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洪波
一
村莊里關(guān)于時間的說法總是很籠統(tǒng),大人們提起往事,常常籠統(tǒng)地說,“從前怎樣怎樣”,從前到底是多久?或者從什么時間開始算起的?這些都不得而知,從前與時間有關(guān)也無關(guān)。
比如村莊開始的時間?哪一家是最早來到村子里的?這些疑問都無法繞開“從前”。村里人追憶先輩過往的生活時,大人們就會說,“從前,我爺爺在的時候說過,咱這村子里最早只有四戶人家……張、楊、李、宋,因為只有這四姓,所以叫‘四家子’?!边@“四家子”就是我們村莊的名字,后來人越集越多,就分成西四家子和東四家子。可“四家子”到底是哪“四家子”?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版本。所以村莊關(guān)于從前的敘述太模糊了,就像“從前”這個詞一樣,放眼望去空茫一片、無限闊遠(yuǎn)。
無論我怎么想都無法弄清楚,“從前”到底在哪兒?就像我對村莊的記憶,到底從哪里、哪一處的場景開始的?我嘗試從一個清晰的記憶努力往前追溯,結(jié)果從前的時間總是可以無限延伸,而記憶卻無能為力。顯然,這是我們記憶的缺陷,所有冠以“從前”的追記,都是記憶無法確切丈量的地方。因為有了那些無法確定的模糊的記憶,有關(guān)從前的敘述總是顯得隔離、疏遠(yuǎn)。原因是我出生的這個叫四家子的村子實在太小了,其實也沒有太遠(yuǎn)的“從前”,最多也不過是三五代人的事,人們的生活也平淡無奇,幾乎沒什么大事跡值得追述,關(guān)于村莊的歷史,大家寧愿記憶模糊。
其實我們不是活在時間里,是活在時間的記憶里。而我對村莊的記憶,是從那一年的春天開始的。
春天,村莊的樹木最先綠起來,像撐開的一把把巨傘,在還是荒蕪的大地上,抖開一樹鮮亮的葉子。在綠樹的映襯下,大地一天天舒展開,柔軟起來,溫暖的土坡上鉆出針尖一樣細(xì)細(xì)的芽草,起伏的沙包上,開始露出一個個細(xì)細(xì)的不易察覺的小洞,螻蛄開始復(fù)活了,它們等待時機(jī),渴望從幽暗的地下爬到地面上來。我跟著那些大一點的孩子,學(xué)做著一個陌生的游戲,拔一棵縫衣針一樣細(xì)長的草芽,順著沙坨上的孔洞,把草芽伸進(jìn)洞里,然后開始用力拍著沙包,和著拍打的節(jié)奏唱著:
“羅鍋!羅鍋!張張嘴,爬出洞來好下雨!”
……
在我們不斷的拍打聲里,偶爾有螻蛄的蛹蟲,被那根細(xì)細(xì)的草芽牽出地面來,它們還沒有完全醒過來,顯得懵懵懂懂,好像被什么魔法驅(qū)到地面上來,沒多久就猝不及防成了幾只的公雞和母雞的美食了。
那個中午剛吃過午飯,我本想在家里多纏一會兒,卻被媽媽強(qiáng)行趕出來,我感到有些委屈,一個人悶悶地來到村頭,那些趴在沙坨上興高采烈地“拍羅鍋”的孩子吸引了我,一時放下心里的事。
那時我媽媽生下第二個妹妹,不知怎么,那個妹妹生下來,屁股上就長個洞,不停地往外流膿血,大人們管這個叫“瘺”?,F(xiàn)在這個孩子滿月了,不幸的是那個窟窿也跟著她的身體長大了,媽媽托人捎口信,把幾十里外的姥姥請來了,她們一邊商量妹妹的病,一邊從外邊倒進(jìn)一只碩大無比的木盆,然后就開始竊竊私語,我隱隱感到媽媽和姥姥在搗鼓一件隱秘的事,她開始燒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水,在彌漫的蒸汽里,她不由分說地把我趕出家門,我指著正在炕上打瞌睡的大妹妹,想說,不想出去玩了,我想哄妹妹睡覺,可還沒等說出來,媽媽已經(jīng)把我推趕出門外了,我不情愿轉(zhuǎn)身掙扎的一瞬,我聽到“咔嚓”一聲,媽媽用力插上門栓,我已經(jīng)站在門外了。
在沙丘上“拍羅鍋”的孩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暫時加入他們的行列。村里人習(xí)慣管駝背的人叫“羅鍋”,顯然是個歧視性的稱呼,我不知道為什么那群孩子管螻蛄的蛹蟲叫“羅鍋”,但是從外觀上看,螻蛄的幼蟲佝僂的樣子,有些像“羅鍋”。村莊里的很多動植物和工具都有自己的名字,往往是大家約定俗成的結(jié)果,比如,村里人管鐵鍬叫“廣鍬”,土筐叫“土籃子”;還有“蜻蜓”叫“螞蛉”,蝴蝶叫“撲棱蛾子”,還有許多植物,村里都有自己的名字。
我無法完全投入“拍羅鍋”的游戲,更好奇那一大鍋冒著蒸汽的熱水和媽媽隱隱約約的秘事。或者因為心里藏著隱秘,我無法像別的孩子那樣專心致志地拍“羅鍋”,老想回家去看看。隱隱感到有什么事隱藏著,我想悄悄地溜進(jìn)屋里看看究竟。
好像沒人注意我打開外屋的房門,原來外屋的房門并沒有插上,或者被誰又打開了,灶間里依然到處彌漫著水汽,柴禾散落在地上,灶膛里的火還在燃燒,我是沿著一條門縫依進(jìn)屋里的,我看見一堆攤在地上滿是血痕的紙,而我媽媽正裸著慘白的身體坐在那只碩大的木盆里洗澡,不知怎么突然看到裸身的媽媽讓我感到很羞愧,我立刻把目光移開了,于是,我看見那個剛剛滿月的妹妹被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著,好像無聲無息地安睡了。我被屋子里的情景驚住了,那些帶血的紙和大張旗鼓坐在木盆里洗澡的媽媽怪異的行動,我完全不理解這是怎么一回事,腦子里懵懵的,我隱隱地感到自己不該撞破這個隱秘,就在我緊張得不知所措時,坐在澡盆里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我,她使勁地?fù)]手好像就要打到我屁股一樣,厲聲趕我出去,這時,恰好端著一個大漆盆的姥姥從門外進(jìn)來了,媽媽立刻埋怨道,“你出去也不把門關(guān)緊,讓小崽子進(jìn)來!”姥姥連忙放下手里的漆盆,走過來笑瞇瞇拉我出門,嘴里開始嘮叨,“倒盆水的工夫你就進(jìn)來了!也不長個眼力見!快出去吧,可別再搗亂了!”
就這樣我再次被趕到院外,望著空空落落的村巷,我不知道該去哪里,干什么。
外面真的沒人玩了,那些“拍羅鍋”的孩子就像一群野麻雀,轉(zhuǎn)眼就飛散得不知所蹤。我一個人立在村巷里發(fā)呆,然后漫無目的朝前游走,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我隱隱感到頭頂上的太陽不那么明亮刺眼了,它好像被罩了一環(huán)朦朦朧朧的光暈,天空也不再那么明朗了,昏昏欲睡的樣子。我沿著清靜的村巷,信馬由韁一直來到村子?xùn)|邊的村口,眼前是一條平坦寬闊的鄉(xiāng)路,村莊里只有東西兩個出口與這個鄉(xiāng)路相連,而我們家在村子的西出口處,每天從院子里出來,站在巷口只有兩個方向,東或西。因為西巷口近,很自然就走到西向的路口,站在那里看著過往的行人和車馬,有時目送那些陌生的人經(jīng)過我們村莊慢慢遠(yuǎn)走,直到在延伸道路的拐點上消失,心里好羨慕那些自由走向遠(yuǎn)方的人。
現(xiàn)在我來到村子?xùn)|面的路口,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蕩。此時我身后的村莊安安靜靜,媽媽偷偷地給自己洗澡的那個家離我很遠(yuǎn)了。大地上還一片荒蕪,裸露的沙丘因為春天的到來,變得柔軟豐腴起來,是一副渴望澆灌、渴望犁鏵耕耘、渴望播種的樣子,遠(yuǎn)處的樹木撐起一棵棵妖嬈的傘冠,把等待播種的大地撩撥得饑渴難捱。獾子和刺猬等一些小動物開始悄悄打開自己隱蔽的洞穴,享受春天帶來的舒適,燕子和一些候鳥也陸續(xù)飛來,開始在大地上和村莊的周圍喧嘩聒噪。
起風(fēng)了,我看見風(fēng)在遠(yuǎn)處的沙丘上揚起的沙塵,像一道道帷帳一樣,很新奇,我決定到沙丘上去摸一摸那些漂亮的紗帳。很奇怪,無論我怎么追趕,那些被風(fēng)撩起的紗帳總是掛在前方的另一處沙丘上,我追啊追,累得筋疲力盡了,就在我站在一處沙坡上喘氣時,我看見羊腸道上,亂哄哄地擠上來的豬群,豬群的后面是驅(qū)趕它們的白云父子。
看見白云和他兒子白傻子放的豬群,我感到很親切。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白傻子,希望和他搭個話兒,結(jié)果卻令人失望。因為他還是那副邋遢遢傻呵呵的老樣子,穿著件好像不曾洗過、補(bǔ)丁摞著補(bǔ)丁還露著洞的破衣裳,還有一張總是掛著汗泥的臉。白傻子的身世一直讓村里人同情,他親媽得病去得早,爸爸白云娶了后媽,家里本來就窮,除了后媽帶來的孩子,又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生活就更加難以為繼,還是孩子的白傻子就成了家里的支柱??吹桨咨底拥木秤?,村里的媽媽們一面同情白傻子,一面紛紛把他的后媽當(dāng)?shù)湫徒逃约旱暮⒆?,常掛在嘴邊上的話就是,“不聽話個小犢子,等你把我氣死了,你就跟白傻子一樣,吃不飽、穿不暖,一天還要叫后媽打八遍!”還有就是那句歇后語:后媽打孩子——早晚一頓!媽媽們不失時機(jī)一邊把這話教訓(xùn)給孩子聽,一面也在褒獎自己時,給邊上默不吭聲的父親聽,告訴大人孩子還是親媽好!村里的孩子就是在大人們這種現(xiàn)身說法的教唆中,了解白傻子的身世。由于生活的窘迫,這孩子性情膽小、怯懦,一副遲鈍的模樣。因為還姓白,村里的大人、孩子明里暗里就喊他白傻子,時間久了以至于把他真正的名字給忘記了。
至于白傻子的后媽到底對他怎樣,大家都不得而知,但白傻子的生活確實比村子里其他孩子苦得多,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實??吹桨自埔患页槐OΦ娜兆?,村里人隔三差五,東家給他一碗面、西家給他一瓢米的事也常有。就這樣村里人一面表達(dá)友善,一面又貶低人家的人格;可憐白云一家接受人們的饋贈,也無奈接受人們有意無意間的傷害。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們村子有了這個特別的習(xí)俗,就是到了春天河開了,草木新綠的時候,每家每戶一向散養(yǎng)的大大小小的豬就由生產(chǎn)隊指派一個勞力,像放羊那樣放牧到村外的沙坨上去。村里習(xí)慣把一個按日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的成人叫勞力,這個放牧豬群的勞力就落到白云身上,后來,看管的豬越來越多,白云就帶上自己的兒子,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生產(chǎn)隊同意每天給白云按一個勞力記一個工,給他的兒子算半個勞力,記半個工。有時人們打趣哪個半大孩子,就說,趕緊下田掙工分吧,你也頂半個勞力了。到年終生產(chǎn)隊公布一年的工分,白云的名下多了一個陌生的名字:白誠子。那時大家才恍然,原來白傻子有名字啊,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
那一年白誠子十三歲。
從春至夏的清早,戴著尖頂草帽,扛著一桿長長馬鞭子的白云,領(lǐng)著那個衣衫襤褸、光著頭的白誠子,他同樣手中攥著一把鞭子,只是他手中的鞭子就像他自己一樣破爛不堪,有時是根麻繩胡亂綁在一節(jié)木棍上,有時又變成一節(jié)破皮帶釘在木條上,或者干脆就是隨手撿起的柳條或者木棍之類,和我們玩耍時一樣。無論何種樣式的鞭子,一高一矮的父子倆驅(qū)趕著豬群走在村巷里,放聲高喊著:
“送豬啰——!”
“送豬啰——!”
聲音也高一聲、低一聲,粗一聲,細(xì)一聲,父子倆的聲音錯落有致,隔著層層的庭院和屋舍,送到每個人的耳中。那時一家家大的小的孩子、爪子,亂哄哄爭食的雞和豬、顛倒的盆子、碗子,正是一家人緊張忙碌的早飯前后,主婦聽到這聲吆喝,一邊嘴里嚼著飯、一邊夾著吃奶的孩子,急匆匆打開自家的柵欄或豬圈門,放出一欄大大小小的豬,豬們就像出門吃大餐那樣興奮,一邊放肆地排著屎尿,一邊混入亂哄哄的豬群。我一直在想,白云是怎樣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訓(xùn)練,把這些亂七八糟的臟東西逐家逐戶地收集在一起,然后把它們帶出村莊的呢?
當(dāng)我看到隨著豬群走過來的白傻子時,他也看到了我,他朝我擠擠眼,一臉壞笑地說:
“這不是老楊家的大孩兒么!快去回家告訴你媽媽,你家的豬走丟了!”
就在我看著一臉傻笑的白傻子,對他的話不知所措時,白云已經(jīng)來到他身后,一腳兜在他的屁股上,一邊恨恨地罵道:
“我讓你一天到晚沒正經(jīng)!”
白傻子一個趔趄,順勢一蹦跑掉了。白云轉(zhuǎn)向我說道:
“大孩子,別信他扯瞎阿,你家豬沒丟。”
看到我一個人耍單跑出村子,又叮囑道:
“你要去哪?。靠旎丶野?,沙暴就來了!”
那時我才看清,白云已經(jīng)把他的那頂尖草帽背在身后,眼睛上罩著一副防風(fēng)鏡,顯得怪模怪樣。
聽了白云的話我轉(zhuǎn)過身,于是看到一幅我從沒見過的景象: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兜著天蓋著地被快速地扯過來,那塊巨大的褐色的帷幕已經(jīng)壓到村西邊那片樹林,那些原本妖嬈的綠樹轉(zhuǎn)眼就面目全非了,被籠罩在褐色的帷幕中,而那塊巨大的移動的帷幕呼嘯著眼看就要蓋住村莊。我從沒有見過這情景,恍惚記住白云的話,心想這就是沙暴?。∧菚r我好像還不懂恐懼,反而覺得好新奇??吹轿疫€站在沙坡上發(fā)呆,趕著豬群已經(jīng)走過我的白云還轉(zhuǎn)過身對我喊道:
“快回家吧!大孩兒,沙暴來了,你會找不到家的!”白云的話被風(fēng)扯得飄忽不定,不過我還是聽得很清楚,看來,我不得不趕快回到村里去了。
走回村莊的路變得曲曲折折,有時側(cè)著風(fēng),有時逆著風(fēng),肆無忌憚的風(fēng)好像就要把我的衣服扯下來,緊緊地綁住我的身體,根本跑不動啊,相反,有種飄起來的感覺。好容易走到村口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就再也走不了了。呼嘯的風(fēng)沙把所有的一切都掩蓋起來,我躲在背風(fēng)的一棵大樹后趴下來,把頭緊緊貼在樹干上閉著眼睛躲避風(fēng)沙的襲擊。
不知過了多久,風(fēng)小了,我趕緊爬出樹林,沿著來時的巷口,灰頭土臉趕到家時頓覺筋疲力盡,看到我蓬頭垢面的樣子,媽媽和姥姥幾乎同聲叫道:
“天哪!要不得了,這個小犢子變成放豬的白傻子啦!”
媽媽和姥姥商量,說要把我放在那個大木盆里洗澡,我想起媽媽赤身坐在大木盆里洗澡的情景,我堅決不肯去大木盆里洗澡,洗澡的事就草草地過去了。
那場沙暴過后,村莊到處都覆蓋著一層黃色的沙土,窗臺上、柵欄邊、豬圈里、墻角處、壕溝沿到處都有沙暴留下的痕跡,村莊好像被沙暴涂改了一番,但沒多久,那些新鮮的痕跡就再也看不見了,它們悄悄被大地洗刷掉,村莊依然如舊,沙暴好像沒有發(fā)生過。
唯一改變的是,我那個長“瘺”的小妹妹夭折了,她好像連一聲像樣的啼哭都沒有,無聲地來,又悄悄地走,沒給我們留下一點記憶。只是不知道從哪一時刻開始,因為沒有了那個被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嬰兒,我們家的土炕一下子空空落落。
二
《圣經(jīng)》上說,本來赤身裸體的亞當(dāng)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后,知道了羞恥,不敢去見上帝。其實上帝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那點秘密,亞當(dāng)和夏娃因在上帝面前無法隱藏秘密而感到羞愧。一個人的覺醒就是從意識到男女之間的秘密開始的。
懷揣著那個秘密的人總害怕被窺破,同時也想窺破別人的秘密。就像一只懷蛋的母雞,渴望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里偷偷落下那枚蛋。我曾經(jīng)觀察過,所有的母雞下蛋時都害怕被偷看。
就在我揣著那個模糊的男女之間的秘密時,我開始好奇母雞是怎樣下蛋的。
那時我七歲了,村莊里我們說年齡時習(xí)慣用虛歲,報生日說的是陰歷。比如有人問,你今年多大了?我就說,我屬猴兒的,今年七歲。如果客人還問,知道自己的生日不?我就說,我是四月十一的生日。在村里我們習(xí)慣只記著年齡、屬相、生日。盡管我們的生活也像年齡和屬相一樣簡單,可七歲時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男女之間的秘密。我們開始有意避開大人的視線,偷偷玩自己的游戲。比如開始時我們在炕上玩,當(dāng)然是過家家,三月和我,還有鎖柱,我們在炕上過家家,我是爸爸,三月是媽媽,鎖柱給我們當(dāng)?shù)膬鹤樱@樣分配角色原因很簡單,三月比我大一歲,而鎖柱比我小三歲,角色按年齡來分配,夫妻總要年齡相當(dāng),我和三月自然是爸爸和媽媽。眼下的情節(jié)是我們的那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該當(dāng)哥哥了,我們的家里應(yīng)該再有一個孩子。以前的這個游戲很簡單,我們就地取材,一個枕頭、一個小板凳甚至一個掃帚疙瘩什么的,都可以當(dāng)成孩子。事實也一樣,那個年代孩子好像僅比這些東西貴重一些,村子里的孩子跟地里的莊稼一樣,種完以后就自然生長了。那一回我們的游戲有了新情節(jié),我悄悄告訴三月,要是生孩子的話,男人和女人只有做那個才能,我想那時我一定把這件復(fù)雜的事情用最簡單的語言講清楚了,我記得很清楚,三月抿著嘴唇點點頭,然后臉紅了一下——我一下子想起母雞下蛋時把雞冠和眼圈都憋得紅紅的情景。
村子里,家家戶戶都養(yǎng)雞,公雞、母雞和小雞。每一家都用柳條編幾只雞籠,里邊絮上些柴草,這樣就做成了給母雞下蛋的雞籠,村里人叫雞窩。這樣的雞窩幾乎家家都掛在屋子外面窗臺的兩側(cè),每年四五月間,村子里的雞都進(jìn)入產(chǎn)蛋的高峰期,有蛋的雞會一路窺探著走來、優(yōu)哉游哉地來到窗臺的墻根下,振翅一躍跳上窗臺,然后試探著邁進(jìn)窗臺邊的雞籠里,在雞籠里嘰嘰咕咕地偎好窩,舒舒服服地準(zhǔn)備下蛋。母雞下蛋是個漫長的過程,幾乎沒人知道它在那里呆多久,直到窩得實在太累了,就像一個人在炕上躺久了也會感到不舒服一樣,就拼命地叫喊著,從屁股里翻出那枚掖了很久的蛋,然后不慌不忙地蹦出雞窩,不停地咯噠咯噠地叫著、一路趾高氣揚地踱走了。
我老覺著母雞在雞窩里隱藏著秘密,老想知道母雞是怎樣把蛋下在窩里的??墒呛芏啻闻Χ际×耍鸽u對自己下蛋的秘密保持高度警惕,它總是在最短的時間發(fā)現(xiàn)我的企圖,大喊大叫著奔出雞窩,然后就不肯再回來——我媽發(fā)現(xiàn)后嚴(yán)厲斥責(zé)我,因為母雞不肯再回窩里,它就把蛋下到外面,我們家因此丟了蛋,這是我媽生氣的主要原因。
關(guān)于此事我和我媽有過簡單的對話。
“不能去看雞下蛋!”
“為什么不能看?”
“不好唄!”
“怎么不好?”
“看母雞下蛋容易招‘沒臉子’!”
招沒臉子,就是撞見鬼了。凡遇此事,就得找明白人破一破。所謂破一破,就是請村里的老太太,剪些紙人,圍著你連比帶劃地一邊念叨些什么,一邊把紙人點燃、燒掉,至于老太太們到底念叨些什么,我從沒聽清楚過,經(jīng)過這番簡單的儀式后,撞鬼的事就被破除了。還有比如有的小孩子丟魂了,大家都請老王太太這么做,如果恰巧老王太太很忙,她會告訴你一些簡易的方式或者找其他老太太代勞,效果也一樣。小時候,我們最害怕的就是鬼了,因為鬼是死去的人變成的,誰不怕死呢?死亡是無法被體驗感知的,它以鬼的形象出現(xiàn),所以人因為怕死而怕鬼。也因此大人們常用鬼嚇唬孩子,村子里不可逾越的禁忌都跟鬼有關(guān)。而大人們的鬼話多了,孩子就會產(chǎn)生懷疑,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我媽說看母雞下蛋招沒臉子的事,也不一定是真的,關(guān)于不能看母雞下蛋,我對我媽提出質(zhì)疑:
“母雞都在白天下蛋,怎么會招沒臉子?”
“要是母雞下蛋被人看到,它就會下鬼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這么回事?。∑鋵嵨铱梢钥磩e人家雞下蛋啊。
我選擇了常福家的雞窩,決定到他家去看母雞下蛋。
常福家只和我家隔了一條路,我家在路東,他家在路西。他家再往西,就是一片開闊的大地了。常福和我同歲,他還有一個妹妹,他和妹妹都長得白胖胖的,而村里的孩子幾乎都很瘦,只有常福和妹妹胖,這是因為他倆有一個一樣的習(xí)慣,就是喝生雞蛋。說是常福生下時,他媽的奶不夠吃,常福餓得直叫喚,他奶走過來說,他爸小時候也這樣,他奶給出了個偏方,把生雞蛋用開水沖了,加點糖,常福從此養(yǎng)成用糖水沖生雞蛋喝的習(xí)慣。等到常福長大一些的時候,不放糖,也不用開水沖,直接把生雞蛋開一個洞就喝了。其實他媽媽早已經(jīng)開始扳他喝生雞蛋的毛病了,他就偷雞蛋喝。當(dāng)然他只偷自己家的,從不偷別人的,也許他自己也隱隱覺得喝生雞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幾乎從不當(dāng)人面喝。有意思的是他妹妹也和他一樣,兄妹倆一起喝生雞蛋長大??沙伺?,常福沒有任何能耐,雖然看上去比我高大,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很容易被我摔倒。除了偷雞蛋喝外,況且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對所有孩子都無害。因為是隔條道的鄰居,我偶爾就會聽到常福和妹妹嗷嗷的哭喊聲,他倆不是因為餓得叫喚,肯定是因為偷雞蛋又被他媽打了。趕巧我聽到了,如果來不及跑過去看,我會站在院墻上看個究竟,我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讓常福和他妹妹都很憤恨,可他倆拿我沒辦法。其實,我不用去看就知道他媽是怎樣打他的,他媽把他倆摁在炕沿上,一把扯過掃帚疙瘩,倒提著掃帚,拼命地甩開掄他倆的白屁股,可憐的常福和妹妹,就像被夾在鐵夾子楔子上的白蟲子,徒勞地抽搐翻滾也無濟(jì)于事,常常被打得淚水滂沱、聲嘶力竭。其實不單是常福他媽,村里的女人差不多都用掃帚疙瘩管教孩子,如果碰巧掃帚把兒散線了,大人又在氣頭上,多掄了幾下孩子的屁股,掃帚有時就像抖落的雞毛一樣在空中散花了,落在屁股上的掃帚把兒突然也像雞毛一樣輕了,有點撓癢癢的感覺,本來像被掐住小雞一樣撲棱的孩子發(fā)現(xiàn)這意外的效果,常常會破涕為笑。女人就會順便捎上家里的男人罵一句,沒用的東西,連一把掃帚疙瘩都扎不牢。村子里的掃帚疙瘩有些就是這樣壽終正寢的。三月、鎖柱和我在炕上一起玩過家家時,有時也會順手把掃帚疙瘩用圍巾包起來當(dāng)孩子。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一把掃帚疙瘩在貧瘠的村子里會有這么多的用途,有如此多悲喜交織的故事。
那時人們普遍生活在貧困中,大人們到生產(chǎn)隊里干活,一年到頭幾乎看不著錢,能把家里每人的口糧足額領(lǐng)回來,一家人能以粗茶淡飯維持溫飽,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不少人家比如孩子多、而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力又少,常常是剛過半年就斷糧了,只能靠到處借糧過日子,人們的生活都很勉強(qiáng)。平常的日子里吃一頓雞蛋是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好一點的人家招待客人時才吃一碗蒸雞蛋,為什么是蒸雞蛋呢?因為蒸雞蛋最省,兩個雞蛋就夠蒸一大碗。況且村里雞蛋不是用來吃的而是換錢的。一個雞蛋能換五分錢,而五分錢能買一斤大粒鹽或六兩醬油、一包針、三盒火柴、一個小楷本、一根木質(zhì)格尺和一只鉛筆什么的,日常生活的開銷主要靠幾枚雞蛋供給的,為了守護(hù)好每一枚珍貴的雞蛋,每一家的主婦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雞架門,及時按住準(zhǔn)備跳出雞窩的母雞,摸一摸它們的屁股,清點一下這一天有幾只雞要下蛋。其實每家的雞也并不多,多的也就是十幾只,少的七八只,因為養(yǎng)雞也得喂些糧食,那是需要成本的,特別是冬天,雞不下蛋,卻需要很多糧食去喂養(yǎng),人們不能不考慮成本問題。有了這些緣由,幾乎人人都喜歡連蛋雞,就是在產(chǎn)蛋高峰期,每一天都下蛋的雞。因為一般的雞都是隔一天或兩天才下一個蛋。最最讓人渴慕的是雙黃的連蛋雞,而這樣的雞幾乎沒有。
喝生雞蛋長大的常福兄妹讓人既羨慕又不解,生喝這么珍貴的雞蛋,簡直就是暴殄天物。常福家的雞窩扎得很嚴(yán)實,好像只有一頭出口,也是掛在外面窗臺的兩端,還有兩只是籮筐改成的簡易的雞窩,它們直接放在雞架上,村里人的習(xí)慣稱給雞住的窩叫雞架,給雞下蛋用的籠叫雞窩。我對常福家的環(huán)境很熟悉,掛在窗臺兩端的雞窩是無法接近的,無論是屋里的人還是外面的人都能輕易地看到,只有雞架上的兩只簡易雞窩是理想的偷窺點,一般情況下雞架的出口總是朝著院子,就是庭院,而村里人叫當(dāng)院。雞架的后面緊靠著當(dāng)院的圍墻,圍墻外就是自家的園子。只要繞到常福家的園里,從院墻外就可以看到那兩只簡易的雞窩了,雞窩用柴草覆蓋,透過縫隙能看到雞窩里臥孵的母雞,它安靜得一動不動,只偶爾會機(jī)敏地轉(zhuǎn)一下頭?,F(xiàn)在看來,母雞離要生蛋的時間還早,我猶豫著是等一會兒再來,還是在這兒堅持,一個胖胖的人影晃到我跟前,完了,被常福發(fā)現(xiàn)了,他就要張嘴喊出來,我一下子用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并順勢把他壓倒在地上,他沒有喊出聲,可常福的身后還藏著他的胖妹妹,看到這情景,胖丫頭朝著我的后腦勺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拖著一雙不跟腳的大鞋,噼里啪啦地一道跑開了,母雞及時發(fā)現(xiàn)了情況,也跟著慌張地逃出雞窩,咆哮著沖向他家的當(dāng)院。臉憋得通紅的常福只剩下喘氣了,在他斜楞著眼睛、喘著粗氣看我的瞬間,我們有了一致的想法,那就是快跑!當(dāng)常福的媽媽拎著一把掃帚疙瘩,繞過院墻尋過來時,我和常福早溜得無影無蹤了,其實我們也并未跑得太遠(yuǎn),只是及時躲進(jìn)柴禾垛里,他媽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又匆匆踅進(jìn)院子里查看那只受驚的母雞去了。
我不能把自己偷看母雞下蛋的事告訴常福,這事不很光彩,難以示人,我就哄常福說: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還有你妹妹是怎么喝雞蛋的?!?/p>
“騙人,你就想偷俺家雞蛋?!?/p>
“我沒想偷你家雞蛋!我又不喝生雞蛋,干嘛偷啊。再說,誰家沒那個!”
“別賴了,反正你沒偷著就是了。”
“你不是也沒喝著嗎!”
想到我沒什么收獲,常福憤怒的情緒很快平和下來,他不用擔(dān)心我了,卻開始擔(dān)心他媽的一頓掃帚疙瘩。常福遲疑著不敢回家。
我一直想著母雞下蛋的事,于是跟常福拉話:
“唉,你知道不,聽說偷看母雞下蛋,母雞就下鬼蛋?!?/p>
常福很詫異,眼睛瞪得圓圓的:
“鬼蛋?什么是鬼蛋?這是真的么?”
“那當(dāng)然了,大人都這么說的!你連這也不知道啊!”
這樣在常福回家之前,我給他講了一晌午鬼蛋的事。
三月家姓張,住在我們家的前院,站在我家的庭院里能看到三月家的煙囪和一扇后窗,我會根據(jù)他們家的煙囪的信息,大致判斷三月在做什么,比如她家的煙囪開始冒煙了,三月就得回家了,她要幫她媽媽帶更小的三個妹妹,或者伺候灶膛里的柴火,做給雞和豬們添食之類的雜務(wù)活,村里的口頭語管這些雜務(wù)稱作“家里活”。
那一回,我們的游戲進(jìn)入一個新境地,因為想到生孩子,我意識到男女之間的那個秘密,盡管我和三月已經(jīng)心照不宣、達(dá)成默契,可想到那事還是感到羞愧不安。就像自己肚子里也揣著一枚既癢又脹的蛋,只想偷偷地把它落下來。我和三月不約而同地到炕沿下找各自的鞋子,因為我媽就在灶間里忙忙碌碌,她一會兒拽著一只盆進(jìn)來,一會兒又舀著一瓢米出去,有一搭無一搭地看我們一眼,時不時還關(guān)照我們小心些,別碰壞什么東西。
當(dāng)我們匆匆跑到外面時,我們都忽略了那個在游戲里做“兒子”的鎖柱。直到鎖柱趿拉著一雙不合腳的大鞋子,急急忙忙追出來,我們才想起,忘了關(guān)照他了,鎖柱不解地問道:
“好好的,怎么就散了!”
“沒有,我這不和你媽去姥姥家串門嗎!就是回娘家,是吧,三月!”
三月看著我,沒說話,鎖柱又問:
“那我是跟著你們?nèi)ィ€是一個人在家??!”
我和三月都在想怎么回復(fù)鎖柱的疑問,顯然我們的游戲在這一刻出現(xiàn)了岔頭,鎖柱不知道該怎么和我們配合,那一刻,我們遇到了一個難題,不知道該怎樣回到游戲,我們茫然若失地站在那想著,卻找不到游戲的路徑,盡管外面看起來已是春光燦爛,其實還是很冷的,我們都感到有些發(fā)抖。春天總像一位撩情的姑娘,當(dāng)你急于一把抓住她時,她卻狡猾地溜掉了,只剩下滿樹的飛絮,就像失落激情那樣,有種悵然的痛感。
那一次的游戲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們來到外面時一切都改變了,好像是外面的環(huán)境改變了我們的心境,把一個本來老套的游戲,試圖引向一個新的路口時卻迷失了方向。
當(dāng)然是三月丟下一句話:
“不玩了,我得回家?guī)蛬専鹑??!?/p>
然后就匆匆地走掉了。
突然結(jié)束的游戲讓我很失落,現(xiàn)在我和鎖柱一樣都不知道該干什么,鎖柱茫然地跟著我,抱怨今天的游戲為什么玩得這么沒勁。我想只要跑幾步,就能甩掉他,于是我突然加速,奔跑起來,鎖柱很意外,他本能跟著我跑,結(jié)果狀況馬上就出現(xiàn)了,由于他趿拉著一雙不合腳的大鞋,他不得不跑幾步就停下來彎腰去提鞋,反復(fù)幾次后,我就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其實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沒有目標(biāo),只有方向,那就是和三月離去的方向相反。
也許鎖柱永遠(yuǎn)都不知道他怎么經(jīng)歷了這么一次奇怪游戲,如果有一天他成為游戲的主角時,會不會想到和經(jīng)歷我曾帶他玩過的游戲。也許他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游戲的關(guān)鍵細(xì)節(jié),如果他玩的永遠(yuǎn)是大家都重復(fù)的一樣的游戲,他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游戲的秘密,像忘掉那些平淡的往事一樣,忘掉我們那一回的莫名其妙的游戲。相反,我之所以還記得那些游戲,甚至細(xì)節(jié),是因為這樣的游戲,我一生中的某個時候,總在似曾相識經(jīng)歷時,勾起一次次的回想。
應(yīng)該是快到晌午的時分了,該是村里母雞集中下蛋的時間,只要有一只雞起頭,家家戶戶的雞就像玩接棒游戲一樣,東一聲西一聲,沸沸揚揚的雞叫就覆蓋了整個村莊。遠(yuǎn)遠(yuǎn)的聽去給人一種太平盛世、雞犬相聞的景象。此時,也是村里的女人最忙碌的時間,她們屋里屋外轉(zhuǎn)悠,米一把面一把,一趟水缸、一趟醬缸,忙活著一家人的午飯。而在生產(chǎn)隊上工的男人們早已饑腸轆轆了,他們消極地打發(fā)最后的一點時光,渴望快點回家充飽饑腸。庭院或村巷里孩子們的游戲也到此終止了,一些孩子要回家給大人做幫手。三月每玩到這個時候就回家,她要幫她媽帶一串的小妹,或者蹲在灶間燒火,早晚還要喂雞或者給豬圈里的豬填食,村子里的女孩差不多都一樣,她們在幫襯母親的勞作中,在朝夕間的轉(zhuǎn)換中,不知不覺地把配角做成了主角,不知不覺變成另一個主婦。
母雞下蛋的叫喊聲提醒了我,在甩開鎖柱后,我決定繞到常福家,在園子西側(cè)的柴火垛上,我看見常福蹲坐在一捆秸稈上,大口大口地咬著一塊玉米餅子。常福也看見我了,他一邊向我搖搖手,一邊匆忙把最后一塊餅子塞進(jìn)嘴里,目的是好騰出嘴來和我講話,他抹了一把掛在嘴邊的餅子渣,問道:
“雞下鬼蛋的事是真的?你沒騙人?”
他一直沒有放下這事兒,我很興奮,滿心歡喜地給他解釋:
“大人都這么說,我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么!”
“鬼——蛋,雞下鬼蛋?”
“鬼蛋不是雞和鬼下的蛋!”
“為什么叫鬼蛋?”
“因為雞下蛋時被人看到了,就下了鬼蛋。”
“是不是雞看到鬼了,才下的鬼蛋?”
“雞是看不到鬼的!大人們說只有馬和驢大牲畜才能看到鬼?!?/p>
“真的呀!”
常福很興奮,我長長松了口氣,我給常福解釋了一件多么復(fù)雜的事情?。∵@實在也超出了我的能力,好在,常福有自己的悟性。他一定理解了臥在雞籠里的雞,原來守著許多我們不知道的秘密。接下來他問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
“鬼蛋好喝不?”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因為我沒問過這個,我真想跑回家問問,好讓常福滿意,看見我遲疑,他又問:
“鬼蛋能喝不?”
我趕緊糾正他:
“其實是軟皮蛋,鬼蛋只是一種說法。”
好在,他不再繼續(xù)糾纏這個問題,他伏在我耳邊悄悄說:
“我看見我家蘆花雞進(jìn)窩了,你等我啊,我就回來,不能讓我媽看見!”
說著,他拽起那捆秸稈,吃力地朝他家當(dāng)院走去。
那個陽光燦爛的晌午,我懷著快樂的心情望著小胖子常福因為摟著一捆柴禾,趔趔趄趄的背影,就像饑腸轆轆的人期待一場豐盛的宴會。
還是朝向當(dāng)院的雞架上的那兩只雞籠,我們躡手躡腳潛伏到雞架的后面,雞籠是兩只舊籮筐改成,它敞開的筐口用柴草覆蓋。其中一只還空著,另一只雞籠在柴草和籮筐破損的空隙間,我能看到那只母雞的翎羽和雞冠。母雞下蛋時常常需要一個安靜而隱蔽的地方,像這樣破損的雞籠,母雞如果別無選擇,它們悻悻走來時,只好把自己的頭放在最隱蔽的一方,雞屁股則是無奈地敞開了。就像它們的近親鼻祖野雞一樣,大人們都說,野雞是很笨的,它飛不了多遠(yuǎn),當(dāng)被緊急追趕時,它會慌不擇路地一頭折進(jìn)草叢間,只把腦袋藏起了,暴露的尾巴就成了人家的把手了。人們常說的那句“顧頭不顧腚”的俗語,說的就是野雞。
盡管我們悄無聲息,那只花母雞還是覺察到了空氣里飄蕩的偷窺的氣息,它機(jī)警地轉(zhuǎn)動著冠子,不安地咕咕叫了兩聲,從窩里站起來,母雞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就要逃走了。那個瞬間汗就下來了,就準(zhǔn)備在母雞沖出的瞬間迅速逃走。母雞并沒有像我預(yù)感的那樣逃走,它只是掉轉(zhuǎn)了一下方向,又戀戀不舍地臥下來,這一回直接把屁股對著我倆。
我們眼前的雞籠終于安靜下來,常福家的屋門遠(yuǎn)遠(yuǎn)敞開著,正忙著做午飯的常福媽的身影,偶爾在門里若隱若現(xiàn)一回,遠(yuǎn)處的村巷難得片刻的安靜,除了張揚的雞叫聲,還有誰家孩子的哭鬧聲,一架馬車從村路上顛簸著跑過,一只受了驚嚇的狗怪叫著竄出誰家的院子,村莊里所有的聲音都在晌午的空氣中隱隱約約地聚攏、消散,它們以喧嘩的形式掩蓋著那些看不到的角落的秘密,比如雞籠里安靜待產(chǎn)的母雞,比如我和常福默契中的偷窺。
我們不知道在常福家的雞架下守了多久,在我們的印象里肯定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終于等到那個解開所有秘密的一刻,花母雞突然站起來,尾巴開始向上撅,最后屁股也翻出來了,并且不停地在翻,我感到惡心了,就要忍不住了,隨著母雞的一聲嚎叫,一枚東西好像滾落下來,事實上我沒有看清那是一枚怎樣的蛋,差不多就在母雞像拉屎一樣,從屁股里翻出那枚東西,并咯咯大叫著奔出雞籠時,常福忽地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他把自己剛才吞下去的那塊玉米餅子吐得一干二凈,眼淚、鼻涕一塊嘔了出來,我趕緊捂著嘴跑開,否則我也要吐了。
常福從此不喝生雞蛋了,并且連雞蛋也不吃了,從那以后,他得了一個怪毛病,只要吃雞蛋就嘔吐。
其實我并沒有看清落下的那枚蛋,后來常福告訴我,那天被我們偷看的那只雞下的不是鬼蛋,而是一枚軟皮蛋。常福告訴我關(guān)于那枚蛋時已經(jīng)是夏天,那時我們正走在和鬼相遇的路上。
三
我相信人的很多自然本能已經(jīng)退化或者喪失,比如人的嗅覺和聽覺就退化得沒有動物靈敏。不但如此,村里還有一個古老的故事,在很久很久的從前人是會飛的。女媧娘娘摶土造人時,把人造的和神人一樣,他們的雙腿不像現(xiàn)在這樣用來行走,而是在天空中自由飛翔。無所事事的人們時常飛到天庭上,在神仙們的瓊樓玉宇間游蕩,其實神仙們一直很憎惡和他們一樣的人,人卻沒有察覺,還常常為自己和神仙相似而沾沾自喜,并且到處炫耀自己,期望和神仙平起平坐。說有一回,一個得意忘形的人居然和王母娘娘開起來玩笑,王母娘娘非常氣惱,心想,這人不把神仙當(dāng)回事,這不亂了規(guī)矩。于是抓起一塊泥巴,就箍在了人的波羅蓋兒上,可憐的人就從天上墜下來,從此再也飛不起來了。于是波羅蓋兒上帶著一塊泥巴的人就被限制在大地上,變成了凡人,和動物一樣,有生有死。
村里人管膝蓋叫波羅蓋兒。
聽完這個故事,我端詳自己的波羅蓋兒,它們看上去確實像被人箍了兩塊泥,兩塊膝蓋骨看起來很突兀、很笨拙,因為有了一對笨重的波羅蓋兒,人不但不能飛了,幾乎連走路都很困難,這是王母娘娘給人的懲罰。如果會飛多好?。∑鋵嵅粫w也罷了,人還要死!這不僅是遺憾,而是可怕了。人對死亡的恐懼與生俱來,于是與死亡相關(guān)的一切,都成了人們最忌諱的、規(guī)避的東西。我們很小就知道避諱死亡,努力避開與死亡相關(guān)的一切,最好永遠(yuǎn)碰不到才好??墒寝k不到,就像站在太陽下,就會有影子一樣,我們逃不開死亡籠罩在大地上的陰影。不說村北白沙坨上一丘丘數(shù)不清的墳頭,時時提醒村里人死亡的存在;就是在鎖柱家的西廂,就放著一口給他爸爸紅胡子預(yù)備的棺材,也有意無意地提醒你死亡的事件隨時都可能發(fā)生。盡管他家里人把棺材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可是我們還是不敢輕易涉足到那里,那個偏僻的西廂就成了我們不敢觸碰的禁地。
不但如此,村子里還到處生長著一種叫“死人花”的植物。它們沿著路邊、墻邊、干涸或陰暗的溝坎、沙丘,一株緊挨著一株,一片片稠密地生長著,頑強(qiáng)地開著細(xì)碎而粗糙的白色間黃蕊的小花,盡管花朵和植株的色彩暗淡,給人一種沾滿灰塵的骯臟的感覺,可這種丑陋的花草卻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我不清楚村里人為什么給這種平常的植物,取了如此可怖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個名字,還是這種植物本身就缺少美感,當(dāng)我們在陰森的墳塋上看到成片的、被村里人叫做“死人花”小草時,我開始排斥這種植物。游戲中我們選擇各種植物充當(dāng)?shù)谰?,比如用一種羊蛋蛋草當(dāng)茄子,用一把青草當(dāng)韭菜等等,卻很少理睬這種叫死人花的植物,好像也極少有食草動物碰它,偶有打柴人有意無意地把它割下來,曬在日頭下曝干,可它實在太柴,一點兒都不禁燒,還不如秋天的一簍落葉。被人和動物所鄙棄的死人花,因為沒有任何用途,只剩下生長了。于是它在生長的季節(jié)里恣意生長,村莊和大地上到處飄蕩著那種花草濃釅的氣息,以至于這種氣息深深植根于我的味覺記憶,成為鑲嵌在我記憶里的特殊符號。
由于共同參與了偷窺母雞下蛋的行動,我和常福結(jié)成了心照不宣的伙伴,他開始熱心參與我和三月還有鎖柱之間的游戲,我后來才知道,也就從那時候開始常福結(jié)束了自己偷喝生雞蛋的歷史。游戲時三月、鎖柱和我已經(jīng)習(xí)慣組成一個家庭,常福只好選擇另外的角色,他扮演走村串巷的貨郎或者是商店里的售貨員,他把野花、野草和野菜收集在一起,根據(jù)植物的形狀,分別命名為茄子、辣椒、西紅柿等各種蔬菜和水果。同時大家約定用樹葉當(dāng)錢幣,進(jìn)行買賣。一切都布置妥當(dāng)了,我們的游戲又開始了。游戲的內(nèi)容就是重復(fù)人們的生活,我們叫“過家家”。其中的情節(jié)是:天已經(jīng)黑了,一家要一起睡覺,過一會兒,鎖柱起來學(xué)雞叫,表示天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三月開始籌備一家人的早飯,我們到生產(chǎn)隊去上工,到商店去買東西。那時候我很快樂地重復(fù)這樣的游戲,總希望有機(jī)會和三月去嘗試那個男女之間的切膚的秘密,于是我總是有意延長夜晚睡覺的時間,可鎖柱卻想著自己感興趣的事,只要我們躺下一會兒,我還沒來得及想好怎樣和三月溝通,他就坐起來學(xué)雞叫了,沒辦法,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們重復(fù)著大人的生活,同時也重復(fù)著千篇一律的游戲內(nèi)容。這一次,三月側(cè)過身悄悄對我說,她要撒尿,然后坐起來,跑到一個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去小解。其實在這以前,三月并不背著我們?nèi)瞿?,她找一個不礙事的地方,脫下褲子就蹲下尿尿了,我們也是,叉開腿就尿,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妥。這一次三月卻避開我們,她開始意識到男女間的秘密了,我也懵懂地意識到,并被這個秘密所吸引、困擾。
鎖柱又開始雞叫了,他學(xué)雞叫的本領(lǐng)的確沒有人能比,跟雞叫真的一模一樣,有時候,我聽到村子里的雞叫聲,就想,如果這不是鎖柱在叫,那就確實是雞在叫。
鎖柱這一次的叫聲引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鎖柱的姐姐二榮,一個是常福的妹妹胖丫。我們先前的游戲暫時終止了,大家開始討論新游戲,最后我們一致贊成玩“藏貓貓”,“藏貓貓”是我們村子里的叫法,就是捉迷藏。大家比過手心手背后,六個人分成兩伙,我和常福還有三月一伙,二榮帶著胖丫和鎖柱一伙,講好躲藏的范圍,我和二榮經(jīng)過一番石頭、剪刀、布“競老頭”,“藏貓貓”游戲就開始了。我最善于“貓了”,在村里“貓”就是躲藏的意思,比如村里人一進(jìn)入冬臘月后,就開始“貓冬”了。一是到了冬天人們沒事可干,二是由于天氣寒冷,不便在室外活動,人們都躲在屋里做些編編織織的活,這就是村里人所說的“貓冬”,這個表述很形象??赡且淮蔚挠螒蚝芷婀郑瑹o論我貓到多么隱蔽的地方,胖丫總能找到我。常福這個笨手拙腳、冒冒失失的胖丫頭妹妹,好像能嗅到我的氣味一樣,沿著各種隱蔽的角落,比如籬墻下、柴火垛旁、園子里的黃瓜架和豆角架下、雞窩邊、甚至廁所里,準(zhǔn)確地一路追蹤著我,無一例外地被她找到,真是奇怪了。終于,這一次我爬上緊挨著柴火垛的一棵老柳樹上,然后從樹冠里潛伏到和房子一樣高的柴火垛頂,躺在那里好像伸手能摸到云朵,沒有人能爬到這上面來,我想,也不會有人想到我會貓在這兒。躺在那里我聽到二榮領(lǐng)著胖丫和鎖柱開始相互呼叫著,到處搜尋的情景,忙亂的腳步時遠(yuǎn)時近,他們好像匆匆地繞過柴火垛時一無所獲,我一邊壓抑著快樂的心跳,一邊望著天空中自由自在的云朵,感到很愜意。每當(dāng)一個隱藏者被發(fā)現(xiàn),二榮他們就會爆出一陣快樂的呼喊,我由此判斷誰被發(fā)現(xiàn)了。常福是第一個被找到的,找到他的是二榮,沒多久三月也被發(fā)現(xiàn)了。
只剩下我了。我像個隱形人一樣隱藏著,并知曉他們的一舉一動,這樣的感覺讓我很受用。并且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總被胖丫找到的秘密,原來是常福!就在柴火垛邊的老柳樹底下,我聽到胖丫和常福的對話:
你不是看到大孩兒貓到柴火垛這邊來的?
他是朝著這來的!
那怎么沒有?。磕憧礈?zhǔn)了嗎?
別老問我,自己不會找?我們又不是一伙!
耍賴!下次我也不告訴你二榮藏在哪。
我知道胖丫每次都能找到我的秘密了,原來是常福這個叛徒!幸虧這一次沒有看到我貓的地方,二榮他們找不到我,就只有認(rèn)輸了。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天上的云朵已經(jīng)飄得很遠(yuǎn)了,西斜的陽光把老樹的陰影拉得更長,我聽見誰家房門被推動的聲響,有人開始步入庭院,往屋里撿拾晾曬過的衣物,到柴火堆旁,斂起晾曬過的柴禾,準(zhǔn)備做晚飯了。我從柴火垛上悄悄探出頭來,在我家院子的一側(cè),就是我們游戲的地方,二榮領(lǐng)著那幾個孩子在議論什么,由于距離的原因,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不再急切地到處搜尋,渴望找到我,渴望游戲的勝出榮譽(yù),他們失去耐心,也失去對游戲的興趣,而是以靜待的方式,等待我主動的放棄,讓這場漫長的游戲走向無聊的終點。那時候我已經(jīng)又回到了那棵老柳樹上,甚至希望有人能來發(fā)現(xiàn)我,可是同伴們已經(jīng)失去尋找我的興趣,甚至不往這里看一眼,我成了游離群體之外,一個被遺忘的人。斜陽下老樹濃郁的陰影好像把我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里,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孤單。而透過老樹枝葉的間隙,我恰好看見東鄰鎖柱家一角院落,由于年深日久缺乏修繕,有些頹廢的院墻已經(jīng)不能遮擋整個院落,支離的一隅正露出西山墻下擺放著的為鎖柱的父親紅胡子常年準(zhǔn)備的那口棺材,盡管為防備風(fēng)吹雨淋進(jìn)行了一些遮擋,可它依然醒目地矗立在我的視線里,把樹蔭、墻垣下的陰影拉伸得更陰暗。那口闖入視線的棺材讓我聯(lián)想起死亡,我想,一個人死了,就像離開了人們的視線,永遠(yuǎn)地隱藏起來,因為太深太久的隱藏,而被活著的人所遺忘。
想到此,我驚慌失措地逃下那棵老樹,希望趕快跑到地面上來,讓正在走散的同伴們看到我。于是,聽到常福的媽召喚常福和胖丫回家吃飯的喊聲在巷子里回蕩,然后我聽到一群孩子在模仿:
“常——福、胖——丫,回——家——吃——飯——啰!”
大人和孩子們在嘻笑聲中像唱歌一樣,把那句呼喚在村巷里傳來傳去,我頓時感到無比輕松,忍不住也跟著喊起來,我差不多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因為恰巧趕在巷子里的人都在喊同一句話,我們的村子從沒有像那個傍晚那樣喧囂和興奮!
連紅胡子也拄著那根粗木拐杖,站在院子里表情松弛地看著他的一雙兒女,二榮和鎖柱一前一后走進(jìn)院子。
爹——
鎖柱變著調(diào)、耍著賤兒喊著。他家只有鎖柱敢在紅胡子跟前耍賤兒。
是不是淘餓了,知道回來討飯吃了?
可不是,我早就餓得跑不動了,爹,我媽把飯做好了吧!
比我小三歲的鎖柱是紅胡子家的老兒子,他還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分別叫大柱、連柱、大榮和二榮,他家兄弟姐妹五個,孩子多自然生活負(fù)擔(dān)重,大人們說,在有了二榮后,紅胡子本不打算再要孩子,可那時候紅胡子還身強(qiáng)體壯,不經(jīng)意間又來了鎖柱,無奈咬咬牙認(rèn)了,這是他們能承受的最后一個孩子了,于是給他取名叫鎖柱。在我們生活的年代,幾乎每一個家庭里,都有一串的孩子,大孩子牽著小孩子,小孩子引著更小的孩子,因為孩子多,生活又貧困,很少有家庭把孩子當(dāng)回事兒,這可以從孩子的名字上體現(xiàn)出來,村子里的孩子都跟著季節(jié),一茬茬長大。有時大人們坐在一起嘮嗑,發(fā)感慨,議論著誰家的女兒又出落成大姑娘了,誰家的小子可以頂老子掙隊里的整工分了,最后一邊磕著煙袋鍋,一邊很煞有介事地總結(jié)一句:唉!一茬莊稼一茬人。
其實跟動物一樣,人的天性是喜愛自己的孩子,特別是一個家庭里最大的男孩子和最小的男孩子,往往會得到父母比其他兄弟姐妹多些的寵愛。為此村里人常把一句俗語掛在嘴邊: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還是說紅胡子吧。紅胡子本姓宋,按照村子里的禮俗倫常,我應(yīng)該稱他為“宋二爺”,叫俗了就稱“二爺”,而他的老伴兒就依他的姓,我們稱為“宋二奶”。兇悍的紅胡子很少有孩子愿意靠近,他也從不顧及小孩子,除了他的小兒子鎖柱,他好像不怎么親近其他的孩子,也包括他自己的孩子。倒是宋二奶是個喜歡嘮叨的和善人,如果沒有媳婦、婆子跟她嘮叨家長里短,她會偎在炕沿邊坐下來,從煙笸籮里抓把煙葉子,卷上,吸著了,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給我們講一車一車的鬼故事,如果是晚上那就慘了,憋著尿都不敢動一動,得等到大家都想出釋放了,才揣著心跳摸到黑夜里,大家互相依附著,體會著那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因為黑暗里還躺著一只陰深深的棺材。宋二奶的鬼故事讓我又怕又愛。該說的是紅胡子的輩分和我爺爺比肩,按照村里長幼尊卑的規(guī)矩,我應(yīng)該管比我還小兩歲的鎖柱叫叔叔,管比我大兩歲的二榮叫姑母。事實上是我們常常拋開那些所謂輩分約束,沒有這些約束時我們的游戲才自由自在,只有因游戲起紛爭或沖突時,大人才會過來提醒:你是做叔叔的,應(yīng)該怎樣怎樣;你是小侄兒,應(yīng)該怎樣。鄉(xiāng)俗的倫理就在大人的就事論事和千篇一律的灌輸中,形成了某些禁忌的樊籬,卻往往顯得很脆弱,因為它根本無法約束人唯利是圖的本性。就像我不愿意稱二榮和鎖柱的輩分一樣,也不情愿管紅胡子叫“二爺”,和村里人一樣,背地里我也叫他紅胡子。
那時候的紅胡子正掙扎在生和死之間的臨界點上。
紅胡子本是生產(chǎn)隊里的車?yán)习鍍海謇锶艘步小败嚢咽健?,常年趕著隊里的一架馬車在坨子里奔波,身強(qiáng)體壯的紅胡子自然是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粗獷魯莽的性格,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當(dāng)車?yán)习鍍骸D莻€年代汽車很少見,馬車是唯一交通運輸工具,而我們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也只有兩架大馬車,所謂大馬車,就是有一個強(qiáng)壯的轅馬、外套另配兩個到三個兒馬或騾馬的全套馬車,能駕馭這樣馬車的車?yán)习鍍?,往往是與車馬常年摸爬滾打拼出來的硬漢,因此村里人對車?yán)习宄丫次?,紅胡子就是這樣的一個車?yán)习濉o聊時村里的孩子會追趕一架恰巧路過村巷的空馬車,試圖攀附上去,體驗一下顛簸奔馳的感覺,往往要追上馬車的后邊沿了,兇狠的車?yán)习寰蜁验L長的大車鞭子在半空里甩開,啪啪的脆響就跟炮仗一樣,孩子們就乖乖地被喝止,因為誰都知道車?yán)习迨种写蟊拮拥膮柡ΑD且彩擒嚢咽届乓馁Y本,受到凌辱的孩子自然不甘心,站在當(dāng)街就開始唱那首惡俗的童謠:
車?yán)习澹ξ?,閑著沒事捅馬×
馬跑了,車翻了,車?yán)习咫u巴壓彎了
一次意外的事故,紅胡子把自己的腰壓彎了,雖然從鬼門關(guān)里脫險,卻只把半條命撿回來,從此不但不能趕馬車,連基本的生活能力也喪失了,三魂六魄總散在陰陽兩處,只好掙扎在生死的邊緣。
看病的先生說,紅胡子不是傷在筋骨上,而是傷在內(nèi)臟上,傷在元氣上。季節(jié)的變換總給他帶來各種的不適,他靠各種各樣的草藥維系生命,他家終年彌散著草藥的味道,每個時令、季節(jié)的變換都成了紅胡子艱難跨越的一道道生死的門檻。有兩回大家眼看著他已經(jīng)不行了,壽衣都已經(jīng)穿好了,可他又頑強(qiáng)地活過來。從那以后,他強(qiáng)烈要求家人,為他準(zhǔn)備了那口放在西山墻下的棺材,按照村里的習(xí)俗,只有家庭條件好的人家,才為年邁的老人準(zhǔn)備棺材,以備不時之需。表面看這事兒不太近乎人情,試想哪個活著的人,愿意每天看著自己的棺材度過余生呢?或者理解為村里人對于生死表現(xiàn)得過于豁達(dá)。其實村里人相信,棺材本身是納福盛祿的象征,就像大多數(shù)人相信周公解夢上說,夢見紅色的棺材是升官發(fā)財?shù)募滓粯樱撞谋旧聿坏皇腔逇獾臉?biāo)記,甚至還對親人延年益壽有所幫助。村里人相信,家里放一口棺材會沖掉主人的晦氣,他們會因此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了。但無論如何,看到一口棺材矗立在那兒,給人的直覺不可能是祥和的福祿壽喜,只能是死亡和恐懼!特別是夜里,我寧愿避開那些擺放棺材的人家,寧可繞路而行,也不敢走近棺材。蹊蹺的是自從那口棺材立在紅胡子家的西山墻下之后,除了徒增添了我的恐懼,而紅胡子雖也偶爾咳嗽點血什么的,可活得更有精神了,兩三年的時間過去了,他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跡象,以至于村里人更相信家里放口棺材的加持力,特別是對于站在鬼門關(guān)前的人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有意無意間,村里又多了幾口棺材。
村里的棺材多了,鬼話也跟著多起來,不時有人說,誰在村子里的某個地方看到了鬼,有人描述鬼是一身黑衫,有人說鬼是一身白衫,不論是白衫還是黑衫的鬼,一致的說法是它們在夜晚出沒,來去飄忽不定,根本看不清頭臉。
時序已到小滿,在北方剛好是各種植物茁壯生長的季節(jié)。大地上生機(jī)勃勃,每個人都渴望像植物那樣生長。病患中的紅胡子有了轉(zhuǎn)機(jī),他時常挪到院子里享受著這溫和的時光,也許是那些挽著菜籃子走過巷子的姑娘媳婦,讓他想起該是大地上苣荬菜生長的季節(jié)。苣荬菜特有清苦的味道,引起他的食欲,他想吃上一口。于是,宋二奶吩咐二榮去剜苣荬菜。
走出村子,來到大地上的是我們五個人,二榮帶著鎖柱、三月、常福和我。那時莊稼的幼苗已經(jīng)高過我們的小腿,綠色沿著大地?zé)o邊地展開,把柔和的沙坨映襯得暖意融融,風(fēng)情無限。生產(chǎn)隊里的人們開始在田間鏟地除草,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到他們時隱時現(xiàn)的身影。我們五個人只有鎖柱什么都沒帶,在紅胡子眼里他還沒到能做活的年齡,他一直被紅胡子無限寵愛,這樣,年長一點的二榮就要分擔(dān)更多的家務(wù),所以二榮幾乎沒有時間出來玩兒。我媽給我?guī)б恢恍】鸷鸵话宴牭额^改成的小彎刀,其實剜野菜的工具都差不多,不是筐就是一只舊面袋子。在這以前總是我媽帶著我,告訴我各種野菜和野草的名字,我一生中關(guān)于植物的那點常識,都是跟我媽剜野菜學(xué)的。那一天只有二榮是為了剜野菜來的,并且剜得最仔細(xì),而我們更像是在大地上的一次巡游。
我們一路追隨著二榮,二榮則追著苣荬菜、婆婆丁、打碗花、灰灰菜的影子,一路跨過埝埂、壟溝、臺地、沙坨,走著走著,居然走到了白沙坨。其實我們五個人誰都沒來過白沙坨,當(dāng)我們一眼看到沙坨上一堆堆、一片片散落的墳?zāi)箷r,我們知道,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白沙坨了。白沙坨是村里的墓塋地,位于村莊的東北邊和保安村相鄰的一處沙坨上。因為地勢高、土質(zhì)松、干旱缺水,這里就成了一片撂荒地,翻過這片墓地,白沙坨的邊沿是一條長長的溝壑,溝壑中有一條細(xì)細(xì)的流水,村里人稱為干河。
藍(lán)天像一個巨大的傘蓋,籠罩著一望無際的沙丘和大地,太陽把沙坨照耀得格外明亮。沙丘緩坡上肆意生長的荒草和樹木,似遮似掩地把一盔盔墳?zāi)拐趽醯蒙畛炼陌?,和明亮的沙坨形成對比,明與暗的兩極仿佛是大地劃開的生和死的界限。
我們站在白沙坨上,感覺陽光把沙坨烤得有些燥熱,我們猶豫是不是翻過這片沙坨。翻過這片沙坨就是干河,其實那時我還不知道這些,更不知道白沙坨的另一面,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
我們小心地走上沙丘的緩坡,安臥在沙坨上的墳?zāi)拱舶察o靜,看不出有什么異常。漸漸地我們的膽子也大了,甚至在走過一片近在咫尺的墓塋時,也沒有太大的恐懼,我們一下子輕松起來。
“聽說看見旋風(fēng)后,反戴帽子、反趿拉鞋就能看見旋風(fēng)里的鬼。”
不知怎么,那個日子,我們離不了鬼的話題。聽我這么說,鎖柱立刻把那雙不合腳的鞋倒轉(zhuǎn)過來,笑嘻嘻地說:
“總聽俺媽講鬼鬼的,俺還沒見過,我看鬼是啥樣?!?/p>
常福見狀也坐在地上脫鞋了,說:
“我也看看鬼啥樣!”
那時候我們好像都不怕鬼了,甚至有些擔(dān)心鬼不肯出來,嚷嚷著:
“怎么連旋風(fēng)也不見?”
那個日子真是很奇怪,就在我們漫無邊際地說著鬼話時,本來平靜的沙坨突然有了異動,遠(yuǎn)處的緩坡上,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兩股旋風(fēng)像起舞一樣,翩翩旋轉(zhuǎn)著向我們站立的沙坡移來,那個瞬間我們感到的不是驚恐,而是被恐懼徹底掀翻在地!
我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不是反趿拉鞋了,惶恐間看到的情景是:兩股旋風(fēng)里分明是兩個黑影,穿著黑色長衫,戴著頂尖尖的帽子,旋轉(zhuǎn)著飄移而來。
我來不及喊一聲,攬起菜籃子,掉頭朝著村子的方向拼命地跑起來,恨不得越過所有能越過的溝坎,不知道腳落下的地方是一棵禾苗,一片野菜葉,還是一簇野草,輕飄飄的腿好像怎么也跑不快。就這樣慌不擇路地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我聽到二榮和三月遠(yuǎn)遠(yuǎn)的喊叫,我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原來我們并沒有跑散,其實也沒有跑多遠(yuǎn),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喘著氣,每個人都汗流浹背的樣子,好半天再沒有人說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才平靜下來,我們還在村莊的大地上,可白沙坨已經(jīng)看不見了,它又被掩藏在大地的深處。村莊在我們的面前,我甚至聽到了一兩聲下蛋的雞鳴,估計快要到晌午了,又到了母雞下蛋的時間。那些熟悉的雞鳴狗吠聲讓我感到親切,我又看到了戴尖頂草帽的人影,這一回不是鬼魂,那是大地上除草勞作的大人們。
我們有些貪戀地坐在大地上,疑惑地看著眼前的情景,那兩個鬼影是怎么顯現(xiàn),又是怎樣消失的呢?是幻影還是真實的情景……這成了我們一生的疑問。大地掩藏著多少秘密啊,我們好像無從知曉。
村子里的人們繼續(xù)傳播各種各樣的鬼故事,卻沒人把我們的遭遇當(dāng)回事。幾乎每個人都相信白沙坨是鬼魂出沒的地方,卻沒有人相信我們看到的鬼影。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無論遇到還是沒遇到的都說不清。
我發(fā)現(xiàn)嗅覺也能喚起記憶。
很多年以后,我遠(yuǎn)離生活的村莊,隨父母遷居到另一個省份的村莊里生活,我們的新家靠遼河很近,沿著遼河上的堤岸,某夏日里的一次徒步中,突然嗅到一種濃釅花香,這種味道讓我怦然心動,一下子跨進(jìn)另一個時空,那是我7歲時的村莊的味道。我立刻想起這是“死人花”的味道!于是在我徒步的河堤的坡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片茂盛的“死人花”,它還是從前的樣貌,散發(fā)著從前的味道。在撿起的記憶里,我已經(jīng)沒有了從前的那份忌憚,只有蓄積在心底的溫馨。
多年以后我知道,“死人花”這個稱謂是村民誤讀的結(jié)果,它肯定有一個我不知道的名字,且與死人無關(guān)。它就是一株散發(fā)著芳香的植物。村民讓它背負(fù)著一個“死亡”的名字,就理解成該是生命指向大地的一個寓言吧!生和死許是大地上生命輪回的本質(zhì),就像季節(jié)中的花開花謝,如果相信輪回,一個人還會恐懼死亡的陰影嗎?
多年以后,我終于找到答案,那株被誤讀的小草,它的植物學(xué)的名稱叫“砂引草”。
四
夏天的每個早晨,村莊里都要經(jīng)歷一番雞鳴狗吠的掙扎,直到白云父子嘹亮的喊聲由遠(yuǎn)及近,壓下所有的嘈雜,到生產(chǎn)隊上工的大人們也在白云父子的喊聲里離開家門,所有的聲音都匯聚到村口消失了,村莊才安靜下來。太陽挑高了,繞在墻頭柵欄上的喇叭花開始打蔫,抽縮成一個卷兒,而院墻下的倭瓜花卻還堅挺,它們還揚著金色的喇叭卻寂靜無聲。豆角已經(jīng)拉絲了,黃瓜秧爬上一節(jié)架梁,園田到處是渴望生長的植物,只是它們離成熟還有漫長的光陰,特別是一些瓜果,剛剛坐下幼嫩的蛋蛋,田園到處都結(jié)滿饑渴的夢影,許多果實來不及長大就坐化了,還有更多的不結(jié)果子的空花,村里人管這叫“夢晃”,也稱那些不務(wù)農(nóng)活,喜歡到處游蕩的年輕人為“夢晃”。
溜出家門,我一個人晃蕩在巷口的感覺,也像“夢晃”。我希望遇到可心的玩伴,盼望聽到熟悉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我好跑過去投入他們的游戲??沙藥茁曆嗳傅镍Q叫,村莊安安靜靜,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去東邊或者西邊,我只有兩個選擇,而西向只有常福一家,常福那里沒有動靜,顯然他被什么事限制了,不能走出家門。其實,我最先想的是三月,可她出來的機(jī)會越來越少了,每天喂豬、喂雞、拾柴、燒火、做飯、帶妹妹,差不多操持了半個家,不知從何時開始,三月好像一下子長成了大姑娘,長成大姑娘的三月讓我感到陌生。
從早上到中午,除了回到家里吃口午飯,我一直在村巷里游走,想到變化的三月我更是茫然若失,不知道該把自己投向哪里,感覺這個夏天過得真慢。直到我聽到一聲呼喊,很小很細(xì)微的喊聲,遙遠(yuǎn)得就像夢囈??赡鞘钦媲械穆曇?,我決定沿著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去尋找新的伙伴。在我匆匆走過的村巷里,路過爺爺、奶奶家的門口,想起奶奶放在碗柜里的烙餅和包子,可我沒有時間進(jìn)去了,我決定朝著那個呼聲的方向走。
這樣我沿著村路一直來到白沙坨邊上的干河。
細(xì)細(xì)的干河沿著白沙沱的底端,在一條寬闊的古河床緩緩流淌,好像一個寬大的炕鋪上,睡著一個孤單單的小孩子。從沒有人追問它從哪里來?流到哪里去?直到那個夏天我才知道,那條纖弱的流水原來也隱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
那個夏天的晌午,當(dāng)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來到干河時,可能是村子里最后一個來到干河的男孩子。在灼熱的陽光下,大地一片沉寂,連樹木的陰涼里好像都裹著熱氣,只有干河細(xì)細(xì)的水流顯得沁涼,盡管有的河段淺到只沒過腳踝,可它透給人的涼意足以抵擋心頭的暑熱。
我看見幾個半大的孩子,他們潛伏在沙坨邊一片樹蔭里,專心守候著什么。看到我,一個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打著手勢,目的是不讓我走近他們。我熟悉那個對著我打手勢的半大男孩叫富民,他悄悄走過來,按下我蹲在另一棵老樹蔭里,用噓聲暗示我噤聲。我疑惑地看著眼前的情景,感覺這些孩子好像在偷什么東西,可除了沙坨、流水和大地上生長的莊稼,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偷呢?如果還有就是視線以外廣闊的河灣上,白云父子放牧的豬群。盡管我還看不到他們,但我知道他們在那里存在。
村莊也遠(yuǎn)得也看不見了,它被起伏的沙坨和田野遮擋。干河由北向南,一路緩緩流來,而它的西北面就是恐怖的白沙坨。它恐怖的記憶此時還讓我心有余悸。我看到蜻蜓在空中盤旋,忽遠(yuǎn)忽近的鳥雀彼此追逐著,忽然掠過我們頭頂,又急促而去,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就在我漫無邊際地觀望猜想之際,忽聽一個孩子興奮地喊道:
“啊嗨!翻了,翻了,快!”
說著,那幾個孩子一躍而起,一窩蜂似的奔向河灘。
原來,這群半大的孩子在河灘上設(shè)伏打鳥。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老鼠夾子還有另外的用途,可以夾鳥。于是我向富民有些炫耀地說:
“我爺家里有好多鐵夾子,就掛在倉房的墻上?!?/p>
聽了我的話,富民呼地從地上站起來,說:
“那咱們也能打鳥?。 ?/p>
我還沒來得及看完那幾個孩子怎么收獲獵物,就被富民拉起來,又跑回村莊。
村莊里的人們普遍過著貧困的日子,幾乎家家都會為吃穿發(fā)愁,只有爺爺家的日子寬裕得令人羨慕。以村民的眼光看,首先爺爺是個勤快的莊稼人,雖然年紀(jì)大了,在隊里只做看場、積肥、裝卸等輕體力的農(nóng)活,可他從來不放松各種農(nóng)活,特別能吃苦,他一直是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為此他給家里攢起村子里最大的柴火垛,足足比他的四間老土房還長出高出一大截,他家的蓄糞池也是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貯滿各種牲畜的糞便,庭院中有自家的水井。有水、有肥就有最好的園子,長出最好的時令菜蔬,當(dāng)很多人生活難以為繼,還在為果腹的食物發(fā)愁時,爺爺可以根據(jù)口味調(diào)換自己家的食譜,我常常玩到腹中饑餓時,就會在爺爺家的碗廚里,找到讓所有孩子垂涎的食物:包子、饅頭、豆包、油餅、咸鴨蛋、咸雞蛋……爺爺?shù)母蛔阕尨謇锶擞趾抻至w慕!大家都認(rèn)可爺爺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的富足源于生活日積月累的技巧,很多人想知道這其中的秘密,可他很少和人打交道。就像他的富足一樣,他在村子里也以吝嗇和性格古怪出名。
來到爺爺家的院門前,一路興沖沖的富民突然止住了腳步,望一眼長長的院墻圍起的甬道,嘟囔道:
“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被老楊頭兒看到?!?/p>
說完,轉(zhuǎn)身躲到樹蔭里去了。
爺爺家院墻里有一排高大的楊樹,無論什么時候走過,都能聽到楊樹葉子被風(fēng)吹起的悅耳的聲響,就像歡迎的儀仗隊。走過院子的廊道,庭院里最顯眼的就是隆出地面的井臺,井臺上是敦實的木井架和井蓋,把幽深的水井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灼熱的晌午,靜悄悄的庭院到處蒸發(fā)著暑熱,還沒等我走到門檻,奶奶已經(jīng)掀開門簾,看著一臉汗津津的我,嗔怪道:
“我一聽動靜就是你,大熱的天先消消汗,喝點水再吃東西?。 ?/p>
不知怎么奶奶的話讓我隱隱感到羞愧,以往來奶奶家多半是為了蹭吃的,所以奶奶才這么說。我下意識地看一眼身后,富民還躲在大門外,稍稍寬了心。奶奶也不止一次地告誡過,回家找吃的不能讓別的孩子看到。不過這一次我可不是為了找吃的,為消除奶奶的誤解,我趕緊說明來意。聽了我的話,奶奶遲疑著說:
“打鳥?借夾子?那是半大小子的事,你夾了手怎么辦啊?”
奶奶提出她的疑問,我趕緊說:
“還有富民呢,他在門外呢?!?/p>
我邊說邊指了指大門外,為打消奶奶的疑慮,我只好把富民叫進(jìn)來。其實富民家是奶奶娘家的遠(yuǎn)親,論起來也是我一個輩份的,只是他比我大幾歲。看見富民,奶奶稍稍放了心,一邊往倉房走,一邊還嘮叨什么我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
爺爺?shù)膫}房就是一間農(nóng)具的收藏館:鐵鍬、鋤頭、鐵鎬、叉子、耙子和鐵梨等鐵制的,還有揚锨、簸箕、篩子、籮筐等竹木農(nóng)具,甚至還有一套齊全的木匠工具,所有的農(nóng)具都打磨得整齊光亮,村里有互相借用農(nóng)具的規(guī)矩,可很少有人能借到爺爺?shù)霓r(nóng)具,這也是村里人說爺爺吝嗇的緣由之一。其實所有農(nóng)具都是當(dāng)年爺爺帶著父親、大伯、叔叔和姑母們經(jīng)年勞作的見證。我至今對爺爺家里整齊擺放在倉房里的琳瑯滿目的各色農(nóng)具充滿溫馨記憶,村莊里的孩子也是在熟悉農(nóng)具的過程中長大的,只是我從沒有掌握使用它們的技巧。
從倉房一面墻壁上的一根光滑木橛上,奶奶費力取下一摞大小不一的鐵夾子,足有幾十只,嘩啦一聲攤在地面上,富民好像被這么多的鐵夾子驚到了,從冷漠的旁觀中興奮起來,急忙蹲下來,迅速地從地上挑選出他以為適合的鐵夾子。奶奶幫我們數(shù)好數(shù)目,叮囑富民用完還回來,千萬不能弄丟了。
走出奶奶家的庭院,我們忙不迭地奔向干河,隱隱擔(dān)心,那些徘徊在河灘上的鳥群還在不在?
干河是流過我們村莊的唯一河流,這條淺淺的水脈,如果沒有雨水及時的補(bǔ)充,它隨時都有斷流的可能,在炎熱的夏季,這條脆弱的流水是滋養(yǎng)無數(shù)生命的脈系,這是我多年后回看這段往事時,才理解的現(xiàn)實。
白云父子引導(dǎo)的豬群在下游寬闊的河灘上快活地打溺;蜻蜓和蝴蝶尋找平靜的水面產(chǎn)卵繁殖;牽著騾馬和趕著牛羊及其他牲畜的村民,也迢迢趕來,一面給牲畜降溫解渴,一面給自己來一次沐浴;偶爾也有從草原走來的蒙古人牽著干渴的駱駝走來……我相信還有許多我看不到的生物,它們也依傍這條淺淺的流水,維系著我們看不見的生命歷程??傊?,這個夏天,人和動物共赴這條叫干河的細(xì)流承載的生命的盛宴。
夏天的沙坨上突然長出許多饑渴的鳥兒,它們有色彩鮮艷的羽翼,鳴叫出婉轉(zhuǎn)動人的聲音,在沙丘上空盤旋覓食。因為饑渴的煎熬,它們時常成群結(jié)隊地冒死飛到河床上,為飲一口水,需要小心避開層層殺戮。
河灘上的楊柳樹雖然稀疏不成林,卻格外繁茂,樹冠像巨大的傘蓋一樣,幾棵樹蔭連綴起來,有時會遮住半個沙坨。我們就躲在樹冠遮擋的沙坨下,把一只只長著黑頭頂和雪白身子的小蟲,從裝藥片的小玻璃瓶里倒出來,攔腰系在鐵夾子的楔子上。為事先做好這些功課,先在自家的柴火垛里找到秸稈,把秸稈的枯葉拔掉,沿著秸稈上的蟲洞,就會找到藏在秸稈穰中的小蟲子。它是許多鳥類喜愛的美食……綁好楔子,找到平整的河床,把鐵夾子用浮土、草葉偽裝起來,僅露出楔子上不停翻滾、掙扎的小蟲,就等飛到河邊的鳥兒發(fā)現(xiàn)這些誘餌,陷阱就這樣布好了。
那個炎炎的午后,感覺自己和那些饑渴的鳥兒一樣,承受同樣煎熬,經(jīng)歷內(nèi)心的狂舞,鳥兒們?nèi)缭革w來,又狡黠地飛走了……希望和失望在天地間交替。
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常常做著差不多一樣的夢,一大群大大小小各色的鳥兒從天而降,落在我守候的樹林間,它們有五顏六色的羽毛,溫和而美麗,我如此想接近它們,渴望得到其中的一只……可是,我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僵持在那個極限的距離間,備受煎熬!
有時我會如愿地抓到其中的一只或兩只,有時抓不到……我每一次的行動都會是夢的盡頭。
饑渴的鳥兒終于忍不住落到河灘上,那時偽裝的鐵夾子會露出猙獰的面孔,它們像怪獸一樣張開牙齒,緊緊咬住鳥兒身體的某個部位,于是在一片翎羽飛濺中,鳥兒掙扎幾下會紛紛躺倒……沖下河灘的我,看到的是一片凌亂的景象:在斑斑點點的血跡和凋零的羽毛間,大部分鳥都已經(jīng)死去了,偶有幾只被鐵夾子夾偏,苦苦撲棱著翅膀,它們有的被夾到了纖細(xì)的鳥腿;有的被夾住了半個翅膀……我和富民興奮地清點收獲,我們一共打了六只鳥,卻碰翻了九只夾子,還有一只夾子仍然掛著小蟲子偽裝成原來的樣子,可是,還有一只鐵夾子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們找遍了設(shè)伏的河灘,那只鐵夾子像融化了一樣,沒了蹤跡。于是,獵獲的喜悅很快殆盡了,面對吝嗇的爺爺,我倆開始為那只丟失的夾子憂心。
我們決定分頭去找。
我和富民都想不起那只鐵夾子會丟在哪里?找起來漫無目的,我爺爺在村莊里以吝嗇出名,丟了他的東西避免不了會遭來責(zé)罵,所以富民和我的心情都很壓抑。
那個午后我沿著干河綿長的河灘,漫無目的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經(jīng)意間就來到白云和白誠子放牧豬群的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群聚在河灘上的豬群,它們每個都在淤泥中滾一身泥巴,更加顯得奇形怪狀,讓人忍俊不禁。這群豬在白云父子的照料下,居然過著最舒坦愜意的日子。而被豬群肆意糟蹋的河床,留下一片坑坑洼洼的疤痕,空氣里飄蕩著屎尿的味道,本來一塊干干凈凈的河灘就變成了臭坑。
為了不制造更多的臭坑,在白沙坨草木茂盛的地方喂飽豬群后,白云父子盡量把豬群在同一時間趕到同一塊河灘上……而每一次來到河灘的豬群都像爬上吊床一樣,它們快樂地張著嘴、伸展開四肢,盡情地在淺灘的泥坑里打溺,也常常為爭奪同一塊泥坑,互相撕咬,爭斗不止……而這個時候白誠子就會表現(xiàn)出一個孩子的傾向性,他會照顧一些特定豬,使它們在豬群里擁有了特權(quán),那些被照顧的豬是否知道白誠子的苦心,不得而知,但作為同樣還是孩子的白誠子,他的快樂只有在豬群中獲得。這也是許多村民,特別是孩子的媽媽們,同情白誠子的原因。我記得,每到端午節(jié)那天早上,村里的媽媽們都會把一份煮熟的雞蛋或者其他禮物,爭先恐后地塞給白云和白誠子,那也是一年中白誠子唯一一次讓我們嫉妒的一天。
豬群一旦在什么地方安頓下來,白云就會把豬群交給白誠子看管,他騰出時間打理些自己的事。剩下白誠子就成了豬群的主宰。大家都見過,偷偷摸摸騎在豬身上的白誠子,可這也是村子里的禁忌。村莊里的人都說,“騎豬爛褲襠。”和村里其他禁忌一樣,沒有人能說清為什么。
看到河灘打溺的豬群,我想起白誠子騎豬的事,大家都這么說,可我卻沒見過。于是,我開始在豬群中尋找白誠子的身影。那個午后的豬群很安靜,它們一頭頭安臥在河床上,舒服地享受著“泥沙浴”,正在我到處尋找白誠子的時候,他從一座沙丘上走下來,我看見赤裸著上身的誠子,懷抱著一捆水稗草和新鮮的野菜,徑直來到一只母豬和兩只花色的小豬跟前,他蹲下身把水稗草散開攤在母豬和小豬的身邊,奇怪的是那個母豬一家好像非常熟悉他,大豬、小豬很溫順的樣子。母豬欠個身,懶洋洋地用嘴銜起青草,竟然吃得很優(yōu)雅,白誠子順勢抱起一頭小豬,就像抱起自己的娃娃一樣,順勢把小豬摟進(jìn)懷里……那時我想起小豬和大豬都是三月家的。它們本來有一窩來著,另外幾只被三月媽賣掉了,只剩下母豬和兩頭小豬。我發(fā)現(xiàn)在白誠子的格外關(guān)照下,那兩只小豬已經(jīng)通了人氣了,我親眼所見:白誠子應(yīng)該在和豬三口玩過家家,那個小豬就像孩子一樣被白誠子摟在懷里,然后,他又把小豬放在地上,把一棵棵灰菜喂給它,在白誠子的飼弄下,那頭小豬居然和別的豬完全不同,它真的像聽話孩子一樣乖,居然吃相優(yōu)雅?;仡^我看見白誠子以同樣的方式抱起另一頭小豬,然后喂它野菜。
過了一會兒,兩只小豬都喂過后,誠子把它們攏在一處,我看見誠子把手放在小豬的鼻子上,奇怪的事情又發(fā)生了,小豬安靜地躺下不動了,就像睡著了一樣。就在我看得一頭霧水,聽不清白誠子叨咕一句什么,兩頭小豬突然翻身坐起來,這一次我猜到了,誠子一邊比劃一邊嘀咕的話是,“握手、握手、握握手!”,然后他用兩只手分別握住兩只小豬的前蹄……其實這是村莊里的孩子訓(xùn)練土狗的方式,白誠子用來訓(xùn)練小豬。村里人都說誠子傻,可傻誠子卻把和豬的游戲玩到這樣精彩!這除了我誰都不知道。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從書中了解到,其實豬不像人們所認(rèn)為的那樣蠢笨,并且還是動物中高智商種類,我一下子想起河灘上的豬群和誠子,如果誠子也恰巧讀到這段文字,我想他會和我一樣,相信這個結(jié)論。
那個午后,直到太陽落山了,我和富民都沒找到那把丟失的鐵夾子。除了一頓必不可少的責(zé)備,我們再也無法借到爺爺奶奶家的夾子。那個夏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與打鳥行動。秋天到來時,我們離開村莊,開始到毗鄰的村莊里上學(xué)了。
五
從前,村子里有個老財主。初冬的一場大雪后,他在村莊外的曠野中,發(fā)現(xiàn)一群凍僵的雪雁。老財主欣喜過望,急忙把凍僵的雪雁一只只撿起來摞成一堆??粗啥训难┭?,他想依靠自己的力氣,根本沒辦法帶走這么多的雪雁。于是,他在地上做了標(biāo)記,轉(zhuǎn)身回到村莊的家中,趕著一架馬車前來拉雪雁。可是,當(dāng)他回到原來的地方,雪雁都蘇醒過來,它們一只牽著一只的翅膀,呼啦啦地飛走了。
我忘記了這是我奶奶講的,還是宋二奶講的故事,這是我記憶里不多的沒有鬼的故事。
秋天我和三月都進(jìn)了小學(xué)校,小學(xué)校在我們西邊的村子里,同屬于一個大隊,因此習(xí)慣稱西四家子。西四家子和我們隔著一片高粱地,大人們說有兩里地遠(yuǎn)。有兩條路可以走到小學(xué)校,一條是人畜沿著高粱地走出來的羊腸小道,另一條是鄉(xiāng)路。一年級有一個班,大約二十多個學(xué)生,除了我和三月,還有常福、四小子,四小子是西四家子的,小學(xué)校在西村,西村的孩子就顯得得寵,老師讓四小子當(dāng)班長,多半也是這個原因。三月做學(xué)習(xí)委員,因為三月不僅長得美,學(xué)習(xí)也好。小學(xué)校里還有我熟悉的面孔,比如二榮、富民等,他們是高年級的學(xué)生。
自從進(jìn)了小學(xué)校,三月好像更羞于和我在一起了。想起我們從前玩過家家的情景,我也會感到有些羞愧。我和三月之間一下子有了隔閡,好像都變了!到底什么改變了?又說不清。也可能來到小學(xué)校后,老師時時像提醒似的,把大家分成男生和女生。排座位要區(qū)分男生和女生,站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特別是廁所,清清楚楚地寫上男生和女生。意識里一下子有了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我想是這些改變,把我和三月變得隔閡和陌生了。
但每次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學(xué)校都要求我們排著隊走進(jìn)村子,因為人太少,就不分男生和女生了,男女生混成一排。那時候三月是排頭,走在最前面,我跟在三月后面,常福跟在我后面。第一次排隊走進(jìn)村莊時,大人們都圍過來喊:
“哦,看?。∥覀兊摹髮W(xué)生’排隊回來了,看看誰更帶勁兒!”
那時走在小隊伍里的我,心里既渴望又害羞。希望得到大人夸獎,又害怕被其他孩子看出自己在得意!那種矛盾的心理真是怪怪的。
盡管三月和我疏遠(yuǎn)了,可每每跟在三月的后面,總有種莫名的興奮,不知怎么三月身上會散發(fā)一股甜甜的味道,這種味道把三月變成另外的女人,陌生又誘惑,我常常被這個味道所折磨,既渴望又羞怯,這種心思總害怕被三月看穿,就故意躲開她。我發(fā)現(xiàn)三月也有意無意地躲開我。于是,我們走在大地上的小隊伍,常常走得七扭八扭,有時還沒走到村莊就散了。
轉(zhuǎn)眼秋天就很深了,大地上的植物停止了生長,游走在沙坨上的豬群,已經(jīng)吃不到雜草和野菜,放牧的日子就要結(jié)束了。生產(chǎn)隊里的大人們開始張羅牲畜越冬的草料,隊長開始物色這個冬天去蒙古草原放牧的人選,家家開始盤算一年的收成,為收回最后的莊稼而忙碌。轉(zhuǎn)換的季節(jié)把村里人的生活帶到一個新節(jié)點上,人們好像努力朝前擠兌每一個日子,一時忽略了眼前和過去。那時我沉浸于小學(xué)校和小學(xué)生新鮮的日子,忘掉了沙坨上的豬群和白云父子。直到有一天,看到還穿著一身破褂子,抱著鞭子立在村口,對著我們的小隊伍發(fā)呆的白誠子,我才又想起他和豬群。而我們夏天的那場“邂逅”,好像一下子變成很久遠(yuǎn)的事了!我突然覺得白誠子挺可憐,我們成了村子里羨慕的“大學(xué)生”,只有他什么都沒改變。
好像就在人們都忽略了白誠子和沙坨上的豬群時,一個匪夷所思的消息一下子在村莊里炸開了,白誠子和豬群突然都不見了。直到確定這個消息,人們才忽然又從疏遠(yuǎn)的記憶邊緣想起白云父子。
最先帶回這個消息的是白云。他說,三天前已經(jīng)和隊長說好,這是最后一天放牧豬群,他中午回到村子里,只是吃頓飯和磨一會兒鐮刀的工夫,等他午后回到白沙坨,白云說,一下午時間都沒找到豬群和白誠子。于是又有一批人投入尋找的行列,不過那時已經(jīng)天黑了,大家一無所獲。
村里的人開始聚集在一起,大家情緒激昂,吵吵嚷嚷,紛紛責(zé)怪白云,怎么能把這么大的豬群,完全交給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況且還是一個傻孩子!發(fā)泄完憤懣情緒之后,人們才想起探討實質(zhì)性問題:紛紛猜測豬群和白誠子怎么會消失了,一個小孩子他能把那么大的豬群帶到什么地方去。無論多少推測和揣想,都無法自圓其說,直到大家都說累了、乏了,打著哈欠陸續(xù)散開,白誠子的話題一直跟著村里的每一個人。
聽到這個消息,我想象到第一個場景是白沙坨看到的情景,我隱隱覺得白誠子帶走豬群只是為了和三月家的豬過家家。我?guī)状蜗胝f出我的想法,可喋喋不休的大人們,根本不給一個小孩子說話的機(jī)會。
直到第二天午后,離我們村三十里外的一個村子,傳來了白誠子和豬群的消息:豬群完好無缺,只是白誠子把自己餓昏在一處沙丘旁。聽說,他背著一個布包,布包里只有一只空水壺。那個水壺是白云留給他的,本來還有兩個玉米餅子和咸菜條子的午餐。
沒有人弄清楚白誠子帶走豬群的原因,從鄉(xiāng)醫(yī)院蘇醒過來的白誠子,好像一下子變得更呆、更傻了。知道豬群安然無恙,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氣,沒有人再去計較,更沒有人去深詰一個呆孩子帶走豬群的原因。人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只是來年春天,生產(chǎn)隊里決定不用白云父子放豬了,那時候白誠子已離開家,離開村莊,據(jù)說,他去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尋找自己的生活。離開了白云父子,村子里再也找不到愿意放豬的人,這個延續(xù)了十幾年的、村莊里特有的風(fēng)俗,就此終結(jié)了。
村里的人們先收走了地里的高粱和苞米,后來連秸稈也收走了。季節(jié)就來到冬天,大地一下子干干凈凈、寬敞明亮起來,只是顯得冷清和單調(diào)。我一個人走在大地上的心情,也一樣空空落落。
不知道什么時候,沿著干河的沙坨間突然多出一片湖泊。藍(lán)色湖面讓大地的色彩明亮起來,我從沒見過那么廣闊的湖水。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時候正學(xué)大寨,為了保持土壤的墑情,來年多打糧食,公社把上游水庫的水放下來,這樣在接近水渠或河道的地塊就被灌滿了水,成為浩蕩的湖泊景觀。這就是當(dāng)年我看到的本來干涸的大地上,憑空出現(xiàn)湖泊的原因。
我被那片藍(lán)色的湖面吸引。
那個周末的午后,放學(xué)歸來,在我們七扭八歪的小隊伍走散之后,我離開伸向村莊的小路,一個人向大地深處那片藍(lán)色的湖泊走去。
大地已經(jīng)霜冷寒滯,淺水處的溝槽開始結(jié)一層薄薄的冰凌。那片藍(lán)色的湖面越來越近了,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一群引著長長頸項的白色和灰色的大鳥集聚在湖中央。給我的感覺,它們就像摞在一起,心里怦然一動,那不就是傳說中的雪雁么?我一下就認(rèn)出那是雪雁,盡管我從沒有見過雪雁,可雪雁的故事告訴我那就是一群雪雁。那時我剛靠近湖泊的邊沿,那群雪雁悠悠鳴叫著從湖面升騰起一片云霧,我從沒見過這么多、這么美的鳥,它們真是傳說中的鴻雁!
突然,一聲沉悶的槍響,接著在震蕩的回聲里,我看見一個穿著黑色皮叉褲的人,提著一桿長筒獵槍,從我前方斜刺里一條雜木叢生的堤壩上一躍而起,奮力追向騰起的雁群。
我知道那個人正是班長四小子的爸爸,因為長得像撲克牌上的黑桃K,村里人給他送了個綽號叫“大王”,他本來也姓王,這個一語雙關(guān)的稱呼,對他真是非常貼切,以至于他本來的名字被村民掩埋和遺忘,很少再有人記起。
因為手里有桿獵槍,大王就成了村里唯一的“獵手”,一年四季只有在夏秋之間,他負(fù)責(zé)看護(hù)生產(chǎn)隊的莊稼,村里人管這種職業(yè)叫“看青”,其他時間他都扛著或者拎著那桿獵槍,在林間和沙坨上追趕野兔、土獾、野雞和禽鳥等各種小動物。偶爾他也以看護(hù)隊里莊稼的名義,把獵槍對準(zhǔn)誤入田野的雞鴨或小豬,所以在村莊里他常以惡名示人??赡芤驗閿z取太多動物的脂肪,他的臉總是油膩膩的又黑又臟。
那片云朵一樣升起的雁群,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在天上,臃腫笨拙的大王雙手在胸前持著那桿長筒獵槍,一顛一竄移動的背影,就像一只貪婪追趕獵物的動物。當(dāng)那聲槍響的回音在地平線上隱沒時,大王的背影也小了,直到被大地和叢林隱沒。
我沉浸在那片云一樣飛去的雁群帶給我的震撼里,這是我看到的最美的景觀。
那年我滿七歲。
看湖水和雪雁的經(jīng)歷,讓我受到風(fēng)寒的侵襲,染上了感冒,整日昏昏沉沉。媽媽請來宋二奶,她說我受到了驚嚇。入夜后,宋二奶用燒紙裁剪一串手拉手的黃色的小紙人,折疊起來后在我頭頂上點燃,然后一面在我身上繞來繞去,一面誦一串我聽不清的咒語。我很害怕燃燒的紙人落在我身上點燃被子,直到紙人化成一撮灰燼,我在驚出一身熱汗后,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我看見了雪雁,一大群的雪雁。這一回它們沒飛走,而是靜靜地停留在一片覆蓋著白雪的冰面上,美極了!我藏在同樣蓋著白雪的樹下,等它們睡著。它們靠在一起,我不知道是被雪凍僵了,還是睡著了,我一點一點走近,輕輕地,很怕驚嚇到它們,擔(dān)心它們會突然飛升……雪雁真是美??!我離它們更近了,幾乎伸手可及……
身邊被媽媽裹在搖籃里的小妹妹醒了,我被她的哭聲驚起,可媽媽好像在灶膛里忙活一家人的早飯,我聽見柴火在灶膛爆燃的聲響,外間的房門被風(fēng)吹開,呼呼的風(fēng)涌進(jìn)來,外面的聲音也涌進(jìn)來,在一片雞鳴狗吠聲里,格外清晰的是一聲聲悠長的吆喊聲:
“送——豬——嘍!送——豬——嘍!”
白云父子趕著豬群來到我們家門前。
這么說春天又回來了!我又可以找三月、找鎖柱玩過家家了??晌业男∶妹眯蚜耍枰丝垂?。媽媽在庭院里忙著豬和雞的吃食,顧不上小妹妹。小妹妹在搖籃里呦呦地哭泣,因為她的屁股上長個洞,大人說那是“瘺”。
外面的樹綠得如煙似霧,美得讓人心慌!春天又回來了!我多想出門投入一場游戲。
這是我記憶里的第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