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當?shù)亍⒁馔獾亍?zhí)著地
認識朝軍將近二十年了吧,但這僅是我頭一次如此集中地閱讀他的批評文字。這是恰當?shù)?、意外地?大概如此。我或許不太明晰朝軍寫作途中的各種轉(zhuǎn)折,但我明晰他以一種專業(yè)的閱讀者的虔敬目光自詡。他撰寫批評文字,這是恰當?shù)?,因為他胸中實有萬象;但他畢竟“意外”,自語言的萬丈懸崖中飛縱而下,他可以憑借的力何其稀少——他需要建立的,或者不是批評的志業(yè),而是一種執(zhí)著的“有話要說”。我在這本《意外想象》中見識了朝軍的“話語滔滔”。
朝軍的閱讀何其廣泛:這本集子中,多評小說,著墨于極少的中外經(jīng)典,而涉筆最多的,則是當代小說。知名者雖有,但同樣極少——朝軍關(guān)注最多的,是仍在成長的小說家。亦評詩歌、散文、非虛構(gòu)。朝軍強調(diào)“閱讀的‘主權(quán)在我”,是因為他看重“思考的力量”,發(fā)現(xiàn)了有難度的閱讀才有價值。他強調(diào)閱讀的自洽,因此能夠在汪洋般的閱讀體系中,厘出一條旁涉雖多,但重心卻異常分明的讀書的經(jīng)緯。他讀的文字我大多沒有讀過,但這不影響我通過對他的閱讀找到了他的閱讀影像:他埋頭于人間,不取俯瞰之勢,而多見溫婉的批評的根骨。他是一個十分鄭重于自己批評文字成色的青年的批評家。
該怎么談論朝軍呢?在閱讀這本集子的旅程中,我時常犯難。這或許與我們之間的熟識有關(guān)。我之前大略讀過他談論手指小說的一則批評文字,題目似為《“我他媽的”在焦慮》——時間過去大概有十年了吧,此后我再未讀過。但僅以此文帶給我的印象論,朝軍是一個不甘于蕓蕓的批評家無疑。他的文本,呈現(xiàn)出一種批評中的創(chuàng)造動態(tài)——寫作這類文字,朝軍心中定有一個認定于彼此皆爾爾,彼此又不必為爾爾的結(jié)論。怎么理解?我覺得他想要找到一套率性的文學批評語言,其目的或是為了區(qū)分于習見的文學批評范式?;蛟S就是一種“不甘”。因為到處都是“我他媽的”。我為什么不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種只有我可以為之的“批評的語言”?
批評家顯然應該成為造物主。因為批評之樹是常青的。十年過去了,朝軍以筆耘田的這些批評的秧苗已經(jīng)茁壯地長了起來。這是他“突然”在時間中受到驚怯的產(chǎn)物。
敬重與惜別
朝軍的文字略有夫子氣。這或許與他從事過教師職業(yè)和編輯職業(yè)有關(guān)。我這樣說的時候,斷然無褒貶。因為朝軍的語言也蓬勃生殖于野。因為朝軍的語言也自然地產(chǎn)生了對世界的驚動。因為朝軍的語言,事實上是在途中發(fā)生過轉(zhuǎn)換和自我審視的語言。今天的朝軍的語言,并不奪目。但他成長的架勢已經(jīng)在顯示出來,假以時日,我覺得他會寫得“根深蒂固”。這是一個銳氣仍在,但氣象已經(jīng)開始變得與昨日不同的批評家的語言。行筆至此,我不知是否該為朝軍的成長深自嘆息。
從朝軍對小說家的觀察中,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他對小說的判斷,并沒有受制和拘泥于文本,因為作為批評家,他確實已經(jīng)建立了自己的自足。否則,他不會說:“‘那不合邏輯,又全在邏輯里?!保ā懂敗?0后”遭遇自己》)他尊重,但也懷疑生活本身,因為他知道一切文字的供給,事實上都有一個如山岳般矗立在寫作者肉身和靈魂里的巨大源頭。而在這些敘說中“瞬間恢復人的面目”,則需要創(chuàng)作者和批評者聯(lián)手為之。創(chuàng)作者心頭是否需要懸著一個批評家的巨大虛影?事實上是應該有的。因為書寫就是創(chuàng)造和評判,書寫既是敬重又是惜別。敬重什么?生活的巨大真實。惜別何物?“瞬間”的巨大流逝。
朝軍對小說、對一切創(chuàng)造之物的判別正在這里。因此,他的懷疑是常在的。敬重太過了,會不知生活的真正所云。惜別太過了,會流連于風景的往事中無法坦蕩地出入。在這個意義上,朝軍既足夠兼容,又足夠矛盾。他是喜歡普魯斯特的,因為作為創(chuàng)造者,他已經(jīng)追蹤了多年時間的意義。朝軍說:“(普魯斯特)用七卷本的巨大體量,幾乎收納了人的世界的所有面相,或者也可以說是真相。而文學的最終目的,不就是解決‘我是誰的問題嗎?”(《關(guān)乎文學“大義”——答大益文學》)但“我”是虛妄的,尤其是在時間的空曠長廊里?!拔沂钦l?”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卷帙浩繁的巨大描摹。
朝軍在“我是誰”的無窮追問中發(fā)現(xiàn)了小說、詩歌、散文。他尊重小說家的勞作,但他的“疑慮”仍無法遏制,因為他在推敲小說的情節(jié)時常懷此惑,所以,他認為“脫離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源頭”(《有沒有主人的耳朵?——于德北短篇〈雕塑造型〉》)。到底行不行?或許最終也沒有答案,但在一切創(chuàng)作中長出時間的“生動的紋理”則是必要的。因為舍此,他便距離那“回答”和“呼應”無比地遠了。他同樣尊重詩人和散文家的勞作,認可寫作需要抵達的是“人類生命經(jīng)度的永恒顫動”(《“泥塑”之道兼及聶爾散文斷想》)的基本法則,當然也尊重“我”的勞作,因此他立志“寫下一篇文章。不說廢話、大話、空話、假話”(《做根蔥,也得有精神骨架——答<山西晚報>》)。
“回答”和“呼應”
他完成了嗎?他遠未完成。因為批評之樹常青,它郁蔥、茁壯的長勢具有幕天席地的宏深背景。批評之樹自然成天地。而縱觀朝軍筆下的文字,它們?nèi)匀幻苊苈槁榈乇疾ㄔ诼飞稀?/p>
在此我似乎應該再次呼應一下朝軍的“恰當、意外和執(zhí)著”。我知道當一個評論家的“嘔心瀝血”。因為當你俯首人間時,人人似乎都可以為“評論家”。但是,離開了“回答和呼應”,評論家是不純的。
朝軍力爭成為一個明朗的、寬宏的評論家。他一路跋涉、閱讀和尋找。他找到的是文本,仍在尋找的是“批評的方法”。他并不缺乏洞見,但他仍在謀求以合理的敘說之道將自己的尋找說出來。他迄今仍然無法為自己創(chuàng)造一部書,這部書不是意外的,而應該源出于他從業(yè)十余年,或者近二十年的合理構(gòu)建、合理想象。我在對他的批評文字的閱讀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解讀的意義,他一次又一次地證明,“庸常的生活中也有凸起”(《凸起的意義》),小說的力量便在于“向光滑‘正確的生活表象投擲尖銳的石子”(《老孟眼里的“精光”》)……一句話,生活自如“不系之舟”,但創(chuàng)作者需要“淬火重生”(《“客棧”與內(nèi)部的遠方》)。
朝軍是批評界的創(chuàng)造者。迄今我深信依然。他的批評文本中有太多“人事”,浮塵繁雜,悲欣交織,但他仍是意外地闖進了這片天地。他的想象之中,也有太多“人事”,是一副無論如何都退不回去了的“想象面目”。他的想象之中,滾動著人生在命運中的無盡的遷移。他妥協(xié)了嗎?
是的!每一個要立志成長為森森林木的人都在妥協(xié)。因為環(huán)境的陡然變化,流水人間的滔滔之勢會重新塑造你。只要有一息在,就必得深諳“呼”“吸”之道和“呼吸之味”。朝軍是為許多人的“創(chuàng)造性文字”寫下了他的“一得之見”,你盡可以看得到他攀爬的姿態(tài)。他以自己漫長的十余年的耕耘,成就了這部書及上一部書中的諸多文字。他的想象力、記憶力和自我答問均在此處。換句話說,這兩部書的名字可以統(tǒng)稱為《王朝軍》。他在努力地以這樣的文字呼應著“我自己”。
這部書仍是“恰當之物”。朝軍在途中,他可能無法知道他的“邊界有多大”,或曰,“雖盡情,卻無法”,他其實仍然在邊經(jīng)歷著人間滄桑,邊為自己的身心找一架天平。因為他顯然無法一邊生活,一邊寫下,但他落在一個批評從業(yè)者的宿命里。他寫下的是一些血液和骨骼都已在顯現(xiàn)的文字,但他還應該努力,使它們的形象變得更加“鮮明而生動”。
多聲部
思忖《意外想象》,使人頗費躊躇。因為朝軍一直不滿足于此,他在激揚文字的時候,也想到了要給自己增加多重面目,否則,一部批評文集中,怎么會收錄了一則翻譯文字?《果戈理的妻子》既是“意義變奏”,也可稱“意外想象”??偠灾?,這是心與神的相屬。這一則文字出自意大利作家托馬索·蘭多爾菲的筆下。加拉加斯——這是果戈理給他的妻子所取的名字(是的,這個名字也是委內(nèi)瑞拉的首都,不知道作家為何如此瘋狂)其實只是一個假人(用橡膠制成的氣球),但天才的托馬索·蘭多爾菲以此完整地塑造了作家的孤獨。
真實的果戈理終身未婚,所以《果戈理的妻子》的構(gòu)造是出于對作家的深刻理解。他事實上是在夢境中精確地顯現(xiàn)了果戈理的精神屬性——這個“在現(xiàn)代短篇小說中吶喊的孤獨聲音”——目的是重現(xiàn)愛的動機嗎?但結(jié)局是毀滅性的,隨著歲月流逝,果戈理對他的這個妻子的憤怒與厭惡與日俱增,可笑的是,“他依然愛她”。朝軍的譯筆極具神韻,氣球被蓄意充滿了氣——膨脹——爆裂——并被果戈理扔進爐膛里焚燒的一刻,時間中的隱秘的聲道開始出現(xiàn)了:
果戈理的目光一直注視著火中的灰燼,直到它們消失,他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決定邁出重要的一步。他迅速沖出房間。
我們知道,果戈理死前,曾經(jīng)焚燒了將近完成的《死魂靈》的第二卷的手稿。焚燒作為一種火烈的“消逝”,在我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朝軍在獲得“2016-2018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文學評論獎”后,曾不止一次“悔其少作”,同樣可視之為希冀一種精神之焰可以蕩滌自己的過往吧:
“其實我很不想介紹自己的這本書(指獲獎作品《又一種聲音》)……從目前的眼光看,除了書名我特別滿意外,里面的文章我一點都不滿意。我現(xiàn)在寫的任何一篇,都要比那本書里的強,也要比那‘聲音更有力量?!保ā蹲龈[,也得有精神骨架——答〈山西晚報〉》)
——果真如此,則我們目下所聞之朝軍的新聲(《意外想象》),已是鑒于“時間挪移了”“時間開始了”之后的再度找尋,他的批評文字,集合他的意志、想象,已是混合了無數(shù)焚燒、遺忘、記憶之水波的多聲部歌唱。
【作者簡介】閆文盛,1978年生。迄今在各大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300萬字,并入選100余種文學選本。主要著作:《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危崖上》《主觀書》《主觀書:為燃燒的烈火》《主觀書:癡迷者的遲緩》《沉醉的迷途》等?,F(xiàn)為山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