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焱

詩藝

此生大概沒有機會把詩寫在竹簡上了

亦無機會在酒酣時揮毫，題詩于墻壁上了

我渴望的是，那種刀鋒下入木三分的銳利那種墨汁淋漓的豪氣。如自在地活

如生命飽滿地展開張力

半生將近呀，我只能愧疚于

在電腦空白的文檔上抱緊一片白茫茫的寂靜

容積

年少時我體弱多病，一次次抵臨死亡的深淵

命運中有一種滋味，類似于膽汁

我從小生活在大山里，貧窮猶如貼身的單衣

生活中有一味苦藥，名字叫黃連

后來我經(jīng)歷落榜、失戀、事業(yè)的困境

經(jīng)歷陡坡、低谷、隧道和轉(zhuǎn)彎的歲月

我終于理解了：有時，挫敗會埋伏在轉(zhuǎn)角處

冷不丁地給予命運重重一擊

有時，人生會在柳暗花明的坦途上

拐進山窮水盡的絕境——

這仿佛是靈魂的容積：苦樂參半，悲欣交集

讓我穿越生死，學(xué)會忍受一切

時間的兩扇門敞開著

時間的兩扇門敞開著：在生死之間

人生是一場風(fēng)霜雪雨的苦旅

我的歲月一直在向著雪山不斷攀登

雪線恰好與我的雙鬢齊平

命運只是中途，便已抵達白茫茫的寒意

在晝夜之間，生命終究會與大地達成和解

正如時間終究會寬宥一切

妥協(xié)

年少時，第一次在動物園中看到老虎和獅子

我悲哀于，那孤傲的靈魂、拔山的偉力

胸腔中順著大地綿延的嘯聲

全都困于牢籠的方寸之地。人生在茍活中

為滿足世人的私欲而熄滅精神的微熹

后來我在馬戲團中看到小丑，我悲哀于

一顆幽默的心靈，為博世界的歡顏而裝瘋扮傻

為生活的施舍而在假面下掩藏真實的自己

當(dāng)我從塵世的漩渦中抵達困頓的中年

秋風(fēng)在眼角刻下銹跡，月光在鬢邊卸下細(xì)雪

在時間拐彎的陰影中，生命留下淚痕和血跡

我終于理解了動物園里的老虎和獅子

正如我在寫詩的過程中，一顆高蹈的心

總是受困于這門古老的手藝

而馬戲團里的小丑，又何嘗不是我自己

在一次次地失敗后，不得不與命運達成妥協(xié)

垂釣

浮漂一動不動，就像命運在考驗我的耐心

湖面靜謐，流云在高空紡著絲綿

翠竹在遠(yuǎn)山織著裙裾

歲月的大湖靜水深流，一直看著我

垂釣這碌碌無為的人生

我愧疚于名利就像那魚鉤上的誘餌

引著我，一次次地被利鉤抓得鮮血淋漓

卻仍然在奮不顧身。我已歲至中年了

一根細(xì)線始終在拽著我

在歲月的大湖中承接暗流的拍擊和撫慰

痛飲嗆人的泥沙和淚水

而在釣竿一次次地拉起和放下間

湖面的疾風(fēng)加深鬢邊的霜雪

湖水的細(xì)浪加重眼角的魚紋

這個午后，我獨自坐在湖邊垂釣

一直到夕陽西沉，一天即將過去

湖面靜謐，宛若幽深的內(nèi)心

時間在那里勞碌，也在那里獲得安寧

聽一曲嗩吶吹奏哀樂

兩名嗩吶手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腮幫高鼓

那肺活量中洶涌著波濤

那力，在拉緊、又松開一根彈簧

我聽見一條激流飛瀉而下

高亢時是激瀑，低沉?xí)r是濁水

中間是生命墜落的重力加速度

而時間在向萬物敞開。人生的長河起伏于朝霞

緩行于晚風(fēng)，轉(zhuǎn)彎時把一輪夕陽撞碎于水中

當(dāng)最終長河斷流，命運歸于塵土

我羨慕嗩吶的吹奏，一門古老的技藝

在手指的張合間，送著逝去的靈魂遠(yuǎn)行

多年來我恪守寫詩的規(guī)矩，卻只能

在一張白紙上抱緊自己的悲憫

永康的聲音——致南宋思想家陳亮

十八歲時，一管狼毫的墨跡

是他酌古的論調(diào)，宛若金戈鐵馬的動靜

上疏，落第，回鄉(xiāng)的路被走成孤獨的背影

他含淚的忠魂，還在一次次地

丈量著從東南到中原的距離

五峰下，永康學(xué)派是黃鐘大呂之音

正如山林因鳥聲而更加寂靜

一個朝代的歷史因為他的聲音而更加深遠(yuǎn)

三次身陷囹圄，險惡的世道是另一種酷刑

飽受摧殘的肉身是淬火的熔爐，在疼痛中

找到靈魂的金石，擲地有時間的回音

年過五旬狀元及第，仿佛命運最后的朱批

他耗盡了歲月，但留下的

是對家國的熱情和對公理的追尋

那是生命的大音無聲，一種永恒的轟鳴

七月回鄉(xiāng)聽蟬鳴

那是一片燒沸的水，帶著翻騰的滾燙

是黎明將至，夢境起伏于蕩漾的秋千

是一只誤入蛛網(wǎng)的昆蟲，在一圈圈細(xì)絲上顫抖

有時，命運的痛苦會越陷越深

我自小就熟悉這聲音，就像熟悉我成長中的記憶

熟悉親人們在烈日下勞作的艱辛

我的童年在那跌宕的嘶喊中

一次次地拉長搖搖晃晃的背影

季節(jié)火熱，而年歲寒冷

仿佛只在歇晌之間，我就鬢間堆雪

我的中年是一片喧囂的沼澤地

我的父母已風(fēng)燭殘年，靜候著夕陽西沉的寂靜

我傷感地坐在樹蔭下，那尖叫中

藏著一把吹毛立斷的鋒刃。而那躲在背后執(zhí)刀的人

不曾有絲毫憐憫，一直在為人世發(fā)出時間的回聲

憶某人

我們已分手了很多年——

我仍然隔著時間愛你

就像隔著一面危險的峭壁

多年來我一直站在懸崖之巔

有著恐高的眩暈

童年

陽光照到那面扇形的草坡時，一群綿羊小跑過來

它們渾身雪白，有著雀躍的歡欣

仿佛舒卷的白云搬運著天空的倒影

在它們的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一只小羊

走得緩慢而疲倦。當(dāng)它經(jīng)過我時

輕輕地瞥了我一眼。從那怯生生的目光中

我看到了我的童年孤單的樣子

深情的危險

晨起，桌上擺著未飲盡的酒

青花的瓷瓶，那么溫柔、靜謐

仿佛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知己

在黑暗中，它整夜都在憐憫我宿醉的痛苦

對昨夜的回憶，已成一片空白

那是一種深情的危險——

恰如我對心上人的愛，明知是深淵

卻也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只有窗外的風(fēng)打翻月光的杯盞

我們坐在人群中看書，僅僅相隔二十米

卻仿佛是兩顆行星的距離

橘黃的燈光，是這兩顆行星間引力的潮汐

教室里鴉雀無聲。偶爾書頁翻動

像流星，帶著光芒滑行

又像蝴蝶，剛剛打開斑斕的薄翼

那是我二十歲的冬天，一場細(xì)雪剛剛來過

那是天空對世界的表白。而我深知

我們傾心于彼此，但誰都不曾言明

只是在人群中，在看書的間歇

時不時地交換一下眼神，沒有語言

也沒有表情，只有窗外的風(fēng)

失手打翻了月光的杯盞

傾瀉出一地白茫茫的寂靜

癸卯年正月初一

我很早就起來了，凍雨在下

如疼，在骨縫中掙扎

村莊靜謐。遠(yuǎn)山在繚繞的云霧中

旖旎成水墨畫的意境

房頭的竹林里，雞鴨的叫聲響成一片

就像是風(fēng)吹皺了一泓池水

風(fēng)那么冷，爐中的火燒得旺盛

父母蹲在屋檐下殺雞，他們的頭挨在一起

滿滿的白發(fā)，是歲月高寒的結(jié)晶

我突然感到幸福。我羨慕他們風(fēng)雨同白首

我也慶幸他們熬過了這個漫長的嚴(yán)冬

當(dāng)我開車在大地上穿梭

當(dāng)我開車在大地上穿梭

與天空平行，與生活構(gòu)成歲月的坐標(biāo)點

而車，不僅僅是通行的工具

還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們一起穿過暴雨的滂沱

雪地的泥濘、一匝匝盤山的曲徑

茫茫大漠的孤煙……那些擁堵時的走走停停

坦途上的風(fēng)馳電掣、一路跋涉的疲倦和喘息

像鹽溶解于血液，像心跳共振于脈搏的頻率

我理解這種長路的相互攙扶

正如我理解我握著方向盤，就是在抱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