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運(yùn)通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老家的思念日益強(qiáng)烈。我思念老家的親人，思念老家的土地，思念埋在這塊土地上的先人。而令我念念不忘的還有老家的百年老屋，因為這座老屋盛裝著親人們的悲歡離合，承載著我不絕如縷的情思。

一

我家老屋位于偃師岳灘鎮(zhèn)西谷村侯家莊南大街正中位置。所謂“老屋”，這里并非指某間老舊的屋子，而是指我家那座按照五行和八卦方位建造的三進(jìn)四合院，分為前院、中院和后院三部分。

老屋坐北朝南，北高南低，東青龍位高于西白虎位。青石青磚做礎(chǔ)柱，好木好材做梁椽，黛瓦層層做覆蓋，黃泥墻抺得又光又亮。老屋門前是條寬敞的東西大路，我們稱之為“南街”。從南街至北鄰根學(xué)叔家界墻，南北長約十五丈；自二伯家西墻至西鄰遂月哥家東界，東西寬約五丈（不含兩家共用的滴水檐胡同），計約二畝多。

從路邊到我家大門有個大坡，小時候覺得又長又陡。上坡往東是二伯家門外的一片空地，與老屋相近處植有一棵高大的白楊樹。往西又是一大塊兒平地，我們稱之為“莊兒”。莊兒北面就是臨街房高大的南山墻，南山墻用青磚從地皮壘起一人多高。莊兒上放有兩塊一人多長的青石條，石條一頭隆雕似枕頭，看上去就像兩張窄窄的石床。我們將青石條稱之為“上馬石”，據(jù)說這是當(dāng)年大爺在外當(dāng)官留下的印記，象征著我侯氏家族曾經(jīng)的富貴和榮光。小時候，夏夜我常和家人躺在石板上納涼，冬日莊兒上又是個避風(fēng)曬暖的好去處。當(dāng)然，莊兒上還常堆放一些柴草等雜物。

院子的大門開在臨街房東南角。東南角在八卦方位上屬巽位，在風(fēng)水中代表文昌位和財位。大門四周皆為青磚裝飾，上方鑲嵌一塊“風(fēng)華正茂”的石雕，兩邊有一對青石雕刻的方形門當(dāng)。兩扇朱漆大門，門楣各有兩個戶對，分別雕有“吉祥如意”四字，門扇中間有門鈸銅環(huán)。門檻又高又大，但后來嫌出入不便，就常將門檻取下，放在一邊。大門的寬度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變化。民國時期，因家中常有車馬出入，大門比較寬敞，門洞面積占臨街房的四分之一。

解放后不跑馬車了，大伯想擴(kuò)大房間居住面積，就將大門改了，其寬度可以通過架子車。

二

從臨街大門進(jìn)來，就是四合院的第一重院子，我們稱之為前院。

前院正對大門的是照壁，我們稱之為“影壁墻兒”。影壁墻兒刷得很白，上面畫有“梅蘭竹菊”四君子圖。

前院看上去不大，但比較方正，面積僅是中院的三分之一。前院臨街房內(nèi)用木板搭了兩層，通過木梯上下。臨街房門朝北，與上房（大屋）門遙相呼應(yīng)。在臨街房門左側(cè)（西邊）是大伯家的廚房，在廚房與臨街房之間是雞窩等設(shè)施。而大伯家的壓水井就設(shè)在廚房的屋檐下。廚房原來在前院的東北位，后來大伯又將廚房改在了前院西北位。前院北邊東西向是前院和中院的界墻，墻中間有一個門，我們稱之為“二門”。通過此門，就到了四合院的中院。

中院又稱中庭，格局呈長方形，是整座四合院的核心庭院。兩側(cè)各有三間廈房，沿中院東西整齊排列，位于東邊的稱東廈房，位于西邊的稱西廈房。東廈房分別由大伯的兒子、女兒和孫子居住，西廈房分別由大哥、二哥和我居住。當(dāng)時弟弟還小，和母親住在上房外間。

院子里因為孩子們多，一天到晚人聲鼎沸，十分喧鬧。

三

在中院兩邊的房檐外，是早年由爺爺和奶奶親手植的兩排樹木。

東側(cè)南北各有一棵棗樹，西側(cè)共有四棵樹均勻分布在四間房窗外。最南面的是棵香椿樹，又高又直又大，樹蔭遮了前院和中院半個院子。香椿樹兩個大人才能摟抱住，是院里最大的一棵樹。因為香椿樹過于粗大，甚至影響了架子車從院中通行，日積月累，樹靠外一側(cè)，竟被進(jìn)出的車輛磨出一絡(luò)坑洼和疙瘩。每到夏秋滿院椿香，大人會讓我們上樹用長竿打下許多香椿葉來當(dāng)菜吃。香椿樹常會吸引大量的花大姐到樹上來，我常會逮了許多花大姐送小朋友玩。而我家的壓水井就在香椿樹的北邊。

在壓水井北是一棵棗樹，棗樹北是一棵石榴樹，石榴樹北又是一棵棗樹。也就是說中院共植有四棵棗樹，四棵棗樹均比碗口粗，比廈子房頂高。據(jù)此判斷這四棵棗樹應(yīng)植于同一時期。每到春天棗樹綠意滿枝，到夏天棗樹會開出碎如小米的花來，落花時節(jié)“黃米”鋪地，十分好看。而到了秋季，滿樹的棗子由青變黃再變紅。中秋棗子成熟后，打下的棗我家吃不完，就送給鄉(xiāng)鄰們吃。

而中院唯一的一棵石榴樹，位于院西中間的位置。這是我村最粗的一棵石榴樹，樹身有幾個壽星額樣的大疙瘩。每到五月石榴花開得紅紅火火，祥瑞滿院。而到了農(nóng)歷八月，樹上石榴碩果累累，搖搖欲墜。對于這棵石榴樹，我感情更深，我曾寫有多篇關(guān)于石榴樹的散文在《洛陽日報》和《東京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這里不作細(xì)述。

四

在西廈與大屋形成的通往后院的通道，還有一棵葡萄樹。

葡萄樹粗皮老枝，從西墻水道邊彎彎曲曲爬上葡萄架。葡萄架很大，剛好將我家一間屋大小的通道從空中遮蔽起來，成為我們夏日納涼的好處所。因為這里與通向后院的過道相連，加之葡萄架上枝葉茂盛，每到夏秋之夜涼風(fēng)習(xí)習(xí)，坐在此處渾身通泰。小時候，我們兄弟常與奶奶坐在葡萄架下乞巧，并聽奶奶講牛郎與織女、嫦娥與吳剛的故事。庭院除種有這些果樹外，一年三季還養(yǎng)有許多花草。

我記憶中養(yǎng)得最多的是前院的燒湯花、中院的指甲桃和后院的向日葵。這些花大多養(yǎng)在院子的墻角和屋檐下，將院子點綴得生機(jī)盎然。這些花由奶奶和母親養(yǎng)護(hù)，一天到晚開得十分燦爛，香氣溢滿全院。我們那里風(fēng)俗，習(xí)慣將吃晚飯稱作“喝湯”。燒湯花學(xué)名紫茉莉、丁香花，外形有點像喇叭花，卻比喇叭花開得絢麗多姿。小時候，我一直很奇怪：燒湯花白日萎縮不振，為何非到傍晚才開得那么明艷動人？難道她們真是聞到飯菜香才開的嗎？但我最喜歡的花卻還是指甲桃。指甲桃本是女孩子玩的花，可我偏對其情有獨(dú)鐘。我喜歡在傍晚時分，將開得正艷的指甲桃摘下放碗底兒，加少許白礬，用蒜棰搗碎涂于手指甲上，再用葡萄葉或其它樹葉包住，外面用線扎好。等第二天早上起床，將外面的包裝取下，手指甲紅紅艷艷，十分好看。

院里種植這么多果樹和花草，現(xiàn)在想來，爺爺奶奶是有大慈悲心的人。因為他們愛人世間的一草一木，才會在庭院廣植果木和花草，福蔭后人。當(dāng)然，從所植都是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籽粒飽滿的樹種看，爺爺和奶奶深諳中華庭院文化，其中充滿了對人丁興旺、多子多福的人生期冀。

五

穿過長長的中院，就到了位于正北乾位的上房，即我們所說的“大屋”。

在大屋和東西廈房之間各留有一間房大小的地方，形成了東南和西南兩個夾角地帶。東南五行屬木屬火（木生火），我家的伙（廚）房建在此處。實際上大屋一角也有做飯的爐灶和廚具，而此處的廚房功用更全。大屋做飯是在冬天燒煤用，而此處伙房是在夏天燒柴用。因為大屋主要住人，如果燒柴煙熏火燎不行。所以，概言之就是前者為冬灶，后者為夏灶。西南五行屬金屬水（金生水），這里成為我家的水道和風(fēng)道。從此向北穿過大屋西側(cè)墻上的小門，可直通后院。小門有一人高兩人寬。進(jìn)門后是一條長長的通道，我家稱之為“過道兒”。因為過道兒在上房內(nèi)，我家大屋進(jìn)深又長，加之光線不好，所以過道兒就顯得頗為幽深。小時候，我從這里去后院常有一種恐懼心理。過道兒走到頭，有一扇木門，將后院隔成了獨(dú)立的空間。

出了過道兒，就到了四合院的后院。后院和前院面積大致相等。后院西邊是一間棚房，小時候我記得先是作磨房，后又改為牲口棚。母親在這里推過磨，父親在這里喂過牛，我記得奶奶有兩年還在這棚房下“過生兒”（生日），宴請過親朋。再后來，這里就成了堆放麥秸稈和柴草的地方。小時候，我常會將從外面摘的青柿子塞到溫暖的麥秸垛里，幾天后青硬的柿子就會變成又黃又軟又甜的“轟柿”。

后院棚房東靠北位置是家中的茅廁，中間是一個紅薯窖，東南角是大伯家的茅廁。紅薯窖有二丈深，僅容一人上下。每年霜降紅薯收獲后，先窖藏于此。冬天食用時，父母讓我踩著窖兩側(cè)挖的腳窩下去，然后用長繩將竹籃系下。我再將紅薯一塊塊拾到籃里，由父母一點點拉上來。冬日里，紅薯窖中溫暖如春，拾完紅薯不想上來，就常在下面玩耍。

后院的土界墻不高，一踮腳就可看到北鄰根學(xué)叔家院子全貌。后來，父親看我們小孩淘氣，常在院墻上翻來翻去，就加高了院墻。再后來，根學(xué)叔家蓋上房，高高的后山墻就遮住了我們北望的視線。

六

而統(tǒng)領(lǐng)這座四合院建筑的，是位居中院正北的上房。上房雅稱“堂屋”，我們家人稱之為“大屋”，可見這屋的居高臨下和重要性。

大屋坐北面南，橫貫東西，雄視中庭，是整個四合院的核心建筑，兩層約有500多平方米。屋脊隆起為歇山式，上有螭吻和吉獸。大屋從地面到屋脊約有十五米高，門洞又大又闊，正對長長的庭院。兩扇楠木門漆得烏黑發(fā)亮，大門左右有一對青石雕刻的門墩。松木做成的門檻很高，幾乎到大人的膝蓋處，我們小孩進(jìn)出大屋得爬上翻下。好在門檻是活擱上去的，大人出入有時也嫌絆腿，門檻就常被取下靠在墻根兒。

進(jìn)入大屋，可見門口棚梁上有一柴草搭成的燕窩。小燕每天飛進(jìn)飛出，叨來青蟲喂食乳燕。奶奶不讓小孩淘氣驚擾燕子，還常常拿來食物喂它們。小燕子從不害怕我們家人，常會落在我們肩上、手上玩耍。自我記事時，大屋棚梁上就有這燕窩，但奶奶去世不久，燕窩忽然消失不見了。

后來我常會想起劉禹錫的兩句詩來：“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七

大屋不僅外觀宏偉，內(nèi)部也頗深闊。

大屋內(nèi)部由兩層組成，一層又分里屋和外屋兩部分。外屋面積占整個大屋的三分之二，是我家的主要活動場所。外屋南邊是個大方窗，窗欞由眾多木方格組成。平時窗戶紙爛有許多洞，過年才會換上雪白的新紙，當(dāng)然后來也釘過塑料紙。窗戶內(nèi)外都有寬寬的窗臺，里面窗臺上主要放煤油燈和燭火。窗臺下壘有一個大鍋臺，鍋臺靠南墻和西墻角還壘有二層平臺。平臺上擺靠椅數(shù)把，冬天奶奶和孩子們就圍坐鍋臺周圍烤火取暖。鍋臺有半人多高，上面放一口大鐵鍋，下面爐火熊熊。

鍋臺東是堆放煤球和柴火的地方。原先沒煤球時，父母就用鐵锨在此處先將碎煤拌水砸成糊狀，再鏟入爐內(nèi)使用。再往東，就到了大門口一角。此處放有一口大水缸，早年水是大人從外面水井擔(dān)回來的。陶瓷的水缸釉色黃亮，缸上放有一木蓋，防止灰塵和蟲獸掉入。揭開木蓋，缸水上漂一葫蘆制的黃木瓢。夏日我們口渴了，舀一瓢水灌下肚去，涼爽痛快極了。外屋頂棚高處常年掛一個饃籃，小孩夠不著，只有大人才能取下。

這本是母親為防老鼠掛的，當(dāng)然也為了防我們偷吃專給奶奶蒸的白饃。

八

大屋外屋西墻早年放一架龐大的織布機(jī)，先是奶奶后是母親在這上面織布，后來織布機(jī)搬出去了，這里就改成奶奶和母親做飯的地方。

這里放了一張寬大的木案板，靠墻一邊滿是盛調(diào)料的瓶瓶罐罐，較大號的是和面盆，還有鍋碗勺鏟。案板下有一個大肚細(xì)脖的黑瓷罐，罐里盛有像水晶一樣透明的大青鹽。取兩疙瘩用搟面杖或刀把壓碎，才能入鍋食用。爺爺去世后，父親在外屋西北靠墻，放了一張三面帶床幫的大木床。我記事時母親就一直睡在這里，大概是為了日常操作方便之故。當(dāng)然我和弟弟（包括侄子侄女），也都在這張床上睡過。

北墻中間放張棗紅色的八仙桌，左右各擺一棗紅色的太師椅，桌子里側(cè)靠墻是張4米多長的棗紅色條幾。條幾中間擺放個大鏡框，鏡框里鑲嵌著奶奶和家人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條幾上還擺有兩個青花瓷瓶，春天瓶中常會插著我們從外面折回來的桃花、杏花枝。條幾上方墻上掛有中堂軸子，軸子以左昭右穆之序，寫著列祖列宗的名諱；軸子兩邊還掛有一副對聯(lián)，內(nèi)容為：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先是爺爺奶奶后來是父母，平時坐在這八仙桌兩邊吃飯待客，過年時接受晚輩們的叩拜。

里外屋由一道青磚墻分開，我們稱之為“隔墻”。隔墻中間有門出入，門框貼有對聯(lián)，兩扇門上各貼有福字。在隔墻高處詧揳有一排木橛，上面掛有衣帽、雨傘、麻繩、布袋、秤桿等日常生活用品。我們稱里屋為“套間”，套間南面雖開有窗戶，但因窗外是我家灶伙，里屋光線不太好，家人進(jìn)里屋都是手摸索著進(jìn)的。

如果說一層外屋是全家人的大客廳，那么里屋則是爺爺奶奶的起居室。

九

在里屋靠門兩側(cè)，各放兩個漆紅的大衣柜。

衣柜看上去有半人多高，方方正正，上面描龍畫鳳，有許多好看的圖案。據(jù)說這是奶奶當(dāng)年的陪嫁品，做工十分精細(xì)。家里人的衣物、被褥，還有奶奶的壽老衣等，就分別整齊疊放在柜子里。柜子高處平時放有兩個藤條編織的針線筐，一個是奶奶的，另一個是母親的。

爺爺奶奶的睡床則放在里屋東山墻根兒，在床旁邊放有一張小木桌，奶奶晚年就常坐在這桌邊吃飯。桌子側(cè)還放一長方形棗紅色的漂亮小皮箱，據(jù)說是五叔在洛陽民國政府警局上班用過的。五叔天姿聰穎，是民國時期洛陽的青年才俊。五叔于1940年前后，考上國立河南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國民政府洛陽警察局任局長秘書。但天妒英才，五叔上班沒幾年突發(fā)急病去世。這只皮箱是奶奶的親兒子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后來我到省政法干校上學(xué)，父親就讓我用了這只皮箱。我記得去校報到那天，我掂的這款罕見的紅皮箱，引來許多同學(xué)羨慕的目光。后來皮箱邊角發(fā)毛起皮，我就突發(fā)奇想，四周用圖釘一排排釘上，十分整齊好看。

父親是個大孝子，20世紀(jì)50年代初爺爺去世后，為方便照顧年邁的奶奶，父親就在奶奶腳頭放了一張小床，睡在了里屋。晚上只要奶奶一有動靜，父親就忙起來端屎端尿侍候。再后來，為奶奶預(yù)備的喜棺也放在了里屋。喜棺放在里屋南窗下，父親的小床就和喜棺并排挨著。黑漆漆的棺材使里屋光線更為昏暗，同時也讓我們小孩感到神秘和害怕。小時候我們都怕去里屋，除非奶奶有好吃的叫我們，我們才會硬著頭皮進(jìn)去。但父親卻在里屋照顧奶奶一住就是25年，直到1979年將奶奶送走。后來，里屋改成了我家的糧倉，裝糧食的柜子、布袋放了一排排。而父親也沒再搬出來住，直到他1986年去世。

在外屋的東北墻角處，靠著一架有十二個臺階的大梯子，直通二層樓上。樓梯是用上好木料做成，清漆漆過，看上去既漂亮又結(jié)實。梯子又寬又大，可容兩人并排上下。我小時候淘氣，常常從這樓梯爬上爬下。有一次，沒踩穩(wěn)，我人從樓梯掉下崴了腳，大哥騎車帶我跑幾里地去看大夫。

十

二樓是用厚厚的楊木板鋪成的，腳踩上去會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二樓看上去比一樓顯得更為寬闊，因為一樓隔了里外間，而二樓自成一體。我們家人對二樓不稱樓，稱為“棚”。上二樓，我們說“上棚”。棚板與屋頂之間約有三米高，加之四面都開有方窗，所以棚上光線很好。從棚上一抬頭看到的全是大梁、檁條和椽子。小時候我曾數(shù)過，屋頂共有6掛大梁（一般人家僅有4掛），但椽子和檁條是360還是365，我一直數(shù)不清。正中大梁用毛筆寫有一行黑字：民國三十年九月吉日翻修竣工。后面本還署有大工匠的名字，但現(xiàn)在只記得大工匠姓趙，其名記不清了。民國三十年即公元1941年，自那時到現(xiàn)在已有80多年。但這只是經(jīng)爺爺步周（字中標(biāo)）手翻修的時間，如果自老爺玉蘊(yùn)（字大上）民國初年始建算起，大屋是當(dāng)之無愧的“百年老屋”。當(dāng)然，后來經(jīng)父親手也多次修繕過。

我記憶中， 棚上就是我家的大倉庫，存放物品可謂五花八門，什么都有。棚上藏有老爺做風(fēng)水先兒時使用過的羅盤，放有學(xué)生送他的“樹德昭彰”功德匾。棚東放有耕耬犁耙，棉花桑麻，木杈竹爬，鐵锨鋤把，等等。棚西放有兩個用葦席圈成的麥囤，里邊堆滿了曬好的麥子。當(dāng)然到了秋天，又堆掛許多玉米穗、芝麻稈。如果嗆鼻子了，那肯定是堆放了紅辣椒和白大蒜?？刻葑拥谋眽Ω浇蛱幱谝粯前讼勺绤^(qū)域正上方，所以什么東西也沒放，也不讓人走動。

從棚上北窗向外望去，可看到整個北街的全貌。

十一

而小時候，我對棚上這些東西并不感興趣。我愛到棚上玩的主要原因，是棚上南窗下藏有父親和大哥的幾箱書。

父親少時讀過私塾，藏的書都較陳舊，有的還是老爺、爺爺留下的。如有紙張發(fā)黃發(fā)脆的《周易》《葬經(jīng)》《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四柱解》《百家姓》《千字文》《萬年歷》《唐詩選》《傳家寶》《周公解夢》《古文觀止》《朱子家訓(xùn)》《民間擇吉通書》等，還有少皮沒尾的《四書句解》《地理正宗》《青囊經(jīng)》《撼龍經(jīng)》《發(fā)微論》《水滸傳》《西游記》《楊家將》《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拍案驚奇》等書。大哥的書箱放的多是他上中小學(xué)的課本，如《語文》《數(shù)學(xué)》《政治》《生物》《歷史》，當(dāng)然還有筆記本、記賬本等。

棚上許多書都是豎版本，由文言文和繁體字寫成，當(dāng)時我也讀不太懂，看熱鬧而已。后來，我將自己珍藏的兩箱小人書也放在了此處。棚上還藏有一上鎖的楠木盒，直到父親去世我們才打開，里面放的是爺爺遺留的三份分單（其中一份為補(bǔ)充分單）和二伯與人結(jié)拜的金蘭譜。

我只要到棚上打開書箱，就會看個昏天黑地。常常是母親喊我吃飯，才會戀戀不舍從棚上下來。

十二

以上我以瑣碎的文字或者說以工筆的方式，敘述或者描繪了我家老屋的總體構(gòu)成和基本框架。

那么這座宏大的工程始于何時？由哪位先人主持建造？這座四合院的主人曾有誰？他們在我家族史上都演繹了哪些人間的悲喜劇呢？

據(jù)父母講，這座大屋最初是由老爺親自設(shè)計建造的。民國初期，老爺已是享譽(yù)河洛的鄉(xiāng)紳名士和風(fēng)水先兒。老爺熟讀四書五經(jīng)，尤精研《周易》，深通堪輿學(xué)。老爺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能掐會算，不僅給人看陽宅，也給人看墳地。老爺不僅自己看風(fēng)水，且還收有許多高徒。老爺?shù)膫髌嫒松?，在我家族中口口相傳，影響深遠(yuǎn)。而最傳神的莫過于老爺被偃師縣署聘為堪輿師，被洛陽吳佩孚請去堪察地形，選建大帥府和西工兵營。

清末民初，人們特別信奉“一命二運(yùn)三風(fēng)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的人生信條。當(dāng)時能被尊稱為先生（我們那里稱為“先兒”）并廣受膜拜的主要有三種人：一是斷陰陽主吉兇的風(fēng)水先生，二是救死扶傷的大夫，三是教書育人的老師。只要入了此三流，一生自可衣食無憂。

而老爺當(dāng)時已將陰陽之道做到極致，伊洛河間（又稱“夾河灘”）前來相求的人如過江之鯽，絡(luò)繹不絕。

十三

人死亡后，靈魂何去何從，這是一個抽象而神秘的問題，但遺體如何處理卻是一個具體而實際的問題。

中國傳統(tǒng)以農(nóng)立國，大部分人一生與土地相伴，對土地有濃厚的依戀之情。所以，人死后都要講個落葉歸根，入土為安。風(fēng)水學(xué)由此應(yīng)運(yùn)而生。風(fēng)水學(xué)是以河圖洛書為理論基礎(chǔ)，結(jié)合九星八卦和陰陽五行生克原理，將天地人融為一體的玄學(xué)。其主要觀點是：陰宅穴地的吉兇，不僅會對死者遺骸自身有影響，且對其后人的命運(yùn)也會產(chǎn)生影響。故此，舊時人們不惜花重金禮聘堪輿師來尋覓風(fēng)水佳穴?？拜泿熡址盅鲇^星象的天師（堪）和俯察地理的地師（輿），地師即俗稱的風(fēng)水先生。而我老爺主要是為人堪察陽宅和陰宅地理形勢，并尋找吉地和佳穴的地師。

小時候，我常聽奶奶、大伯及村里天祥伯講老爺做風(fēng)水先生的一些軼聞奇事，有的至今仍記憶猶新。

舊時風(fēng)水先生真假難辨、良莠不齊，常有一些濫竽充數(shù)之徒騙吃騙喝騙財。還有的雖具真才實學(xué)，但心術(shù)不正，倘若侍候不周或給銀子少了，則顛倒是非，指鹿為馬，坑害主家。而我老爺一向以慈悲為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敢稍有懈怠。偃師首陽山下有一王姓大戶人家，有三子一女，其父纏綿病榻，朝不保夕。為求兒孫富貴前程，不惜重金禮聘多名風(fēng)水先生代為尋覓佳穴。其間他將風(fēng)水先生奉為上賓，獻(xiàn)盡殷勤，花費(fèi)頗巨。但一年過去了，卻無結(jié)果。后來，姓王的聽說老爺忠義、道行深，就來找老爺訴說前情，并請老爺給其父選吉地佳穴。老爺非常同情其遭遇就答應(yīng)了下來。

來人將信將疑，當(dāng)即與老爺議定應(yīng)付銀子。老爺立即起身隨他到了首陽山下的村莊，不辭辛勞在周邊勘察尋找起來。兩天后，老爺這邊剛定好穴位，那邊姓王的即來報喪。更神的是三年未到，姓王的就到侯家莊向老爺報喜，并送來了雙份銀子。原來他的長子當(dāng)上了縣太爺，二子考上了舉人，三子在縣城開了錢莊，女兒嫁給了旅長。福地自有福人居，由于老爺給其家祖墳選得好，其家運(yùn)勢日盛，可謂好事連連。

當(dāng)然這其中也有后人渲染和演繹的成分，但一直以來老爺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神奇如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十四

古人云：德潤身，富潤屋。老爺手中錢多了，就有了大興土木，營建新宅的想法。

經(jīng)過兩年的準(zhǔn)備，老爺在老房舊址上以風(fēng)水原理設(shè)計建造了這座四合院。據(jù)說，老爺為建造這四合院可謂嘔心瀝血，費(fèi)盡心思。老爺?shù)慕ㄖ砟罹褪恰胺ㄓ陉庩?，合于術(shù)數(shù)”。

據(jù)說，四合院于民國二年（1913年）春動工，于民國四年（1915年）秋方竣工，工期長達(dá)兩年之久。也就是說這座規(guī)模宏大的四合院是玉蘊(yùn)老爺?shù)慕茏?，而入住之日，喜逢老爺?shù)牧髩?。?dāng)時雙喜臨門，熱鬧非凡。為慶祝新居落成，也為慶賀老爺大壽，就在這四合院里大擺筵宴。宴席一直從中院擺到了大門外，而在門外又搭了大戲臺，從洛陽、偃師請來名角唱戲三天。當(dāng)然蓋這樣的房子，辦這樣的慶賀，花費(fèi)頗巨。好在大爺在外公干，也沒少往家里拿銀錢，所以諸事辦得都十分漂亮風(fēng)光。

前來祝壽的官家和學(xué)生，給老爺抬來了多塊功德匾。其中保存完好、流傳今天的尚存兩塊大匾。一塊兒為“壸德堪仰”金字匾，另一塊兒就是前面提到的“樹德昭彰”匾。

十五

其中的 “壸德堪仰”匾，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所有功德匾中最大最好，也最具代表性的。當(dāng)時我侯氏家族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興旺時期。所以，老爺就讓人將此金匾掛在了新宅的大門上。

大門上這塊匾金光閃閃，對新宅可謂錦上添花?！皦住弊肿x音為kūn，古時指宮中道路，引申為“廣大”之意?！对姟ご笱拧ぜ茸怼吩唬骸捌漕惥S何？室家之壸。”“壸德”，意謂廣大恩德或廣布恩德?！翱把觥保庵^值得敬仰。“壸德堪仰”，合意為德高望重，令人敬仰。匾上這四個大字，正是對老爺一生恩澤和德望的褒揚(yáng)與稱頌。此匾上款字跡模糊，唯留“猷人”二字。下款款識較清，內(nèi)容為：“中華民國四年巧月下浣榖旦，親族仝拜”。

中華民國四年即公元1915年；“巧月”，即農(nóng)歷七月；“上浣”一詞意同“上旬”。因唐代規(guī)定，官吏每10天休息沐浴一次，所以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后人以上中下三旬代之?！胺Y旦”的穀音同谷，意同吉好之意?！胺Y旦”舊指吉利日子、好日子，常作匾額、碑碣落款之用。從“親族仝拜”分析，此匾應(yīng)該是全體侯氏宗親送的賀壽匾。

掛在大門上的此匾，長約2.2米，寬1.1米，厚0.05米。該匾雕刻精美，圖案吉祥。匾主體材質(zhì)為一整塊松木，四周飾邊材質(zhì)為楠木。四周飾邊雕刻有多幅精美圖畫：左右寶瓶插的是牡丹花，上下寶瓶放的是壽桃，四角雕的是富貴無邊云紋。

此匾自掛到四合院大門上方始，一掛就是35年。

十六

但后來此匾命運(yùn)卻頗為坎坷，令人唏噓不已。

此匾先后經(jīng)歷了老爺去世（1922年）、家道中落（1930年前后）和重振祖業(yè)（1940年前后）幾個時期。到了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因洛河發(fā)大水，將臨街房沖倒，此匾掉入水中。依照“落匾不能再掛”的舊俗，此后該匾一直由大伯收藏于復(fù)建的臨街房內(nèi)。文化大革命破“四舊”開始后，大伯對匾做了“破壞性”保護(hù)：即將此匾四個飾邊取下，主匾用在其子結(jié)婚的大衣柜內(nèi)。

2015年我族修譜時，方將大衣柜打開。發(fā)現(xiàn)衣柜后板正是雕刻的“壸德堪仰”四字的主匾。而匾的四周飾邊被用在了衣柜四周和房內(nèi)隔板上。自大門掛匾始，至此匾重見天日，也是機(jī)緣巧合，歷時恰好百年。再次請出的大匾上，“壸德堪仰”四個大字依然金光閃耀，恰如新的一般。隨后，我將此匾作了拍照，請照相館技術(shù)人員，對匾照進(jìn)行了修復(fù)（即將原飾邊照合成到主匾照四周）并收錄到新修的家譜中。

而放于大屋棚上的“樹德昭彰”匾額，材質(zhì)為桐木，長1.95米，寬0.92米，厚0.03米。該匾四角和下中雕刻有5只蝙蝠，正上方飾以壽桃，寓意五福拱壽?！皹涞抡颜谩彼膫€大字為榜書體，經(jīng)洛陽匾額博物館館長王支援先生鑒析，系民國時期洛陽大書法家高佑先生（偃師人）書寫。此匾原懸掛于大屋門高處，大屋門上曾長期留有掛孔和掛印。文革時期，家人將匾摘下，也做了“破壞性”保護(hù)：將“樹德昭彰”四個大字刨平后，藏于棚上旮旯處。據(jù)看到原匾的人說，此匾上款有“學(xué)生xx”等字，學(xué)生前邊還寫有官職；下款有“仝立”等字。

據(jù)此推斷，此匾應(yīng)為老爺六十大壽時，老爺有身份或成就的學(xué)生所送。

十七

當(dāng)然，老爺當(dāng)年主持設(shè)計的建筑杰作不僅只有這座四合院，還有民國七年（1918年），他主持籌建的侯氏祠堂。

因我侯家莊族人是清朝中期由南蔡莊鄉(xiāng)（今首陽山鎮(zhèn)）前紙莊村遷來的，侯家老墳也在前紙莊，所以侯氏祠堂就建在了一河之隔的前紙莊村。由于老爺?shù)赂咄?，多有恩于鄉(xiāng)鄰，后來他被推舉為族長。族內(nèi)的諸項大事小情，都要來找老爺殺伐決斷。老爺就常常涉水過洛河，前往紙莊的侯氏祠堂去辦公。雖然兩村緊臨洛河南北岸，距離并不太遠(yuǎn)，但畢竟舟船勞頓，十分不便。加之后來老爺年事已高，就將處置家族事務(wù)的地方改在了家里。

鄉(xiāng)親有大事不決來問老爺，鄰里鬧矛盾也來找老爺。像父子反目，婆媳不和；夫妻離異，兄弟斗毆；姑嫂口角，妯娌齟齬；爭財產(chǎn)的、打官司的、結(jié)婚的、死人的，諸如此類，雜七雜八，都來找老爺說事。我家這座新修不久的深宅大院，一天到晚就人來人往，喧鬧不已。

老爺是個大智慧的人，又深明大義大理，所以再復(fù)雜再疙瘩難解的事，老爺總能處理得妥妥帖帖，讓人口服心服，滿意而去。

十八

當(dāng)然，這時期進(jìn)入我侯門深宅大院的也并非全是侯氏族人，還有來自外面世界的人；他們也不全是來找老爺?shù)?，還有來找老爺長子臣周（又名標(biāo)）的。大門外拴馬樁上，常拴著數(shù)匹高頭大馬，也常有腰挎盒子槍的軍人來往出入。而這些都是來找大爺?shù)目腿嘶螂S大爺回家的護(hù)兵。

大爺因自幼受老爺影響，頗有乃父之風(fēng)。大爺飽讀經(jīng)史，才華出眾。大爺不僅儒雅，且有膽略，是從侯門走出去從軍從政的第一人。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大爺以秀才身份考入偃師師范傳習(xí)所。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被偃師官府推為舉子參加省城鄉(xiāng)試。因試不中，被偃師縣學(xué)聘為教諭。后受革命先行者孫中山思想和新文化運(yùn)動影響，投筆從戎，應(yīng)召到辛亥革命元老張鈁麾下，參加了著名的“護(hù)法運(yùn)動”。張鈁系洛陽新安縣人氏，祖籍偃師岳灘鄉(xiāng)喂羊莊（又稱喂莊）。喂莊與我侯家莊相距二三里地，其父張清和（生員）與我老爺玉蘊(yùn)乃世交。所以，老爺對大爺投軍張鈁的義舉也極為支持。當(dāng)時于右仁和張鈁分別任司令和副司令的陜西靖國軍（后改編為六路軍）駐扎于三原縣，樊鐘秀（平頂山寶豐縣人）任司令的二路軍駐扎于商洛，共同對北洋軍閥段祺瑞陜西親信陳樹藩進(jìn)行討伐。因大爺謀劃有方，作戰(zhàn)勇敢，頗受張鈁和樊鐘秀的賞識，被擢拔為商洛游擊前衛(wèi)司令部軍需官，后又任連長、營長。

民囯九年（1920年）7月，陜西靖國軍戰(zhàn)敗，樊部被改編為豫軍第五混成旅，隸屬直系軍閥吳佩孚所轄。大爺隨樊移軍駐防偃師老城時，已是統(tǒng)率千人的上校團(tuán)長。由于大爺博學(xué)多才、急公好義，當(dāng)年9月吳大帥進(jìn)駐洛陽后，又被舉薦兼任吳大帥參議處的參謀。大爺在偃師和洛陽駐防期間熱情公益，行俠仗義，為當(dāng)?shù)匕傩蘸臀亦l(xiāng)村辦了許多好事善事，如訓(xùn)練民團(tuán)，驅(qū)逐響馬，維護(hù)治安，再如打井、修路和禁煙，等等。

大爺人生的高光時刻，是在他38歲那一年，即民國九年（1920年），他被吳大帥舉薦任了省政府的參議員。

十九

但是“福兮禍之所伏”，且禍不單行。僅僅兩年后，大爺便迎來了他人生的慘局。從此我侯氏家道中落，一敗涂地。

民國十一年（1922年）12月，老爺突然病逝，享年67歲。為接受來自各地眾多親朋、官員和學(xué)生的吊唁，將老爺在大屋停喪五日。大爺也從省會開封返家丁憂（舊指官員遭父母之喪）。但禍不單行！剛剛辦理完老爺?shù)暮笫拢鬆斢滞蝗怀鍪铝?。原來老爺去世居喪期間，鞏縣（今鞏義市）回郭鎮(zhèn)有郭氏兄弟前來我家吊孝致祭。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人來致祭后孝子要前去還禮。當(dāng)時爺爺知大爺與郭家女因瑣事有恩怨情仇，怕大爺去有不測，就勸大爺不要前往。大爺卻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且都是熟人怕什么！”爺爺說：“還是我去吧！”但大爺說：“我是老大理應(yīng)我去。且與其家的積怨也正可借此化解?！碑?dāng)時大爺從開封回家時，帶有幾個荷槍實彈的護(hù)兵。爺爺就勸大爺帶護(hù)兵前往，會安全一些。但大爺說：“哪有帶兵帶槍去回禮致謝的?！眻?zhí)意一人前往。

但大爺一到鞏義，即被郭家扣住不放。爺爺聞聽如雷轟頂，忙派人去報官。官府帶兵前往郭家搜人，大爺已不知去向。后經(jīng)爺爺和家人多方打聽得知，郭氏兄弟為與其妹出氣，將大爺綁架輾轉(zhuǎn)至洛陽和山西等地。爺爺帶領(lǐng)家人到豫西和鄰省找了多年，將家中積蓄花個精光，最后大爺仍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大爺出事時年僅40歲，正當(dāng)人生盛年。

二十

大爺?shù)囊簧敲\(yùn)跌宕起伏的一生，也是頗富傳奇的一生。

至今大爺仍有許多奇聞軼事，被后人津津樂道。其中傳得最神的是：大爺遺照退日寇。那是在大爺去世二十多年后的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日軍110師進(jìn)犯豫西，國民黨軍不戰(zhàn)而潰。5月偃師全縣淪陷，日軍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6月一天，日軍小分隊進(jìn)侯家莊來燒百姓房子時，領(lǐng)路的漢奸忙向日軍軍曹介紹說：此村侯先兒（指老爺）長子臣周公曾任河南省政府參議員，參加過孫中山先生的“護(hù)法運(yùn)動”，后隨吳佩孚征戰(zhàn)南北，是民國早期洛陽一帶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p>

日本人手掂火把，到我家四合院大屋時，只見大爺有一幅巨照矗立于客廳正中。此照約有一人高，照片上方背景是大幅圖畫，左邊是張精美的八仙桌。桌上放有一套細(xì)瓷茶具，茶具后是一圓弧形西洋大座鐘。茶具與西洋座鐘乃當(dāng)時稀罕物，且工藝均十分精美。只見大爺頭戴六合帽（瓜皮帽），身穿長袍馬褂，手握折扇，端坐桌邊，英氣逼人。在大爺左右各站一戎裝護(hù)兵，肩扛漢陽造，腰挎盒子槍，充滿肅殺之氣。日軍軍曹見此，不禁肅然起敬，忙向照片深施一禮，退兵而去。

此照是大爺于民國十年（1921年）攝于省會開封其公館內(nèi)，是我家留傳下來最早的老照片。因為照片十分珍貴，就由大伯一直珍藏在其住的臨街房內(nèi)。原照規(guī)格約有100cmX70cm，相當(dāng)于今天40英寸的照片。為更好地保存照片，1955年大爺?shù)呐畠汗鹕彛陂_封照相館將照片做了保護(hù)性處理，即將大爺身后兩邊站立的護(hù)兵剪掉，對原照縮小至十分之一，翻拍至現(xiàn)存的4寸照，由大伯的兒子保存至今。

2016年，我族新修家譜時，將此照收錄其中。

二十一

我家老屋發(fā)生的悲歡離合故事還有很多，這在我之前寫的家族人物系列散文里多有涉及。

老屋經(jīng)歷了百年歷史風(fēng)云，其主也幾易其人。老爺在世時，在這個院中，為兩個兒子分別娶了媳婦。因家中房子寬敞，自然能夠住得下。當(dāng)時老爺老奶住在大屋，大爺一家住在東廈房，爺爺一家住在西廈房，下人住在臨街房。一大家人在一個院子同吃同住同勞作，和和睦睦，相安無事。老爺老奶和大爺大奶告別這座四合院仙逝后，爺爺就成了這座院子的主人。且在爺爺領(lǐng)家期間，我家人丁空前興旺起來。兩個奶奶先后生了4個兒子，加之大爺?shù)膬鹤樱瑺敔敼灿?個子侄。隨著子侄輩逐漸長大成人，原先寬敞的四合院變得擁擠起來。由于大伯大娘生子后鬧起了分家，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農(nóng)歷二月，爺爺主持與子侄輩進(jìn)行了第一次大分家，即以大屋南山墻中線為界，將中院一分為二：東廈房分給了大伯，西廈房分給了二伯和父親；大屋仍由爺爺奶奶居住，同時將臨街房分給了大伯一家。

從這次爺爺親手?jǐn)M定的分單看，上面沒有給三伯、五叔分財產(chǎn)的內(nèi)容。這時三伯已英年早逝，尚好理解。但為何沒給五叔分財產(chǎn)，此處存疑。據(jù)此分析，分家時五叔可能已不在人世，且去世時間應(yīng)在1946年2月之前，而不可能是2016年新修家譜中的1948年。當(dāng)然也許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即在爺爺這次分家時，五叔還活著。但爺爺考慮五叔已在國民政府洛陽警局上班，就沒必要再分他家業(yè)了。

當(dāng)然，這種分析有點牽強(qiáng)，可能性較大的還是第一種情況。這也是本文針對家譜需要更正的一個重要時間點。

二十二

而從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前后我爺爺重振族業(yè)，購買有4塊宅基的實際情況看，他當(dāng)時給四個兒子都置辦有房產(chǎn)。

其中緊臨四合院東側(cè)有塊一畝二分的宅基，大門正南還排列有三處總約三畝的宅基。只是后來隨著三伯、五叔早逝，爺爺方將所有田產(chǎn)、房產(chǎn)劈作兩份，分給了大伯與二伯（含父親的）。而第一次分家的實質(zhì)，是爺爺與去世多年的大爺?shù)囊淮呜敭a(chǎn)分割。爺爺留下的這些田產(chǎn)和房產(chǎn)祖業(yè)，為日后父親為我們兄弟4人分家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也解除了父親兒子多分家難的困擾。

隨后，爺爺為了解決兩個親生兒子的居住和結(jié)婚娶妻問題，又將緊臨四合院東側(cè)的一塊空莊兒，仿照老四合院的格局蓋了處院子，我家稱之為東宅。

東宅總面積與西院相比要小許多。東宅雖有兩廂廈房和臨街房，但因沒有上房，所以按建筑規(guī)制不能稱之為四合院。東宅建好后，于1953年農(nóng)歷六月，爺爺主持進(jìn)行了第二次大分家，即將西院西廈房和大屋分給了父親，而將新蓋的東宅分給了二伯，并將田產(chǎn)、空莊兒也作了分割。二伯一家從此搬離四合院，到東宅過起了單門獨(dú)院的生活。而大屋雖然分給了父親，卻仍由爺爺奶奶居住。

爺爺奶奶先后在大屋壽終正寢后，父親仍在大屋里間居住，大伯仍在臨街房居住。實際上當(dāng)時這院子還有兩位老主人。而隨著1986年和1987年父親和大伯先后去世，這座老院實際已沒有了主人。

大伯兒子、孫子因工作和學(xué)習(xí)需要遷到縣城居住后，前院和東廈房一年到頭都是鐵將軍把門。后來臨街房蛛網(wǎng)密結(jié)，門可羅雀，而東廈房更是墻倒屋塌，無人去修。而二伯居住的東宅，也是人去屋空。二伯三個兒子都不愿在老宅居住，就另劃宅基蓋房搬了出去。二伯二娘去世后，東宅更是野草叢生，破敗不堪，成為一座無人問津的空院。

大屋和西廂房的命運(yùn)，也沒好到哪里。母親1997年去世后，沒有老主人庇護(hù)的大屋，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先是西山墻向外開裂，后是東山墻被雨淋塌一塊兒，而南北山墻更是千瘡百孔，不堪重負(fù)。

大屋就像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命運(yùn)已岌岌可危。

二十三

在進(jìn)入新世紀(jì)的第五年，即2004年，在大屋居住的弟弟，為改善居住條件，忽將大屋扒掉，院里樹木伐去，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二層樓房。

新樓四面墻渾磚到頂，粉刷得雪白；樓板鋼筋水泥筑就，窗戶是鋁合金和大玻璃組成，看上去十分洋氣漂亮。當(dāng)時為方便樓房施工，還扒掉了靠北的兩間西廈房。因扒大屋十分費(fèi)力費(fèi)時，開始沒人愿意接活。后來弟弟就聯(lián)系了偃師文物部門來扒房子，但他們卻只愿扒大屋的上半部分。因為文物部門只想要大屋頂棚以上的舊木料，作文物修復(fù)之用。這樣大屋拆下來的棚板、大梁、檁條和椽子等物，總算有了較宜的歸宿。院中粗大的香椿樹被伐掉后，則賣給了鄰村東谷做鼓的人。據(jù)說椿木，最適宜做大鼓的邊幫。

從此這座幾代人居住生活、承載侯門無數(shù)悲歡離合的大屋不復(fù)存在，消失在了歷史的進(jìn)程之中。大屋和古樹雖從這老院消失了，但它們的生命并沒有終結(jié)，而是以新的形式繼續(xù)存活于世。

每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上墳時，總要到老院子站站看看。而每當(dāng)我看到老院這破敗景象時，總不免感嘆一番。好在目前老院和東宅的臨街房都還保存完好，門上方“風(fēng)華正茂”的磚雕依然清晰可辨。而老院和東宅之間那棵白楊樹，雖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摧殘，依然枝繁葉茂，生機(jī)盎然。微風(fēng)吹來，樹葉發(fā)出“唰唰唰”的低吟淺唱，好像在訴說著歷史的滄桑和時代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