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瑞祥
托妮·莫里森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女作家。莫里森的創(chuàng)作成果不僅為20 世紀的美國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為非裔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國外對莫里森的研究越來越多樣化,從作品思想類型、內(nèi)涵等方面的研究到理論視角的解讀,從而肯定作家、作品的真正價值。國內(nèi)對莫里森及其作品的研究雖然晚于西方學界,但一直在進步當中,研究成果頗多。對于莫里森的研究,大多數(shù)學者都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研究,目前也有學者從空間角度關(guān)注莫里森的小說。筆者在重新思考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可以從空間詩學的家宅空間視角對小說進行分析。
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是法國哲學家、文學評論家,其著作《空間的詩學》旨在研究人類的想象力,構(gòu)建“詩學想象現(xiàn)象學”。(加斯東·巴什拉,2009:4)巴什拉的《空間的詩學》從現(xiàn)象學視角對空間展開思考與想象,構(gòu)建出具有存在意義的棲居空間詩學,其為解讀莫里森的小說提供了一種新穎的視角。
《寵兒》作為 20 世紀最吸引人的作品之一,以其復雜的內(nèi)涵、強烈的情感表達呈現(xiàn)出與其他同時期小說迥然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家宅空間也成為極具表征的空間存在,而塞絲激情與痛苦并存的人生也因為這些空間意向的烘托而具有了別樣的感染力。本文運用巴什拉的空間詩學理論,分別對《寵兒》中的“家宅”意象進行研究,通過闡釋塞絲不同空間的命運軌跡,從而揭示莫里森小說中獨特的空間美學思想。
在巴什拉的《空間的詩學》中,家宅是最重要的空間意象,其包括家屋、閣樓等一系列原型意象在內(nèi)的家宅空間,因為具有某種私密感、浩瀚感、巨大感、內(nèi)外感,使人類的心靈產(chǎn)生一種“住居空間作用之實感”,最具正面意象的家宅會使人將想象聯(lián)結(jié)到童年時自己誕生的地方,并產(chǎn)生生活在其中的幸福感和安全感?!皼]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護著人……在我們的夢想中,家宅總是一個巨大的搖籃……我們在夢想中重新面對它,存在立刻就成為一種價值,生活便開始,在封閉中、受保護中開始,在家宅的溫暖懷抱中開始?!保铀箹|·巴什拉,2009:5)
最初的“甜蜜之家”由于加納兄妹的開明,塞絲擁有著自由。她甚至把自己視作加納太太的女兒,浪漫地認為伺候她就像伺候自己的媽媽,并愿意貢獻自己的全部力氣。作為女兒的塞絲擁有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和愛的自由,因此她決定成為黑爾的妻子,并為自己縫制了一身白裙子,期盼自己作為妻子的新身份。對于塞絲來說,作為結(jié)婚禮物的耳環(huán)是對她女兒和妻子身份的高度肯定。此時,由于權(quán)利話語隱蔽在愛的氛圍中,“甜蜜之家”尚沒有對塞絲顯露出封閉權(quán)力空間的本質(zhì)。
在塞絲成長的過程中,“甜蜜之家”逐漸變成了一個牢籠,其失去了作為身體與靈魂庇護所的空間內(nèi)涵,不斷體現(xiàn)著權(quán)力的壓迫。而生活在其中的塞絲也逐漸淪為受迫害的對象。
按照??碌臋?quán)力論,空間在權(quán)力的發(fā)揮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特別是局部性空間更是成為某種權(quán)力的載體?!疤鹈壑摇闭沁@樣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權(quán)力通過身體起作用,身體被整合在知識和權(quán)力的結(jié)構(gòu)之中,權(quán)力通過話語對身體進行規(guī)訓和懲罰,權(quán)力把人不斷地構(gòu)造和塑造成符合一定規(guī)范的主體。最終涉及的總是肉體,即肉體及其力量,它的可利用性和可馴服性,對它的安排和征服,權(quán)力關(guān)系總是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wù),表現(xiàn)某些儀式和發(fā)出某些信號。(米歇爾·福柯,1999:27)
隨著加納先生的離世,學校老師等人控制了“甜蜜之家”,并開始對塞絲等人進行壓迫。她們既是重要的勞動力,又要滿足他人的欲望。因此,弱勢的她們常常慘遭他人肆意蹂躪和凌辱,并因其生育能力被看作是有附加價值的物品,甚至被剝奪了人的屬性,被物化成可以隨意出租和買賣的商品。塞絲的女兒身份在這里蕩然無存,這里不再需要溫柔的女兒,而是強壯的勞動力。學校老師拿著繩子測量她們的身體,以此來計算價值。“‘學校老師’把那繩子在我腦袋上纏來纏去,橫過我的鼻子,繞過我的屁股,數(shù)我的牙齒。”(托妮·莫里森,2013:222)在學校老師的眼中,她們?nèi)缤瑒游?,她們的身體就是財產(chǎn)的具體體現(xiàn)。
小說中回憶了許多在“甜蜜之家”受到奴役和規(guī)訓的情形,小說的第一頁赫然寫著“六千萬,甚至更多”,塞絲她們就像棋子一樣任人擺布。對于塞絲來說,這是她身份迷失的地方,因此這里也不再具有家宅的意義和內(nèi)涵。
“甜蜜之家”這處家宅并沒有像母親一樣保護內(nèi)部的居住者。從一定程度上來說,莫里森顛覆了巴什拉關(guān)于“家宅”的理想化書寫。正是通過這種家宅里的剝削與壓迫、家宅內(nèi)無法生存的情形喚醒塞絲尋找理想家園的意識。既然“甜蜜之家”已成為困居的家宅,心靈和身體都無處安放,那就需要身體對空間越界。
經(jīng)過艱難跋涉, 124 號為塞絲提供了真正的家宅空間,在這里塞絲暫時從壓迫中解脫出來。巴什拉認為,家宅的原始特性就是讓居住者產(chǎn)生一種認同感,認同自我的身份,客體被詢喚為主體,觀照人們的內(nèi)心情感與欲望投射。(加斯東·巴什拉,2009:3)由于黑爾的缺場,塞絲更像是貝比的女兒,貝比接納了塞絲,為她洗凈身上的血與泥,讓塞絲以最美的樣子見到孩子。貝比填補了塞絲遺失的母愛,使塞絲重新確立了女兒身份。在貝比與孩子的陪伴下,塞絲在家宅空間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124 號這間簡陋的屋子也成為自由和理想的象征。另外,貝比在林間空地上引導塞絲歸屬集體,族群的接納使塞絲愛與被愛的欲望得到滿足,同大家一起,她贏得了自我。因此,這間舊屋也就成為族群自由和理想的精神家園。在124 號,塞絲開始建立各種社會關(guān)聯(lián)?!耙还捕颂欤侨?、輕松和真心交談的日子,是交朋友的日子……了解他們的看法、習慣,他們待過的地方、干過的事;體驗他們的甘苦,聊以撫慰自己的創(chuàng)痛。一個人教了她字母表,另一個教她做針線。大家一起教她體會黎明時醒來并決定這一天干些什么的滋味?!保ㄍ心帷つ锷?,2013:120)在相互閑聊、交流學習、相互撫慰中,塞絲第一次成為集體的一員,也第一次有了親密的朋友。她第一次自己決定該干些什么,并且開始體驗真正的自我:“ 一點一點的,在124 號和‘林間空地’上,同大家在一起,她贏得了自我。解放自我是一回事,贏得那個解放了的自我的所有權(quán)卻是另一回事。”(托尼·莫里森,2013:120)
然而,124 號的自由生活塞絲只享受了28 天。根據(jù)當時的背景,此時的塞絲仍是附屬,她隨時有可能再次成為玩物。塞絲背后的傷痕,既是主人施加的傷疤,也是權(quán)力話語留下的認知。
因此,當“學校老師”追捕到此,便發(fā)生了塞絲殺嬰事件。從那以后,塞絲就再也沒有走出這所鬧鬼的房子,這也成為她的心靈枷鎖。塞絲雖然做出了選擇,但親手殺死孩子的決定加劇了塞絲對自己身份的矛盾感。雖然外界的幫助使她從法律層面脫罪,但失去家宅空間的庇護,身份混亂的她陷入精神空間的囚禁。
空間不僅僅是物質(zhì)存在,更承載著時間和記憶的綿延。龍迪勇指出,當家宅中總是充滿不幸的往事,漂浮著痛苦的記憶的時候,它往往也會變成腐蝕心靈、囚禁夢想、扭曲性格的枷鎖。(龍迪勇,2014:268)充滿了殺嬰記憶的 124 號失去了嬰兒的歡笑和社群的認可,反而變?yōu)閯?chuàng)傷的記憶載體。陰冷黑暗的 124 號是塞絲心理空間的外化,她將自己囚禁在負罪心理中,只有通過重建自己的精神空間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身份認同。
脫罪后的塞絲飽受精神折磨,對離世的寵兒的愧疚讓她背負著殺子兇手的身份,這也讓居住在 124 號的小女兒丹芙對母親感到恐懼。為了給死去的女兒求一塊墓碑,刻碑者要她以肉體作為回報。塞絲知道自己應(yīng)該堅守自由人的尊嚴,但由于傳統(tǒng)文化中只有經(jīng)過了命名,才能使命名之前僅僅被當作非動物的“活體”變成實實在在的人 (荊興梅,2014:135),墓碑上簡單的名字使死去的嬰兒成為存在過的人。塞絲不愿意讓女兒在死后依然不能成為真正的人,她只能委身于最卑賤的刻碑者。這一事件給她的精神世界帶來了重創(chuàng),此后她是母親更是罪無可赦的殺人兇手,是自由人更是自甘墮落的低賤玩物。痛苦的塞絲自我隔離于外界,后來的124 號鬧鬼不斷,陰森恐怖,這是塞絲扭曲顫抖的心理空間的直接表征。
但是,遭受創(chuàng)傷的塞絲將身份混亂的自我禁錮在黑暗里,無法走出悲劇,這不是莫里森想要表達的,莫里森更想通過對塞絲的拯救,尋找到打破心理空間的禁錮,完成身份認同的普遍路徑。所以,寵兒出現(xiàn)了,她不再隸屬于一段沉默的回憶,而成了可以與眾人對話的實體。寵兒的出現(xiàn)讓塞絲直面創(chuàng)傷并將其推向極端,寵兒提醒著塞絲曾經(jīng)的罪責,擠占著其精神空間,將其他人排擠得更遠。這意味著弒嬰的悲劇帶給了塞絲持續(xù)的創(chuàng)傷,如果不對此做出主動回應(yīng),創(chuàng)傷就不會隨著時間消失,反而會如寵兒一般無限放大,在持續(xù)的身份混亂中喪失自我。被擠出124 號走向社群的丹芙和保羅·D 為打破塞絲封閉的精神空間提供了契機,他們打破物理和心理空間走向社群,帶來了群體的關(guān)注,走向了更廣闊的精神世界。
對于塞絲來說,蜷縮在異化的家宅空間和封閉的心理空間不可能真正接受歷史,完成身份認同。因此,為尋找丹芙而來的牧師鮑德溫促使塞絲直面過去與現(xiàn)在、自我與外界。鮑德溫本人是無罪的,但對陷入身份混亂的塞絲來說,鮑德溫的身影與曾經(jīng)的學校老師重合,成為過去痛苦的復現(xiàn)。因此,塞絲刺向鮑德溫的冰錐是塞絲沉默之后的爆發(fā),她以一種宣戰(zhàn)的姿態(tài),以捍衛(wèi)自由人的身份。塞絲的解放需要通過自我身份認同和社群認同,建造自己的信仰,重建自我選擇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
在祈禱下寵兒消失了,這是群體與塞絲的和解,既幫助塞絲打破了心理空間,也打破了彼此的隔閡。塞絲直面創(chuàng)傷后從苦難的回憶中掙脫,從孤獨的個體化為有著自我精神建構(gòu)的族群成員。隨著小女兒丹芙蛻變?yōu)閾碛凶约汗ぷ骱透星榈呐?,她與塞絲的關(guān)系得到重構(gòu),塞絲與母親的身份和解。而保羅·D 告訴塞絲自己才是最寶貴的,在確立自己主體性的基礎(chǔ)上彼此拯救。此時的塞絲擺脫了野獸、玩物、女兒的身份,重構(gòu)家宅空間和修復心理空間,重新成為母親、愛人和獨立的人。他們不再沉溺于歷史的創(chuàng)傷,通過反思和自省完成了身份認同與精神建構(gòu)。
莫里森在《寵兒》中構(gòu)筑的空間并非是空洞的,它是人類意識的棲居之所。家宅空間無論是對社會還是個人都有重要影響。莫里森以細膩的筆觸描述了塞絲在家宅空間中所遭受的身體和精神的壓迫,不斷探尋著構(gòu)建獨立、自由、平等空間的可能??v觀這部作品,從“甜蜜之家”到 124 號,從心理空間的封閉到敞開,塞絲經(jīng)歷了不同的選擇,我們可以看到她的痛苦,也可以看到她的救贖。直面創(chuàng)傷并積極接受群體的幫助,是塞絲打破空間局限、完成身份認同的關(guān)鍵因素。她對空間的追尋,不僅在于擁有獨立的家宅空間,更是對尋求個體身份的一種精神啟示:只有越過困居的界限,走出精神的藩籬,才能找到個體的安放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