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振宇
“研究科幻文學如果不從‘現(xiàn)代性’著手,就不能真正接觸它的內核。”①吳巖:《序言》,張治、胡俊、馮臻:《現(xiàn)代性與中國科幻文學》,福州: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2006年,第1頁。科幻作品中的想象,往往建立在人類對現(xiàn)代科技的把握、理解和認知的基礎上。在最初作為外來器物的震撼過去之后,科學的邏輯、方法和審美,會在現(xiàn)代化歷程中逐步居于視野的中心。當科學開始在想象語境中被體驗,在時間維度上被推演,科幻也就成為兼具實踐性和可能性的人類文化實踐。在不同的時代,科幻想象深刻地受制于科技對人類生活和精神的滲透方法、路徑以及深度。觀察科技如何進入文學藝術和人類想象,如何被展示、書寫,如何被賦予意義,甚或在特定語境下成為具有深刻內涵的隱喻,能夠展現(xiàn)并折射出極為突出的時代和文化特色。
對個人而言,科學作為一種知識,同作為直觀體驗的科學是截然不同的事情。魯迅對“科學”認識最早、最深的領域是礦業(yè)。作為當時第一批在國內接受了系統(tǒng)現(xiàn)代科學教育的青年學生,魯迅或許在開端處有其個人尋求“出路”的實際思路,而后又接納了實業(yè)救國的宏大敘事。
但這樣的解釋還需要更進一步——代入青年魯迅的個人視角,直接地進入這些“前五四”的繁雜現(xiàn)代文化探索。1901年11月,20歲的周樹人畢業(yè)實習,下到南京城外的青龍山煤礦的礦井當中。周作人以為這些與礦業(yè)相關的學習和實踐“給予魯迅的利益實在不小,不過這不是技術上的事情,乃是基本的自然科學知識”,①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36頁。而在魯迅的自述當中,這一趟進入生產實踐現(xiàn)場的考察,帶來的震動卻是在另一個更深刻的層面:“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凄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里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里鬼一般工作著?!雹凇遏斞溉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07頁。
應當注意到,對于此時的魯迅來說,這一畫面當中所蘊含的,遠不止于民族與社會之苦難現(xiàn)實、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之類。這次井下實習應當是魯迅第一次從現(xiàn)代“科技”那里獲得全方位的直觀體驗,而在下到礦洞之前,魯迅對科技知識的領會多來自想象——依托于在課堂上教授的知識,以及來自于《天演論》之類的外來書籍。這種對科學知識的認知方式具有普遍性,對于處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起點處的青年學生而言,自然可以從課堂和書本中獲得現(xiàn)代科技知識體系,并建立起知識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模糊聯(lián)系。
關于科學知識、科技體驗與現(xiàn)實世界關系的問題,此處可以提供佐證的材料來自前述“礦洞”的前一節(jié),魯迅同樣以大量的情緒和體驗性描述,記敘了他對早年間自己初識現(xiàn)代科學體系時的體驗:“此外還有所謂格致、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只是畫鐵軌橫斷面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雹邸遏斞溉返?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07頁。作為30年之后魯迅對過往校舍青春的回憶,實際上連“畫鐵軌橫斷面圖”和“平行線”所帶來的“麻煩”和“討厭”,都似乎顯得“可愛”了。
魯迅自青年時期開始,在科學、礦業(yè)當中收獲了切身經驗、審美體驗,乃至受到了更深層次的宏大敘事感召。非如此無以解釋,為何在“棄醫(yī)從文”之前,魯迅非但在國內時就將礦業(yè)視為自己進行自我定位的憑仗,出國后也首先以該學科的專門從業(yè)者的自覺,書寫、編訂了《中國礦產志》。甚至直到晚年,在黃埔軍校演講時,魯迅的開篇也是:“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④《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436頁。
晚清年輕學子為何選擇礦業(yè)?回答這個問題首先需要追問,人類為何需要開掘煤礦?一旦進入這樣的問題,答案就早已內蘊在人類推進現(xiàn)代化的多維實踐當中:煤炭是蒸汽機的燃料,而蒸汽機則是工業(yè)革命動力的來源,火車頭、工廠煙囪,正是人類工業(yè)化生產和現(xiàn)代文明的起點與標志。始于晚清中國,以“實業(yè)”、啟蒙和救亡等為核心的一系列時代主題,正是“偉大的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的本土脈絡。
那么在此時學習礦業(yè)開采的青年魯迅,對于自己那種個體化的、尚不完善的課業(yè),與以“現(xiàn)代”為名的關乎整個人類的未來圖景之間的聯(lián)系,是否有所明知呢?這便是“無確證但可推想”的空間。在目睹了礦洞中的凄涼景象之后,魯迅確實對指向未來的道路產生了懷疑:“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么?”①《魯迅全集》第2卷,第307頁。但這種懷疑指向的是當時從課業(yè)到未來藍圖的實踐途徑;至于科學所內蘊的強大力量,魯迅對其的信念似乎更強烈了。在發(fā)表于1903年的《說鐳》當中,魯迅認為鐳元素可以“輝新世紀之曙光,破舊學者之迷夢……由是而思想界大革命之風潮,得日益磅礴未可知也”。②《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85頁。直到“幻燈片事件”之前,在《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以及以凡爾納科幻小說為中心的一系列閱讀和翻譯當中,魯迅在與科技相關的觀念上逐步走向深入。
通過這些“旁證”,依舊需要回到1901年冬天江南的礦洞當中:當20歲的青年目睹“鬼一般”的礦工時,所期許的光明的現(xiàn)代圖景,是否還存在于此地呢?
我們以為,瞬間的科學體驗帶來的其實是一種時間意義上的“疊加態(tài)的存在”:未來的現(xiàn)代圖景當然不在礦洞中的“此地”,但若要抵達“彼處”,又必然以“此地”作為起點。因此,“光明的未來”是以一種未來歷史可能性的方式存在于礦洞當中的。我們站立在“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今天回望,自然可以回溯式地勾勒中國現(xiàn)代圖景達成的歷程,但在歷史的彼端,當魯迅身處人工開掘的“礦洞”之中,當其現(xiàn)實經驗與個人想象內部產生巨大沖突時,20歲的魯迅選擇了希望?!案怕试啤敝械娜祟惉F(xiàn)代歷史進程,便由此“坍縮”為在實踐中不斷獲得確證的經驗、反思、忘卻和新創(chuàng)。
更真切的科技體驗,產生于魯迅借由日本留學而向更前沿的科技實踐“打開”之后。留日期間的魯迅在梁啟超提倡“新小說”的影響下,極為敏銳地從科技想象中,獲得更為真切的個體情感體驗。魯迅從1903年開始,參與了前沿科技新聞、科學普及著作和科幻小說的閱讀與譯介。正是在一系列的翻譯與闡釋當中,魯迅逐漸意識到,在匯聚于“礦洞”迷思中的宏觀的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前沿科技力量之外,科技當中還存在著更具身、更在場也更強烈的情感體驗乃至情緒反應。
這里的關鍵文本是魯迅早期的譯作《造人術》,這個文本一直未能得到充分的解釋。周作人在跋語中直指該文乃是“幻想之寓言也”,并將這部作品的核心視為“以求人治之進化”。這一判斷固然出于周作人的本心,但實際上是以遮蔽乃至否定其中的科學內容作為預設,③包括1924年周作人在《科學小說》當中通過引述阿納托爾·法郎士的觀點來對科學、“空想”以及兒童想象力進行的批判,都可見出其對相關概念的偏狹理解。參見周作人:《論兒童文學》,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219頁。不能不說是對青年魯迅思想的一種窄化。周作人以后,對于《造人術》的評判大多不出兩種,其一是以為這篇小說反映的是“唯物主義的科學觀”,進而導向瞿秋白對魯迅的判斷:“很早就研究過自然科學和當時科學上的最高發(fā)展階段?!雹俑敌藓#骸遏斞?、瞿秋白與〈魯迅雜感選集序言〉》,《粵海風》2016年第1期。另一種則是將譯作與英文原作聯(lián)系起來,認為小說的關鍵點在于“造人”這一技術奇觀所蘊藏的宗教意味,而在當時的中日語境中,這都是一篇“荒誕無稽、枯燥無味”的“平庸之作”。②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翻譯研究論文集》,北京:春風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183頁。
這些判斷最大的問題在于,如果周作人以降的諸多學者能將自己置入當時青年魯迅的特殊知識結構與閱讀趣味之中,把科技(及其經驗和審美)與社會現(xiàn)實密切地放在同一思考框架當中,那么便能看到,此時所面對的問題并不是“偉大的魯迅”從他“短暫的科學時代”③郜元寶:《魯迅六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頁。中獲得了什么,而是在關乎“偉大的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的歷史現(xiàn)場,青年周樹人扮演了什么樣的典范性角色。
在此,比較重要的證據(jù)在于,魯迅從科學的陳述當中,所發(fā)現(xiàn)的巨大精神力量。這種力量不但指向科學奇觀所帶來的新鮮認知,而且能夠從觀察者身上誘發(fā)震顫的情感?!冬嵱洝樊斨芯陀幸粋€尚未得到關注和解答的細節(jié),那就是當魯迅初遇《天演論》之后,他寫道:“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雹堋遏斞溉返?卷,第307頁。在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魯迅的情感流露極為克制,尤其在嘆詞的使用上,往往僅借一兩字便呈現(xiàn)許多層次的意味,此處的“哦”所串聯(lián)、導向的場景,恰恰來自現(xiàn)代知識系統(tǒng)所提供的開闊視野。在《天演論》之前,魯迅固然已經逐步“接觸”中西知識之間的交融,但唯有在自主地購書和讀書之后,魯迅關于人類世界整體的演化歷程和歷史框架才逐步清晰起來。因此,在這一“哦”中,有恍惚、有驚嘆、有相遇恨晚,也有猝不及防的驚喜。
這種情感的流露值得重視。借助同樣的視角觀察早期的《造人術》譯文,則能看到青年魯迅在翻譯這部科幻作品時,情感表露卻幾乎到了不加節(jié)制的程度。例如在對人造生命之誕生的反復確認中,主人公感嘆道:“視之!”“視之!視之!”“否否——重視之!重視之!”“視之!視之!視之!”譯文最后又有:
于是伊尼他氏大歡喜,雀躍,繞室疾走。噫吁唏!世界之秘,非爰發(fā)耶?人間之怪,非爰釋耶?假世界有第一造物主,則吾非其亞耶?生命!吾能創(chuàng)作。世界!吾能創(chuàng)作。天上天下,造化之主,舍我其誰!吾人之人之人也,吾王之王之王也!人生而為造物主??煸眨、荼本斞覆┪镳^編:《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6頁;參考馬勤勤:《〈造人術〉的??眴栴}》,《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5期,文字標點略有修改。魯迅的譯文極為忠實地全程保持了對原抱一庵之日文版的直譯。有趣的是,其中最具標志性的地方——日譯在行文中時常出現(xiàn)的微妙的視角轉換——也被中譯分毫不差地延續(xù)了下來。如上段引文中,首句是以第三人稱描述主人公驚喜情緒之下的行動,后文便迅速代入第一人稱視角。英文原著的處理并非如此。絕大多數(shù)時候,主人公被稱為第三人稱之“他”(He),敘述者與之全然拉開距離。對比與魯迅譯文幾乎同時問世的包天笑版本,則更為微妙地加上了“曰”:
依仁透君時大歡喜,大雀躍,繞走室中,曰:“世界之神我發(fā)之,上帝之權我操之。世果有造物主者,則我為第二之造物主!”①轉引自鄧天乙:《魯迅譯〈造人術〉和包天笑譯〈造人術〉》,《長春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4期。
如何理解這種出入于敘事者與主人公之間的情緒共鳴呢?在諸學者中,神田一三的看法極具代表性。他首先頗顯困惑地復述了小說對人造生命的描述:“這只是描寫受精卵從細胞分裂到器官生成的過程而已。在一般情況下這個過程是在女子的子宮內進行的,該小說只不過是將其展現(xiàn)在光禿禿的桌子上而已。”②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翻譯研究論文集》,第183頁。而對于那種在“懷著興奮的心情”與“觀察”生理過程之間建立起來的聯(lián)系,他在簡單陳述之后便轉向討論“成為第二造物主”和“制造人工生命”所帶來的啟蒙話語、宗教沖擊等文化議題,并探討了它們的不可接受性。最終,神田一三指出這是一篇“平庸之作”。更多的學者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延伸和開拓,但也與神田一三相去不遠,一般止于“宣傳近代生物科學能夠造出人芽的偉大創(chuàng)造力”③王家平:《魯迅譯作〈造人術〉的英語原著、翻譯情況及文本解讀》,《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2期?;颉罢宫F(xiàn)了西方科技高度發(fā)達的景觀”④國蕊:《原抱一庵〈造人術〉全譯兼兩版本??肌?,《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3期。之類的看法。
上述論者評點在其邏輯框架之內自然能夠成立,但卻缺失了這部科幻作品與譯者魯迅“相逢”時所帶來的深刻的文化震顫,這種震顫的直接來源恰恰是科技本身??紤]到魯迅曾經下過礦洞的經驗且身處于當時的科技浪潮前沿中,這些評論未能道出魯迅通過感官和閱讀經驗所體驗著的人類文明想象,以及透過“觸摸”科學所感受到的他那個時代的現(xiàn)代世界圖景,自然也沒能跨越其時代和語言的壁障,抵達彼時中日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附加在這個二流科幻故事之上的個人情緒與傾向。
原著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因為科學成就的達成而激動,但小說之外作為譯者的原抱一庵和青年魯迅,卻是因為在文本中“看見”了“科學”的過程而激動不已。重要的恰恰是人類在感官層面得以觸碰到“科學”所伴隨著的凝視感,這種微妙而又極具標志意義的“看見”,對比小說開頭之處對主人公實驗室燈光的描述也有著明晰的呈現(xiàn):原著和包天笑譯本都把重點放置于“日夜有燈光照出”的現(xiàn)象描述,而這一現(xiàn)象在文學史中無甚稀奇,將譯本中的“電氣燈”換成“夜明珠”“長明燈”之類的“不科學”元素也可成立;但原抱一庵和魯迅的譯本則將重點放在了對現(xiàn)象的解釋上:為何始終有光照出呢?因為有電來提供能量。
從事物的現(xiàn)象到其本質的推演過程——而非結論本身的呈現(xiàn)——是現(xiàn)代邏輯方法的最佳呈現(xiàn)空間。正如煤炭作為現(xiàn)代工業(yè)生產體系中的全新定位,與現(xiàn)代世界圖景之間,是以實踐邏輯的方式呈現(xiàn)其關聯(lián)。對魯迅來說,電是在人類世界的“別處”已經有所應用的東西,卻在“此地”是一種尚有賴于想象、也許不日即將來到每個人身邊的現(xiàn)代科技奇觀。聯(lián)系到另一個我們所熟知的、跟“魯迅”與“電”同時相關的重要文化事件,就是恰在發(fā)表《造人術》的同一年發(fā)生的“幻燈片事件”。
如果考察“幻燈片”這樣一種現(xiàn)代教學活動中使用的器物,便會知道,作為1906年最先進的教學手段之一,魯迅課上的幻燈機在不放映“風景或時事”的時候,是用來“顯示微生物的形狀的”。當注意到青年魯迅面對現(xiàn)代科技的直接經驗和感受時,周作人的誤讀以及神田一三的困惑便由此可以被厘清。當“受精卵從細胞分裂到器官生成的過程”這類科學事實,從一種只有借由想象或其他中介性手段才能被感知到的模糊知識,變得可以被“看見”——哪怕是虛構小說中的“看見”——科技及其相關的人類現(xiàn)代生存狀態(tài),便成為可被青年魯迅充分把握、理解和感知的對象。與《造人術》同類的《地底旅行》《月界旅行》乃至“哲理科學小說”,在此時成為魯迅的新的“礦洞”:科學變得可見且可觸,同時科幻作品還帶來了更多的科學知識、更豐沛的好奇心與想象力。
在這個瞬間,作為“他者”的現(xiàn)代科技知識就此被納入主體的切身體驗,也就是在這一點上,青年魯迅與劉慈欣達成了某種一致:“他們看到了牛頓第一定律。”①劉慈欣:《鄉(xiāng)村教師》,《科幻世界》2001年第1期。“我們將真實地體驗一下當時采煤工作的空氣?!雹趧⒋刃溃骸兜鼗稹?,《科幻世界》2000年第2期。“就像我父親給我的一塊晶亮的煤塊?!雹蹌⒋刃溃骸段餮蟆?,韓松主編:《2001年度中國最佳科幻小說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9頁。這種帶有個人直接體驗的表述,不僅構成了個體經驗中難能可貴的部分,同時也折射出國人百年來與科學“碰撞”時的真切感受??茖W如何從概念、抽象認知,轉變?yōu)榻涷灳呦蟾惺艿拇嬖??科學的經驗性認知如何演變?yōu)橐环N對于現(xiàn)代文明和人類未來圖景的想象?科幻顯然在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科技從來都不只是一種認知層面的知識。在科技與現(xiàn)代的復雜關系之中,貫穿了數(shù)以萬計的事與物,而覆蓋于其上的,不只是自然科學的原理和方法,也包含了由這些現(xiàn)代事、物所伴隨產生的感官和經驗層面的體驗。以魯迅作為典型,“礦洞”記憶和早年礦業(yè)學習的經歷,勾勒了他與現(xiàn)代科學相逢的具體文化情境,翻譯科幻作品《造人術》則代表了另一種“觸摸”科學的方式——如實記錄和捕捉個體與科學相逢時刻的那種經驗與感官體驗。這種從文學和文本中折射的體驗,其時代意義在于,它們對一個地區(qū)、一個時代的作者而言,比冷酷客觀的科學知識更深刻地指出了人類想象的方向與限度,也即人類將如何透過科技來思考世界、想象世界。
后來我們知道,青年魯迅源自科學與想象的激動和理想在許多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潰不成軍。他與梁啟超等前輩一樣,在冥冥中或許曾期許過中國能夠參與人類現(xiàn)代化進程的輝煌未來;而在同樣意識到過程的艱辛之后,便也迅速放棄了遙望,投身于更富時代性的啟蒙議題當中。需要指出的是,有過諸如“礦洞”經驗等諸多科學認知的魯迅,并不像梁啟超一樣曾頗為幼稚地輕信于“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④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76頁。魯迅對所謂“凄涼”的現(xiàn)代化起點處的經歷,同時包含了茫然荒誕與新鮮豐沛這兩種反差巨大的面向,與此同時,對于課堂知識與光明現(xiàn)代藍圖之間的那種繁復的曲折鏈接,青年魯迅也已經建立了多個維度的理解。此時的青年魯迅已經意識到,人類科技的發(fā)展固然足以超越“沉淪黑獄”的悲慘前景,但科技發(fā)展并不能最終跳出演化論所預示的生存爭斗前景。這種深刻的關乎科技與人類文明的理解力和判斷力,顯然得益于魯迅早年的科學教育以及大量接觸科學的經驗感,恰恰是這些東西而非純粹客觀的科學知識本身,搭建了人類如何與科幻相逢的思考方式和思想準備。①魯迅在《月界旅行》中充分彰顯了一種“摩羅詩人”式的野望:在西方“福地”“樂園”這樣的終極烏托邦被證明是虛妄之后,在“冥冥黃族,可以興矣”的嘆惋當中,指向的仍是存在于一片生死存亡的修羅場當中的渺茫希望。參見《魯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63—164頁。
回過頭看,宏大的人類與星球尺度的敘事,以及宏大的個體與科技文明的經驗,同樣參與、構成了魯迅所謂的“被忘卻的許多夢”。即便最終選擇“立人”的現(xiàn)實需求,走上文學藝術的道路,但科技底色仍未從魯迅身上徹底褪去。在青年時期接觸科學與科幻的20多年之后,當大洋彼岸的美國人終于開始嘗試以文類的形態(tài)來面對“科學幻想”時,魯迅卻缺席了轟轟烈烈的“科玄論戰(zhàn)”。而劉禾卻認為,魯迅在這一時期發(fā)表的《祝福》(1924年)實際上也呈現(xiàn)了他對科技的態(tài)度:②劉禾:《魯迅生命觀中的科學與宗教(下)》,孟慶澍譯,《魯迅研究月刊》2011第4期。魯迅曾在凡爾納式的科幻小說當中見到了理想狀態(tài)下,現(xiàn)代科學文明當中可能的社會與人格形象,但返回到現(xiàn)實當中,科學及其相關的那種個體經驗卻幾乎徹底缺位,正如小說中“回鄉(xiāng)者”們挾著現(xiàn)代文明的背囊抵達一個又一個魯鎮(zhèn),他們所理解的現(xiàn)實、未來與理想?yún)s在“究竟有沒有魂靈”的叩問中潰散,知識性的存在也不得不化入現(xiàn)實之中,去直面具體的、人性的恐怖或是安慰。
回顧百年前青年魯迅的經歷,進而反觀今日中國的科幻熱潮,或許也回應了本文的許多觀察。對于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中國,“他者”般的、外部的抑或是指向某種時間性“彼岸”的科學,勢必要與主體建立起多層次、多維度的“相逢”契機??苹弥缘靡耘c當代中國契合地“相逢”,或許也奠基于國人長久以來所養(yǎng)成的那種經驗,以及理解“科學”“科技”的特定方式,并最終將其投射和凝結到具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品之中。
正如魯迅從科幻作品中“看見”了未來科技的“過程”那樣,劉慈欣在文學中也生動地展現(xiàn)了“看見牛頓定律”的感受,這種以科幻為中介、仿佛“看見”了“科學”本身所帶來的興奮感,連同體驗到“科學”所隱喻的某種人類未來的想象,或透過“科學”所反映出來的人類現(xiàn)實社會的參差,或許正是百年科幻與中國百年歷史多次“相逢”的共性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