作為“那些在路上被甩出去的人”(36)陳平原:《歷史的側面與折痕》,《潮州日報》,2019年1月10日第6版。,構成了“歷史”的折痕?!皻v史并非‘自古華山一條路’,從來都是多頭并進,故時常歧路亡羊。空中俯瞰,似乎一馬平川;地面細察,原來溝壑縱橫。諸多失敗的或不太成功的選擇,就好像歷史的折痕,或深或淺地鐫刻著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折痕處,其實百轉千回,你必須有耐心慢慢展開,仔細辨析,才能看得見、摸得著、體會得到那些沒能實現的理想、激情與想象力?!?37)陳平原:《歷史的側面與折痕》,《潮州日報》,2019年1月10日第6版?!叭宋铩迸c“歷史”的關系本身,在當代歷史散文的具體表現中,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始終維持一種動態(tài)和張力,這種動態(tài)的關系如同“人物”與“原鄉(xiāng)”的關系,彼此試圖達到徹底的回歸與內在的契合?!耙粋€學者在成長過程中,不時回望故鄉(xiāng),好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到底是真還是假,抑或真假參半、虛實相生?這種文化上的滋養(yǎng)與精神上的橋梁,是否有可能落實在若干看得見摸得著的人物或文本?還有,那個若隱若現的‘故鄉(xiāng)’,到底是通過什么途徑‘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所有這些,似乎都值得研究?!?38)陳平原:《故鄉(xiāng)潮州》,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4、108頁。然而,即便“人物”與“歷史”的關系本身,在當代智性散文的具體表現中,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始終維持一種動態(tài)和張力。其中,帶有某種反叛與獨立個性的“人物”和“人格”顯得尤為矚目,這又將觸及當代歷史散文的另一重要命題——“人格”。

三、游俠與情種:南帆歷史散文的人格模型

南帆在有關歷史話語與文學話語的論述當中,提出了“性情中人”的散文人格概念,“性情中人”連同“游俠”成為當代歷史散文有關“人物”的標志性概念。“無論是偉人還是普通小人物,重要的是‘性情中人’的所作所為,而不是從歷史話語那里領取什么榮譽稱號?!?39)南帆:《多維的關系》,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18頁。南帆歷史散文試圖重塑人格的意義,“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相形之下,福州人似乎有些心虛。為什么他們享受不到這種美譽?肯定存在某種偏見”(40)南帆:《歷史拋物線》,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61、158、188、165頁。。南帆歷史散文建構起地域性散文寫作的新圖景,這種地域性書寫圖景以歷史與人物的雙重維度為顯著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南帆歷史散文所塑造出的系列人物群像往往兼具真實與想象、歷史與現實、族群與個人的雙重向度,從而生成兼具個體性和民族性的人物性格。

(一)有情與俠義:人格的雙重隱喻

南帆歷史散文的智性特征不是簡單地借助歷史的表述來實現,而是在人物的體驗與歷史的關系比擬和隱喻中生成,這種人物與歷史的關系成為南帆歷史散文最穩(wěn)固的智性結構。傳統(tǒng)散文單純的人物或歷史表述顯然已經無法觸及歷史智性的真諦。在南帆歷史散文中,作為個體性的人物身處時代與命運的雙重困境,這種區(qū)別于傳統(tǒng)散文純粹的個人語境,使得人物陷入一種長久而普遍的“動蕩不安”之中,南帆有關人物的想象敘述基本上都在營造這種“動蕩不安”的氣氛。他用細膩的筆觸刻畫人物,“夜黑如墨,江畔蟲吟時斷時續(xù)。待到同屋的兩個人酣然入眠之后,林覺民獨自在燈下給嗣父和妻子寫訣別書”(41)南帆:《歷史拋物線》,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61、158、188、165頁。,這種個人的絕境并非單純的個人原因使然,而是由于深陷歷史的漩渦當中而無法抽身?!拔彝蝗幻靼?,歷史是一座巨大的迷宮。對于林旭也是如此。他慨然把一條命押在了菜市口,仍然沒有贏得歷史?!?42)南帆:《歷史拋物線》,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61、158、188、165頁。在歷史的巨變當中,傳統(tǒng)的個人情感成為一種不切實際的夢想或是對于傳統(tǒng)的一種個人懷舊。近代知識分子所面臨的最大考驗正是情感與智性交融、更替所制造的體驗危機當中。而南帆歷史散文從人物主體性以及族群性的角度,試圖尋找化解這種危機的詩學路徑。南帆歷史散文對于歷史人物的刻畫往往觸及個體情感體驗的前后巨大轉折當中,繼而觸及由個體抒情傳統(tǒng)向歷史智性傳統(tǒng)的轉變。這種歷史智性傳統(tǒng)的發(fā)現顯然不同于個人抒情傳統(tǒng)的現代性覺醒,至少這種轉型為中國現代性轉型提供了另外一種不可忽視的本土路徑,且這一路徑超越了個人抒情的范疇。

南帆歷史散文所塑造的諸多人物形象中,林覺民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拔以浾f過,林覺民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現在,我又有些懷疑。林覺民的性格之中保存了不少俠氣。豪氣干云,一諾千金;仰天悲歌,擊鼓笑罵;一劍封喉,血濺五步——這是林覺民的形象?!?43)南帆:《歷史拋物線》,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61、158、188、165頁。在眾多的歷史人物名單當中,林覺民的“俠義”形象近乎完美且角色特殊,南帆對于林覺民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構成了一種智性的人格隱喻,這一人格隱喻集中體現在林覺民身上“情種”和“游俠”兼具的雙重人格中。《辛亥年的槍聲》中,對于林覺民《與妻書》的文本解析成為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私人感情與民族大義交織在林覺民這一人物形象當中,最大強度地造成人物形象的內在張力?!拔釥奚偎蓝晦o,而使得汝擔憂,的的非吾所忍。吾愛汝至,所以為汝謀者惟恐未盡。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以模擬得之。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時時于夢中得我乎?一慟!”某種意義上,《與妻書》宣告“有情”一代知識分子形象的蛻變?!爸袊闱閭鹘y(tǒng)里的主體,不論是言志或是緣情,都不能化約為絕對的個人、私密,或唯我的形式;從興觀群怨到情景交融,都預設了政教、倫理、審美,甚至形而上的復雜對話?!?44)王德威:《現代性下的抒情傳統(tǒng)》,《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8頁。表面上,《與妻書》是在描述林覺民與陳意映的個人感情,實質上,是林覺民與自我“有情”形象的歷史決裂,這種犧牲“有情”(個人私情)、成全“俠義”(民族大義)的理想追求成為近代知識分子的普遍形象。

(二)血性與浪漫:人格的歷史想象

以譚嗣同、林旭等人為代表的近代革命知識分子表現出的對中國傳統(tǒng)文人抒情懷舊的復雜情緒,曾以想象或漫游的方式呈現出來?!敖瓭h夜滔滔,嚴城片月高。聲隨風咽鼓,淚雜酒沾袍。思婦勞人怨,長歌短劍豪。壯懷消不盡,馬首向臨洮?!?《莽蒼蒼齋詩·角聲》)(45)(清)譚嗣同、林旭、楊銳等撰:《戊戌六君子遺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25頁。同樣,具有革命理想的知識分子作為特殊的人物群體涌現在近代中國,無論在文化的抽象場域還是在現實的政治社會境遇當中,都面臨著一種自我主體性的思考與蛻變,以及“‘我’與‘群’之間的張力”(46)於璐:《魯迅與中國浪漫主義詩學理想生成及悖論》,《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第83頁。。個人體驗與現實政治體驗并存,這種主體性的雙重屬性屬于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精神面向,即便如林紓這樣帶有守舊思想的知識分子,其內面的沖突以及精神彷徨的主體特征也同樣明顯,“綜而言之,歐人志在維新,非新不學,即區(qū)區(qū)小說之微,亦必從新世界中著想,斥去陳舊不言。若吾輩酸腐,嗜古如命,終身又安知有新理耶?”(《〈斐洲煙水愁城錄〉序》)(47)錢谷融主編:《林琴南書話》,吳俊標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76頁?!敖袢罩袊?,衰耗之中國也。恨余無學,不能著書以勉我國人,則但有多譯西產英雄之外傳,俾吾種亦去其倦敝之習,追躡于猛敵之后,老懷其以此少慰乎!”(《〈劍底鴛鴦〉序》)(48)錢谷融主編:《林琴南書話》,吳俊標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76頁。。至于沈葆楨,南帆在《宮巷沈記》中如此解讀:“我估計歷史上恐怕找不出多少像他這么熱衷于辭別官場的官員。僅僅四十五歲那一年,他先后三度辭官歸養(yǎng);四年的兩江總督曾經六上辭疏。這時的沈葆楨有些像一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喋喋不休地乞求放他回家。這是隱藏在功勛卓著背后一個閃爍不定的謎?!绻挥兴矣谟萌绱藞?zhí)拗的形式走向朝廷表示自己的軟弱,我們是不是必須把這種軟弱視為強硬的英雄氣概?”(49)南帆:《歷史拋物線》,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203-204頁。

南帆歷史散文將近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轉向理解為個人抒情傳統(tǒng)向歷史智性的轉變,這種理解對于知識分子性格的塑造顯然具有雙重性的意義,一方面在文化形式上彌補了八閩之地缺乏“英雄”的歷史缺憾,另一方面重新喚醒或者延續(xù)了中國自古以來具有的“俠義”氣節(jié)?!耙詴r考之,華人固可以奮矣。且舉一事,而必其事之有大利,非能利其事者也。故華人慎毋言華盛頓、拿破侖矣,志士仁人求為陳涉、楊玄感,以供圣人之驅除,死無憾焉。若其機無可乘,則莫若為任俠,亦足以伸民氣,倡勇敢之風,是亦撥亂之具也?!?50)(清)譚嗣同:《揭鄉(xiāng)愿與大盜:仁學》,武漢:崇文書局,2019年,第92頁。這種以族群性格作為人物個性來定義和塑造成為南帆智性散文的一大特征。通觀他的歷史題材散文創(chuàng)作,有關人物形象的描寫和塑造往往離不開“族群性”這一人物形象特征,正是借助人物形象的族群性,南帆歷史散文才更有效地展開了有關主題的想象和敘述。某種意義上,南帆在《村莊筆記》當中為人格的想象與漫游找到了精神和文化的棲息之地,書中描述的一系列人物形象亦象征著南帆對于“人格”的成功招魂,寄托了南帆對腳下這片鄉(xiāng)土的熱愛與憧憬。

四、歷史智性:當代散文的敘事革命

對于當代散文而言,“歷史”的可追憶性成為發(fā)現意義的有效手段,換言之,如若缺乏“歷史”意識就意味著某種盲目性,歷史感以及由此而生的迫切性是當代散文不約而同面臨的共同體驗。傳統(tǒng)散文所默認的現象與敘述的一致性被質疑甚至被瓦解,而“歷史”恰恰成為當代散文彌合這種差異的視角。在這種有關歷史的想象和思考當中,“歷史”被賦予了某種權威性意義,成為詮釋人類社會、文化、情感、思想的智性方式。從詩學概念上講,歷史概念的范疇更寬更廣,在歷史散文的具體創(chuàng)作當中,它涵蓋了鄉(xiāng)土、族群、地理、政治、文化等概念,但在詩學屬性上,這種涵蓋關系又是一種同質性的關系,即歷史等同于鄉(xiāng)土、族群、地域等概念。正是由于“歷史”概念范疇的寬廣度,某種意義上,歷史在本質上屬于內涵龐雜的類文化概念。當代散文對于“歷史”的審思恰恰顯示出“歷史”所蘊含的文學審美、審智的可信度和深刻性。

當代歷史散文深化了有關“歷史”的理解,“歷史”不再只是一種“過往云煙”的情懷抒發(fā),而是一種智性的思考和表達。“歷史”由散文題材轉變?yōu)橐环N智性的視角,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當代智性散文的敘述模式。當代歷史散文回應了有關中國歷史與現代性的命題思考,試圖從“歷史”的視角透視和反思現代性的思想性和合理性根源,這種有關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當代思考成為當代歷史散文的一種自覺意識?!霸谖铱磥?,關注民族的現狀與未來是眾多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共有的特征。由于不同的歷史情勢、階級地位與不同的知識結構,這些知識分子可能觀念分歧,甚至針鋒相對,但是,民族向何處去是他們始終放在心上的重大問題?!?51)南帆:《文化的活力》,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第196頁。通過歷史的維度抵近有關民族性、思想性的審思對于當代歷史散文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這一現象豐富了當代歷史散文的文體表現力,它不僅意味著一種散文書寫的自我革命,也意味著一種新的詩學模式的生成,最直接的意義就在于將類似于哲學性質的“審思”帶入當下的思考當中。正是這種對現有情狀的不滿足以及無依歸感,催生出當代歷史散文的詩學意義。這種以“史”為新、以“史”為鑒的智性邏輯進一步開拓了當代散文的詩學認知,突破了當代散文的文體認知范疇,開拓出新的散文詩學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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