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著米粒的低處（組詩）

○川布衣

樓梯上的父親

那些稀泥在顫抖

仿佛它們已經(jīng)有七十五歲

也患了帕金森

仿佛那些，已經(jīng)不是

小時候的我們

父親叫做啥就做啥

風吹雨打，這生活的墻面

已經(jīng)四處凹凸，且偶有破洞

但父親依然想親自撫平

并修復(fù)它們

落在麥殼和泥漿里的

幾根白發(fā)

和父親的滿頭白發(fā)

在老屋的陽光里爭輝

在一架長長的樓梯上爬

老了，也不肯歇下來

看著樓梯上的父親

我的目光扶著梯子

有些吃力

站在那上面的

是一個倔強的老了的孩子

真怕他頑皮

繼續(xù)爬，爬到一個

我看不見他的地方

風把窗子打開

風把書房的窗子打開

風就成了

最勤勞的讀書人

它把所有的書本

都翻到了新的一頁

甚至，它還會

把塑封著的新書拆開

風讀書的時候

不喜歡關(guān)注其他人

它只顧著獨自朗誦

最喜歡的篇章

風翻開另一頁

那些失去的聲音

才能重新印在書頁上

風帶走書里的落葉

一直坐在書房外面的人

他的耳朵

仍然保持著傾聽的姿勢

唯愿露珠改了名字

掛在樹葉和草葉尖上

這折磨著童年的

容易破碎的珠子

藏著無數(shù)亮晶晶的尖叫

把露珠用線串起來

攥在手里

或者掛在脖子上

即使太陽曬、大風吹

它也不會消失

可惜，這保存法

研究了很多年

也沒有成功

惟愿下一輩子

露珠和后來出現(xiàn)的愛情

已經(jīng)一起改了名字

這樣，我就可能

再也找不見它

雪夜，以雪為酒

一棵大樹，從鄉(xiāng)下出來

已經(jīng)整整三十年

在城市的拐角處

為了活著，它努力扎根

但太深的根

又讓它拔不出回家的腳

這樣的雪夜

大樹慢慢變成了雪人

在它附近

在高高的樓頂上

眺望著的我

也慢慢成了雪人

這空寂的深夜

鋪開

一張巨大的白色桌子

我和大樹數(shù)著雪花

以雪為酒

一杯又一杯

紛紛揚揚，互敬著

遠方的故鄉(xiāng)和親人

扛著米粒的低處

低頭綁鞋帶的時候

我碰到一隊螞蟻

經(jīng)過突然的慌亂

它們頭頂上的米粒

正驚呼著，小心翼翼

繞過腳的山巒

我趕緊讓開

此刻的我

肯定是它們的巨大災(zāi)難

而我這么多年的昂頭行走

肯定造成過

更多的禍害和霸權(quán)

避讓扛著米粒的低處

并看見微子般的汗水里

那浩瀚的星辰與大海

從此

我要全身長滿眼睛

進城的蝌蚪

這些春天的音符

從一個礦泉水瓶里

開始背井離鄉(xiāng)

從鄉(xiāng)下來到城市

住在金魚缸里

蝌蚪們的糧食問題

會越來越突出

今天二十只

明天可能就剩下十三只

可面對五歲的萱萱

我無法解釋清楚

自來水和河水的區(qū)別

更無法告訴她

物質(zhì)和鄉(xiāng)愁的真相

悄悄送走一只又一只蝌蚪

這一年

我無能為力，擁有了

一個自私殘酷的

謊言堆積的春天

通往你的道路是春天與必然（外二首）

○程楊松

一年又逝，塌方出新的傷口

我和時間彼此消耗

它最終磨損我

隱匿是我微觀的現(xiàn)狀

每個逝去的日子都有被勒緊的疼痛

精神所承受的

早已超出肉身的寬度

當黑夜又翻過一頁

滿世界仍是艱難對抗的咳嗽聲

那只東風彈奏過的木琴

把流水的歡快與憂傷輕輕撥動

當我們從入暮的峭壁經(jīng)過

愛與所寄，失陷其中

我知道的，我所放下并遺忘的

是一截不堪存記的光陰

虛擬的幸福于繁詞錦句被放大

具體的困苦和哀愁

有沉浸式的紋路

沒有人知道，日趨縮水的來日里

有沒有可堪著床的安寧

通往你的道路是春天與必然

你眼里的星辰

源自我內(nèi)心誠實的火焰

我僅剩的孤勇

用來對你翻山越嶺的奔赴

而我所有的執(zhí)念是

未來的每一天

都能攜你走進煙火人群里

鐵軌把一年流浪的路切斷

多年，我最終能夠確信

歸途可以貼地飛翔

帶著由北向南的微弧度

或者在緊湊的胸腔無垠地飛

把曾經(jīng)遺忘的潦草章節(jié)

又天馬行空復(fù)習一遍

多年，我從未懷疑過

兩條鐵軌蜿蜒跌宕

鋒利如琴弦，彈奏悲歡

也彈奏離合

把一年流浪的路切斷

迎面的風必須來自故鄉(xiāng)

去處必須是一縷久違的微光

多年，發(fā)生的和消失的總是

似曾相識，比如夕陽又一次打馬西山

群崗默默收斂了陰影

落葉楊被時令追攆

放棄宏大敘事與棲鳥謳歌

等待貯藏的欲望在來年的雨水返青

多年，我已經(jīng)認命

當又一次被推至懸崖邊

我被肢解的余生將再度縮水

而我篤定的是，假如我能記起你

你將是我的歸址

假如不能，你是我的始發(fā)地

我將獨自把異鄉(xiāng)默默過完

想起一年的最后一天

扁平的日子突然變得湍急，江流直下

街上車水馬龍如逃生

那些擠上堤岸的洶涌人群

將跌進新的深淵

我和文凱兄在榮寶齋靜坐如出世

聽綿林兄談?wù)撝饾u老去的作品及人事

在他懸掛的卷軸上

萬物欣然復(fù)形紙面，留白依稀

像極了我們已走過的大半生

譬如隱喻：我是一滴陳年的墨粒

被按進我不斷縮水的余生里

傍晚經(jīng)常是這樣：

陽光漫不經(jīng)心粉飾太平

把邊緣處的諸多陰影勒疼，又游移不定

這多像我們宿命的一生，平白直敘

卻有未知的跌宕

然后，月亮被寒風又一次推出

她已經(jīng)很舊了，仍不知疲倦

反復(fù)磨礪著雙刃

裁切舊址和新地，也裁切前世與今生

當她從隔夜的往事中蘇醒

而我，決心獨自把異鄉(xiāng)默默過完

再從北到南昂起的遙遠弧度里

去認領(lǐng)一朵偏愛已久的云

心念之地（外二首）

○蔥蔥

外面的雨滴在半空就開始彈琴

讓我除了諦聽無能為力

一個異鄉(xiāng)人經(jīng)常被誘惑難眠

被長夜的利齒反復(fù)噬咬

我撫摸自己寫下的無聲文字痛哭流涕

趁黎明前的光亮還沒喂養(yǎng)大地

讓漲溢的思鄉(xiāng)情緒

如一片真實下陷的沼澤

覆蓋擁有

每當這時

故鄉(xiāng)會把他的身影剪裁成一枚憨笑的太陽

一滴甘洌的露水

一個熟透的果實

擺在我的面前逐個認領(lǐng)

我還能聯(lián)想到背后那片深情的土地

浸染了無數(shù)的希望

而在城市不具彈性的鋼筋水泥里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少有人用溫情的手一直抓住我

我在路邊哂笑人間冷暖

再一次低頭描摹故鄉(xiāng)的月亮

一次比一次圓滿溫柔

一次比一次真實美麗

現(xiàn)在我的周身都布滿思鄉(xiāng)的痛

雨還在下

我把手伸出窗外摘下幾顆逃逸的雨滴

串在我手臂的汗毛上

像一把把密鑰

最后把自己反鎖在無法掙脫的想念里

在伊犁吹冷風的男人——給父親

從四川綿陽撥號到新疆伊犁

我找那個正在吹冷風的男人

現(xiàn)在我有足夠多的愛意去愛這個瘦小的男人

這個破裂自己悲喜 遠走他鄉(xiāng)的男人

這個給我完整 予我生活意義的男人

這個從小到大甚少陪我的男人

現(xiàn)在還是站在他鄉(xiāng)的高大建筑物前 吹冷風

逗不落的太陽

數(shù)據(jù)是他的胡須茬 粗毛孔

安全帽是他的妻子 兒女

汗水 灰塵 挖機 貨車 吊車構(gòu)成他希望的鹽

堿地

他一生都在占領(lǐng) 丟棄 遠離

讓我曾一度厭惡遠方這流沙樣的詞匯

對于他

我從小都愛得稀薄

像伊犁此時晝長夜短 冷熱失衡的變態(tài)天

直到有一晚

我在夢里看見他的白發(fā) 脫發(fā)向我走來

說這些年他給我的父愛并不冷峻缺失

等

在市中心

等車等人

等一場會議的開始

等情緒的閃電

等夜色鋪滿城市的眼袋

等一份始料未及的因果

等昨天快快地去

等明天緩緩地來

等輕盈的風蕩盡過客臉上的疲憊

等香了一陣的花朵謝了

等懸了一年的樹葉掉了

等青春在眼角起了褶子

等心上的空地玫瑰生長

等生活的圍墻爬滿薔薇

在夜雨聲中

側(cè)身睡去

念著星辰的名字

至時間的遠處（組詩）

○李炬

今天是萬物不確定的一天

戰(zhàn)爭。關(guān)于貿(mào)易，關(guān)于對抗

關(guān)于食物、水、空氣

我們不談錢。我們的焦慮來自

積攢多年的雨、雪、炎熱

和運行的天氣預(yù)報

網(wǎng)紅們在討論皮膚和蒙娜麗莎

凡·高的一次眼神

他耳朵的去處

思想者的煙斗和批判

其實，我們一直在討論

大米和它的一生

夜

藍。灰。猶疑過來的

這巨大的背面。

消融了鳥叫，翅膀

拿不拿出我，我的種種虛無

一大堆的微顫的消失

這水平線上的陰性折疊

正在進行的，是清洗

是黑暗的分割

而那些性感的啤酒，嘔吐

那些趨光的蟲子的死亡

都會靜止下來

都會掉落于物理的

一次空間的球形旋轉(zhuǎn)

持續(xù)了整個夜晚的雨

在足球的間隙

我聽到了你

全部夜空的力量

異形閃電寫出憤怒

子彈，每一顆都爆裂

雨點密集出滔天征兆

人心被擊打，被動搖

屋頂，雨棚和樹葉的合奏

這無邊之水無法窮盡

每一個睡夢都隱含著江湖

每一個人體都在霉變

斷裂以及無法展開的時間疤痕

最后的月亮，提不出問題

以及20201231這個組合

隱晦而孤懸頭頂

夜空敞開。你的心胸如此寬廣

疑似。阻塞

舉不起完整的呼吸

那扣紐扣的手

不明的犧牲

懸案被反復(fù)開卷

而鳥兒是天空的斑點

太陽是天空的疤痕

騎手匆匆，語焉不詳?shù)厥稣f

苔蘚鋪滿必經(jīng)之路

光照亮了半個你

光照亮了半個你

另外的你靜默著

有反面的宇宙柔軟著

配合黑暗的你

你用上了綠色鋪陳荏苒

嘗試讓一小部分的夢服從腐朽

早晨傾瀉著它自己的自我救贖

你的劍光亂劈劃定全部的脫落

那塔樓獨自空曠

那波濤在對面起伏

那每天從容的窗外少女

那進出于房間的新鮮乳房

那讓天空矮下一寸的子彈

你不屑于年輕的你和年老的你

你知道貓眼的通道

你設(shè)置了一次捆綁和一次逃跑

你自己發(fā)光自己疊加自己塌縮

你成為自己的影子

其實雪很復(fù)雜

其實單純的水可以治愈你反復(fù)發(fā)作的皰疹

你思考了一小會兒

你對著屏幕認真地呼吸了二十二秒

至時間的遠處

是的，天空打開

至時間的遠處

清洗夜晚星座的雨

從不打擾藍天和鳥兒的翅膀

秋天，請給出梭磨河

兩岸的萬千紅葉，讓對稱的倒影

更長久一些，讓那些昭示

和陽光一起

成為透明的寬闊

而冬天

所有的山峰被雪加冕

被太陽加冕

天邊神山并列，雪映照了雪

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

被撫平的不只是大地

和卓克基的早晨

那官寨的人間歲月

被白色封印

而扎若寺的酥油燈

有另外的輪回

當我們從春天的底部

穿越了鷓鴣山，梭磨河

在羊角花中蜿蜒

河水結(jié)著晶體的光芒

堅硬屬于碉樓，飛舞給了經(jīng)幡

而巖石有著人臉和眼睛

卓克基，松崗，英波落

寶石藍鑲嵌在它們頭頂

陽光讓這些名字唱歌

馬爾康，你這云端上的城

有著時間秘密的內(nèi)核

向萬物尋愛（外一首）

○李金玉

小木屋的那只貓咪

學會了惆悵

但我還沒學會離別

我看見一只柴犬

從喀納斯的一條雪路上跑過來

雪白的毛夾雜一抹淺棕

它多叫一聲

雪地的寂寞就會加厚一層

然后，我騎上一匹叫白巧克力的馬

空隙處

聽見那些丟失的人或事物

掩面啜泣

時間是多么空蕩啊

白茫茫的

用一種虛無

覆蓋了我的腳印

冰裂

走在結(jié)冰的湖面

使勁跺腳

每踩一下，冰面似乎會縮小一點

離花開的時間會近一些

偶爾有冰裂的聲音

顯得那么虛無

縫隙慢慢增大

舊事物褪去外衣，露出雪白的肌膚

新的路口

深一腳淺一腳

似乎我也開始冰裂

似乎聽見自己流血的聲音

聽見萬物

重新?lián)碛辛嗣\

冰裂靠近人類

活著的湖水，有一種

很亮的沉默

人到中年（外二首）

○朱佐芳

時間送來新生的白發(fā)、壞脾氣

日暮鄉(xiāng)關(guān)的鄉(xiāng)愁

人到中年，開始厭倦浮華

懂得取舍

適度柔軟。生活做減法

一切遵循自然法則

不再結(jié)仇生恨，憤世嫉俗

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不再倒騰日子

曲意逢迎。保留個性，沉潛所聞

所見。厘清該交往的人

原諒好人和壞人

人到中年，省略辯解

懂得沉默

堅守心靈的高潔，人格的獨立

用文字種一池青蓮

保持心中有晨鐘暮鼓和經(jīng)書

任時光洞照一切

任一個人的內(nèi)心

安靜豐盈

鄉(xiāng)下老父親

守住祖屋和撂荒的田產(chǎn)

守住后山一方風水寶地

他整天沉默寡言。時不時

將知天命那年置辦的一套老衣翻曬

這個賜予我姓氏

賜予我

37度血液的人。賜予我人間

第一句話開頭的人

這個在童年

給我梳過羊角辮的人

如今已被時間俘虜

已成為命運的囚徒

他的膚色，越來越接近泥土

他的目光，越來越接近落日

速寫

時光雕刻萬物

四季在鄉(xiāng)村輪回。她高高舉起淚水

在被送往神諭的路上修行

她給饑渴的村路，喂養(yǎng)石子

給面部上的溝壑作最后的陳詞

掌心里的紋理，是她命運劫數(shù)刻畫得最

深的部分

五十年前，她用所吃的苦，打內(nèi)心的鐵

五十年后，她用稻草打結(jié)過往

用白發(fā)挽留剩余光陰

用炊煙喂養(yǎng)流水。用青燈照亮畢生橫過

來的深淵

用籬笆墻外一個灰貓和一只黃狗

如影隨形的陪伴，打發(fā)余生

村里一個百歲孤寡老人

用她一把老骨頭，敲打自己的鄉(xiāng)村和黃昏

用活著虛構(gòu)歲月

她的宿命，如同一張白紙掛在空蕩蕩的人間

等待最終還給大地

眼底的篝火（組詩）

○倪文品

篝火

黑夜著火

是個偽命題

從來都是燃燒的燃燒

死亡的死亡

篝火，最愛的是剛好升起的

另一處篝火。再遠一點看

就像黑夜里的

一雙眼睛

三星堆

三，是個虛數(shù)

星，也是

堆疊在一起，就是無窮數(shù)

時空的臍帶，牽著無數(shù)的光芒與黑洞

一邊去刺探，一邊被包圍

那些神的崇拜，已無文字可考

這些秘而不宣的浪漫

千年的恢詭

我們腦洞大開，眼睛突起

沉默，是堅固的青銅——

有雅樂奏響，神鳥起舞

在歷史的斷章，神樹開出九個太陽

族人們，都帶著金色的面具

祭天拜地，在象陣集結(jié)之前

草原一日

大片的羊群在藍色的草地自由遷徙

聽風的云朵在綠色的天邊屏氣凝神

牧羊人哪兒去了

草原的女兒，飛旋著微笑的白裙

一顆一顆的星子落在草原

草原無限延伸，抵達夢鄉(xiāng)方止

一縷一縷的草香飛上天幕

天帝俯身一吻，但見目光如水

鳥兒棲居的灌木，同樣住著神靈

與神同眠，或可嘗試無翼的飛行

碑文

我聽到巖石的驚呼

我看見鏨子在驚呼上

筆走龍蛇

我聽見漢唐的日月

饑渴地呼喚

初見的時候

我迷上了古意的山水

和山水間卸下的愛恨

一遍又一遍拂拭的時候

我看見了刀鋒背面的故事

和不曾見過的人物

我扔掉筆墨

才知道血液可以嗚咽，可以舞蹈

可以奔騰，可以燃燒——

古寺鐘聲響起。驚醒了，另一個我

和碑文后

那雙遺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