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玄宗、宋徽宗詔封莊周“真人”“真君”之號,可被看作唐宋朝廷對道家先賢加以官方“神化”現(xiàn)象的代表,在道教神靈、道教經(jīng)典發(fā)展層面具有重要影響。莊周先后被封“南華真人”“微妙元通真君”,體現(xiàn)了“神權(quán)君授”的一面;同時,朝廷通過君權(quán)賦予的“神性”,可以進一步達成君權(quán)神授、神權(quán)反哺君權(quán)的目的。唐玄宗、宋徽宗對莊子的詔封,推動了莊子的神化,并通過政治性權(quán)力自上而下地推廣莊周的新稱號,推動《南華真經(jīng)》的流傳,使莊子的神性形象前所未有地融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中。由此,唐宋以降,文人墨客筆下出現(xiàn)了不少“神性”的莊子形象,在不少神話與民間信仰中也開始出現(xiàn)“南華真人”之神跡。莊子的“神性”封號與世俗權(quán)力息息相關(guān),“神權(quán)君授”的背后是強烈的君權(quán)神授的需求,而非君主單純對“虛無之教” 的崇尚。
關(guān)鍵詞:莊子;南華真人;微妙元通真君;唐玄宗;宋徽宗;道教;神權(quán)君授
中圖分類號:B223.5;B95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2-0057-06
作者簡介:劉平,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上海 200433)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無生老母信仰之歷史與現(xiàn)實研究”(15BZJ038)
① 楊思范《“南華”起源考》(《中國道教》2002年第3期)列舉唐宋之前莊子與“南華”關(guān)系的數(shù)條史料,認為莊子號“南華”應(yīng)該不晚于南朝梁代。方達《莊子何時始稱“南華”?》(《文史知識》2008年第4期)根據(jù)兩道碑記(楊炯撰《源州百泉縣令李君神道碑》和于敬之撰《桐柏真人茅山華陽觀王先生碑銘》)認為,在唐玄宗天寶元年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之前,莊子已有“南華”的稱號,甚至已被尊稱“南華真人”,作者還引唐初成玄英《莊子疏序》所云證之:“其人姓莊名周,……師長桑公子,受號南華仙人?!卑矗瑩?jù)稱莊周辭去漆園吏一職之后,歸隱南華山,南華山現(xiàn)已無存,有人依據(jù)史料考證,認為南華山位于今山東東明縣北境。前述兩文,作為“札記”“隨筆”,稱唐玄宗詔封莊子之前已有“南華”“南華真人”的名號,與莊周歸隱南華山之說有關(guān),但與唐玄宗詔封“南華真人”之事在道教史上的影響不可同日而語。
② 《冊府元龜》卷五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597頁。
③ 《宋史》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04頁。
④ 唐朝皇室奉李耳為始祖,尊崇道教,不斷加封李耳:唐高宗李治于乾封元年(666)二月追封為“太上玄元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天寶二年(643)正月加尊號“大圣祖”三字,八年(649)六月又加尊號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天寶十三載(754),唐玄宗又追尊老子的圣號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見《舊唐書》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90頁;《舊唐書》卷九,第223、227頁。這一現(xiàn)象也影響了莊子、文子、列子等人名號的加封。
上帝、真主、神佛是宗教信仰的終極神靈。宗教的出現(xiàn),與人(創(chuàng)教者)有關(guān);宗教信仰之發(fā)展,也離不開由凡人而神、而佛之事,如關(guān)羽(佛教之伽藍、道教之關(guān)圣帝君)、林默(媽祖-天后)、金喬覺(地藏菩薩)等。在中國道教史上,李耳、張陵、關(guān)羽的成神,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氖虑?。但對于莊周,人們往往以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視之,對于他的成神之路及其在道教史上的影響,卻鮮有關(guān)注。①
唐宋兩朝,生活于戰(zhàn)國時期的莊周曾兩次受到皇帝詔封:其一為天寶元年(742),唐玄宗“追號莊子為南華真人,所著書為《南華真經(jīng)》”;②其二為宋徽宗封莊子為“微妙元通真君”。③唐玄宗、宋徽宗這兩次對莊周的詔封,可被看作唐宋朝廷對道家先賢加以官方“神化”的代表,④在道教神靈、道教經(jīng)典發(fā)展層面具有重要影響。本文闡幽發(fā)微,從莊子在唐宋時期的兩次詔封入手,討論兩位皇帝詔封莊周“南華真人”“微妙元通真君”的經(jīng)過及其道教史意義。
一、神權(quán)君授:從“南華真人”到“微妙元通真君”
在無神論者看來,宗教神靈,莫非人為,即便是從宗教創(chuàng)生之內(nèi)在理路而言,“神權(quán)人授”也是基本事實。如,南朝梁代道士陶弘景所著《真靈位業(yè)圖》,便是人為編排的神靈神位系譜?!疽粋€題外問題是,一般排斥宗教者忽視了宗教之神靈神位確立后對于人間社會、個人信仰的影響;或者站在自身及其所在利益集團的立場,必須排斥宗教或宗教神靈?!客瑯?,中國兩千多年專制集權(quán)社會(即所謂“封建社會”)的歷史上,雖然未曾出現(xiàn)完整形態(tài)的“政教合一”政權(quán),但君權(quán)神授歷來是帝王張揚天威、君臨天下的依憑;同時,帝王封贈神位、樹立神權(quán)之事多有。故君權(quán)神授與神權(quán)君授是一體兩面,以至于宗教-神權(quán)-王朝-政治等因素的混合,構(gòu)成了中華文明與社會發(fā)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政教分離”也是這種發(fā)展的一個結(jié)果。
天寶元年二月乙酉,因正月間“玄元皇帝降見于丹鳳門之通衢,告錫靈符”,唐玄宗命新置玄元皇帝廟;辛卯,玄宗“親享”玄元皇帝于新廟,“并詔史記古今人表,玄元皇帝升入上圣”。三月丙申,唐玄宗追封莊子為“南華真人”,所著《莊子》為《南華真經(jīng)》。后一月,又號文子“通玄真人”,列子“沖虛真人”,庚桑子“洞虛真人”。同時,兩京崇玄學(xué)各置博士、助教,并置學(xué)生一百員?!尽秲愿敗肪砦迨?,第597頁;《舊唐書》卷二十四,第925-926頁。】此為莊子受封南華真人之始。天寶四年(745),玄宗詔稱“其余編錄經(jīng)義等書,宜以《道德經(jīng)》在諸經(jīng)之首,《南華》等經(jīng),不宜編列子書”,【《唐會要》卷五十,清乾隆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第23頁?!棵鞔_《道德經(jīng)》《南華真經(jīng)》在諸經(jīng)義中的特殊地位。至北宋時,宋徽宗尤崇道教,積極推動道教活動,宣和元年(1119)六月甲申,宋徽宗晉封莊子為“微妙元通真君”,列子為“致虛觀妙真君”,仍行冊命,配享混元皇帝(即老子)。【《宋史》卷二十二,第404頁?!?/p>
在道教神靈體系中,“真人”者,即修仙得道之人,或類于“仙人”,“體洞虛無,與道合真,同于自然,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通”;【《無上秘要》卷之一百,明正統(tǒng)道藏本,第6頁。】“真君”者,指代神仙之屬,如張君房所輯《云笈七簽》云:“太一真君者,是北極太和元氣之神?!薄緩埦浚骸对企牌吆灐肪戆耸?,《景印文淵閣四庫叢書》第106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9-20頁?!坑纱丝梢?,唐玄宗與宋徽宗對莊子的兩次追封都以“神化”莊子為其方向,“此但為崇奉神道起見,非懷賢褒德之舉也”?!沮w翼:《陔余叢考》卷十八,清乾隆湛貽堂刻本,第8a頁。】然而,莊子的受封并非個別現(xiàn)象,在唐玄宗時期,與莊子一并受封的還有列子、文子、庚桑子等人;在莊子以前受封的更有被視為李氏皇室先祖的老子?!咎聘咦跁r首次給老子上尊號,追封其為太上玄元皇帝,創(chuàng)造祠堂,御制文曰:“粵若老君,朕之本系,爰自伏羲之始,暨乎姬周之末,靈應(yīng)無象,變化多方,游元氣以上升,感日精以下降,或從容宇宙,吐納風(fēng)云,或師友帝王,丹青妙化,譬陰陽而不測,與日月而俱懸?!保ā度莆摹肪硎?,清嘉慶內(nèi)府刻本,第13b-14a頁)其對老子“神性”的強調(diào)由此可見?!吭谒位兆跁r期,列子同樣與莊子一同受封。因此,莊子的受封實為唐宋朝廷一系列“神性”詔封之一。
“神性”詔封之目的為何?對于唐玄宗與宋徽宗而言,“神權(quán)君授”并非僅為“崇奉神道”而行。事實上,通過君權(quán)賦予的“神性”,可以進一步達成君權(quán)神授、神權(quán)反哺君權(quán)的目的。例如,以唐高宗、唐玄宗為代表的初唐、盛唐間的李氏君主,即通過不斷抬高老子的“神性”地位與強調(diào)李氏君主自身與老子的血脈聯(lián)系,來顯示李唐王室的“神性”。宋徽宗尤愛林靈素關(guān)于“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長子,主南方,號長生大帝君,陛下是也”的說法也是例證?!端问贰し郊枷隆贩Q,林靈素因“道遇皇太子弗斂避”而遭宋徽宗“斥歸故里”,【《宋史》卷四百六十二,第13529-13530頁?!恳嗫膳宰C即使如宋徽宗般沉迷道家方術(shù)、寵幸道士,甚至自封“教主道君皇帝”者,其對道家真人的崇敬并不可與自己的君權(quán)相沖突。不過,正因為君權(quán)神授的“天然”需要與神權(quán)君授的“現(xiàn)實”行動,莊子的神性形象才在王朝權(quán)力的作用下得到實質(zhì)性的提高,《南華真經(jīng)》得以大規(guī)模推廣,既融入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也為道教發(fā)展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
二、“南華真人”:莊子的神話與神化
唐玄宗對莊子的詔封推動了莊子的神化,并通過政治權(quán)力自上而下地推廣莊子的新稱號,推動《南華真經(jīng)》的流傳,使莊子的神性形象前所未有地融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中。天寶四年(745),玄宗詔令“其墳籍中有載元元皇帝(即玄元皇帝)及南華真人舊號者,并宜改正”,對莊子“南華真人”的名號作進一步的鞏固。如《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梁曠著三十卷《南華論》,【《隋書》卷三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002頁?!吭凇杜f唐書·經(jīng)籍志》中則為《南華仙人莊子論》,【《舊唐書》卷四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029頁?!靠梢娖鋾谔拼幢桓?,而且其名稱的變化與唐玄宗對莊子的詔封有直接聯(lián)系。除了明令對過去書籍中莊子名號的改正以外,莊子或莊周、“南華真人”與《莊子》《南華真經(jīng)》(或《南華經(jīng)》)的名號在君權(quán)強有力的推動下被廣泛接受,從而出現(xiàn)在詩詞、文章、小說乃至民間信仰的儀式之中。
(一)文人墨客筆下的“南華真人”
唐玄宗詔封莊子以后,文人墨客筆下出現(xiàn)了不少“神性”的莊子形象。如韓愈《奉和杜相公太清宮紀事陳誠上李相公十六韻》中有“四真皆齒列,二圣亦肩差”一句,據(jù)廖瑩中《東雅堂昌黎集注》稱,“四真”即唐玄宗所封南華、通玄、沖虛、洞虛四真人?!玖维撝校骸稏|雅堂昌黎集注》卷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5冊,第184頁?!刻菩跁r的道士吳筠曾作律詩《高士詠》數(shù)十篇,其中以莊子為寫作對象的詩篇即以其新封號為題,名為《高士詠·南華真人》:“南華源道宗,玄遠故不測。動與造化游,靜合太和息。放曠生死外,逍遙神明域。況乃資九丹,輕舉歸太極?!薄緟求蓿骸蹲谛肪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1冊,第753頁。】字里行間,已然將世人莊周完全神化,對莊周的描寫不似一位道家先賢,更像是一位真正的仙人。王十朋在《東坡詩集注》中,以《南華真經(jīng)》指代《莊子》:“郭象《南華真經(jīng)》序云:‘上知造物無物,下知有物之自造?!薄就跏螅骸稏|坡詩集注》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9冊,第196頁?!恐撩髑鍟r期,惲格《甌香館畫跋》云:“臥游一室,如南華真人化蝶時也?!薄厩刈嬗溃骸懂媽W(xué)心印》卷五,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36頁?!筷惖抡性姟稇严筛琛贩Q:“性命有門造化始,南華真人古仙子。”【徐世昌:《晚晴簃詩匯》卷六十七,民國十八年退耕堂刻本,第23a頁?!吭谶@些明清時期的文章與詩作之中,莊子再次以仙人形象出現(xiàn),且其名號仍為“南華真人”,可見唐玄宗這一詔封深遠的影響力。
(二)神話與民間信仰中的“南華真人”
莊子的這類“神性”形象亦出現(xiàn)在白話小說乃至民間傳說之中,形成了以“南華真人”為中心的仙人神話。清代小說《隔簾花影》第三十五回“蓮凈女看破往因度香玉,侯瘸子參明宿業(yè)了殘生”中,有一“莊子嘆骷髏”的故事。作者如此介紹莊子:
昔日戰(zhàn)國初,有一隱士,姓莊名周,道號南華真人,本貫睢陽人也。自幼讀習(xí)經(jīng)史,曾為周朝漆園小吏。因妻喪鼓盆而歌,棄職歸山,隱于終南山谷,著有《南華真經(jīng)》世傳。莊子在山修煉多年,成其仙道,一日與道童說:“我和你深山苦煉,雖得了丹道,不到凡間濟度眾生,也不能夠完這三千八百陰德之功,只做得地仙,見不得大羅玉帝。今日和你上洛陽走一遭,看有何人可度?”【四橋居士:《隔簾花影》下卷,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25-426頁?!?/p>
可見,《隔簾花影》雖然對莊子生平的介紹與事實出入不大,但在此基礎(chǔ)上,莊子已完全被描畫為一個修煉得道的仙人形象,顯示出一種現(xiàn)實與神話交織的有趣情景。值得注意的是,“南華真人”的名號在此已不再是唐玄宗的追封,而被當(dāng)作一個既定事實介紹給讀者。因此,在《隔簾花影》作者的刻畫下,出現(xiàn)了一個更生動的、富有“神性”的“仙人莊子”的形象。類似的故事與描寫同樣出現(xiàn)在《金屋夢》等書中,【紫陽道人:《金屋夢》第四十五回,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74頁?!克坪醭蔀轭愃啤督鹌棵贰防m(xù)書的一個較多出現(xiàn)的情節(jié),這也從側(cè)面反映出人們對于“仙人莊子”較高的關(guān)注度和接受度。地方志中亦記載了關(guān)于南華真人的神話,如嘉靖《廣信府志》記載鉛山縣鴻都觀:“縣東三十五里,在天柱山西之巔,昔南華真人煉丹其上,”【《嘉靖廣信府志》卷十九,明嘉靖刻本,第24b頁?!壳f子的“仙人”形象躍然紙上。
在唐宋,“南華真人”莊子的“神性”甚至還為一些民間信仰的儀式所用。洪邁《夷堅志》記載,有位名為沈承務(wù)的道人能夠與民間神靈“紫姑神”相溝通。據(jù)稱,他在與紫姑神“交流”的居室中,“供神九位,標曰侍御玉虛真人、太乙真人、南華真人之類”。而在神靈第一次降臨時,沈承務(wù)會在室內(nèi)預(yù)備的紙張上寫下數(shù)字,隨后再“報真人名稱為何”,紫姑神便開始解答其問題?!竞檫~:《夷堅志》,何卓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486-1487頁?!吭谶@類民間信仰的通靈儀式中,莊子之“南華真人”的名號已然成為重要的神性中介,而且,與《隔簾花影》《金屋夢》中情節(jié)不同的是,莊子的神性身份完全取代了其作為道家先賢的身份,最終成為一個名為“南華真人”的“神靈”??梢源_認的是,在這個并不足夠明確的傳播過程之中,唐玄宗的詔封是一切的源頭,也是最強而有力的推動。
三、道教與神化的莊子
從前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唐玄宗與宋徽宗的詔封賦予莊子“神靈”地位,推動了莊子的“神化”過程,尤其是當(dāng)封神的權(quán)力來源于君權(quán)(或謂“官方”)時,莊子的“神性”成為一種主流而正確的認識,較為廣泛地為人們所接受,以至于莊子的神靈形象逐漸與其他道家圣賢形象并列,甚至取代了莊子作為“人”的身份。進而,莊子的“神化”不僅可以在詩詞歌賦、小說筆記里尋找到痕跡,其影響力還大量體現(xiàn)在其后的道教典籍之中。與此同時,神性的“南華真人”(而非“莊子”)在宋徽宗對道教的整理與設(shè)計中還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由此可見,莊子的“神化”不止意味著一項政治性行動與接踵而來的自上而下的傳播,它對道教的發(fā)展和變化而言,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一)道教典籍與繪畫中的“南華真人”
在唐玄宗詔封莊子為“南華真人”以前,道教已有神化莊子的傾向。東晉《太極真人敷靈寶齋戒威儀諸經(jīng)要訣》云:“莊周者,太上南華仙人也。”【《太極真人敷靈寶齋戒威儀諸經(jīng)要訣》,涵芬樓本,第15頁?!苛撼蘸刖啊墩嬲a》載:“師長桑公子,授其微言,謂之莊子也。隱于抱犢山,服兆育火丹,白日升天,上補太極闈編郎?!薄咎蘸刖埃骸墩嬲a·稽神樞第四》,蔣元廷:《道藏輯要·觜集二》,成都二仙庵刻本,第89b-90a頁。按,莊子所師長桑公子,據(jù)稱已是得道仙人之屬:“長桑公子者,常散發(fā)行歌曰:巾金巾,入天門,呼長精,吸玄泉,鳴天鼓,養(yǎng)丹田。柱下史聞之曰:彼長桑公子所歌之詞,得服五星、守洞房之道也?!币姀埦浚骸对企牌吆灐肪硪话僖唬毒坝∥臏Y閣四庫叢書》第1061冊,第268頁。】陶弘景《真誥》及其思想在上層社會中有較大影響力,從上述記載中可以推測,他對莊子的神化已經(jīng)被當(dāng)時相當(dāng)一部分貴族與士大夫接受,在某種程度上也為唐玄宗對莊子的冊封提供了認知前提與思想基礎(chǔ)。
唐玄宗詔封莊子以后,在君權(quán)強有力的推動之下,莊子“南華真人”的稱號與這一稱號帶來的“神性”身份亦為各種道教典籍所廣泛接受,并在唐以后的道教體系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如賈善翔編《猶龍傳》即以“南華真人”指代莊子:“南華真人曰:道之真以治身,緒余以為國家,土苴以治天下?!薄举Z善翔:《猶龍傳》,蔣元廷:《道藏輯要·尾集五》,成都二仙庵刻本,第16b頁?!款愃频姆Q呼方式也出現(xiàn)在《玉詮》中:
南華真人
真人姓莊名周,甲辰年始降。
南華真人曰:無相門頭是釋空,有之一字顯立宗。坐斷有無機自活,今朝打破兩家風(fēng)?!尽队裨彙?,蔣元廷:《道藏輯要·鬼集一》,成都二仙庵刻本,第46a頁?!?/p>
除了直接以“南華真人”指代莊子以外,相當(dāng)一部分道教典籍與道教人士還直接安排莊子(南華真人)位列仙班,如《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神位門·右二班”一節(jié)中,“南華真人”赫然在列,其位次列于太清之右,與洞虛真人相鄰?!臼Y叔輿:《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涵芬樓本,第10頁。】又,《云笈七簽》中錄有一“開示三真等經(jīng)”前應(yīng)有的儀式:“教令科云:欲開示三真等經(jīng),先須擇甲子日,凈室燒香,心存南華真人,念三天真君同開作證,首東作禮四拜。”【張君房:《云笈七簽》卷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叢書》第1060冊,第181頁。】據(jù)其敘述,莊子(南華真人)幾與“三天真君”并列,而以更為神性的身份出現(xiàn)在儀式之中。又,在《宣和畫譜》“寫神仙事跡一”一節(jié)中,有道士李得柔者,作“南華真人像”一幅,【《宣和畫譜》卷四,明津逮秘書本,第142頁。】繪畫中神性的“南華真人”之像的出現(xiàn),亦可證實“南華真人”這一封號及隨之而來的莊子的“神化”對道教本身所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
從道教經(jīng)典發(fā)展史來說,歷朝各類關(guān)于《莊子》或《南華真經(jīng)》的注疏、演義名目繁多,成為一大景觀,并有多種被收入《道藏》,如北宋太學(xué)教授李元卓著《莊列十論》一卷,收入《正統(tǒng)道藏》正一部;北宋陳景元撰《南華真經(jīng)章句音義》十四卷、南宋林希逸撰《南華真經(jīng)口義》三十二卷,收入《正統(tǒng)道藏》洞神部玉訣類;明人焦竑撰《莊子翼》八卷、附錄一卷,收入《萬歷續(xù)道藏》。今人胡道靜、陳耀庭等主編的《藏外道書》(1992—1994年出版)則在第一冊收入《莊子解》,第二冊收入《南華真經(jīng)副墨》《南華真經(jīng)注疏》《南華真經(jīng)評注》,第三冊收入《南華真經(jīng)評注》《南華真經(jīng)正義》《南華真經(jīng)識余》《莊子評議》等。在《藏外道書》以外,《道藏精華》(1956—1979年出版)、《莊林續(xù)道藏》(1975年出版)、《中華續(xù)道藏》(1999年出版)、《敦煌道藏》(1999年出版)、《道書集成》(1999年出版)、《中華道藏》(2004年出版)等當(dāng)代大型道教典籍文庫中,也大量收錄(當(dāng)然有重復(fù)者)。同樣,在《四庫全書》這類大型官書中,有關(guān)《莊子》或《南華真經(jīng)》的注解本,也多有收錄,如《南華真經(jīng)新傳》《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莊子》《莊子注》《莊子通》《莊子翼》《莊子集解》等被收入《欽定四庫全書》子部十四。無論是從文化史還是道教史的角度來看,這種對于《莊子》或《南華真經(jīng)》的注疏、流傳、推廣,都與莊子的被“神化”有著直接聯(lián)系。
(二)宋徽宗詔封“微妙元通真君”
和“南華真人”相比,“微妙元通真君”雖然也是一個神性的封號,但由于唐玄宗已有的鋪墊,這一“真君”名號更類似于一種錦上添花的疊加,因此“微妙元通真君”的影響力遠遜于“南華真人”。然而,盡管“南華真人”更為人們所廣泛接受,在塑造莊子“神性”的過程中也更加重要,卻并不意味著宋徽宗的詔封不應(yīng)受到重視。事實上,隨著宋徽宗對道教的尊奉而來的是君權(quán)對道教的控制,因此,宋徽宗“神化”莊子的努力帶給整個道教系統(tǒng)的影響并不亞于唐玄宗的詔封。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記載:
政和七年正月……癸丑,秘書省言,據(jù)左右街道錄院申,恭依圣旨指揮將所降道教五宗再行條具,立為永式:第一,天尊之?dāng)溡缘赖聻樽?,元始天尊為宗師;第二,真人之教以清凈為宗,太上玉晨天尊君為宗師;第三,神仙之教以變化為宗,太上老君為宗師;第四,正一之教,以誠感為宗,三天法師靜應(yīng)真君為宗師;第五道家之教,以性命為宗,南華真人為宗師?!厩鼐|業(y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三十六,清光緒九年浙江書局刻本,第1a頁?!?/p>
由引文可知,首先,從“恭依圣旨”,“將所降道教五宗再行條具,立為永式”等語來看,宋徽宗試圖對當(dāng)時的道教系統(tǒng)進行整體性的規(guī)范與整理。類似的規(guī)范與整理行動還包括:頒布親制《圣濟經(jīng)》,建立道學(xué),統(tǒng)一學(xué)道內(nèi)容,令學(xué)者治御制《道德經(jīng)》等?!厩湎L┲骶帲骸吨袊澜淌贰返诙?,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26頁?!窟@意味著宋徽宗不僅通過寵幸道士、廣建道觀、沉湎祥瑞等方式顯示其對道教的信奉與尊崇,他還希望將道教納入官方指定的架構(gòu)中,從而達成中央權(quán)力對道教的控制。與此同時,具體到莊子本人,宋徽宗認可唐玄宗詔封莊子的“南華真人”封號(這亦從側(cè)面體現(xiàn)唐玄宗之封號的非凡影響力),并將莊子與“元始天尊”“太上玉晨天尊君”等并列,令其成為所謂“道家之教”的宗師,以上兩點均顯示出宋徽宗對莊子“神性”的認同與認可。兩年后的宣和元年(1119),宋徽宗追封莊子為“微妙元通真君”,使莊子的“神靈”地位有了進一步的提升?!鹃L久以來,在人們的習(xí)慣看法或潛意識中,由道人、真人、真君、神仙直至天尊,是道教神靈位階由低到高的基本安排,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如燃燈道人、鴻鈞道人都是極品,鴻鈞道人的弟子甚至包括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等;真人的地位也并不比真君低下,而真君的地位甚至比各路大仙大神高。指出這一點,是要說明,宋徽宗詔封莊子為“真君”,也許只是看起來比唐玄宗所封“真人”的地位高,滿足了朝廷褒封神靈層層加碼的需要,但從實際影響力來說,莊子的“真人”頭銜遠比“真君”頭銜大,何況“南華真人”還與《南華真經(jīng)》直接相連?!坑纱顺霭l(fā),莊子的神靈形象進一步鞏固,影響進一步擴大,直至清朝時期仍為人們所普遍認可??梢?,宋徽宗的詔封莊子及其大力推崇道教的行為功不可沒。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認為,莊子的神性(包括“南華真人”的封號)從一開始就為宋徽宗所承認與贊同,并在宋徽宗對道教的理解與設(shè)計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莊子的封號從“南華真人”到“微妙元通真君”的“進化”或“提升”,則標志著繼唐玄宗冊封后的第二個“神化”莊子的高潮。更重要的是,這一高潮的背景是宋徽宗對道教開展大規(guī)模的整理、規(guī)范與控制,以“微妙元通真君”為代表的莊子的第二次被“神化”高潮,正是宋徽宗這種控制欲與控制力的具體表征之一。
結(jié)語:唐宋詔封莊子的道教史意義
無論是“南華真人”還是“微妙元通真君”,唐玄宗與宋徽宗的詔封均以“神性”加諸莊子,這是唐宋時期詔封莊子最顯著的特點。由于唐玄宗和宋徽宗對莊子的詔封都是在朝廷大力扶持道教的大背景下進行的,因此,結(jié)合這兩個時期君主竭力推行的其他崇道活動,可以看到,“神權(quán)君授”的背后是強烈的君權(quán)神授的需求,而非單純的對“虛無之教”【王栐《燕翼詒謀錄》在提及宋徽宗對莊周等人的詔封時稱:“宣和元年五月甲申,封列御寇沖虛觀妙真君、莊周微妙元通真君,尚虛無之教也。”王栐:《燕翼詒謀錄》卷四,誠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6頁。】的崇尚。因此,從其誕生之初,莊子的“神性”封號就與世俗的權(quán)力息息相關(guān)。
在神權(quán)君授的過程中,莊子被神化,乃至被奉為神靈。唐玄宗的詔封與修改過去典籍中莊子名號的詔令使“南華真人”之名在君權(quán)強有力的推動下被自上而下地傳播與推廣;宋徽宗的詔封則伴隨其對道教的有意識的整理與控制而來——盡管人們對“微妙元通真君”的使用遠少于“南華真人”,但這一封號也象征著莊子的第二次“神化”高潮。君權(quán)帶來的巨大推動力使莊子的神性形象受到前所未有的承認與推廣,如神性的“南華真人”頻頻取代人性的“莊子”出現(xiàn)在詩詞與文章之中,作為仙人而非先人的莊子形象也為白話小說、民間宗教儀式與道教規(guī)范所利用。在這一背景下,莊子在道教中的身份與位置也受到了非常深遠的影響,在相當(dāng)一部分道教典籍中,莊子以神性的真人身份出現(xiàn),甚至直接位列仙班而成為神靈。
總體而言,在唐以前,莊子從完全的道家先賢開始逐步被道教中人賦予一定的神性,這一循序漸進的過程直至唐玄宗詔封莊子為止。君權(quán)的強勢加入使莊子迅速神化,成為一個道教的神靈,并持有“南華真人”這一君主賦予的正式名號。因此,莊子的“神化”成為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當(dāng)莊子變成位列仙班的“南華真人”“微妙元通真君”時,我們可以看到道家-道教本身是如何在外部的、世俗權(quán)力的影響下發(fā)生改變的。
(責(zé)任編輯:曹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