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佳
1
城中的草和村莊里的草有何不同?起初,我沒細細琢磨過。粗枝大葉地一想:草么?總歸是草,在哪兒都是一棵草。有這樣的想法時,我還稚氣未脫。
我長在村莊,就像村莊里的一棵草一樣,長得自由自在,長得毫無章法,好像我天生就應該長在田野一樣,沒覺得有絲毫的不妥。在村莊,草是最司空見慣的,溝渠里,田埂上,山坡上,甚至連田地里都能尋到與莊稼爭食的厚臉皮野草,沒有野草的觸角伸不到的地方,不管人們喜歡不喜歡。
后來,我從手上布滿老繭的,還不時地哆嗦著手的老人嘴里,聽到了漏了風的羨慕,某某家的孩子進城了,總算拔出草根了,鯉魚跳了農(nóng)門了,往后,家里的老人要享福了,這孩子進了城,會有出息的。
那個時候,我幼小的心里就有一粒草種子在悄悄地發(fā)芽,以我看不見的速度在迅猛地生長,那草逐漸茂盛得沒邊沒沿的,其終點直達我看不見的城市。我開始向往城里的草,城里的草一定比村莊里的草金貴,還閃著亮晶晶的光澤,富有金屬的質(zhì)感。
村莊里的后生拔起長腿,義無反顧地,一波又一波地涌入了城里,連頭都沒回,生怕村莊里的野草牽絆了滿懷壯志的腳步。那足音在土地上咚咚作響,刺疼了我那憧憬的心兒。
村莊里的草荒了又青,青了又荒。那都成了一些背離村莊的人的記憶,而記憶也越來越荒蕪,像極了暮秋田埂上遭了霜打的軟塌塌的衰草。
2
城里的草的確不同于村莊里的草,城里的草長得有秩序,不時地聞到被修剪一新的草散發(fā)出的青草的芳香,這就是城里的草呀!這是我第一次進城的感受,我想成為城里的一棵草,哪怕不起眼,那也是城里散發(fā)著清香的草呀!
但是,村莊里的草進了城,住進城里的地盤,還是那么的粗糙。挪了地方,村莊里的草不像村莊里的草,也不像城里的草,成了四不像,那些草行走在城市的邊緣。
我畢業(yè)頭一年,就住在包頭附近的郊區(qū)。那里房租便宜,交通不便利。那里住著很多新產(chǎn)業(yè)工人,他們身上散發(fā)著辛勞留下來的汗臭味。他們是從村莊里折騰到城里的草。
回到村莊,他們把心酸硬生生地咽下,進了城就鍍上了一層城里的金光,不管那金光是否光彩照人,總之有別于村莊里的草。他們漸漸地已經(jīng)不是村莊里的草了,但,他們也還沒融入城里的草,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城里的狹隘小巷里,頭上是城里的陽光,那么明媚,他們努力地在陽光下扎根。我從五樓的小窗戶望過去,對面,那些新產(chǎn)業(yè)工人曬的衣物像五顏六色的旗子,暴露在露天陽臺上,從衣服的縫隙里,隱約可見室內(nèi)冷冰冰的鐵架子上下鋪。
陽光柔和地灑在墻皮上,墻皮已經(jīng)掉了漆,一塊又一塊的,像牛皮癬一樣??墒牵@樣的所在,也是剛需。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看似浪漫,其實并不詩意。
3
我偶爾會去餐館吃飯,打打牙祭。
餐館里有一個中學生在跑上跑下地忙活著。他戴著眼鏡,嘴唇上方有薄薄的一層黑絨毛,皮膚白皙,偶爾會羞澀,像極了鄰家的大閨女。我點了一盤薺菜餃子。薄得幾乎透明的餃子皮,能看到里面綠綠的薺菜團成橢圓,那綠呀,讓我想到村莊里的草。村莊里不僅僅長著荒草,還有能讓人食用的好草,比如薺菜,比如馬齒莧,再比如蒲公英等。在這城里,見到這樣的草,沒來由地有了親切感。
中學生送來了蒜泥,蒜泥在醬色的醬油里漂浮著,一簇簇的起伏著的白,乳白色的小碟子呈樹葉狀,很小巧。到底還是一個大男孩子,幾步飛過來,小碟子放在桌子上,蒜泥因慣性撒出來一點。他的臉就透了紅,忙不迭地道歉,并飛快地抽出餐巾紙擦拭干凈。
我問他:“假期不出去旅游,在這下基層鍛煉呀?”
他的臉又一紅。他說:“我家在農(nóng)村,利用假期來舅舅這打工,賺學費?!?/p>
原來,這白面書生也是一棵進城的草。只是這棵草很稚嫩,還不曾經(jīng)歷風霜,它只是撐開了細小的葉片,打量著周遭?;蛟S,在城里做了一段時間的草,給予他的將是豐碩。青春真好,有的是時間來體驗。
我想起路邊攤上,一個老人在昏黃的路燈下,鋪開一張厚塑料紙,上面放了一些針頭線腦。不知道這些小東西能有多大的利潤,在電商發(fā)達的今天,她又有多少商機可尋,但是,她仍然執(zhí)著地守候著小攤位。沒有人光顧也照樣守候。
前幾天,我買的新衣服的一個紐扣掉了,自己的針線盒也在搬家過程中丟失了。這樣想著,我就蹲下來,挑選了一個針線盒。老人的臉從嘴角開始,綻開一朵菊,她說:“總算開張了,便宜點,只要六元。”六元錢,還不夠買一份盒飯,可是老人卻欣喜得像得了一筆不菲的財富一樣。在這些老人的眼里,錢就是這樣一元一元地攢起來的,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地緊巴巴地過來的。她們心中都有一個愿望,比如,給子女添一點家用,減輕家庭的負擔等。
有人經(jīng)過,看我手里攥著針線盒,也走過來,看一眼。我低頭一笑,做生意么,要的就是人氣。
我想起了麗麗,我們都在遷徙。不同的是,她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而我,是在一個城市里輾轉(zhuǎn),我們都是城里的草根。
4
那一年,我遇到了麗麗。她和我在一個小區(qū),她也是從村莊里搬到城里的草根。
所以,我們就有了共同的話題。
麗麗在飯店里工作,長得亭亭,她是一棵俊俏的草。在飯店里,她遇到了她的先生,結(jié)婚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城里的草,有自己的樓房,有了我幼時想象中的金貴的草的光澤。不像我,一直租房子住。沒有房子,就沒有根。有了房子,腰桿就直溜了。很多長得好看的草根通過婚姻完成了人生的蛻變,這是捷徑,也令一些苦哈哈打拼的草根羨慕,畢竟,憑一己之力,得多奮斗多少年呀!特別是在這寸土寸金的城里。
后來,麗麗離婚了。她說:“來城里闖蕩多年,怎么還是感覺寄人籬下呢?”她哭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迷茫無助,肩頭緊縮著,發(fā)著抖。
她說:“我一直慶幸自己終于有枝可棲,不必流浪,可是,沒想到心一直在流浪?!彼肫鹆舜迩f里的草,可是,她回不去了。她說自己是一棵衰草,連村莊里的草都不如。
我說:“衰后就是盛呀!”
日子一天天溜走。麗麗的消息時斷時續(xù),終于在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又有了她的消息,她在上海。
麗麗在一家幼兒早教機構(gòu)工作,還在做一份家教兼職,忙得不分晝夜,連傷懷傷秋的空隙都沒有。她的聲音里有熱情,也有興奮,她說:“今年還和同事們?nèi)|南亞旅游,領略了異國風情?!?/p>
在她熱烈地描繪著人妖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一棵勁草在迎風搖擺,正是淺秋時節(jié),樹葉將黃未黃,草將枯未枯,還滴著青翠?;蛟S,不遠的將來,還會有勁風襲來,我卻看到風吹一次,草根就深扎一回,牢牢地。
我想到了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
城市的天空是一樣的,不管是哪座城市,只要初心不改,總會有新的際遇,這樣想著,我的鮮血就沸騰起來,甚至還想到一句頗有詩意的話來——草是大地的孩子,大地是不會拋棄它的孩子的,總會有一處地方容得下一棵草的生存。
5
我又一次搬家了,新居在呼和浩特,離公司很近,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每天,我很愜意地散著步走在上班的路上。
也經(jīng)常關(guān)注那些在公交車上來來去去的年輕人,他們步履匆匆,甚至來不及像我一樣欣賞路邊盛開的花朵。
我想起曾經(jīng)坐完地鐵坐公交,路上顛簸近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公司,那一路的倉皇,怕趕不上車子的忐忑,這一切都歸咎于囊中羞澀,以及剛來城里沒站穩(wěn)的惶惑。
新居半新不舊的,外墻是藍白相間的馬賽克。雨天的瓢潑大雨留下一道道黃色的印痕,蚯蚓一樣扭動著身子,趴在墻壁上,風吹不走,日曬不落,就那么掛在墻上,與墻壁合為一體,倒是平添了一番景致。
小區(qū)內(nèi)有草坪,草坪邊上還有幾棵玉蘭樹,間隔著幾乎相同的距離。
玉蘭花熱熱鬧鬧地炫過之后,才長出嫩綠的葉片,在風中嘩啦啦地搖動。
透過樹枝的縫隙,我看到對面街道上有一個農(nóng)民打扮的人,趕著一輛驢車,車上堆著綠綠的核桃,核桃堆上還插著幾根樹枝,樹枝上的葉子也綠綠的。電子秤旁擱著一頂草帽,草帽是黃色的,倒扣著,帽子里有幾個核桃,大小差不多。
在這城里,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散發(fā)著古樸的泥土氣息的小販。
我發(fā)了朋友圈,在這偌大的城里,竟然會有來自村莊的小毛驢,還有剛從核桃樹上摘下的新鮮核桃。我引以為豪。
久住城里,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就想起了村莊里那沒有被工業(yè)污染的晴朗。那里草色青青,牛羊肥肥。
村莊已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村莊了。那些屋脊鋪排的村莊已消失在歷史的廢墟里,取而代之的是高樓大廈,與城里并無二致。
我知道草在村莊的世界里兀自生長,它們的蛻變或許只有它們自己明白。我走在柏油馬路上,恍若回到了城里。村莊與城市的差距在慢慢地縮短。
我看到那些村莊里的草正在把頎長的蔓子往遠處拓,草尖上掛著露珠,閃著光澤,腳下的泥土依然是它們前進的依托,非常地堅實。
我已分不清是城里的草,還是村莊的草,只覺得它們都卯足了心勁,一直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