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育邦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從歷史的幽深處,汲取一桶清澈蒼涼的井水,經由她變幻莫測的想象和詩人的細膩筆觸,釀成一種包含世界洞見、歷史觀照、人生悲歡與人性光芒于一體的威士忌——這一件件藝術品供我們品嘗,卻永不流逝。尤瑟納爾相信,歷史是一所“獲得自由的學堂”,是對人們進行哲理思考的跳板、對自身與真理追問的一座座斷橋。
讓·勃洛特在《尤瑟納爾論》中所說:“她作品中最缺少的東西似乎顯而易見:沒有作者?!边@種觀察貌似獨特,尤瑟納爾似乎是一個“沒有作者”的作者,她隱匿在作品深處,她從不露面,她是其作品山林中的隱逸之士。甚至從表面上看,連表示性別的“她”,讀者都難以察覺。我以為,尤瑟納爾“沒有作者”的表象更是她作為一個強悍作者的有力明證。其實,作者一直存在著,尤瑟納爾在一次訪談中說,作者依附于他的主題和他的人物。
尤瑟納爾寫了各式各樣的歷史人物。她對古代文明和歷史變遷豐贍知識的掌握,努力嘗試理解在特定歷史語境下人類行為的動機,形成了其作品的主要風貌。有人說,尤瑟納爾的作品是歷史小說,她就旗幟鮮明反擊說:“我這一生從沒寫過一本歷史小說,也不喜歡大部分歷史小說。”她筆下的歷史人物大約可以分三類,一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如羅馬帝國的哈德良皇帝(《哈德良回憶錄》),他是根據真實材料的片段來塑造的;二是虛構的歷史人物,文藝復興時期的哲學家、醫(yī)生與煉金術士澤農(《苦煉》),他是被想象的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的,當然作者也從現實中汲取了千絲萬縷的養(yǎng)分;三是文學典籍中的虛構人物,如晚年被情欲煎熬的源氏公子(《源氏公子最后的愛情》),來源于日本文學名著《源氏物語》,還有擁有神奇畫筆的中國古代畫家王浮(《王浮得救記》),這可能來源于尤瑟納爾看到的一本不知名的中國故事集。每當有一個人物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他們就數十年如一日真實地存在著,就像她所熱愛的、關心的現在或過去的所有人。她對她筆下的人物注滿深情,她說:“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個人物不會再死去,就像我們死去的朋友對我們來說還沒有死去那樣?!睙o論是從真實出發(fā)向想象發(fā)展,還是從想象出發(fā)深入真實,最終這兩條線都會交織到一點,尤瑟納爾稱這個中心點就是“存在的感覺”。尤瑟納爾對于其作品中人物的重述與虛構皆以這些人物“存在”為基礎,通過歷史的細節(jié)與想象復活她寫作的對象。
為了真切而客觀描述文藝復興的時代風貌和人物形象,尤瑟納爾曾經寫過兩稿《哈德良回憶錄》,但均告失敗,她反思自己失敗的原因:“我沒有查閱足夠的文獻資料,沒有充分地看看他(哈德良)一生飽覽的風光,沒有足夠思考一些主題思想,以至于不能生動地予以闡述。直到有一天,哈德良這個人物突然出現在我眼前……”鮮活的哈德良走進了尤瑟納爾的生活,這是上蒼對一位作家敬業(yè)精神的褒獎。
哈德良皇帝,是羅馬帝國五賢帝之一,生活執(zhí)政于羅馬帝國鼎盛時期。他的文治武功耀眼醒目,是一位提升人類境況的哲學之王。他停止對東方的戰(zhàn)爭,與帕提亞王國締結和約;銳意改革陳腐的官僚制度和法律條文,在大不列顛島北部建造了橫貫東西的“哈德良長城”——它包括城墻、瞭望塔、里堡和城堡等設施,完整地代表了羅馬帝國時代的戍邊系統(tǒng);他主持了大量藝術、建筑項目,如重建萬神殿、修建維納斯神殿等,同時代的人稱贊他“友善而不失威嚴、嚴肅而不失風趣、節(jié)儉而不失慷慨、多才多藝而又追求變化”。在年輕時代,尤瑟納爾就有意寫一部關于哈德良的巨著,她對哈德良情有獨鐘:“我的人生將有一大部分花在試圖定義、然后描繪那獨存于世并與全人類息息相關之人!”《哈德良回憶錄》一書采用書信體,哈德良在死亡逼近之前,寫給他的十七歲繼任者馬可·奧勒留(《沉思錄》的作者,羅馬帝國中有智慧的君王、一位斯多葛派思想家)的書信,娓娓道來一位尊貴的帝王,在生命終結之即,對人生、社會、愛情、政治、藝術等命題的觀察與思考,也描述了他如何從一個到處征戰(zhàn)的軍人一步步成為管理龐大而鼎盛羅馬帝國的王者。尤瑟納爾希望她的敘述是哈德良附體的狀態(tài),擺脫敘述中的“中介狀態(tài)”,她不是“中間人”,她說:“我之所以選擇用第一人稱去寫這部《哈德良回憶錄》,就是為了讓自己盡可能地擺脫任何中間人,哪怕是我自己?!惫铝?,不僅是一位權傾天下的君王,他的身上還兼具文學家、哲學家、藝術家、旅行家和情人等諸多身份。哈德良身上閃爍著哲人的智慧、凡人的光輝,有著普通人的愛恨情仇與悲憫胸懷,與中國歷史上所謂的“圣君明主”有著天壤之別。通過精細地描繪,作者片面主觀卻又深入肌理地還原了古羅馬時代的歷史細節(jié)與生活場景。通過重新理解和體察一個遙遠年代的君王,作者悄然地介入時代和愛情。說它是歷史小說也許沒錯,但卻非我們所說傳統(tǒng)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也許可以說是為歷史意識所浸染的小說。
尤瑟納爾意識到哈德良一直存在著。我們似乎覺得哈德良是她的一個朋友、孩子、親人或者秘密情人,他是她生活中的強大存在:“他的智慧幫助我看得更遠。我在遇到困難挫折時就會想起他所經歷的并克服的艱難困苦。他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堅忍不拔的勇氣鼓舞著我。他病入膏肓,但還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座右銘:忍耐。這令我敬佩?!庇壬{爾把哈德良作為一個凡人,一個日常生活中可以遭遇的朋友來看待,他“有過熱烈的追求,對一切充滿好奇,喜歡樂趣;他也有過陰郁不快的婚姻;他喜歡收藏和園藝……”她把自己全部身心投射到哈德良身上,并賦予他以生命,我覺得這是尤瑟納爾重構哈德良形象得以成功的真正奧秘。
《苦煉》以16世紀的歐洲為背景,講述了身兼煉金術士、哲學家、醫(yī)生于一身的澤農的一生,作品以一個三部曲的形態(tài)出現,對應著精神、肉體與心靈的三位一體,即是蘭波詩中言說的:“生命的國王,東方三王,肉體,心靈,精神……”澤農對于外部世界、對于自我存在,都并不心甘情愿地接受既有的界定、概念與規(guī)則,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終其一生,觀察一切正在發(fā)生與流逝的事物,思考與實踐自己的理想主義以獲取接近于真理的認識?!翱酂挕笔菤W洲中世紀煉金術術語,是煉金過程中最為艱辛、最為危險的一個步驟,無疑用它作書名,是一個象征,是澤農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的隱喻。煉金術不僅是一種操作實踐,包含著“點石成金”的世俗欲望;同時也是一種精神修煉,象征著塵世的賤金屬,經歷種種艱辛的鑄煉,萃取出金子,即是人的心靈經由“苦煉”得到凈化與升華,從而使蒙垢之心散發(fā)出金子般明亮的光芒。小說的開篇,澤農就說“另一個人在別處等著我,我正朝他走去?!薄傲硪粋€人”是誰呢?正是陌生的未來的澤農,他補充道,那個人就是“澤農在此。我自己”。
在《苦煉》的第一部《漫游歲月》中,尤瑟納爾引用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家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的話作為題記:“你不受任何界限的限制,我將你置于你自己的意志之手,你用它來確定自己。我將你置于世界的中央,以便讓你更好地靜觀世間萬物?!逼た频乃枷氚l(fā)出人文主義(人本主義)的先聲,他以為,人在“存在之鏈”中沒有明確的位置,然而可以通過學習思考和實踐應用提升在“存在之鏈”中的位置?!犊酂挕返闹魅斯珴赊r一生不懈追求真理、追求自由、追求人性的解放,直到最后,在死亡面前,他依然選擇人的自由作為他給予世界最堅決的回答。他信念堅定,清晰地認識到他的行為,在不自覺地提升人在世界萬物的“存在之鏈”中的位置。第二部分《靜止不動的生活》,描述了澤農重回布魯日之后的定居生活,題記為一句飽含智慧的煉金術格言:“走向隱晦和未知,要通過更為隱晦和未知的事物?!边@條煉金術格言是語言煉金術的結晶,它是詩的表達。第三部分《牢獄》敘述了澤農在牢獄中度過生命中的最后兩個月,這是一曲向死而生的挽歌。只要悔過認罪,他就可以生還。但他拒絕向司鐸悔過,“在他赴死的決心背后,還深藏著另一個更隱秘的、他小心翼翼向議事司鐸遮掩的決心,那就是死于自己之手。然而這里仍然為他保留了一個巨大的令人筋疲力盡的自由”。選擇死,這是他獲取自由的最高境界。澤農的自我選擇,某種意義是一個象征——追求自由的文藝復興之路是異常艱辛的崎嶇之路,這是一條向死而生的人文之路。到生命的最后時光,澤農在深淵中才認識到:“二十歲時,他以為自己擺脫了使我們喪失行動能力和蒙蔽了我們理解力的陳規(guī)和偏見,然而,他以為自己一開始就全部擁有的這份自由,后來卻用了整整一生來一點一滴地獲取?!痹谧呦蛩劳龅耐局?,澤農領悟了自由生命中至高無上的價值、每一個時刻都是那么清晰、那么寶貴:“他密切關注著周圍的響動和腳步聲;萬籟俱寂,然而與他從前任何一次匆匆出逃相比,時間也沒有此刻那么寶貴?!鄙淖詈髸r刻,他坦然迎接死亡:“他自由了,這個朝他走來的人只會是一位朋友?!?/p>
讓·勃洛特深切理解尤瑟納爾的寫作——她悲天憫人的情懷和作為作家勇于擔當道義的精神力量。他認為,尤瑟納爾的寫作“通過哈德良或哲人澤農對人類的盡責來和智慧、仁慈、純樸、正義感相結合。她正是通過它們來表現她面對世界現狀的不安”。
《東方故事集》清逸俊朗,意味深長,由十個跟東方有關系的小故事敷衍而成,也可以說是對有文字可考的寓言或傳說重述而得?!锻醺〉镁扔洝穪碜砸粍t古老的道家寓言,至今我也沒有弄清楚這個原始的中國故事到底是什么,當然我也沒有必要追問王浮的前世今生,我們要觀瞻的是尤瑟納爾——一位小說家想象中的王浮。某種意義上說,重述即意味著虛構?!恶R爾科的微笑》與《死者的乳汁》取材于巴爾干地區(qū)的歌謠,《失去頭顱的迦梨》源于一個有神秘色彩和寓言魅力的印度神話,《迷戀涅瑞伊德斯的男子》和《寡婦阿芙洛狄西婭》來源于20世紀30年代出現的希臘社會新聞或民間迷信,《源氏公子最后的愛情》是從偉大日本小說《源氏物語》的故事縫隙中生長出來的?!恶R爾科·克拉列維奇之死》取自一首塞爾維亞謠曲的片段,它講起過馬爾科這位英雄死于一位神秘的過路人之手。《科內琉斯·伯格的悲哀》是作者計劃中一部長篇小說的結尾,然而這部長篇小說卻并不存在(或者說,作者并沒有寫出來),作品中的畫家曾到小亞細亞旅行過,他面對自己的作品陷入無限憂郁的沉思之中。馬蒂厄·加萊以為:“這本《東方故事集》在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作品中占有獨特的地位,猶如一座宏偉宮殿中一間精巧的小禮拜堂。現實在其中變幻,夢想與神話每一次說著新的語言。故事里的欲望和激情往往出人意表,狂暴而熾熱地燃燒,或許因為在這些短小敘事令人贊嘆的結構中,這些情感找到了必要的完美反差,瞬間閃耀?!薄锻醺〉镁扔洝分?,尤瑟納爾以詩人的敏銳寫道:
他們行進得很慢,因為王浮夜里要停下來凝望星辰,白天要停下來觀看蜻蜓。他們的行李很少,因為王浮喜歡事物的形象,而不是事物本身?!牡茏恿璞谎b滿畫稿的袋子壓彎了腰,他恭恭敬敬地弓著背,仿佛肩上扛著的是蒼穹,因為在凌的眼里,這個袋子里裝著雪山、春花和夏月。
《源氏公子最后的愛情》中,源氏在臨終之前,領悟了生命與美的啟迪:
“我行將就木”,他艱難地說?!拔覍ψ约号c花朵、昆蟲和星辰相伴的命運無所抱怨。在一切都如夢幻般流逝的這個世界上,長生不老非我所愿。萬物、生靈與人心終有一死,我并不為此感到惋惜,萬物終將消亡固然是一種不幸,然而它們的美,一部分亦正在于此。令我無法釋懷的,乃是萬事萬物無不獨一無二。從前,我確信自己從生命中的每時每刻都獲取了一個無法復現的啟示,這一點構成了我隱秘的歡愉中最明了的樂趣:如今,我在垂死之際卻為此羞愧不已,我如同一個享有特權的人,獨自觀賞了一場美輪美奐的盛典,而這場盛典再也不會重演?!?/p>
“生活”,在作家的成長過程中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經由世間的山川、生活的磨礪與人間的煙火,寫作者領悟了更多世界給予的教誨,是閱讀經驗(知識)所不能代替的。閱讀對任何作家而言,在其成長過程中都是相當重要的,但是尤瑟納爾尖刻地認識到:“書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灰燼?!庇壬{爾坦誠地對一位記者說起:“我的文體通過生活得到了改進,拜托了模仿的糟粕,更加簡潔,找到自己發(fā)展的方向,本質未變,由生活來充實,或更確切說,來驗證?!背S性u論家說,尤瑟納爾是在大理石上或青銅上寫作。這無疑是在贊賞尤瑟納爾的寫作是切入歷史的、有尖銳穿透力的,同時作品呈現出簡練潔凈、大理石般的質地,或者說青銅一樣經典的光芒。對于作者而言,這些品質并非天賦的,是生活的教誨和時間的雕琢慢慢塑造出成熟的“尤瑟納爾的樣子”。她以為,寫作《哈德良回憶錄》的時候,寫得得心應手,有一種光滑感;創(chuàng)作《苦煉》時,像在花崗巖中工作——異常艱難;而創(chuàng)作《北方檔案》時,像在揉一塊十分厚硬的面團。每一個作者,在不同的時期,寫作的獲得感皆不盡相同,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快意與瀟灑,也有“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遲疑與躊躇。中年之后,尤瑟納爾回頭重新閱讀自己的早期作品時,謙遜地表示,它們很差勁,“文筆拖沓無力,辭藻華而不實,有時還出現一些毫無意義的躊躇”。
1980年,尤瑟納爾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也是學院300多年歷史上第一位“綠袍加身”的女性“不朽者”。她的不朽正是建立在《哈德良回憶錄》《苦煉》《東方故事集》等不朽作品之上的。《苦煉》中,弗洛里安修士出于嘲諷送給澤農的圖畫——與《塵世極樂園》幾近相同的人物畫,現在《塵世極樂園》為普拉多博物館所收藏,它在藝術品目錄中出現的標題是——一幅世界多樣性的圖畫。尤瑟納爾的作品同樣也是“世界多樣性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