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三
1
鄒洪生一定是死了。我驚坐起來,抹了一把汗。窗外紅亮亮的,九點了吧。
昨夜我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吃了兩顆芬必得也沒控制住,折騰到大半夜。
鄒洪生來到床前,他說,我要走了。我沒理他。鄒洪生站在幾步外,渾身濕淋淋的,幾綹濕發(fā)貼在腦門上,水順著發(fā)尖往下淌。
我得走了。見我不作聲,鄒洪生又說了一遍,眼神哀戚。他怎么走的我沒看清,只留下一攤水漬。我驚醒了,下意識看看地板。地板上一顆水珠也沒有。
這個夢一定預示了什么。我相信自己的預感。就像當年,我夢見云霧漫天,山嶺綿延起伏,若隱若現(xiàn)。突然間,一匹白馬騰空而下……
我順過靠枕半躺著,打開手機。并無來電提醒。有幾條微信,都是騰訊新聞一類的捆綁信息。
我漫無目的地刷著朋友圈。有了抖音和視頻號后,朋友圈沒以前火爆了,刷屏的速度明顯減緩。我茫然地滑動著大拇指。一個叫“陌上花開”的動態(tài)吸引了我:黃色吊車上,掛著一輛紅色小轎車。吊車鐵臂長舒,紅色轎車懸空在水面上,像一個玩具。我慌忙點開圖片,放大仔細看。
我如遭雷擊。那是鄒洪生的車。動態(tài)是五分鐘以前發(fā)的。鄒洪生肯定出事了。
也許鄒洪生沒事呢,畢竟圖片上一個熟人也沒有,也沒人通知我。我忘了,因為鄒洪生,我差點與天下人為敵。和我說鄒洪生的事,誰說誰尷尬。
我下床拉開窗簾,陽光嘩啦一下傾瀉進來,記憶瞬間泄閘。
遇到鄒洪生時,我十九歲,剛高中畢業(yè)。我堂哥是派出所的聯(lián)防隊員,他介紹我去他們小食堂做飯。
我很高興。待在家這兩個月,沒少看我媽臉色。她整天比雞罵狗,說我同學誰誰誰都考上大學了,我為什么沒考上,還不是一天亂上亂下的,沒把心思花在學習上。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沒做,卻無法辯解。沒有考上,就是判我死刑的罪證。我很想再復讀一年,又不敢張口。妹妹桂蓮還在上高二,家里壓力挺大的。我沒考上,算是給家里減負了。我媽卻不甘心,說這些年的錢都塞黑牛屁眼了。
聽說我有事可做了,我媽很高興,笑得牙縫咝咝漏風。她端出家里來重要客人才舍得吃的麥芽糖,揀著黑桃花生多的遞到堂哥手里。她拉著堂哥的手說,桂枝有你這個哥,是她三生修來的福分。堂哥說要先帶我去所上看看。母親一愣,隨即笑了,說一個煮飯的,你哥說了就作數(shù)了。堂哥很受用,仰頭笑了一聲。出門時,母親拎出一只煙熏豬腳,硬塞給堂哥。
堂哥家就在我家隔壁,堂哥把豬腳往灶房一撂,沖我大媽打了聲招呼,帶我上路了。
鄒哥,我堂妹桂枝,人干凈勤快,所上不是差個做飯的嘛,你們看能不能……
鄒洪生右手舉著一支煙,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我以前并沒見過他,只偶爾聽堂哥提過,說所上就他們兩個聯(lián)防隊員。鄒洪生深瞇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渾身不自在。他猛吸一口煙,紅紅的煙火往后躥了一大截。掐滅煙,并沒吐出煙子。他抓著扶手,十指修長,指甲瑩潤紅亮。
很好!
堂哥沒想到鄒洪生這樣爽快,輕輕碰了碰我。我道了謝。
鄒洪生說,坐。
值班室里有一排沙發(fā)椅,我挨著堂哥坐下。一個穿制服的民警給我倒了杯白開水。
鄒洪生喜歡抽煙喝酒,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整天煙不離手,吃飯時煙還一直燒著。他食指和中指夾著煙,抓住碗底,拇指摳住碗邊,大口大口喝。
我等著刷鍋撿碗,見他和堂哥一直坐著,心里焦急,又不敢表露出來。
吃完飯,鄒洪生還揪著我不放,讓我陪他們打撲克。我說不會,他說教我。我說天黑前我得回家,他說送我。
我才不稀罕他送。為了保住這個待遇不錯還清閑的飯碗,我只得坐下來。我看出來了,雖和堂哥一樣是聯(lián)防隊員,可他比民警還神氣。鄒洪生才說要打牌,我堂哥忙找來撲克,支好桌子,擺好凳子。后來才知道所長是鄒洪生親哥。所長那天開會去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了大王。
大王鄒洪生要玩升級,我勉強會打。堂哥和另一個民警自覺打了對家,我只能和鄒洪生作對了。打了一個多小時,眼看天黑下來了,我說怕我媽擔心,我要回去了。鄒洪生說最后打四把。
我出門時,鄒洪生對堂哥說,丁東,你去送送。堂哥笑呵呵跟出來了。
見堂哥送我回來,母親笑瞇瞇的,千恩萬謝。堂哥仰頭笑笑,說應該的。堂哥走后,母親問我怎么才回來。我撒謊說他們坐著喝酒。母親沒有罵我,只說,要有眼色,像你妹妹一樣機靈點,別去幾天就被攆回來,害小東跟著丟臉。
鄒洪生牌癮大,每天晚飯后都要玩,八點多九點才散。有一天堂哥沒去上班,鄒洪生說送我。看看黑咕隆咚的夜,我搖了搖頭。鄒洪生沒多說話,拿把手電出門了。
十多分鐘的路,我走得膽戰(zhàn)心驚。一個人時我怕鬼,怕野狗?,F(xiàn)在我怕人。才來派出所幾天,就跟個男人半夜三更瞎逛,還不被那些刀子嘴劈死。還好鄒洪生一路上都沒說話。眼看離我家就一兩百米了,我趕緊站住,說我到了。鄒洪生沒理我,繼續(xù)往前。我只好跟上。差一二十米了,他才停下,問,不請我進去坐坐?我一時語塞。他笑笑說快進去吧。他一直照著我到門前。我進門時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算是打招呼了。
鄒洪生可能認為,每晚送我成了順理成章、天經(jīng)地義的事。于是我堅決拒絕再打牌。鄒洪生也沒強留。我剛走出大門,他跟來了。我差點吐血。街上還人來人往。我只好轉身,主動在牌桌前坐下來。
多年之后,鄒洪生無意中說漏嘴,說打撲克是世間最無聊的事。我真想掐著他的臉扭上三圈。一個討厭打牌的人,揪著另一個更討厭打牌的人,硬生生打了小半年。
戶籍室的小張調走后,所長讓大家找個懂計算機的頂著。鄒洪生說不用找,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說著指了指我。所長問我愿不愿意去戶籍室。我當然愿意,不好意思說出口而已。我說我怕做不來。鄒洪生說他教我。
我心里好笑。鄒洪生整天一副地痞樣,還教我?我還真是小看他了。坐在電腦前的鄒洪生,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我用的是拼音輸入法,還沒鄒洪生五筆熟練。鄒洪生說,戶籍室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負責派出所管轄區(qū)域內(nèi)的戶口管理,包括戶口登記、戶口遷移,身份證的辦理等??傊塘撕脦滋?,我才基本理清。
至于什么時候喜歡上鄒洪生的,我忘了。也許是從一次閑聊開始的。談起《紅樓夢》,鄒洪生的理解很獨到。最絕的是,他竟然能背《紅樓夢》里的所有詩詞。這一下子改變了他在我心中的痞子形象。
和他好上之后,我還看過他手寫的讀書心得,厚厚一大本。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一副薛蟠樣的鄒洪生,成了現(xiàn)實版的寶哥哥。
2
鄒洪生去我家提親時,我媽文文雅雅的,言語舉止間竟是大家閨秀樣。她比我還滿意鄒洪生,眼里眉里都是笑。她更滿意鄒洪生帶去的高檔禮品。父親靜靜地坐著,沒說什么。我了解他,沉默才是他最好的表達。
鄒洪生一家,我家這邊還請了堂哥一家,辦了個訂婚宴。依鄒洪生,他要把三親六戚都請來。他好排場。我不同意。結婚不是還要辦酒嗎?我不想這樣張揚。父親去學校幫妹妹請了半天假。妹妹這個花癡,一見到鄒洪生就犯病,姐夫姐夫叫個不停,粘膠一樣粘著鄒洪生,也不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吃飯前,鄒洪生的母親把手上一個玉鐲頭取下來,拉過我的手就套上去。她和鄒洪生的行事風格倒是驚人一致。她一個勁兒往我碗里夾菜,我的碗口像谷堆一樣尖,根本吃不到飯。我剛把尖頂擺平,老人家又一筷子肉順過來。鄒洪生接過我的碗,三下兩下把菜全扒進他自己碗里。他母親瞪了一眼,說桂枝這樣瘦,得多吃點,結婚后還要生胖小子呢。我臉騰的一下著了火,趕緊低下頭。我偷瞄一眼鄒洪生,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開了年,我二十了。鄒洪生說,我們結婚吧。我有點害怕。鄒洪生說,已經(jīng)要了你的生辰八字,請人去瞧日子了。
我半天沒說話。鄒洪生以為我生氣了,反過來哄我。他摟著我說,你早晚都是我的人,別這樣羞羞答答的。我蹬了他一腳。
日子定在八月十八。我爸跑去隔壁村,請張木匠來做嫁妝。鄒洪生聽說后,勸止了,說一應東西他會提前買好拉過來??砂盐覌寴穳牧?,她又省了一大筆。
以前丁桂蓮只偶爾過來玩玩,聽說我和鄒洪生快結婚了,是自家人了,她周末和節(jié)假日成天來所上混。我有些不過意,說說她,鄒洪生說一個小孩子,能把偌大個派出所吃窮?
鄒洪生不知道,我是不放心丁桂蓮。別看丁桂蓮一副乖巧樣,忙時幫著煮飯,閑時掃掃值班室,骨子里她想干什么沒人清楚。萬一她惹出什么事來,我以后還怎樣抬頭做人。我也間接跟我媽說過,叫她說說丁桂蓮,不要有事無事老往派出所跑,多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我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她說,桂蓮是不是你親妹子,你們是不是從一個娘肚皮爬出來的?你撿了高枝,出息了,開始嫌棄娘家人了。你以后別再回來,免得我們拖累你……我落荒而逃。鄒洪生不在,我媽把她潑婦的一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不出所料,我才出去培訓三天,丁桂蓮就出事了。她把鄒洪生睡了。就在派出所里。
我回來那天下著雨。我一進派出所,鄒洪生就拉我去他宿舍,向我坦白了。丁桂蓮則躲回學校,沒了人影。鄒洪生完全沒了昔日山大王的氣勢,他垂頭喪氣像一只敗雞。我想打他,罵他,把他撕碎。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我拖著兩條腿朝外走。聽到鄒洪生追來,我來了勁,撒腿就跑。我跑到閘塘邊,在一塊石板上坐了下來。雨水從天上落下來,從我身上流下來,在我腳邊汩汩流淌。我不知道還能以什么樣的方式去面對這個世界。
鄒洪生也來了。雨還在下,比剛才小了一些。他蹲在我對面,說他不是故意的,說他喝多了,把丁桂蓮當成我了。我不想聽。既成事實,什么樣的理由都是借口。
我說,我們分手吧。橋歸橋,路歸路。
鄒洪生“撲通”跪下了。雨水落在他頭上,在臉上匯聚成一條條小溪。他扶著我的雙肩,蒼白著臉,說死也不分開。我把他推翻在泥地里。
我發(fā)燒了,一直在家里躺著。我抵死不進醫(yī)院。父親請醫(yī)生來家里打針,醫(yī)生一轉身我就拔針管。
鄒洪生來看我,我把觸手能及的東西都砸到他身上。我歇斯底里咆哮,父親怕我發(fā)瘋,把鄒洪生打發(fā)走了。母親進來時,我叫她去把丁桂蓮叫回來。那個不要臉的,她躲哪里去了?母親說別那樣難聽,她是你妹妹。我說有我沒她,她要是再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一定殺了她。母親也許被我披頭散發(fā)的樣子嚇著了,我自己都感覺眼睛要滴血了,她一定偷偷去看了丁桂蓮,丁桂蓮那兩個月都沒回來。
我天天在家躺著。派出所我不想再去了,我丟不起那人。街我也不上,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關于我和丁桂蓮的流言蜚語,我躺在家里耳邊都呱唧呱唧響。鄒洪生每天都來,我不再砸他,也懶得看他,他一來我就閉上眼睛裝睡。東西吃得太少,我餓出胃病來了。胃一疼,我只能蜷著身子,巴掌緊緊貼在肚臍上。緊接著是心口疼。每天都疼。我死忍著,沒有告訴任何人。有些疼痛,無藥可治。
有一天我爸我媽都不在家,鄒洪生喊了幾聲,見我還不理他,他干脆把我抱起來。
不要碰我!
這是我回家兩個多月來第一次和他說話。他高興極了。他抓住我的手,朝他臉上打,一下一下打。你罵我吧,我就是坨臭狗屎。他還死皮賴臉地說,我要是不原諒他,他就把自己閹了。他說,說到底,錯的不是我的心,你也知道的,是吧?
他能有什么錯?他們都沒錯,錯的是我。鄒洪生背叛了我,我卻還愛著他,我錯得很徹底。
我妥協(xié)了,婚禮按既定時間辦。我又回戶籍室上班了。我剛回去時,我堂哥他們搜腸刮肚找話說,一接不上,都忐忑不安如坐針氈。倒是我,比他們自在多了。不就是一個丁桂蓮嗎?還能翻了天?
鄒洪生一副將功折罪樣,忙著把家具、電器買了,請車拉到我家。我媽見了,笑得牙齦紅彤彤外露,牙齒又咝咝生風了。
我和鄒洪生進城拍了婚紗照,選了一張做水晶相框,其它的做了兩本相冊。雖然那件事不時會跳出來糾纏一下,我還是對一個月后的婚禮充滿期待。
3
我和鄒洪生剛到家,丁桂蓮也回來了。鄒洪生一見丁桂蓮,拉著我的手摳緊了。丁桂蓮反而沒事,她大模大樣站到鄒洪生面前,說,回來啦,我正要去找你呢。
真低估了丁桂蓮的恥感。
父親緊張極了,說,桂蓮,趕緊回房間復習去,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也滿腹疑慮,丁桂蓮又想鬧什么幺蛾子?
我懷孕了。丁桂蓮并不理會父親,把一張化驗單遞給鄒洪生。
鄒洪生沒接。他愣了一下,說,那就去做掉。
做掉?憑什么?丁桂枝可以愛你,我為什么不可以?丁桂蓮趾高氣揚。她肚子里揣著真理。我已經(jīng)退學了,娃娃我要生下來。
父親站起來,一巴掌甩在丁桂蓮臉上。丁桂蓮跌坐在地。母親跳起來,雙手扶起丁桂蓮。有話好好說嘛。顯然對父親不滿。當著鄒洪生的面,她也不好說什么,臉上五顏六色。
走。鄒洪生一把拉起我。他力氣太大,我是被他拎起來的。他拎著我?guī)撞骄统隽碎T。到門口,他又折回去了。他掏出幾張票子塞給我媽,說,麻煩帶她去醫(yī)院處理一下,拜托了。
我預感到,我的天下亂套了。
果然,丁桂蓮說服了我媽,或者說她倆串通一氣,我媽來找我了。她讓我別嫁給鄒洪生了。
我為什么不嫁,我不嫁誰嫁?
只有這一個妹妹,你就讓著她點吧。她才十七歲,流產(chǎn)會傷著身子。
你怕她傷了身子,就不怕我傷了心?你去問鄒洪生,他叫我讓我就讓。
我媽沒去找鄒洪生,她找了鄒洪生的母親。鄒洪生他媽打電話來,讓鄒洪生帶我回去吃飯。她以一起拔菜為由,把我騙了出去。她繞山繞水,說鄒洪生的父親去世前特意交代她,以后清明節(jié)和“十月招”一定要帶孫子去給他上墳。大的那家兩口子都有工作,政策只許生兩個,兩個都是姑娘,沒指望了。鄒家傳宗接代的事,只能靠鄒洪生了。我頓感壓力。誰能保證我和鄒洪生一定生兒子?
桂蓮懷孕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點點頭。
我也才知道。醫(yī)生說胎心響亮有力,可能是個兒子。說句不當講的話,這件事我肯定向著你,可桂蓮懷的是鄒家的骨肉,你也不忍心看著洪生失去自己的孩子吧?
我無從回答。我抱著兩棵白菜回去了。我說突然頭疼,先去醫(yī)院買點藥。鄒洪生見我臉色不好,要送我。他母親也回來了,她讓鄒洪生先去樓上扛兩袋苞谷籽下來,沒有豬面了。我趕緊撤。
丁桂蓮真的退學了,她像模像樣養(yǎng)起了胎。兩三個月的身子,不顯山不露水,她卻穿上寬松的孕婦裝,走路時像八九個月的一樣雙手叉著腰。每次遇到我,她肚子和頭挺得一樣高。
鄒洪生他媽軟硬兼施,動不動就拿她死去的丈夫說事,動不動就哭淚灑涕。鄒洪生里外不是人,整天坐著抽煙,每天要抽兩包多。
咱們先把證領了,讓他們死心。
他這樣說我很高興,可是轉念一想,丁桂蓮肚子里的問題不解決,我們結了婚又如何?
離舉行婚禮的時間越來越近,丁桂蓮坐不住了。她假意說在家我爸會打她,怕傷著孩子,自己跑鄒洪生家住著去了。她最懂我媽那套小殷勤,把鄒洪生的母親哄得團團轉。她讓鄒洪生他媽打電話給我們,叫我們回去吃飯。她夾菜給鄒洪生的母親時,捏腔拿調地說,奶奶多吃點排骨,補鈣的,奶奶身體好,以后還要抱寶寶的。鄒洪生“啪”一下把筷子拍桌子上。丁桂蓮委屈得眼淚汪汪。他媽瞪著鄒洪生,讓他不要嚇著孩子。
見鄒洪生遲遲不表態(tài),她媽雇了幾個人,把準備給她百年后用的老棺材抬出來,打電話給鄒洪生,說,你再不答應娶丁桂蓮,我就把棺材抬到派出所來,我死給你看。
鄒洪生真被嚇著了,我也有些懵。他哥那天在城里開會,一時回不來,我和鄒洪生火速趕回去。鄒洪生臭罵了抬棺材那幾個人一頓,他們低著頭灰著臉溜走了。她母親拿著繩索,說你不用罵他們,你們今天既然回來了,就給我個準話。鄒洪生他媽更會演。她怎么可能真把棺材抬去派出所?為了她大兒子,她也不會那樣做。
鄰里都來勸她,叫她別鬧了,說洪生的感情他自己會處理好。鄒洪生氣鼓鼓地站著,見鄉(xiāng)鄰都朝他使眼色,才過去攙住她媽的胳膊,讓她有話回家說。
她媽見鄒洪生搭腔,潑勁上來了。她推開鄒洪生,說只要鄒洪生一句話,留不留她的小孫孫。鄒洪生勸她別胡鬧,先回家。她把繩子往門口小樹丫杈一甩,說我死了你們就清凈了。老頭子啊,我哪有臉來見你???邊號邊把繩子往脖子上套。鄰里趕緊制止。鄒洪生的臉成了塊黑鐵。丁桂蓮則躲在門背后,探頭探腦。
該我說句話了。我知道,所有的表演都是給我看的,我再不說話就不近人情了。
我取下訂婚時她給我的玉手鐲,摔在地上。手鐲碎裂四散。鄒洪生,你我就到此為止了,誰再糾纏對方,定如此鐲,不得善終。
4
我是被華中民撿到的,當時我已在火車站睡了快一個月。那天摔了鄒洪生他媽給的手鐲后,我回家砸了相框,把相冊和手機卡一起扔灶里點燃,直接拿東西走人,沒給任何人假意挽留的機會。
我背著一個藍色舊牛仔包,里面裝著幾件衣物和八百多塊錢。我每月工資一千五,我媽以供丁桂蓮上學為名擄走一千,我想攢點錢不容易。我買了張到省城的汽車票,輾轉來到火車站。售票員問我要哪里的票,我說不知道。售票員沒好氣地說,去一邊想好再過來。我直接要了最近一趟車,售票員說是開往杭州的。我無所謂。也是天意,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剛從地獄出來,直接就坐上通往天堂的火車,何其幸運。更重要的是,華中民在天堂等著我。
一開始我并沒遇上華中民。我白天游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尋找各種招聘信息,晚上找最便宜的小旅館住下,餓了吃袋方便面,吃個饅頭,渴了喝早上從旅館接的自來水。盡管這樣節(jié)約,我的錢還是快用完了,一晚幾十元的旅館都住不起了。我還沒找到工作。我只能回到火車站。家我是回不去了。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回家的念頭。天堂有路,地獄無門,我還回去做什么?我每天晚上混進候車室,在各種氣味的人之間坐著打盹,順便偷偷學一下杭州方言。白天仍然去找工作。許多家都嫌我不會說杭州方言,不要我。我說我能聽懂一些,他們還是不要我。直到有一天去化妝品店應聘,我才明白事情的真相。四處明晃晃的鏡子里,我皮包骨頭,渾身臟兮兮的,像個乞丐,兩只直愣愣的眼睛卻像個傻子。我強打起精神。我找到商店門口插有鑰匙的自來水管,洗臉,洗手,一遍一遍洗。不顧別人嫌棄的目光,可是再多的水也洗不去我眼中的蕭索。
我的錢只夠每天吃一袋方便面了,不久我就得餓死在杭州,餓死在天堂。我多次取下鄒洪生給我的訂婚戒指,鉑金的,鑲了鉆石。雖然不大,但多少能賣點錢。摸摸戒指內(nèi)側的Z 字母,我猶豫了。
華中民出現(xiàn)了。華中民出場時我很窩囊。那天黃昏,我在火車站門口遇到幾個小流氓,他們用鉗子掏我口袋被我發(fā)現(xiàn),我吼了聲你們干什么,他們生氣了,一副要給我點顏色看的樣子。當其中一人手伸向腰間的匕首時,我害怕極了。剛好華中民扛著一個大麻袋走過來,他板著臉叫了一聲,妹子,你咋跑這里來了,害我到處找。小流氓見有人,閃了。我四處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才明白華中民叫的是我。他救了我。比人高的麻袋壓彎了他的腰,汗水浸濕了他的頭發(fā),他的臉上泛著油光。我撓撓頭說,謝謝你,剛才遇到點小麻煩。他咧嘴笑笑,扛著麻袋進了火車站。
候車室里,我又見到了華中民。他話不多,可能長期背負沉重,壓得說不出話來了。面對人生三問,我簡單講了這些天找工作的種種。他說不嫌棄的話,他有個小服裝店,我可以去他那兒幫忙。工資嘛,我暫時只開得起一千,你找到合適的工作隨時可以走。他拍著胸脯保證,倒像是他在求著我。我相信了他。
華中民幫我補了一張票,我跟著他坐了一個多小時火車,來到一個叫清河的小縣城。
華中民的鋪子在一條偏僻的老街上,街道用青石鋪就,在路燈下泛著冷冽的光。華中民把那一大袋東西扔進鋪子里時,激起的灰塵在燈光下紛紛揚揚。他出去一會兒,端回來兩盒面,遞了一盒在我手里。片兒川,你嘗嘗。他拎過唯一一個凳子,用巴掌抹抹灰塵,遞給我,自己蹲在一邊。他也餓了,面條吸得呼哧呼哧響。鋪子里有一張折疊床,華中民鋪上行李,讓我以后就睡在鋪子里。我看出來是他平時的鋪蓋,我想問那他睡哪里,又覺得不妥。
我回家睡。華中民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第二天過來時,華中民給我買了些洗漱工具,還帶了一個塑料凳子,一張折疊方桌。店鋪后面有個小廚房,還有個簡易衛(wèi)生間,以后我的吃喝拉撒都有著落了。
華中民打開大蛇皮袋,里面全是他進的貨。一些便宜服裝。男女老少中青的都有,毛衣外套T恤內(nèi)搭樣樣齊全。他帶著我,把它們分門別類掛到相應的鐵衣桿上。新款的往門邊掛,以前那些上了灰塵的往里擠。
街道雖然偏僻,生意還說得過去。清河縣城里還沿襲著趕集的習俗,每到星期天,周邊的村民會涌進城來,買賣交易。逢集的日子,我和華中民還有些忙不過來。我扯著普通話問他,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四十五賣不賣,五十行不行。
生意雖好,利潤卻不高,這條街的定位就是低消費人群。有時賣出一件衣服只能賺十多塊錢。華中民很樂觀,他說看著賺得少,但是成本低呀,進價低房租低,你的工資也低。至于我嘛,自己賣給自己,又不用出錢。
我說我可沒賣給你。華中民尷尬地搓搓手。我說我自己。我被他認真的樣子逗笑了。華中民第一次見我笑,有些不知所措。發(fā)現(xiàn)這一點,我也愣住了。我這輩子還有什么資格笑?值得一笑的東西已被丁桂蓮和鄒洪生踐踏在地,驚起的雞毛還在心頭亂飛,攪得我夜不能眠。我每夜翻過來滾過去,巴不得把丁桂蓮和鄒洪生都剁碎了喂給狗。
華中民每個月都去進貨。他會選周末過后的一兩天出去,那時生意相對冷清。店里的一切我已熟悉,華中民也很放心我。我還自作主張,把那些已經(jīng)發(fā)黃的衣服清理出來,擺在門口特價處理。因為價格低,總有相應的受眾。一個多月下來,華中民積攢多年的存貨處理得差不多了。雖然有些處理價還不到進價,畢竟都變了現(xiàn),華中民樂得“呵呵”直笑。當月發(fā)工資時,多給我發(fā)了五百塊。我不要。其實我折騰來折騰去都是為了打發(fā)時間。我必須有事情做,一閑下來我就胡思亂想。我怕自己會發(fā)瘋。
華中民再去進貨時,買了好些衣服給我,說是用那五百塊錢買的,比店里賣的質量好。我接了。我不要,他就沒地方送了。過節(jié)時,我去他家吃過飯,他家里只有一個病殃殃的老娘。當他向他老娘介紹,說這是我們店里的寧穗時,我誠惶誠恐。這是我在火車站胡編的名字,現(xiàn)在想糾正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還好他沒提我是孤兒的事。
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年,鄒洪生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了,回憶美化了他。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再想起鄒洪生時,我記得更多的都是他的好了。我開始思念鄒洪生。每天晚上,我都會戴上他給我的戒指。到清河后它一直藏在牛仔包里。我用戴著戒指的手撫摸自己的臉,感受到的卻是鄒洪生的溫度。戒指在我全身游走,黑夜呼吸凝重。
三年后的秋天,我嫁給了華中民。那時他老娘已奄奄一息。他說我們結婚吧,我媽眼看著不行了,我想讓她走得安心。我說好。我鼓起勇氣告訴他們,我叫丁桂枝。
我們沒有領結婚證。我沒有戶口本,也沒有身份證。也許包里有,我不想證明自己而已。一年后,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取名華婉瑩。華婉瑩兩歲半時,又生了一個兒子,叫華虎。那段時間我很少再去店里,兩個孩子讓我忙得暈頭轉向。鄒洪生送我的戒指,埋進了箱子底。
5
我沒想到會遇到堂哥。在十年后的某個下午。夕陽把余暉拋灑回來,街道和房屋金光閃閃。
派出所警力充足,已經(jīng)不再需要聯(lián)防隊員,堂哥來杭州打工。我進了一天貨,腿都跑細了。還好現(xiàn)在貨物直接托運,不用再像華中民當年一樣扛著背著。
桂枝!
熟悉的鄉(xiāng)音嚇了我一跳。我轉過頭,看到了胡子拉碴的堂哥。親人間的久別重逢差點讓我掉下淚來。
我請?zhí)酶缛ヒ患医械嵯銏@的小館子吃飯。我和華中民來進貨時,經(jīng)常去滇香園,他家的云南菜味道不錯。堂哥跟我說了許多事,我的腦袋一直在嗡嗡響。他說我爸怕沒多少日子了,讓我回去看看。說我離家后,我爸一直在外,邊打工邊找我,跑了好些地方。去年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腰和腿摔斷了,從醫(yī)院回去后只能躺著。后又查出小腦萎縮,路都走不了了。他一直念叨你呀。情況好點那陣,他經(jīng)常叫我背他去村口,他看著通往外面的路,一坐就到天黑……
我仿佛看到一個望眼欲穿的父親,因為不清楚女兒的生死,他的心里隨時旋轉著一把刀子。我抽張紙捂住鼻子,強忍著才沒當眾落淚。
堂哥也提到鄒洪生。說他這幾年一直在村上,現(xiàn)在是村委會主任。堂哥說他們也過得不好,到現(xiàn)在都沒領證。我剛走那年,鄒洪生沒回過家,他告訴他媽,生完孩子趕緊讓丁桂蓮滾……
我知道堂哥是為我好,他希望我放下怨恨。怎么可能呢?一涉及情和愛,女人從不懂什么叫隱忍。
和堂哥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我回清河了。剛上車,電話響了。
喂,你是丁桂枝?對方的聲音遙遠而陌生。
是我,你是?
鄒洪生。
我腦袋里一聲悶響,瞬間空白。鄒洪生聲音忐忑,有太多的不確定,完全沒了當年的山大王氣勢。簡單問候了兩句,我們都不知道再說什么好,只能掛了電話。
火車是怎么開到清河的,到哪站了,上了誰又下了誰,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只覺得白的和黑的時空在交替,我飄飄忽忽像深海潛游的魚。我一遍一遍回憶著和鄒洪生的對話,驚異于時間的殘忍,記憶的不可靠。那個我最熟悉的人,那個我深愛的人,那個我一度恨之入骨的人,他的聲音我都認不出來了。
我剛到家,父親也打電話來了。桂枝,是你嗎?是我,爸。是我。他的聲音哆嗦了。他嗚咽著。他的話語含含糊糊。我的桂枝啊!他痛哭失聲。我淚流滿面。我媽在旁邊咕嘰著什么,她好不容易搶過電話,對著話筒就是一氣臭罵,問我怎么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讓我死回去看看,家里因為我都成了什么樣子……
掛了電話,我放聲痛哭。家里要還有什么讓我牽掛,那就是父親。那個對我最好的人。這些年來,我最對不起的人也是父親。我何其不孝?
兩個孩子嚇壞了,華婉瑩驚恐地瞪著眼睛,華虎拉著我的手哇哇大哭。華中民遞了張紙巾給我,說別嚇著孩子。我情緒平復后,他才細細問我。我重點說了父親病重的事。聽完,他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回去看看吧。我望了兩個孩子一眼,說還沒放假,他們怎么辦?
我們一起回去。華中民拍拍我的肩膀。
華中民開始準備。他要先安排生意上的事,要準備回去的用度,要幫我辦臨時身份證,還要去幼兒園幫孩子們請長假。
鄒洪生每天給我發(fā)信息,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爭吵。他怨我不辭而別,我數(shù)落他招惹丁桂蓮,害我背井離鄉(xiāng)。我們各執(zhí)一詞。我一邊訴說我剛到杭州時吃的苦,受的罪,一邊流淚。有時候顧客進店都不知道。好多次抬頭,都會與華中民焦慮不安的眼神相遇。
一個星期后,我們踏上歸途。也許我早想回去了,是堂哥給了我理由,亦或借口。我們帶了許多東西,大包小包堆了一地。聽說我的家鄉(xiāng)在烏蒙山,華中民還買了好些羽絨服。我爸兩件,我媽兩件,連鄒洪生和丁桂蓮他也各準備了一件。華中民開車全送去托運部。
坐在南歸的火車上。鄒洪生剛陪我溫習了一遍的記憶,又卷土重來,像一把鋸子在我腦袋里拉過來鋸過去。我又墜入不可名狀的深淵。愛恨情仇,血淋淋地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媽看見我,眼圈紅了。華中民叫了聲媽,遞過各種禮物,她一一接了放在柜子上,終于有了笑意。她忙著讓座,又忙著倒水。華中民操著普通話,讓兩個孩子叫阿婆,他們誰也不開口,眼神生疏又警惕。
長期臥床,我爸腿上的肌肉萎縮了,皮子皺皺地巴在骨頭上,兩條腿風干了一樣。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屋子里臭氣熏天,墻角撒了好些石灰。見到我,他流著淚,嘴里哇哇叫著,掙扎著想坐起來。我和華中民扶他起來靠著,他一只手拉著華中民,另一只手緊緊抓著我不放。他看看我,看看華中民,又看看門外探頭探腦的兩個小孩,笑一陣,哭一陣??抟魂?,又笑一陣。
鄒洪生和丁桂蓮是吃晚飯前來的。他們九歲多的兒子也一起來了,叫鄒進喜。這個丁桂蓮設計出來的、白面團一樣的大兒子,卻看不出半點丁桂蓮的聰明機巧。他眼神癡癡呆呆,厚厚的下唇耷拉著,嘴角掛著哈喇子,丁桂蓮不時用手帕抹一把。他身上沒有半點鄒洪生的影子。
長期煙酒熏染,鄒洪生整張臉都變得青灰。他還像以前一樣喜歡夾克,下著一條深駝色休閑褲。他沒有變胖,也沒有更瘦,只額頭多了幾道皺紋,靜靜橫亙。他深瞇著眼睛,靜靜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到我骨子里。我心尖一顫,仿佛又回到十年前。我們初次相識。與此同時,丁桂蓮正惶恐地看著鄒洪生,看完又看我。做賊心虛。我心中冷笑。丁桂蓮那張和我媽一模一樣的小圓臉依舊白生生的,只眼角多了些憔悴。生活磨去她許多銳氣,她微低著頭,抿著嘴,半天才勉為其難地叫了我一聲姐。
我爸的身體很弱,也不知道他是怎樣撐過來的。長期躺著,他的背磨破了,長了褥瘡,有的地方還化膿了。怕感染,我們每天給他擦洗身子后,都要用碘伏消毒,再涂點云南白藥。盡管每天打掃消毒,屋子里還是有一股衰腐的氣味。我的父親,那個生機勃勃的父親,竟變得如斷壁殘垣,搖搖欲墜。
鋪子關了半個多月了,華中民非常著急。秋冬季節(jié)是服裝生意的旺季,孩子的學業(yè)不能耽誤。見我爸情況不好,他提議自己和孩子先回去,留我在這邊,盡盡孝道。生意人,眼前花,天陰下雨吃泥巴。再關門一兩月,泥巴都沒得吃。我說也好,離過年就兩三個月了,孩子放假你們來接我。
華中民回去后,幫父親擦洗身子變得不方便了。雖是父女,畢竟有別。鄒洪生自覺接過了華中民的任務。他每天下班都會來一次。我知道他在變著法子接近我,討好我。因為得不到,我成了紅玫瑰,而非墻上那抹蚊子血。我冷眼看著,心中一直有藍紅兩股火焰在交替燃燒,一明一滅,一滅一明。我出門三天,他就和丁桂蓮滾到一起,這根刺永遠插在我心里。
每次丁桂蓮都會跟來。她并不參與什么,或許是不屑于和我一同參與什么。她只負責監(jiān)視。有用嗎?鄒洪生什么樣的性格,她不清楚嗎?我媽沒去做活時,也會緊緊跟著鄒洪生,或者我,端水,遞毛巾,掖被子。
她們的擔心一點也不多余。鄒洪生突然在上班時間跑來,嚇了我一跳。我還不知道如何與他單獨面對。我媽下地去了,父親剛睡著不久。
鄒洪生自己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那是當年他買給我的嫁妝,如今已有了泥土的顏色。我見到這些沙發(fā)啊柜子啊就來氣,再見他和東西在一起,更是火從心起。
我拿了一個罐頭瓶,倒了半杯開水,蓋上蓋子用力搖,清洗干凈。又抓了一撮華中民帶來的云霧茶,沖了水,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他伸手過來挪了挪,算是回應。我嗅到了一股橘子的清香。這類似于抹香水或吃口香糖的小把戲,讓人想笑。我正欲轉身,鄒洪生突然抓住我左手,用力一掙,我差點跌在他懷里。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我往回掙,鄒洪生死死鉗著,我無法脫手。他定定地看著我,毫不猶豫,毫不退讓。
這樣的眼神,讓人傷心欲絕。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想起他深瞇著眼睛看我的樣子。他更強大了,由猴大王變成了虎大王,不容人拒絕。腦子里也掠過一些大大小小的身影,他們拽著我的衣襟,幫著我用力,還是沒能掙脫鄒洪生的鉗制。我一陣心酸。我右手端起杯子,把剛泡的茶水往下倒,勻速地倒。鄒洪生愣神的功夫,半杯水已落在我手腕上。他搶過杯子,砸在地板上,同時也松開了我的手。
你瘋了!
鄒洪生的眼里怒火熊熊。他慌忙舀了一瓢冷水,潑在我手上。腿上也挨了潑,我打了個寒顫。
鄒洪生要送我去醫(yī)院,我沒理他。我進了房間,鎖了門,在十年前流了無數(shù)眼淚的床上,躺下,繼續(xù)流淚。我是窩囊的。我是懦弱的。我害怕靈魂死灰復燃。
我爸醒了,問了句什么。我媽回來了,和鄒洪生說著話。鄒洪生走了。他走了。
手腕火燒火燎。我默默躺著,一動不動,死了一樣。
6
我媽去醫(yī)院買了燙傷膏,扔在我面前。真是上輩子欠你的,趕緊抹!她沒問怎么燙到的。她什么都明白。
我不抹。
手腕上起了些亮亮的水泡,晶瑩的液體在里面晃動。那是另一個世界。就像一個夢,早晚會醒的夢。這個夢在灼燒我,想化我為灰燼。
我也想燃燒啊,熊熊燃燒。痛痛快快地燃燒。可是我身后的那些人影兒,他們拽著我。我只能痛,不能死。
鄒洪生再來時,眼周的顏色加深了,人也黑了。他的頭發(fā)長了一截,下巴也泛著青色。他沒有先看我。他看了我的手腕。泡泡已經(jīng)破了,液體流走,皮子皺皺地巴著,手腕由最初的紅色變成了褐紅色。我沒有躲,沒有藏。我冷眼看著他,像示威。他的眼神復雜起來。
丁桂蓮也一起來,還有他們的兒子鄒進喜。鄒進喜指著我,姨媽,疼。丁桂蓮拍了他一巴掌,說不要用手指別人。鄒進喜“哇”一聲哭了。鄒洪生拉過他,一起坐到沙發(fā)上。
我媽打開電視機,說寶寶乖,婆婆放電視給寶寶看,又拿來一袋旺旺雪餅,遞給鄒進喜。在放《熊出沒》。鄒進喜指著大叫,熊熊,熊熊!咯咯地笑,眼淚還掛在腮幫上。他看了一眼丁桂蓮,突然縮回手,喃喃著,不能指別人,寶寶不能指別人。哈喇子快流到下巴了,鄒洪生扯了張紙,順手抹了一把。
丁桂蓮緊緊挨著鄒洪生坐下來,鄒洪生眉頭動了一下。丁桂蓮翹著手指,從鄒洪生頭上拿下一點什么,說又去哪里鉆草棵,渾身上下粘得是。鄒洪生沒接話。他抖抖煙盒,掏出一支“軟云”點上。他的手指上纏滿了膠帶,膠帶上沾滿黃的黑的灰。他的指甲禿了,灰了,沒了當初瑩潤的光澤。他猛吸一口,把煙子咽進肚里。
在跟我媽的對話中,得知鄒洪生這些天去硝廠河邊了,村上在那里建了一個產(chǎn)業(yè)基地,種植蔬菜花卉。他帶著村民修路,修一條通往產(chǎn)業(yè)基地的便道,長3公里。他像在解釋什么,說明什么,暗示什么,卻云淡風輕。
我媽泡了杯水給鄒洪生。洪生,你要注意休息啊,硝廠河邊懸崖陡坎的,你開車小心些。鄒洪生笑笑,沒搭話。
我燒了一盆水,幫我爸擦洗身子。別沾水了,我來。我媽接過我手里的毛巾。鄒洪生趕緊過來幫忙。
我爸背上的痂殼都掉了,留下一些褐紅的印跡。腿還是不能動。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再行走,是我無法接受的痛。
擦洗過后,我媽幫我爸揉腿。自從聽說不能行動的病人需要揉捏幫助血液循環(huán),她每天都幫我爸全身捏一遍。有時我剛捏過手腳,她下地回來,又捏一遍。她從腳趾頭開始,慢慢往上,輕輕捏,輕輕揉。幾十年來都是我爸讓著她,任她撒潑耍橫,從不動氣?,F(xiàn)在,她終于有了賢妻良母的一面。
我爸耷拉著眼皮,半天不說一句話。即使說,吐字也越來越模糊,基本聽不清他說了什么。
無事撕它做什么?怕是不要命了。我媽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才發(fā)現(xiàn)手腕上的死皮已撕了好一片,露出粉紅的新肉。沙發(fā)上的兩個大人都朝我看過來,眼里的內(nèi)容卻大不相同。特別鄒洪生,不會以為我是撕給他看吧?
我拎著竹籃出門,去菜園子。鄒洪生的車停在路邊,車身覆滿塵土,幾乎看不出本色了,只有號牌仍然清晰,開頭是一個大寫的Z字母。我想起他送我戒指那天,風兒很輕,云兒柔軟。風吹云動,像在藍藍的天幕上潑了一桶牛奶。他俯在我耳邊輕聲說,寶貝,我愛你。
寶貝,我愛你。
我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天邊掛著昏黃的太陽。風很饞,舔得臉上、手上生疼。特別左手腕,風一來,一刀一刀剔著骨。有人背苞谷草路過,我趕緊找寬處讓。苞谷草橫垛在背架上,一堵墻似的,葉子在風中刷刷響。冬天?。?/p>
白菜開始卷心了,嫩黃包裹在翠綠之中,葉間偶爾夾雜一兩片楊柳葉子。蒜苗才一尺來高,細細瘦瘦的。栽得太密了。這是母親栽了拔青蒜的。挖蒜種的另有一塊,栽得稀疏,一棵棵肥嘟嘟的。邊角處種了些芫荽小蔥,和兩排大蔥,都泛著青綠。
隔一棵拔一棵,我先拔了一把蒜苗。又拔了一棵白菜,用小刀切了根,黃葉子剔下來墊在籃子底。不小心抖落幾顆泥沙在手腕上,一陣疼痛襲來。
電話響了。是華虎。他掛著眼淚鼻涕,整張臉臟兮兮的。媽媽,華婉瑩打我。他可憐巴巴的,眼淚嘩嘩地流。華婉瑩在看電視,小魔仙的聲音很大很脆。我哪里打你了?惡人先告狀。華婉瑩氣呼呼的,并沒到鏡頭邊來。
寶寶乖,爸爸呢?
爸爸去店里了。
婉瑩,你要帶好弟弟。
華婉瑩并沒回話。
媽媽,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華虎還在哭。
媽媽也想寶寶了,媽媽過幾天就回來,寶寶聽話。
又哄了半天,終于掛了電話,我心里卻揣了一個大石頭。在地埂上坐下來,看著遠處落光了葉子的核桃樹,一根一根灰白的枝丫徒然地伸著。喜鵲在楊樹尖上做了窩,卻不知去哪里覓食了……
鄒洪生終于開車走了,塵埃在余暉中如金沙飄揚。我靜靜坐著,目送他轉過一個彎,不見了。又在另一個彎出現(xiàn),然后,徹底消失。我掏出貼身帶著的戒指,細細撫摸著里面的凹槽。我長胖了,用了點力才滑過第二個骨節(jié)。我在菜地里撬了一個坑,一個深深的坑,取下戒指,埋了。
7
我想先回杭州一趟,孩子放假再一起過來。華中民幫我買了五天后的火車票。我開始打點行裝。父親見我要走,一臉頹喪,飲食也少了很多。
下凌了,氣溫到了零下,屋子里就像冷庫。我勸父親穿件羽絨服。他不穿,蔫蔫地靠著床頭。受了風寒,父親發(fā)熱了,還咳嗽。我喂他喝藥,他半天不張嘴。突然開口,他說,我再也起不來了,再沒力氣出去找你了。長期臥床耗了元氣,他的話飄悠悠的,一出口就散了。我緊緊抓著他的手,半天不能作聲。
父親整天咳個不停,只能去衛(wèi)生院住院。吃藥打針不見好轉,聽我大媽說用冰糖蒸梨吃好,我買了新鮮的寶珠梨,連著蒸了一個星期。父親喝下后,依然咳嗽不止。又聽人說用冰糖蒸蒜泥,飲汁,治咳嗽有奇效,我趕緊照辦。無奈父親再不信土方,加之大蒜那股糊臭味,左哄右勸他都不喝一口。他咳得越來越厲害,每次咳嗽都從病床上蹦起來,躺下幾秒鐘,又蹦起來。他“哎喲哎喲”不停叫喚,我急忙叫來醫(yī)生,醫(yī)生看后重新開了針水。
父親咳得太厲害,護士戳了幾針都沒戳中。剛好院長過來,他接過針,對著光看了看,說針都戳禿了。院長換了一根針,終于找準血管。院長剛走,父親又是一陣猛咳。漏針了,父親的手背腫得像個面包,只能拔針??人运幱邪裁咝Ч赣H漸漸平靜下來。換了一只手,護士重新幫父親打上點滴。
見父親的咳嗽基本穩(wěn)住,母親幫他揉揉腿,回去了。去之前嘀咕著,讓我多給父親喝點水,他已經(jīng)快兩天沒解出小便了。
父親睡醒一覺后,又咳了一氣。我問他想吃點什么,他說不想吃。我倒杯水給他,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見他臉上不時出現(xiàn)痛苦神色,我問是不是哪里疼,他搖搖頭,閉上眼睛。
坐了一陣,我趴在床邊睡著了。連續(xù)多天沒休息好,我實在熬不住了。我是被父親的哼哼聲驚醒的。只見父親皺著眉頭,緊咬下嘴唇,一只手死死抓著床單。我吃了一驚,問他哪里不舒服。他搖搖頭。我要去請醫(yī)生,他說不用。說完閉上眼睛養(yǎng)神。見他沒動靜,我又趴著睡了一會兒。
忽然間一聲驚呼,我嚇得跳了起來。父親大叫一聲后,眼睛瞪得滾圓,臉都扭曲了。他的一只手伸在半空,要抓住什么,又抓不到。他像被誰扼住了喉嚨,大張著鼻孔和嘴。
我叫了幾聲,父親竟然沒半點反應。我慌了。我跑向醫(yī)生辦公室,一路大叫。醫(yī)生正在給人看病,見我叫得急,匆匆出來了,幾個護士也聞聲趕來。父親的手垂下來了,他什么也沒抓住。醫(yī)生仔細檢查了一番,說病人因尿道梗阻性病變,不能排尿,憋太久導致膀胱破裂,加上病人之前身體就弱,早已油盡燈枯,膀胱一破,直接嚇死了,讓我趕緊準備后事。護士拿來一塊白布,蓋在父親身上。
我不敢相信。父親走了,就這樣走了。我抓住醫(yī)生的手臂,求他救救父親。醫(yī)生嘆了口氣,撥開我的手。
我打電話給母親,打電話給鄒洪生,又打給華中民。我手足無措,邊說邊哭。母親小跑著來了,她摸摸父親,身上都涼了,她也哭了。鄒洪生和丁桂蓮相繼趕來。鄒洪生打電話叫來幾個人,幫忙把父親運出醫(yī)院。
我們剛到家,鄒洪生的母親也來了。她老了,黑綢帕包裹著她一頭白發(fā),銀簪服帖地插在腦后。只有我和她時,她委婉表達了歉意,說當初自己被豬油蒙了心,誤信了丁桂蓮的話。她看看我,咬牙切齒地說,她竟然騙我說你不能生育!說完她低下頭??吹贸鏊钦娴碾y過。當然這難過不是為了我。聽說丁桂蓮生鄒進喜時因胎盤前置、胎盤早剝導致大出血,凝血功能有障礙,經(jīng)藥物保守治療效果不好,切除了子宮。她心心念念的孫子,只有鄒進喜。她低頭時,臉上的肌肉也跟著下垂,額頭上的皺褶被拉開,露出一條條白線。那一條條白像一道道增生的疤痕,和她被太陽曬成銅褐色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她抬起頭,那一道道白又埋進溝壑深處。我為發(fā)現(xiàn)歲月的隱秘而暗自吃驚,我以為所有的傷痛都深埋心底。
換作平時,我肯定氣得冒煙?,F(xiàn)在我一心只想著我可憐的父親,如果我是兒子,而非女兒,他會不會把解不了小便的尷尬告訴我?這樣想著,我原諒了他們,原諒了他們所有人。最愛我的父親走了,永遠離開了我,世間還有什么是不變的?還有什么不能原諒?
喪事主要由鄒洪生操心,他請?zhí)酶绠斂偣?,料理?nèi)事,采辦所需。請親送友什么的,他親自安排。丁桂蓮站在門口,不慌不忙,迎來送往,進退有禮。
我跪在父親靈前,想著過去這十年,父親不知為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哭得死去活來,深恨自己當初的任性妄為。父親,這個世間我最親的親人,他走了,就這樣走了。
華中民是在父親上山前一天趕回來的。他們一到,兩個孩子就奔過來,一邊一個吊在我身上。我在他們腰上各系了一塊孝布,華虎扎下馬步,哈一聲來了個右沖拳。他們太小,只知道生離,還不知死別。進屋換上孝服,披上孝帕,華中民開始忙前忙后。他不時來父親靈前看看我,緊緊抓著我的手。
幾天沒休息,鄒洪生眼堂烏青。他進出時總要瞟瞟我,不時過來問這問那。華中民似乎看出了他的沒話找話,眉眼間多了一絲憂郁。
辦完喪事,已是年底了,華中民問我要不要回杭州過年。我說還是留下來吧,我想陪陪母親。母親不喜歡我,但畢竟是她生養(yǎng)了我。父親一走,她不怎么下地了,整天縮在柴草堆旁曬太陽,縮在爐子旁烤火,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鄒洪生很少再下來。微信上聯(lián)系,聊的也多是我父親。他約我見面,我拒絕了。我很想見見他,跟他話別,開年回了杭州,我們又將天各一方。我摁住了心思。鄒洪生沒說什么。當晚他拎著許多年禮來看望母親。他明顯瘦了,氣色也不好,整張臉上罩著一團黑氣。他舉著煙,和華中民坐著喝酒,不時拿眼睛睄我。他說每晚睡在工棚里看守鋼筋,怕睡沉了聽不見,就自制了一個報警器。他找了幾根長鐵絲,一頭拴在鋼筋上,另一頭系著幾個啤酒瓶,放在床邊。有一晚剛睡著,被瓶子倒地的聲音驚醒了。他趕緊爬起來,瓶子已被拖到門口。他談笑風生,食指和中指夾著煙,配合拇指端起酒碗,和華中民碰了一下。華中民臉紅彤彤的,他喝一口酒,呵呵地笑。喝一口,又笑。不時看我一眼。華虎嚷著要睡覺,我?guī)Ы愕軅z進了房間。
我不可能睡得著。我邊刷朋友圈,邊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們聊著聊著,話題扯到我身上了。鄒洪生打聽我過去十年的經(jīng)歷。華中民說我很會做生意,進貨有眼光,帶孩子又心細。鄒洪生不時附和,說我很優(yōu)秀,以前在派出所上班時,業(yè)務能力也強。我火冒三丈。他們可以一起討論任何人,唯獨不能是我!我給鄒洪生發(fā)了條信息,大罵了他一頓,叫他趕緊滾,遠遠地滾。
8
鄒洪生沒有再來,每天的問候卻少不了。我很少回復。我還在生氣。聽說初六要回杭州了,他央求我,走之前無論如何見上一面。說他初五要去產(chǎn)業(yè)基地,其它幾天都可以。
之前我也想過,和他見一面,好好道別。我知道自己,我是愛他的,和二十歲時一樣愛著他。這一輩子,我不可能再愛上別人??涩F(xiàn)在我不想再見他了,非常不想。往事不可追,歲月難回頭。二十歲的我早已死去?,F(xiàn)在,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在我身陷地獄時,是華中民撿起我,把我捧在手心里。
初四一整天我都在收拾。本來沒多少東西,但我還是忙里忙外。我需要做一些事情來牽住我的人,絆住我的心。鄒洪生打電話給我,我沒接。我怕自己心軟。他發(fā)微信來,說知道對不起我,說一開始他也找過我,說他該等我回來的,可是丁桂蓮生孩子時出了問題,鄒進喜又那個樣,他有責任照管他們。僅僅是責任,明白嗎?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已經(jīng)不小了,我知道生而為人的不易,可我還是意難平。
見我不做聲,他說不見面也行,他不逼我。但是,他說,你能不能勸說華中民留下來,留在這邊做生意,我不會打擾你們,我只要偶爾能見到你,看著你過得好,就行了。在我想入非非時,我也想勸華中民,把生意搬過來。我和鄒洪生這輩子是不可能了,但是,我們可以離得近一點,更近一點。
現(xiàn)在我不想這樣做了。世間沒有兩全其美,更沒有十全十美。湊在一起,大家都不開心。分開這十年,我們的三觀都在改變,我們,已不再是十年前的我們。而這些,會把我和鄒洪生之間的愛,一點一點耗盡。我寧愿離得遠遠的,即使此生再不能相見,我們心中仍可以為對方保有一個角落,一個幽暗狹小的角落,一個隱秘的角落。我們在此相遇。
見我拒絕,鄒洪生問了一句,你真的要這樣絕情絕義?
我不置可否。他說,你會為我留下,你一定會來見我的。
山大王鄒洪生又回來了。十年了,他還是那脾氣。
我心里一緊。
睡前,我心口隱隱作痛,且越來越疼。這些年,我不時被這毛病折磨,身邊隨時備著藥。疼得冒汗時,我吃了一片硝酸甘油。還疼,我又吃了一片。十二點左右,疼得實在厲害,我起來吃了兩顆芬必得,勉強睡下。這一夜,我沒睡好,一直沒睡好。我做了許多夢。夢一個接一個,亂麻麻的,直到鄒洪生濕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把我驚醒。他說,我要走了。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疑惑地看著他。他又重復了一遍,我得走了。眼神絕望而哀戚。說完話,他真的不見了。我眼睛都沒眨一下,他就不見了。我一下子坐了起來,下意識地看看地板,卻一顆水星子都沒有。
我打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也沒有短信。直到在朋友圈看到鄒洪生的車,我才相信他走了,他真的走了。那輛紅色雪佛蘭,我再熟悉不過。此刻它正掛在吊車上,懸空于水面,形同玩具。
我差點昏厥。撥打鄒洪生的電話,關機。再打,還是關機。我慌了。我穿著拖鞋跑出來,華中民帶著孩子上街了吧,我媽也不在。我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我想到了丁桂蓮。我撥通丁桂蓮的電話,她馬上接了。你現(xiàn)在稱心了吧?你為什么不去死!丁桂蓮邊哭邊罵。聽聲音,她在路上。
完了。
我上街找了一輛車,直奔硝廠河。我忘了自己還穿著睡衣,踏著拖鞋。
鄒洪生渾身濕淋淋的,他仰面躺在地上,面色烏青。冬冷皮,春冷骨。初春的水最寒。他凍壞了吧?地上那么多小石子硌著,他很疼吧?我好想上去抱起他,緊緊抱著他,告訴他我來了,告訴他我愛他,我是愛他的,我會永遠愛他的。我想抱著他一直走,一直走,哪怕通向地獄。丁桂蓮在一旁打滾,嗷!嗷——她發(fā)出一聲一聲長長的尖叫。悲痛讓她忘記了如何哭泣。嗷!她滾過來。嗷——她滾過去。她的每一聲尖叫都像一把刀,直插進我心里。周圍的人扶起她,安慰她。她靠在他們肩上,閉著眼睛。嗷!她繼續(xù)哀嚎,每嚎一聲,腿蹬得筆直。
我好想把干衣服脫下來,蓋在鄒洪生濕漉漉的身體上。我沒有。周圍有許多交警。鎮(zhèn)上來了好些人。圍觀的路人也不少。他們在議論,在稱頌,在惋惜。他們說,可惜了,那樣實誠的一個人……大過年的,就這樣走了,真可憐……年輕有為啊……他們像一群蚊子,嗡嗡叫。他們好吵。我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掐死每一絲沖動。此刻我多么羨慕丁桂蓮啊,他始終沒得到鄒洪生的愛,但是,她可以為他哭泣。她可以對著大庭廣眾哀嚎,宣告她的所有權。
我默默退出人群。我一路走,一路流淚,淚水匯聚成河,我在河里漂漂浮浮。太陽大大的,在頭頂晃動。一輛輛車從河里漂過,無聲無息。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華中民找到我時,我已在路邊昏迷。
9
華中民退了火車票。姨夫死了,他得留下來。我們得留下來。鄒洪生家那邊還有他哥哥撐著,我家這邊,只能靠華中民了。
因公犧牲,鄒洪生的葬禮很隆重。還是堂哥當總管,他跑出跑進,忙前忙后。鎮(zhèn)上組織了各單位的人來送行。他們買了許多花圈,每個花圈上都掛著挽聯(lián)?;ɑňG綠的花圈堆滿了鄒洪生家院子,紙花在風中呼啦啦地飄飛。
丁桂蓮拉著鄒進喜,他們一身縞素。鄒進喜手里捧著骨灰盒。他東看看,西瞧瞧,哈喇子亮晶晶地掛在嘴角??吹轿?,他呵呵直笑。丁桂蓮偷偷擰了他一把,他哭了,越哭越大聲。丁桂蓮也跟著哭。鄒洪生的老娘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已昏死過去幾次。她步履蹣跚,一步三搖,他大兒子和大兒媳緊緊拽住她的胳膊。
葬禮結束后,鎮(zhèn)上又召開了宣講大會,學習鄒洪生敬業(yè)奉獻的精神。作為家屬,我們被安排在第二排。鄒洪生的母親摟著鄒進喜,挨著丁桂蓮。我媽坐在丁桂蓮另一側。他們左邊是鄒洪生的大嫂,右邊是我和華中民,他大哥在第一排。
鄒洪生走了,我媽失去了依靠,整個人又矮了一截。我真得勸勸華中民了,讓他把生意搬過來。我們得留下來。鄒洪生說得對,我會留下來的。
鎮(zhèn)領導致辭后,村支部書記作了報告,講述鄒洪生生前為村民謀福利的先進事跡,而這些,鄒洪生都沒和我說過。我看到的,只是他黑了,瘦了。這是我不了解的鄒洪生。就像在派出所上班時,他一副痞子樣,各塊的業(yè)務卻驚人地熟悉。
丁桂蓮作為家屬代表,也作了匯報。上臺前,她看了我一眼,眼里沒有悲歡,甚至沒有怨恨。她裊裊地,盡力控制踉蹌的腳步。她沒說幾句就泣不成聲。她說,洪生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教孩子騎車,怕孩子摔跤,洪生一直跟在后面,跑得滿頭大汗。晚飯后,他經(jīng)常帶孩子出門散步,一直到鳥雀回巢,天色黃昏。他很有耐心,教孩子寫名字,教了一個多月,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他還是很開心……可是現(xiàn)在,他走了,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他們。她看了我一眼,彎腰鞠躬,差點栽倒在地。
臺下掌聲如潮。
我被潮水般的掌聲淹沒,再也聽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我隨波逐流。鄒洪生走了,化作了一縷青煙,一捧骨灰,化作我一生的遺憾,無盡的思念。又想起當年,我還不到二十歲。我夢見云遮霧罩間,一匹白馬騰空而下,四蹄翻飛。多美的畫面啊,像我花樣的年華。第二天,我遇上了鄒洪生。見到我,鄒洪生深瞇了眼睛,靜靜看了我一眼,深深看了我一眼,說,很好!
我們好上了。我們訂婚了。他送了我一枚戒指,里面刻了他姓的首字母。我還想起他俯在我耳邊說過的話,那時云兒很柔,風兒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