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淑青
隔著歲月,跪在祖父墓前,我總會想起遙遠(yuǎn)得有些不真切的過棺禮。
那是最后一個守靈夜。已近子夜,牲畜睡了,村民睡了,村莊睡了。只有立在村莊中軸線上的祖祠燈火通明,在這個深夜里,不合時宜地發(fā)散碎金般的燦燦黃光。
在祖祠內(nèi)跪坐才半宿,我就已腰椎酸軟,下肢麻木到失去知覺,眼皮仿佛掛了塊豆大的鉛粒,困倦像洪水猛獸,瘋狂撕咬我的肉體,意圖摧毀我的意志。天光放亮就要出棺,來喜太公再三囑咐,但凡靈前,心不誠則福不達(dá)。即便頭昏腦漲、渾身僵痛,我仍保持跪坐姿勢,把自己直挺挺釘在看不出顏色、塌陷了的蒲團(tuán)上,咬牙熬過最后的黑暗。
守靈的夜很黑,很靜,很長。沒有一聲嬰兒啼哭,沒有一盞燈亮起,沒有牲畜出來覓食,沒有開門關(guān)門聲,沒有黑夜特有的隱秘嬌喘。大地和蒼宇死寂死寂,在這個一望無垠的“黑?!崩?,只有寫著“當(dāng)大事”的橫批懸在半空中刷啦啦作響。
祖父是兩天前的夜晚去世的。那天靠夜,清湯寡水似的陽光才爬過南山的最高點(diǎn),縷狀的炊煙剛升起,暮色尚未大面積蔓延,昏灰色的暮云仍棱角分明,連家養(yǎng)的雞和鴨都還不肯歸籠,祖父卻等不及食夜飯,甚至頓頓不落的老酒都不喝了,他拎著燒旺的火熜,閉上眼,和衣躺上床,靜等死神走近。
祖父剛過完九十大壽,父慈子孝,四世同堂,人人都說他是有福之人,他卻怨恨老天把他一個人遺落在人世間。祖母早已不在,兄弟姊妹都先他而去,跟他一起玩大的同年都躺到了冷冰冰的公墓山里。孤獨(dú)是把鋒利的刀子,左一刀、右一刀,劃得祖父千瘡百孔、傷痕累累。這是肉眼看不到的內(nèi)傷,不致命,卻是溫水煮青蛙式的長久折磨。
祖父每天不過是在格子窗邊敷敷日頭,順帶跟陽光下飄浮起來的灰塵“打打太極”,要么搬把太師椅,躺在門檻邊,看看天井上方的藍(lán)天和棉絮狀的云朵,打量打量梁間呢喃的燕子,跟浣洗衣服的婦女吹噓吹噓年輕時與日本鬼子火拼的英勇事跡,講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早沒了人影。他輕嘆一聲,合上松弛的眼皮,似乎這樣就能將孤獨(dú)驅(qū)趕到視線之外。世界靜得只剩風(fēng)拂過萬物、雨敲屋檐、落花和枯葉摔落在地上的聲響?;钪娈?dāng)無趣。
時間真是神奇。七十歲前,祖父的日子像踩著風(fēng)火輪,每一天都在一個勁地飛速往前奔跑,偶然回頭,才驚覺大半生倏忽溜走,時間相繼帶走他的至親和好友,把他摧殘成沒有肉、只剩皮的“絲瓜瓢”。七十了,黃土埋到胸口了,祖父以為自己時日不多,在七十歲壽辰那天強(qiáng)令四個兒子為他備下棺木,那是上好的紅松木做成的,光漆都刷了十八道。不過,老天開玩笑似的多給了他二十年時間。祖父七十歲后的辰光,閃電般轉(zhuǎn)瞬即逝的日子突然減速,好像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青年人迅速老成顫顫巍巍行走的糟老頭,每分每秒都成了漫長而又沉重的煎熬。想來,定是那穿心蝕骨的孤獨(dú)讓他度日如年,讓他心生二十年比七十年還要漫長的錯覺。
1996年的臘月二十二,他突然夢到犧牲的戰(zhàn)友站在遠(yuǎn)山上喚他傅排長,夢到跟粗氣喘得跟風(fēng)箱似的祖母掰扯家長里短,夢到許多年前夭折的三個孩子坐在春江水旁,撲閃著眼睛,朝他喊爹爹。他還夢見去世多年的老伙計跟他炫耀,他們生活的地方日日充盈著神秘幽香,夜夜能看到閃閃的星河,處處有目酣神醉的翠柏與鮮花,沒有疾病,沒有罪惡,沒有戰(zhàn)爭與離亂,是眾生平等、祥和安寧的西方極樂世界。祖父知道大限到了,閻王爺終于在生死簿上翻到了他——在世上多活二十年的人。
祖父吩咐大伯去上街請?zhí)觐^師阿六和照相館的賽春師傅,命令二伯去下街的白事店購置壽衣,囑咐父親和叔叔用稀釋的白酒給他凈身。赤條條來,齊整整走。不一會兒,祖父就剃了頭、擦了身、照了遺像,穿上上六下二的八件套壽衣以及繡有祥云和青蓮圖案的壽鞋,意為腳踩蓮花上西天,還鄭重其事地戴上了壽帽,并在身下墊好壽褥和壽枕,蓋上了壽被。
準(zhǔn)備工作停當(dāng),父親兄弟四人、兩位大媽媽和嬸娘、堂兄堂姐等二十多號傅家人全來了。沒人在意祖父生前咀嚼孤獨(dú)時的寂寞,但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他們要完成祖父從人間到天堂的守護(hù),絕不能讓祖父一個人奔赴死亡,更不能讓他因此成為孤單單的游魂獨(dú)鬼。
“我馬上要去地下眠睡,沒啥遺憾,唯一放不下小六子(指家族中排行第六的我),請來喜給她過棺。”那年我六歲,卻因體弱多病多次游蕩在生死門外,活菩薩斷定我活不過十二歲。過棺,諧音過關(guān)。霉運(yùn)當(dāng)頭者過棺能時來運(yùn)轉(zhuǎn),體弱多病者過棺能葆身體康健,面臨血光之災(zāi)者過棺可消災(zāi)弭禍,這是春水村特有的喪葬習(xí)俗。當(dāng)然,并非所有人都有這等增福添喜的好機(jī)會,逝者得是德行無虧且是自然死亡的高齡老人,受禮者須是逝者的血親。其實,生死這件事祖父想得非常通透。所有的生命都是殊途同歸,不管是主宰世界的人也好,還是貼著地面生長的節(jié)節(jié)草也罷,都在走向死而生且無法回頭的孤旅,這是生命自然的回歸,是上帝創(chuàng)造生命之初就已設(shè)定好的程序,如同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就像一天有子丑寅卯等十二個時辰,是無可更改的命定。但因愛生憂,他就想跟死神抗?fàn)幰换兀胗米约喝怏w和靈魂的終結(jié)換取我生命的再生和重塑。
死亡的陰影像那天的夜色,烏云壓著大地,天上不見月光和星子,村莊冷寂無聲,只有冷風(fēng)游魂似的在門外徘徊,時不時發(fā)出嗚嗚的哀嚎聲。耗盡所有氣力的祖父交代完遺言,眼睛變得渾濁,眼神渙散,眼角似有清淚溢出,身體慢慢僵硬,氣息越來越弱。臘月二十三凌晨,祖父房間的老臺鐘剛敲完兩下,鐘聲還在角角落落回蕩,祖父就永遠(yuǎn)閉上了雙眼。
春水村的夜。等星月完全升起,透出黃暈或白光的窗子就接二連三地變成了一塊塊黑色幕布。有時,刺眼的燈光也會在半夜亮起,但頂多一泡夜尿的時間。整夜亮燈的人家不是聚了幫賭紅眼的賭徒,就是發(fā)生了生或死的大事。次日天剛泛起魚肚白,不用主家請,房頭親戚吃好五更飯就匆匆趕來。死者為大,每個人都暫且拋下了過活的生計,放下一切狗撕貓咬的小矛盾,哪怕曾揮刀相向、有奪妻殺父之恨的死對頭也主動卸下成見,和和氣氣,傾力幫主家操辦喪事。
85歲高齡的來喜太公同樣不請自來。他是春水村三代單傳的知賓先生。四五天前,他還和祖父坐在門檻上喝燙嘴的五加皮,對于祖父的突然去世,來喜太公有些訝異,但仍保持著知賓先生該有的克制和冷靜,畢竟送走過無數(shù)正常和非正常死去的傅氏子弟,死亡對他是稀松平常的事兒。
對于每個生命個體而言,出生是受難的起始,肉體消亡卻是苦難的終結(jié)。死比活容易,死更是另一種形式的生,死未嘗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歡喜事。所以,春水村歷來都有把白事辦成喜喪的習(xí)俗。再加之祖父無疾而終,是絕對的福壽全歸,亦稱作善終,且要穿插過棺禮,喪儀自然更為隆重。
在來喜太公的指揮下,房頭親戚兵分六路,有條不紊忙碌起來:一部分人反穿黑白衣服,各帶一把長柄黑色綢傘,徒步去死者親朋處報老;一部分人肩扛石灰、磚頭,帶上抹泥板,趕往祖父生前選好的“風(fēng)水寶地”搭棺冢、立墓碑;一部分人去鎮(zhèn)上購置香火、紙錢等喪葬物品;一部分人準(zhǔn)備大宴賓客的桌椅、鍋碗和菜蔬;一部分人去祖祠布置靈堂;最后一部分人則留在主家家中隨時聽候差遣。原本要掃塵、置辦年貨、祭拜年神的臘月,被突如其來的“殯老人”打亂節(jié)奏。一夜之間,春水村仿佛變了天地、換了人間。
那天早晨8點(diǎn)鐘左右,我穿上大兩號的孝服,左臂別上黑色袖套,頭上戴著縫有一塊紅布頭的藍(lán)色布帽,腰間扎上一指寬的麻繩,捧著祖父16寸的黑白遺照,跟著來喜太公來到祖祠守靈。我是過棺禮的主角,雖才6歲,卻是孝子賢孫的最主要代表,得24小時寸步不離、正襟危坐守在祖祠三天三夜,絕不能跟堂弟妹打打鬧鬧,讓人認(rèn)為我是個不知禮數(shù)、不懂禮節(jié)、上不了臺面的黃口小兒。
祖祠早已祭拜過天公、請過祖宗畫像、迎過年神、貼過春聯(lián),只待小年到來就放銃敲鑼、殺雞宰羊,不巧祖父在年關(guān)辭世。祖祠內(nèi)的畫像撤了,貢品撤了,蓮花燈、禮花和鞭炮搬走了,紅色的春聯(lián)被一副更大的白頭挽聯(lián)替代,窗花和生肖剪紙被一一撕去,滿地紅色的碎屑很快踩成了一堆爛泥。
幾個小時前祖祠還在張燈結(jié)彩,才短短一瞬就變成了肅穆的靈堂。懸于梁上的白色誦經(jīng)布把祖祠分為里外兩間,前半間作來客祭拜瞻仰之用,分別放置著朱紅色的長形條幾和八仙桌,桌旁是兩張方方正正的雕花太師椅,桌面擺放著祖父的遺照、三足黃銅香爐一只、銅制燭臺一對及熟豬頭、捂肉饅頭、楊梅粿、頭糕、清明團(tuán)、插有兩根竹筷的白米飯、時令水果等貢品八樣,后半間乃停靈和守靈人的休息場所。冷白色的喪幡、冷白色的挽聯(lián)、冷白色的孝服、冷白色的靈燭……處處皆是刺目的白和徹骨的冷。
祖祠門庭若市。春水村的天地這么小,迎來送往的人竟會這么多,還禮用的紅糖水已經(jīng)喝完三大壺,香爐再也插不下新香,大同小異的花圈和花籃占領(lǐng)了過道,空氣里一股子又澀又嗆的煙草味。我學(xué)著長輩的樣子,對來客下跪、磕頭、作揖、致謝,這一天我不知道回了多少次禮,更不知道未來守靈的兩天還得行多少次禮。我的腰好像生生折成了兩截,身體的不適讓我暫時顧不得祖父離世帶給我的強(qiáng)烈震動。
午時,太陽升起來了,桌椅餐具擺齊整了,帳篷搭起來了,炒菜鍋支起來了,幫廚的人跑起來了,嗩吶和二胡響起來了,鞭炮炸起來了,流水席開始了。
盤光了再添,菜冷了再熱,酒沒了再買,唯獨(dú)不能讓“吃席”的賓客掃興而歸。宴席越隆重,賓客越盡興,喪禮規(guī)格越高,就代表對已故者感情越深。不論一貧如洗的窮人家還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這樣的時刻,無一例外都會拿出一擲千金的豪氣。
流水席進(jìn)行到兩個小時,已有醉顏的男人開始推杯換盞,鼓著腮幫子嚼食物的小孩雖已腆起肚子仍不舍得離桌,嘴巴油光光的婦女一次次把食物藏進(jìn)圍裙里,雞、狗、貓等牲畜全被主人家放出來覓食。吃飽喝足后的打嗝和噯氣此起彼伏,甚至能聞到食物連同胃液翻涌上來的陣陣酸臭。春水村進(jìn)入一種罕見而又迷亂的狂歡狀態(tài),連天上的太陽都被感染,像偷喝了蘆稷燒,渾身通紅,在這個寒日不知節(jié)制地照射暖光,直到杏黃色的殘月悄然升起、天色逐漸黯淡,才醉醺醺地去找尋下山的路。
在這些放歌縱酒的人眼中,我就是找父母算前世孽債的麻痘鬼,家貧的根源在我,是我的羸弱病體拉低了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jì)基礎(chǔ)??傆腥藙窀娓改福賾褌€“帶把兒的”,我是病娃,能否成人尚屬未知,更別說替他們養(yǎng)老。是祖父一次次捂上我的耳朵,變戲法似的掏出米胖哄我開心。我想哭,想再喊一聲祖父,想一頭撲進(jìn)他懷里,只是,祖父死了,他蓋著白色的裹尸布,肉身枯萎,靈魂更不知飄散去了何方。
我收住淚,麻木端坐在流水席上,浩浩蕩蕩的悲傷就這樣淹沒在人歡狗叫和劃拳行令里。1996年臘月二十三的那個黃昏,我容顏未老,心已滄桑。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夜”(出棺前一天的通宵守靈之夜)。一股自北向南的寒流突然氣勢洶洶來襲。躁怒的飛雪開始在蒼茫夜空中亂舞,水晶門簾似的冰凌在瓦檐下越掛越長,沒有片刻安寧的夜風(fēng)在猛烈咆哮,咬合得不緊密的壓花玻璃吹得顫顫發(fā)抖,祖祠外光禿禿的梧桐枝條也跟著風(fēng)勢不停搖蕩,處處都是肅殺和蕭索。隆冬的夜,身體也變得無比生冷和僵硬,守靈人縮脖的縮脖、哈氣的哈氣、抖腿的抖腿、聳肩的聳肩,誰也沒有興味嗑瓜子、打撲克、講笑話,生怕因此消耗掉體內(nèi)多余的熱量。
臘月二十五清晨,冷風(fēng)吹散了大地黏稠的墨色,聲聲雞啼和狗吠終于挑醒春水村的夜夢。新的一天,依然是人來人往,依然拽布披麻,依然是白天到黑夜的流水席,很多人依然說著言不由衷勸慰親屬節(jié)哀的言語,不同的是,這天是出棺的大日子。過完今天,就不能再說祖父“去世”“走了”“去了陰間”,只能稱“往生”。
清早七點(diǎn),裝在木桶里的糯米飯、沃豆腐和紅燒肉正一桶桶地往祖祠方向提去。這一天不用在家燒五更飯,不管是否傅姓子弟,不論是本村人還是外鄉(xiāng)的,哪怕是盲流和乞丐,都可到祠堂來討碗羹飯吃,管飽管夠。吃羹飯的辰光,張半瞎便在腿上擺好三弦,用溫開水凈完喉嚨,逆著風(fēng)雪,微揚(yáng)起頭,唱起道情:
爹爹呀——親爹誒——
哭起爹來我好傷心,
一聲一聲喊不停。
年輕時被抽壯丁,
成了國民黨的士兵,
一次次與鬼子火拼,
立了戰(zhàn)功領(lǐng)了兵,
生了兒子娶了親,
扎根巴蜀不再飄零。
新中國成立帶著妻兒和被衾,
回到老家軍官變農(nóng)民。
您苦中作樂一輩子,
好不容易養(yǎng)大四個子,
眼看日子就要甜甜蜜蜜,
卻遭逢老妻不幸離世,
從此開始人生獨(dú)角戲。
……
喧鬧漸止,吃羹飯的人無一不放慢咀嚼的節(jié)奏,聽起唱詞里祖父的生平,有人連連喟嘆,有人鼻子發(fā)酸,眼皮淺的婦女悄悄抹起淚水。哀婉凄絕的弦音配上張半瞎渾厚沙啞的嗓音,把祖父孤臣孽子式的孤獨(dú)演繹到極致。唱到“卻遭逢老妻不幸離世,從此開始人生獨(dú)角戲”,張半瞎眼眶通紅,哽咽著發(fā)不出聲。北風(fēng)在刮,雪花在飄,三弦在低沉嗚咽,如泣如訴。真情真意也好,假情假淚也罷,張半瞎已經(jīng)完成代替家屬哀痛的大任。
“成法,這是老大和大娘給你的陀羅尼經(jīng)被,厚衾不怕寒夜來,祝你夜夜好夢到天明?!?/p>
“成法,這是老二和二娘燒的陰司紙和黃表紙,勿要全部藏腰包,記得打點(diǎn)閻王和小鬼?!?/p>
“成法,這是老三和三娘送的綾羅綢緞和絲帛錦絹,去了地府做靚裝,穿衣戴帽好齊全。”
“成法,這是老四和四娘買的紙祭品,有房有車有存款,從此不再緊巴巴過苦日子?!?/p>
來喜太公把雙手圈成喇叭狀,傾盡全身氣力,幾乎用嘶吼的方式喊出了這曲《焚燒歌》。一件件喪葬用品隨著來喜太公的歌聲,在火盆中依次化為灰燼。
最后,焚燒的是我的替身——一具竹篾扎成、外圈糊著宣紙的紙人。紙人身形與我相似,畫著濃重油彩,臉龐處粘著兩坨還未完全化開的紅色顏料,顯然是扎彩匠匆匆趕制而成的。還沒等我細(xì)瞧,一陣疾風(fēng)突然從門外闖進(jìn)來。火苗即將偃旗息鼓,被回旋的風(fēng)雪一逗弄,突然伸長舌頭,像旁逸斜出的枝丫,用尖牙利嘴死死咬住我的替身。不過幾秒鐘,紙人就被火舌吞噬,發(fā)出一陣布匹撕裂般的嗶嗶啵啵之聲。
接下來是改名。來喜太公立于桌旁,在墨汁中倒入一小包黃銅粉,調(diào)制出不濃不淡適合寫字的金色墨水,用蠅頭小楷在紅紙上寫下我的名字——淑清。淑清,清白而又純凈,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出自《楚辭·嚴(yán)忌〈哀時命〉》的“形體白而質(zhì)素兮,中皎潔而淑清”。相比堂姐妹們的巧玲、巧敏、巧月、巧麗,我的名字很獨(dú)特,據(jù)說是祖父翻遍字典和詩詞得來的。寫完名字,來喜太公在靈前點(diǎn)燃三炷回魂香,香舉過頭頂,腰弓成直角,嘴里振振有詞,似乎與天上的祖父在對話。突然,他的面孔扭曲成水波紋樣,雙眼暴突,四肢不停擺動,似乎想在半空中抓住什么,他的呼吸急促得像臺風(fēng)天湍急的春江水,吸氣呼氣聲大得像馬達(dá)在高速運(yùn)轉(zhuǎn)。一陣劇烈痙攣后,來喜太公安靜下來,未等眾人反應(yīng),他快速起身,一溜煙從圍觀的人縫里鉆出來,邁開大步,跑到桌前,蹲起馬步,抄起毛筆,在紅紙上潑墨般寫下二字——淑青。爾后毛筆被拋擲出窗外,雪野立即多了一個耀目的黑點(diǎn)。
已近巳時,銃聲震耳,出棺吉時將至。八仙此時分成左右兩排站立,他們把祖父遺體抬過頭頂,平放至棺木,最后齊齊整整蓋上紅、黃、藍(lán)三床壽被。天氣陰沉,空氣肅穆。三五成群嘮著家長里短的人收起笑意,排起長隊,輪流走進(jìn)祖祠祭拜祖父、瞻仰遺體。家屬則每人手握一個銅幣,順時針三圈、逆時針三圈圍著遺體反復(fù)走動,與即將入土為安的祖父做最后的訣別。從此以后,天上人間。
木匠師傅早在一旁候著,只待家屬道別完畢,就蓋棺封棺。爾后,棺木挪放到祖祠外院子的正中間,四根抬棺木已被五花大綁在棺體上,花籃和花圈沿著棺材一圈擺放妥當(dāng),八仙也已就位。其中兩位已提前邁開大步,開起棺路,每過一個岔口,都得停住腳步,有節(jié)奏地敲鑼七下,不僅為祖父的亡魂引路,也有驅(qū)趕中途作祟的大鬼小鬼之意;中間四位腰間綁紅緞帶的是扛棺人;殿后的兩位得連續(xù)不斷放“二腳踢”,一路上必須放99個才算完滿,亦有九九歸一的美好寓意。
終于,到了葬禮最高潮——過棺。
“過棺——”來喜太公聲如洪鐘,聲音渾厚高亢,喊得蕩氣回腸。
八仙緩緩抬起棺木。身著褐色馬褂、頭上綁著紅綢子的“貴人”抱起我,帶我“過棺”。他低下頭,貓起腰,謹(jǐn)慎鉆過抬起的棺材底,又小心翼翼避過放置在棺材底下的小火盆,如此反復(fù)三次。一過消災(zāi),二過去病,三過脫貧。祖祠內(nèi)外寂靜一片,空氣驀然凝重,就連一再偷襲人群的山風(fēng)都放輕了腳步。在朱柱雕梁、青磚鋪地的祖祠里,時間停止飛奔,世界仿佛靜止不動,只有靈燭在熱烈喘息,回魂香在吞云吐霧,長明燈在不知疲倦發(fā)散亮光。
“禮成——天官賜福——地府安康——”同時響起的還有震耳欲聾的銃聲和鞭炮聲,以及道士的超度、悲愴的三弦、木魚篤篤聲和家屬哭靈聲。無數(shù)聲音匯集成一片,像連綿起伏的山峰,像跳躍擺動的音符,像暴跳如雷的激流,又像壓頂而至的黑云,有著吞噬萬物的力量。
雪落無聲,勁風(fēng)如刀,天地蒼蒼茫茫。名已改,棺已過,紙人已代我死去,再加上祖父的庇佑,病痛當(dāng)然也會隨之散去。我獲得了新生。從此,不用懼怕云迷霧罩的黑夜,不用擔(dān)憂熟睡后看不到第二天的丹霞,不再擔(dān)心死神像影子一樣須臾不離跟隨著我。
又是一個冬至。我從省城歸來,與家族的長輩、兄弟姐妹一道到南山公墓,看望長眠地下的親人。
在以往,上墳是徒步的。拜謁先祖之魂,必須先走過凌空跨越于春江水面的鐵索橋,邁過村道的無數(shù)溝溝坎坎,穿過村口用以辟邪驅(qū)鬼的桃樹林,再翻過荊棘滿坡的矮山包,最后才能踩著108級臺階,抵達(dá)南山半山腰上的傅氏公墓。這是一條古老的棺路,當(dāng)年出棺的祖父也是通過這條路羽化登仙的。只是,棺路已被遺忘多年?;位问幨幍蔫F索橋被一孔堅固結(jié)實的石拱橋替代,村道一馬平川,桃樹林變成了燈火通明的大型服裝廠,矮山坡夷為了平地,那108級臺階變成了依山而建的柏油彎道。上墳不再是靠腳力的苦差事,只消輕踩兩腳汽車油門,不到十分鐘,就從家門口到了公墓外邊的停車場。最可怖的是堵車,每逢清明、冬至以及大年初一這樣的大日子,只容得下兩輛私家車并行的車道總堵得水泄不通,鳴笛總像母貓焦躁的叫春。而從前對鬼神充滿敬畏的年代,不管走近哪座墳塋,人人都會不自覺放輕步腳、停止交談,生怕驚擾逝者的好夢。
其實,春水村消失的何止是棺路?土葬消失了,守靈夜消失了,流水宴消失了,羹飯消失了,八仙、哭靈人和知賓先生這些與喪葬有關(guān)的古老行當(dāng)也隨之消失……祖父這代人曾信奉的熱熱鬧鬧出生、體體面面仙逝,早已成為老黃歷。至于那過棺,也成了久遠(yuǎn)的傳說,“過棺”這個詞,在春水村,成了一個瀕臨失傳的詞語。
幸好啊,南山還是舊時模樣,依然重巒疊嶂,萬壑綿延,山腳下的水渠流水淙淙,山尖霧氣蒸騰,山體翠得閃閃發(fā)亮,樹木高大挺拔,枝丫呈傘狀散射,綠葉堆疊,遮天蔽日,鳥鳴四起,有時會迎來一場飄忽不定的毛毛細(xì)雨,有時會從山谷吹來陣陣寒冽的山風(fēng)。
祖父住進(jìn)南山已有九千多個日夜。他墳前的常青樹越長越高,墳頂?shù)牧芽p越來越密集,“顯考傅公成法之墓”的描紅字跡越來越模糊。時間真的是條奔騰向前、永不回頭的河流,見證過我“重生”的房頭親戚許多都躺進(jìn)了南山新葺的墳塋里,就連當(dāng)年作為過棺主角的我都到了而立之歲。
整整二十六年了,我還能記得起祖父常年戴著個灰色絨線帽、拄著條龍頭拐,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老人味。不管過棺是迷信之說還是有科學(xué)論斷,不論如今身體康健的我是父母照料的結(jié)果還是過棺的產(chǎn)物,重要的是,我始終是祖父生前最記掛的孫女。每每給祖父上墳,除了畢恭畢敬磕上三個響頭,我總會叮囑父母多買幾提金元寶、黃表紙和冥幣。死后全然皆空,祖父的肉身早就腐朽成泥,對紛擾人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知力,當(dāng)然也不可能再庇佑后代、福蔭子孫,可我還是自欺欺人地祈禱,他的魂靈一直在,像他這樣的良善之人,絕不會變成青面獠牙的鬼,一定幻化成有渡人能力的神。
此時,插在墳前的回魂香頂端,如米粒大小的火點(diǎn)張開了血盆大口,把堅挺的紅色香體燃成軟不拉幾的爛香蕉狀,紙錢也隨著風(fēng)的節(jié)奏迅速燒成灰燼。突然,帶著火星的紙錢碎片被一陣疾風(fēng)打中,它們像吹散的蒲公英種子,迅速落到燥荻枯柴上。火苗迅速躥起來,蔥綠色的草木間多了一條翻轉(zhuǎn)騰挪的火紅色巨蟒。我們操起墳旁的枯枝,從不同方向狠命往“火蛇”的七寸打去。在一陣不講章法的手忙腳亂后,火苗成功撲滅,只是喉嚨干疼得要命,像剛吞下一根尖銳的魚刺。
“好好好,老漢顯靈,明年定是個利市年。”太陽穴凹陷、顴骨突出的大伯父有著跟祖父相似的面容。松弛下來的我們齊齊坐在公墓的大理石臺階上,有的喝水潤嗓,有的屏息凝神,有的清理著燒焦的牛筋草。斜陽懶懶散射了我們一身。無端的,我想起了祖父也曾熱烈燃燒過的生命,想起春水村那場最后的過棺禮……一過消災(zāi),二過去病,三過脫貧,這終究只是美好的夙愿。我無法預(yù)估漫長的人生會被多少狂風(fēng)和暴雨裹挾,但生命的美妙從來就在于不可預(yù)料,生命的真諦也絕不只是為了走向死亡,而在于努力迸發(fā)生命磅礴的力量。
殘霞漸褪,寒鴉成群,西風(fēng)猛烈。殘陽跌跌撞撞墜落山間,暮色像張不斷收緊的大網(wǎng),終于吞沒遠(yuǎn)處黛色的山巒。
是時候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