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駿
老萬春末的時候來過一次北京。
老萬來北京的時候,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喝了一次酒。
這是畢業(yè)后我們第一次與老萬吃飯。
酒桌上,老萬說,他二十多年來就沒有來過北京,他就是想同學們了,想趁過節(jié)前來看看大家。
老萬說得很誠懇。但是我們不信。我們不信老萬作為地方官,二十多年中沒有來過北京。
同學老江說:“他肯定來過。只是那時他覺得我們沒有用處,沒有告訴我們罷了?!?/p>
我也表示懷疑。
但那一晚,老萬說他喝醉了酒。
可同學老劉也不這樣認為。老劉說:“如果老萬喝醉了,他一定會叨叨叨的,惹人煩?!崩蟿⑹俏覀冊诰┩瑢W的頭兒,他的話比較權威。我們仔細一想,覺得也是。
但老劉這話是后來說的,等我們想搞清時已時過境遷。人生的飯局太多,不管是同學之間還是朋友之間的,許多飯局就像陣風一樣,吃過了也就過了,誰記得!
同學老黃又不這么認為。老黃說:“同學來北京一次,你請了他可能他不會記得,但如果他告訴了你,你沒有請他,那他一定會記得?!?/p>
老黃說這話讓我們有些害怕,生怕哪個同學來了招待不周,會影響同學情誼,還怕被同學記仇。所以,每次來了一個同學,只要我們在京的同學中任何一個人接到電話,都要告訴其他同學,以確定吃飯的人數(shù)、位置和吃的內(nèi)容。
老萬來的那次,我們是在后海邊吃的。那里本來是屬于年輕人的世界,所以六個中年男人聚在一起喝酒,還有說有笑,仿佛有些異類。但這里是北京,北京的年輕人與老年人都不會管你這個,只要你有錢,你想上哪兒吃就去哪兒吃,與別人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聚會地點是同學老黃選的。老黃每次選好了地點,就說一不二。這些年,同學們但凡來北京又告訴了我們的,一般都要借機聚一下。過去為了表示公平,大家每年每人出一萬塊錢作為接待同學資金,算是AA制。但有一個同學不太愿意,因此很快就不參加任何同學的聚會了,也不與同學們聯(lián)系。到了后來,慢慢變成都是老黃掏錢請客。因為老黃辭職下海后掙了大錢,他說他包干,避免了我們預算緊張。我們開頭有些不適應,但慢慢習慣了。除非老黃不在北京,才會輪到我們善后,一般采取首接負責制,即來京同學與在京的誰聯(lián)系,誰就負責請。
過去,其他同學來京后一般都是打給老劉和老黃。老劉是學生時代的頭兒,第一個入黨的,老是在班上當領導,因此畢業(yè)了同學還是習慣把他當領導。而老黃呢,他當老板,平時又喜歡在同學群中咋呼,一會兒公司開業(yè),一會兒公司大會,都要往群里發(fā)照片,所以同學們都知道他的實力。我們的同學群,就是老黃鼓搗著建立的,當年一個班六十多個同學,能聯(lián)系上的有五十多個,另外十幾個,老黃不管費了多少周折,要么是找不到,要么是不愿意加入同學群,特別是畢業(yè)后回到小地方工作的。老黃每拉進一個,就號召大家在群里歡迎,然后會主動發(fā)紅包。紅包很大,不搶的人很少。特別是女同學,遇到逢年過節(jié),還動員老黃在群里發(fā)紅包。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大家混得怎么樣,同學圈中都一目了然。所以,后來每逢外地同學進京,大家便直奔主題,紛紛給老黃打電話。老黃再通知我們某月某日某時,奔赴某地與某某某參加聚會。而曲終人散,大家也是各忙各的,聚會也少,有事就打個電話,沒事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人海中,你想撈都不知上哪個胡同去找。
一般來說,大家對同學聚會還是有熱度的。除了那個不愿出“招待基金”的同學,和誰也不再來往外,其他人遇到同學來,見上一面也是很高興的。特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小劉小黃小李逐漸變成老劉老黃老李后,大家其實見一面少一面。不少風華正茂的同學離開了這個世界。所以,有生之年還能從天南海北脫身見到,也是緣分。對于我呢?還是有點害怕同學聚會的。這倒不是因為出錢的事,而是每次聚會完后,我作為不喜歡喝酒的那一個,還得開車一個個送大家回家。每個同學家住哪里,我都一清二楚。問題是我平時膽子較小,總是害怕他們在喝酒時會喝死一個,或者回去路上一命嗚呼,讓我要承擔連帶責任。所以我每次送他們,必須送到每個人家里,敲開門有人接應才離開。遇上誰的老婆不在家,我又害怕他喝多了半夜出了什么岔子,往往還得在人家屋里陪上一夜,直到第二天安然醒來才走。天長日久,同學們都喊我“李勞?!薄V挥形依掀?,雖然與他們也是同學,對我三更半夜才歸來甚至夜里也不歸來,慢慢開始表示不滿。過去她還偶爾參加同學聚會,后來就以家務事太多為由,派我為代表,再也不參加了。好在后來老黃有了專車司機,我的任務也就慢慢減輕了。
1996年我們從湖北某大學畢業(yè)后,開頭只有四個同學進了北京。這其中,屬于部委大院的有兩個干部子弟,一個是老劉,一個是老江。還有一個,是軍隊大院長大的老段。他們?nèi)齻€都生在北京、長在北京,分回北京天經(jīng)地義。用畢業(yè)入伍并且順利提了干的老段的話說:“在大院里,我隨便碰到一個人叫聲叔叔伯伯,啥事都辦了。畢竟,他們是看著我長大的?!崩隙握f這話時很有底氣。老劉比較厚道,又有點知識分子氣味,聽后總是笑而不語??衫辖贿@么認為,老江私下喝多了時說:“老段那點關系,算個<\\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老子的哥們兒姐們兒,哪一個是省油的燈?他們隨便一個人的父母,出現(xiàn)在《新聞聯(lián)播》中,都會嚇得老段流尿?!痹掚m這么說,每次見了老段,老江面子上還是客客氣氣的。
至于老黃,畢業(yè)時進京下了一番力氣。他有次曾在酒桌上笑著對大家講:“當年我進京時,我爸爸去京城找人。那時都還是土老帽。我爸爸聽說老領導喜歡吃王八,便到鄉(xiāng)下專門收購了十幾只超過五斤以上的野生王八。那時野生的王八多稀罕多貴重啊。但王八畢竟有大有小,我老爸怕送人時搞錯了,便按要找的人官職大小排了個次序,每只王八背上都貼了紙條,寫上要送的人的名字。結果上了火車,裝王八的塑料袋不知怎么弄開了,一堆王八在車廂里滿地跑,嚇得一車的人大聲尖叫。但乘客們看到王八的后背上竟然還寫著張三主任李四部長王二麻子秘書,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
老劉、老江、老段與老黃,一畢業(yè)就進了京,讓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很羨慕。至于我,唉,是在他們都有了孩子的時候,才遇上那個偶然的機會,選調(diào)進京的。由于上車晚,我在他們眼里的稱呼,開始還只是“小李”。當然,那時候他們也還是小劉、小江、小段與小黃。等過了四十歲,大家才開始互相在稱呼前加上個“老”字,可他們還稱呼我為“小李”。我每次開車送他們的次數(shù)一多,他們開始喊我“李勞?!?,后面有次同學老劉可能是不太好意思,主動稱我為“老李”,大家才慢慢也改口了。
我們那一屆從湖北畢業(yè)后至今留在北京混生活的同學中,我們五個聯(lián)系得比較多。那個不愿提供“招待基金”的同學,也是后來調(diào)入的。調(diào)入的手段與方式我們并不清楚。因為在學校時,我們與他交往也不多。只聽說他到北京后迅速與房貸和車貸綁在一起,所以他不與大家來往,同學們也不勉強。至于成天混在北京人流中的我們,五個人的基本情況是這樣的:
老劉,大名劉躍進。父親是某部的副部長,母親是大學教授。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劉干事沉穩(wěn),又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點,愛讀書,所以話不多,但處處說到位,滴水不漏型的。
老江,大名江世柏。父親是某企業(yè)的董事長,一把手,享受正部級待遇。母親原來是職工,內(nèi)退多年,服務于他父親。老江路子廣、朋友多,愛聚會,喜歡大包大攬,常常胸一拍,“這事我來辦,放心?!睂儆谏鐣顒有偷?。
老段,來自軍人世家。父母都是從外地當兵后調(diào)進京城的。父親是師級干部,母親是技術干部。老段從小生長在軍隊里,哥們兒義氣重,有點愛吹牛,大學畢業(yè)穿上軍裝入伍提干,服從命令型的。
老黃,世代經(jīng)商,家境優(yōu)渥,父親是江浙一帶有名的民營企業(yè)家,母親也是典型的家庭婦女。然而,偏偏就是這樣的家庭,老黃的父親老老黃,卻非要家里的孩子們進體制,所以老老黃在兒子畢業(yè)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定要讓小黃們進京,并且讓每個孩子都比較順利地進入機關或事業(yè)單位。但安排到老黃時,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最后只在街道辦弄了個職位。這讓老黃多年來一直憤憤不平。他在街道辦干了三年后,找準一個機會主動辭職下海,沒想到會繼續(xù)父親的基因,在金融圈和建筑圈混得風生水起,屬于開拓進取而又土豪型的。
至于他們眼中曾經(jīng)的“小李”,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李勞?!蔽?,就根本不值一提了。我來自南方山區(qū)小鎮(zhèn),與大城市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只不過因為會寫材料被上面賞識,被調(diào)進京來坐冷板凳,熬更守夜地制造文字垃圾,屬于討日子過生活型的。
五個同學的基本情況就是這樣。除了我,看上去就像是城市風中的一片樹葉外,他們同學幾個日子都還過得不錯。這讓外地的同學很羨慕。
老黃通知我老萬來北京,并準備召集大家一起吃飯時,我正在改材料。從年輕時白加黑、五加二地寫材料,到現(xiàn)如今的審材料、改材料,甚至于自己要上主席臺講,我的頭發(fā)也稀了,發(fā)際線也高了,腦袋上開始走農(nóng)村包圍城市之路。
老黃打電話提到老萬時,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是哪個老萬。因為畢業(yè)二十多年了,同學中有的會有聯(lián)系,有的卻從來不聯(lián)系。老萬就屬于從來不聯(lián)系一類的。老黃說:“你不記得了?就是我們上學時,上課前老給教員遞煙、考試時老給教授送西瓜的?”我說:“我哪知道這事?”老黃又不懷好意地笑著說:“就是曾經(jīng)想追你老婆的,這你不會忘吧?”老黃這一說,我馬上就想起來了。
老萬的確是這么一個人。大學期間,平時不怎么太愛學習,動不動就說“六十分萬歲”,但與人套近乎、拉關系很有一套。四年本科下來,他雖然不怎么學,但從來沒有補考過。方法手段就是老黃說的那一套。至于說想浪漫地追我老婆那個橋段,我問過我老婆多次,老婆就是不開口。
于是,我問老黃:“老萬現(xiàn)在干什么?”老黃說:“你這個書呆子,真是孤陋寡聞啊。他現(xiàn)在是西部某縣的縣長呀,準備競爭縣委書記?!蔽倚闹幸徽穑瑖樍艘惶?,我們同學中,還有當縣太爺?shù)难?。那太了不得了,我也太孤陋寡聞了!老黃說:“他來京辦事。我們聚一下。我定好了地址發(fā)給你,你負責通知大家。”
每次同學聚會,有幾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是由老黃定地方并且買單;二是由我通知在京的同學并在餐后送同學們回家;三是大家聚會一定得到,到不了的,要給同學老劉請假。老劉平素常說的一句話是:“只有大家都到了,才能體現(xiàn)我們在北京的同學很團結?!蔽覀?yōu)榇艘恢眻F結在老劉的旗幟下,他便成了我們在京同學的牽頭人。老黃想奪權,也沒有辦法,他自己辦公司,沒少麻煩老劉疏通關系。所以一來二去,雖然老黃實際上是說話算的人,但表面上還得聽老劉的。這才有了上面那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事實上也不得不這樣,因為在京的同學各自負擔都很重,上有老下有小,房貸車貸,居京城大不易啊。遇上外地的同學進京,或是開會,或是路過,或是旅游,接待任務就是同學之間的政治任務。你稍微馬虎一點,好像就對不起“同學”這兩個字。但你受的委屈,還不能說出來。
所以,當老黃把老萬來的消息告訴我,讓我通知大家聚會時,我首先就是告訴了在國家機關工作的老劉。老劉說:“老萬來了?那個老滑頭?!蔽艺f來了。老劉說:“好的,我盡量參加。不過我手頭真的有點事,看能不能推推?!崩蟿⑺f的手頭有點事,就是他參加了巡視組,即將到全國巡視,誰敢懈???
我又通知老江。老江在國企工作,由小江這個稱呼干到老江這個稱謂后,他已是國企下二級公司的老總,時間也不像還是小江稱呼時那么自由。老江說:“狐貍老萬來京,我們要見上一見?!?/p>
放下電話,我通知老段。老段這時在某部當副參謀長,電話里信號不好:“什么?老萬來了?哪個老萬?啊,是那個老被點名的老萬?那個聰明不可一世的老萬?如果我能擠出時間,我要去會上一會?!崩隙尾徽f來也沒有說不來。因為從“小段”變成“老段”后,他越來越不自由了,老是強調(diào),現(xiàn)在工作日不能喝酒,到了休息日又可能要值班,也是沒白沒黑的,以他自己的原話說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
挨個通知后,我又向老黃報告。這是慣例,因為老黃有時也有點看人打發(fā),與他關系好的或者是混得好的同學,他有時會安排位菜;關系一般的或者他不喜歡的,聚一下就是個儀式感。但每次,老黃的話卻說得特別到位:“同學來了,換個口味,今天吃個家常菜,敘敘家常情?!庇錾纤才盘貏e高檔的,就會說:“同學一場,難得一見,略表心意,奢侈一回?!泵看味及汛蠹艺f得笑了。吃了人的嘴軟,我們也就聽之任之。反正有吃的,還不用自己掏錢,又把同學情展現(xiàn)出來了,何樂而不為?
這次老萬來,老黃決定安排個中檔的。我說:“干脆到你們公司吃算了,你們內(nèi)部廚師做的蘇菜也很不錯?!崩宵S說:“算了。到外面吃自由些?!?/p>
老黃不愿同學去他公司吃,是因為有次老江看上了他公司餐廳的服務員,老發(fā)信息騷擾她。服務員又是老黃媳婦的親戚,所以老黃媳婦知道后不高興,說老江不正經(jīng),讓老黃離老江遠點。老黃聽完一笑,但還得聽媳婦的。至于他說的自由,就是吃完飯后有時還安排別的活動,唱歌、洗腳、炸金花。一般到了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就會以加班為由主動離開,替他省錢。老劉也一樣,不太喜歡去那些活動場所。老段更不會參加。老江最喜歡,次次都去。
過去,這些都是例行節(jié)目。有次遇上“有活動”,我和老劉一起離開。路上,老劉說:“同學一場,也不容易。大家來京一次,有的人可能一輩子就那么一次,有的拖家?guī)Э?,又得給個面子,所以累一些,也能理解?!蔽艺f:“理解理解?!崩蟿⒄f:“你清高,還能來參加,表現(xiàn)不錯。其實我知道,聽說你去外地出差或旅游,從來不找同學安排,這樣也不好?!蔽艺f:“我經(jīng)常是來去匆匆,怕打擾到大家?!?/p>
實際情況是,我覺得多數(shù)同學在外地也是普通人,如果貿(mào)然去打擾他們,吃飯住宿如果不安排吧,好像面子上說不過去;如果給你安排吧,一切費用他們還都得自己掏。而有幾個男人,能在家里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所以我不愿給別人添麻煩。除非在校期間玩得特別特別好的,才約上見個面吃個飯聊個天。
老劉說:“唉,我也知道。像我們在北京生活吧,是驢糞蛋外面光。大家還不是主要靠工資過日子?但我們又好面子、講排場??傁氚汛蠹野才藕?,是踮起腳裝長子呢?!崩蟿⒄f完一聲嘆息,接著又講,“另外一點呢,我不太滿意的,就是有些機關工作的人,去了外地,是外地人請客。而外地人到北京來了,還是由外地人請客。憑啥啊?這不公平呀。所以說,我們對同學嘛,還是要格外重視,充分體現(xiàn)同學情,應該我們請才對?!蔽艺f那是那是。老劉笑了說:“別看總是老黃出錢。其實也有老黃不出的時候。你我都清楚,有的同學到北京來,也不一定想見老黃,這樣就得我們掏錢了?!?/p>
我們相視一笑。
老萬吃飯的地方,安排在順途。順途原來是個高檔酒店,人均沒有千兒八百的吃不飽也吃不好。有了“八項規(guī)定”后,少了公款吃喝,高檔酒店為了自救,便降下身段,價錢比過去至少低了三分之一。但饒是如此,價格在周圍還是相對較高的。
吃什么,在哪里吃,和誰吃,成了不同人吃飯時的選擇。同學之間,可能不在乎“和誰吃”,解決了政治問題;也不在乎“在哪里吃”,解決了面子問題;至于“吃什么”,就純粹是個經(jīng)濟問題了。
那天我提前下了班,先去安排菜。這是老黃定的規(guī)矩。老黃講過,一是有他出現(xiàn)的地方,我們不用出錢,那就得出點力;二是我這個人還比較務實,不喜歡訂太高檔的菜,也為老黃省了錢,老黃心知肚明。
有次一個陜西的同學來了,老黃當著大家的面說:“李勞模,你訂這么普通的菜,就不能怪我小氣哈?!蔽艺f:“菜夠吃呀。這也不錯了,老同學來,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在乎是大家一起熱鬧熱鬧,敘敘舊唄。”老黃說:“同學來了,不用省錢。該花花。”等同學走了,我開車送老黃時,他雖然喝多了酒,但還是不忘對我表示感謝:“我知道你為我省錢呢,但我不那樣說,又怕同學對招待有意見。”接著,他又向我吐苦水:“別看我人前風光,其實也是辛苦錢。不是吃吃喝喝求來的,就是卑躬屈膝掙來的?,F(xiàn)在拿個項目,太他媽的辛苦辛酸了?!蔽艺f:“那就別裝不就行了?”老黃說:“我倒是想。但人走了這條路沒法,開頭裝了,就得硬著頭皮一直裝到底?!蔽艺f:“你開名車住別墅,還會沒錢?同學們都打你的土豪,均一下財富,也對。”老黃斜了我一眼說:“不當家不知油鹽貴,公司那么多人養(yǎng)。疫情幾年,收入大幅下滑,現(xiàn)在每個月想到的就是怎么樣把工資發(fā)下去?!蔽液呛且恍Γ骸按蠹艺f你沒錢時你拼命說你有錢,說你有錢時你又說沒有錢。到底哪個是真的,鬼知道。”老黃說:“我這一生,估計吃虧就吃在愛面子上了。”我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老黃已在車上睡著了。等我把他送到他家的四合院時,車里已一堆惡心的味道。原來,不知覺間,老黃又吐了。我想起他說的話,一個人在夜里坐了很久,才啟動車回家?;丶覍掀胖v了這事,老婆說:“他人還是善良的。”
現(xiàn)在老萬來了,還是老黃安排。我來到順途大酒店時,太陽還未落下。我讓服務員來訂了菜,然后給老黃發(fā)信息,報了菜名,再給每個同學發(fā)定位。
老黃看了信息,回信說把位菜中的“小米燉海參”換成“獅子頭”。我當時就笑了,心想他又心疼錢了。這時,老劉、老江很快回了信息,說收到。只有老段沒回信。
不一會,老江就打的先到了。只要喝酒,老江從來不開車,也不讓司機送。一見面,他頭一句話是:“好久沒見了,你又瘦了啊?!?/p>
我說:“衙門單位,還能不瘦?!?/p>
他哈哈一笑,說:“都是衙門單位,你比我們過得清閑。你至少不像我那樣,每天都要看報表,想著項目。你最多是看字,看與報紙對得上表不,我得看數(shù),看數(shù)字上漲能為國家掙錢不,累得頭昏眼花的?!?/p>
我說:“你們國企拿年薪,一年頂我們好幾年,累點也是應該的。”
老江說:“唉,各有各的煩。掙點錢也是讓媳婦把工資收走了,荷包里啥也沒有。抽個煙也不敢買好的,好煙只留給有客戶時用。”說著,他看了看菜單,“這位菜是不是簡單了點?”
我說這是老黃讓改的。
老江笑了:“狗日的又想省錢呢。也是,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痹捯晦D,老江又說到自己的公司這幾年很受影響,見我對這個話題不感冒,他便又說起了老黃,“你看老黃吧,過去脖子上都想掛著大粗鏈,現(xiàn)在也小氣了。說明公司是有困難了。不過他愛面子,嘴硬罷了?!?/p>
我說:“你這拿年薪的,也可以請一下兄弟們啊?!?/p>
老江立馬訴苦:“嗨,你還不知道你嫂子?有點錢都搜刮得一干二凈。不信你看我的包,里面除了一包煙、一袋手紙撐著,最貴的就是個手機了?!?/p>
我聽了會心地大笑起來。
這時,老劉也進來了。老劉精瘦精干,連笑也總是含蓄的,他說:“你們笑什么???是不是又回憶起大學時追女生的事了?”
我說沒有沒有。
老江說:“那倒也是。當年追女生,我還是要坐頭把交椅的。”
老劉說:“得了吧,你讓人家肚子大了,卻讓我去醫(yī)院陪著,那時要多尷尬有多尷尬?!?/p>
老江笑了說:“那我也不是請你吃飯喝酒了嘛?!?/p>
我說:“還有這事?我咋不知道啊?!?/p>
老江說:“你那時是個書呆子,幾年盡讀圣賢書,與我們不是一條道上的?!?/p>
我想想也是,如果不是后來調(diào)到了北京,老江可能也會像在學校時那樣,基本上不會正眼看我的。
老劉善解人意,見狀馬上把話接過去了:“老萬還沒有到呢?二十多年不見,估計這小子也沒變什么?!?/p>
老江說:“變肯定是變了。至少變胖了嘛。你想一個地方官,吃吃喝喝還不是常事?”
老劉說:“這幾年至少要約束一下吧,不敢膽大妄為吧?!?/p>
老江說:“我因為項目去過一些地方,個別地方還是該吃吃該喝喝,不過手段隱避了一些。比如有個地方接待,把茅臺酒裝在礦泉水瓶里,把吃飯的地點變在家屬區(qū)的私人屋里,就是一桌菜?!?/p>
老劉說:“我馬上就要和領導下去巡視了,抓的就是這個?;鶎语L氣建設不剎住車,就會敗壞形象,讓幾年的成績付之東流?!?/p>
正說著,有人敲門。服務員把門推開,人還沒見到,只見一個圓形的大肚子從門縫中挺了進來。接著一個洪亮的聲音先傳入耳里:“同學們好啊,無比想念你們的老萬來了?!痹挳?,一個寬面大臉、身材短小但又肚大方圓的人進來了。
來人正是老萬。多年沒見,我還沒有認出他來,卻見老江就伸出了手:“呀,真是智多星老萬。變了變了,像個官樣了?!?/p>
老萬哈哈大笑,緊拉著老江的手:“可別這樣說,那時的天下還是你們的。班里的女生看不上咱們,還是你與老劉魅力大!”
老江說:“你謙虛了。你的地下活動搞得不錯嘛?!?/p>
老萬哈哈一笑,過來分別與我們握手。握到老劉時,他說:“呀,到底是黨小組長,這么多年還是這樣青春四射。”
老劉說:“老了老了?!?/p>
接著,老萬握到我,突然一愣:“你……你……你也調(diào)到北京來了?”
我說:“你還記得我啊。我怎么就不能來呢?”
老萬說:“那怎么不記得?你是我們班的筆桿子嘛,是我們的秀才嘛。不認識秀才,就相當于不認識我們的班花。”
我臉一紅,不知道說什么,這時善良的老劉趕緊打岔說:“快坐快坐?!?/p>
等大家坐下來,老萬問:“老黃與老段呢?”
我說:“每次聚會,老黃一般都是最后一個到。至于老段,還沒有回信息呢,最近部隊搞改革,訓練場上練兵忙?!?/p>
老江說:“老萬,你這肚子也大了,最近怎么樣???”
老萬說:“你們不知道呀,這基層的工作太難干了。上面千條針,下面一條線,就是抓落實的命。這不,班子里的成員都八〇后甚至于九〇后了,我這個七〇后還在堅守陣地,慚愧呀?!?/p>
老江說:“老萬,不怕你生氣哈,就你,能有今天,已燒了高香了。當年在學校,你可是門門難及格呀?!?/p>
老萬不但不尷尬,還哈哈大笑:“社會才是大學校嘛,大浪淘沙,淘出了幾個縣長?還是有點水平的不是。”
老劉笑著說:“難怪,同學們聚在一起談起時,都說你這個人有官命?!?/p>
老萬說:“啊,大家是怎么說我的?肯定是說我壞話比較多。”
老江說:“大家說你不是在升遷,就是在升遷的路上。這話多吉利!”
老萬笑了說:“這就是抬舉我了。一個七〇后,還是個縣長,快退休啦。有的七〇后都干到省部級了。”
老劉說:“你有這個潛力,不能急。”
老萬說:“我急也沒用。當官除了實干,有時還得靠運氣,官運官運嘛,對不?”
老江說:“你那是謙虛?!?/p>
老萬說:“我倒是想謙虛,但實力不允許啊?!?/p>
老劉說:“這次是出差公干,還是來休假旅游?”
老萬說:“公私兼顧嘛。公事呢,是到部里商量一個掛鉤幫帶的項目落地;私事呢,就是想同學們了,順便與各位老同學商量商量辦點小事?!?/p>
老江說:“你滿嘴跑火車,還有小事?牛皮經(jīng)常吹得震天響。”
老萬說:“你這是拿老眼光看人,俗了不是?呵呵呵?!?/p>
老萬一邊說,一邊打了一個電話。收了線,門外迅速進來個年輕人,一邊向大家點頭,一邊恭敬地對老萬叫了聲“萬縣長”。
老萬一瞥桌上的菜單,說:“今天的這些菜要換一換,我請老同學們吃個飯。菜要全部改為位菜,酒要喝茅臺。同學聚會,二十多年不見,我自己買單,也不算違規(guī)吧?”
年輕人連忙稱是,說:“不違規(guī)不違規(guī)。”
我看老劉,老劉低頭不說話。
老江插話說:“好好好,好久沒喝茅臺。土豪請個客,只要不回去報賬,同學之間不存在違規(guī)?!?/p>
老萬揮手讓年輕人出去,然后對我們說:“唉,帶個秘書不方便。這是老家一個小老板,在北京做事,是我親戚。大家放心,不違規(guī)不違規(guī),賬單當然不會讓公款報,你們放一萬個心?!?/p>
老江說:“好好好,這事就這么定了?!?/p>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個更洪亮的聲音:“什么好事,讓人放一萬個心?”
我一聽,就知道是老黃駕到了。
老黃這個人,天生走路都帶風。
他進來時,一如往日做派,嘴上還叼著根雪茄,一看就是他常抽的古巴貨。
他斜了大家一眼,說:“都到齊了哈。對不住對不住,公司有個談判會,來晚了來晚了?!?/p>
老劉說:“每次都這個理由,你就不會換個詞說?!?/p>
老黃笑了,首先與老萬握手:“呀,這么大的領導光臨,稀客稀客呀!來晚了對不住了?!?/p>
老萬擂了他一拳說:“啥領導,還指望你去我們那里投資呢。聽說你做得大,守著京城就是不愿意到我們鄉(xiāng)下去?!?/p>
老黃說:“早就聽說你在那兒主政,早就想去了。但怕影響你的前途呀。這回可逮住你了,必須到你們那兒去掙點零花錢?!?/p>
他們兩個竟然熱烈地擁抱了起來。兩人都是大肚子,肚子頂著肚子,就像兩個球頂著球。
老江說:“既然到齊了,上桌唄?!?/p>
老黃說:“老段呢?老段怎么沒來?”
我說:“老段沒回電話也沒回信息,估計又在搞推演。”
老萬說:“大家見一面不容易。我來個京得報備,到京后又要隔離。你們說我容易嗎?”
他說完,老江就招呼大家上桌。
老黃照例往主位上走去。因為每次是他買單,他就習慣了。沒想到老江攔住了他說:“今天就破例了,請老萬坐主位吧。老萬二十多年沒有來一次,又是地方官。”
老黃怔了一下,不過臉上馬上堆起了笑容:“好好好,讓老萬坐。”說著挨著老萬坐下了。另一邊是老劉,老劉邊上是老江。
我坐在老萬對面,這才是個買單的位置,不過大家習慣了,也就不推辭了。我對服務員說:“上酒上菜。”
服務員先開酒,老黃一看是茅臺,臉上就變了色,拿懷疑的眼神瞄我。我裝作沒看見,心想讓他先心疼難受一會兒,心里暗暗地笑。接著服務員上了第一道菜,就是小米燉海參,這又讓老黃瞪大了眼睛。我甚至看出,他眼里有些火焰在燃燒。我還是裝作沒看見。
老黃酸酸地說了一句:“今天李勞模點的都是大菜呀??磥?,知識分子也是對官場上的人高看一眼哈?!?/p>
我知道老黃在諷刺我,也不理他。
他們便喝酒。第一個酒是老萬提的:“同學們,二十多年不見,難得聚一次。不容易。過去雖然我也到北京來,但來去匆匆,也沒敢打擾各位。今天一見,大家都神采奕奕,滿面紅光,我很激動,很開心,很高興??吹礁魑欢际聵I(yè)有成,我很驕傲,很興奮,很自豪。今天,我們必須不醉不散?!闭f完,他將酒一飲而盡。
接著其他人也都干了??吹轿也缓?,老萬說:“秀才不喝酒?。恳膊恢喇斈晷●R怎么看上你了,呵呵。大家都夢里夢著的班花,居然讓你拱了,你說你命好不好?!?/p>
他一說,大家就笑。我也跟著笑。想當年,老萬給我老婆小馬寫了那么多情書,最后小馬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偏偏喜歡我,攪黃了他的夢。在座的除了老劉,老江、老段、老黃和老萬,都向我老婆表白過,但我老婆硬是扛住了壓力,最后跟了我。這讓他們既不甘又吃醋。有次我問過我老婆:“你看我們那些同學,都有顯赫的背景,又有過人的能力,你怎么就看中了我呢?”我老婆反問說:“是呀,我怎么就相中了你呢?”我問她后不后悔。她笑著說:“世上沒有后悔藥呀,后悔也遲了,不如不后悔。再說,你這么聽話,不是挺好的嗎?”老婆一說,我的心里就有點小激動了,所以對她是愛著護著,一切按她的意愿來。偶爾有拌嘴,一會兒就好了。
第二杯酒,還是老黃提的。老黃說:“今天喝這么好的酒,喝得我心痛,但同學們喝,就不心痛了。大家吃好喝好,為昔日的友誼干一杯?!?/p>
我一直沒有告訴老黃今天是老萬準備請客,估計他心里還是有想法的,因為他坐下后,再也沒有看我一眼。隨著一道又一道的位菜上來,我估計他想殺我的心都有。但老黃還是城府很深的人,別人也看不出來,再說,反正上都上了,無非是出點血,還不如表現(xiàn)得豁達和坦蕩點。果然,他剛喝完幾杯酒,便還哼了一段:
昨日的朋友悄悄地離去
就這樣無聲無息離開你
仿佛在你眼里
感到無限的悲戚
好像夜霧層層籠罩你的心里
……
這歌,是我們當年分別時唱的。那時校園一別,大家仿佛從此天涯海角不再相見一般,每個人都無比憂傷。
老劉說:“怎么才喝兩小杯就唱起來了。來來來,第三杯。”說完,自己先把第三杯喝了。
老江說:“對呀,當年道別時,就是與愛情分手時。想來二十多年,許多同學混得不錯還有聯(lián)系,但有的同學再也不聯(lián)系了,還有的同學離開了我們,人生有幾個二十年呀。來來來,再喝一杯?!?/p>
老劉提醒說:“共同科目搞完了,剩下的就自由活動吧。喝好可以,可別搞醉了。搞醉了最辛苦的是李勞模,得一個個又送到家。”
我說:“我倒是不怕送,就怕送到家后,有的同學家里的母老虎發(fā)起威來,讓某些人原形畢露啊。”
我這一說,老江就接上話:“唉,你嫂子平時人挺好的。主要是看不慣我老是喝多了為我身體著想嘛,偶爾耍個脾氣或性子,也是正常的。你還記仇呀?!?/p>
我笑著說:“我又沒有說你?!?/p>
其實呢,我心里想,當年每次送老江回家,他媳婦都會當我的面罵他,也挺不容易的。但老江就是老江,挨罵歸挨罵,挨批歸挨批,但只要有同學聚會,他幾乎是次次駕到。
老黃也接上話了:“嗨,那你就是說我了?我媳婦是批過你,但你要理解啊。她老是擔心我們在外做生意,會像生意場上的人一樣,喝得找不著北,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上了不該上的床,干了不該干的事?!?/p>
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老劉說:“我媳婦應該沒有罵過。不過,應該讓紀委的好好查一下老黃的通訊記錄和行程記錄,每天晚上總是回家那么晚,到底干啥去了?!?/p>
老黃說:“哈哈,不就是洗個腳唱個歌打個牌嗎?你們幾個家伙又不敢去。我只好與生意上的伙伴一起行動。”
老萬說:“那都是放松放松,也沒什么。人活到了這個年紀,再不享受一把就老啰?!?/p>
老劉說:“看來萬縣長沒少干這些?!?/p>
老萬說:“‘八項規(guī)定出臺后,不敢了。偶爾在內(nèi)部餐廳吼幾句,可沒那氣氛了。”
接著,大家便互相敬酒。先是給外地來的老萬敬,然后同學們之間互敬。
老劉一般都是最后向別人敬酒的,這已成了慣例。所以老黃便舉起杯敬老萬,老萬把老黃拉到一邊,兩個人一杯酒鬼鬼祟祟地說半天。老江拿起酒敬老劉,兩個人都是天子腳下長大的,平時私下里聚得最多,往往就是杯子一碰,“咣當”一下就一起干了。
我坐等他們敬完,不喝酒的,就不能多事,也別太主動。
果然,老江接著也敬老萬,老萬又是把老江拉到一邊,還是鬼鬼祟祟地咬著耳朵說半天。
老黃便趁機敬了老劉一杯:“敬一下黨小組長,當年我能在學校就入黨,與你的支持幫助分不開。”
老劉微微一笑說:“當年我在你入黨時提出過一句話,不知你記得不?”
老黃說:“當然記得,你說的是‘不能只在形式上入黨,而且要從思想上入黨,更不能因為進了黨的門,就有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想法。我沒記錯吧?”
老劉咧開了嘴說:“虧你還記得?!?/p>
老黃說:“每個人入黨,你都要說幾句,耳朵當然聽起繭了。我說老劉,你要相信我這個老黨員,雖然我不在體制內(nèi)工作了,但卻在公司專門建立了黨組織,認真抓黨建,這個你放心,我們在北京離黨中央最近,最聽黨的話了?!?/p>
老劉說:“這話我愛聽。不久我就去巡視了,你要是在我的巡視范圍內(nèi),我還得好好巡視一把?!?/p>
老黃說:“報告黨小組長,我老黃合法經(jīng)營,按章繳稅,請黨放心?!?/p>
他一說,我們?nèi)α似饋怼?/p>
按慣例,過去一般都是我先敬老黃,他最后才會回敬我一個。沒想到,這次他非常主動,倒了一杯茶過來與我敬酒:“李勞模,你辛苦了。安排這么好的菜這么好的酒!我就不用酒敬你了,你勞苦功高,用水敬也一樣?!闭f完,他來到我的身邊,一邊舉杯,一邊還使勁在我的腳背上踩了一下。
我小聲說:“是不是心痛了?”
他也低了聲說:“你今天怎么膽子大了,搞這么高大上?一個老萬值得嗎?他又不領導你。你不記得當年他在學校里,把我們誰都不放在眼里?”
我說:“你他媽就放心吃放心喝吧,今天老萬說他請客。”
老黃馬上笑了,高聲說:“今天必須敬李勞模一個,你平時送我們,讓我們心里都不安。這杯茶不算,還得用酒敬才顯得誠意。”說完,老黃又回去倒了杯酒過來敬我。一邊敬他一邊又低聲說:“我去,我請客請慣了,今天沒想到殺出個程咬金來了。好好好,你安排得好,我得好好喝一回?!?/p>
我說:“不是我安排的。是老萬要求的?!?/p>
老黃說:“不管誰安排的,喝好算數(shù)?!?/p>
說完,老黃返回座位,開始拿著酒,又一個接著一個敬,一杯接著一杯干。
在大家正在觥籌交錯時,門又被咣當一下推開,一個光頭出現(xiàn)在電燈泡下,讓電燈泡更亮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大步進來,一句洪亮的話像機槍一樣掃來了:“大家好啊。保衛(wèi)祖國和你們安全的同學來了,還不熱烈鼓掌?”
原來,是老段中途趕來了。
“這么好的酒水,這么尊貴的客人,怎么能少了我呢?我這不征塵未洗,立馬趕來了?!贝┲簧磉\動服的老段,說完上前與老萬熱烈擁抱。這是他的固有方式。
老萬說:“好多年不見,我們同學中還有守國門國土的,我為你驕傲自豪呀。有你們在守著祖國的安寧,我們?nèi)嗣癫庞行腋5纳??!?/p>
老段說:“你這話我愛聽。不像老江,老是笑話我們又不打仗,還搞得像在世界大戰(zhàn)一樣忙。”接著他一驚一乍,“我說你們同學也太勢利了吧,我不在你們就吃位菜、上茅臺。我在時你們老是喝二鍋頭,太不夠意思了吧。你這個老黃,是看人打發(fā),是不是看老萬是地方官,你想巴結巴結,去他那里拿個項目什么的?”
老黃也不辯解,說:“你有本事就放開吃放開喝。”
老段滿了一杯酒,說:“今天得解解饞。”
老劉說:“別怪我沒提醒你,今天是星期五,你好像得過了十二點才能喝哈。”
老段本來把酒杯放在了嘴邊,一聽老劉的話,猛地把腦門一拍:“你看我這記性,還是老劉這個黨小組長當?shù)煤?,差點違規(guī)犯錯誤了!現(xiàn)在不能喝不能喝,軍規(guī)不能違,否則怎么給你們打勝仗?今天我說哈,大家一定要喝到十二點。過了十二點,我就可以品嘗一下,滿足心愿了。”
老江說:“誰會陪人喝到十二點?你做夢吧。不能喝就別喝?!?/p>
老段說:“那對不住了老萬,只能以茶代酒了。茶是茶,酒是酒,但喝茶與喝酒一樣啥都有。這感情全在茶里面了,我喝一杯茶,你干一杯酒?!?/p>
老萬說:“那恭敬不如從命了?!闭f完,他拿起壺,里面還有半壺,竟然一下干了。放下杯,老萬說,“我就喜歡喝醬香型的,喝了一條線下肚,醒來還不怕上頭。”
老劉說:“看來你在地方上沒少腐敗?!?/p>
老萬說:“唉,哪比得了你們京城,我們過去陪客只喝土酒,茅臺一年的產(chǎn)量就那么多,小縣城里十瓶有九瓶是假的,再說誰又喝得起啊?!?/p>
老黃知道今天是老萬買單,就諷刺他說:“那今天你為啥要喝茅臺呀?是不是找了人買單?”
老萬說:“剛才進來的年輕人嗎?那是我的一個侄子,在京做點小生意。他買我買,還不是一樣?再說,同學們,我老萬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這次來京,明人不說暗話,也有事求助同學們!同學們之間,友誼最珍貴,所以我就說白了,說開了,不繞彎彎啦?!?/p>
老江說:“又打什么鬼主意呀?”
老萬說:“這次吧,有幾件事都與在座的同學相關。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第一件啊,是找老劉。你不是要到我們那兒巡視嗎?我們地委書記聽說是你去巡視,希望你能關照關照。過去的行規(guī)陋習、整個風氣那樣,哪里沒有一點錯誤呀?我們那里,窮是窮一點,但大家規(guī)矩意識還是有的,但難免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全。有一次我去地委向書記匯報工作,因為熟悉嘛,言辭間便說起巡視的事。因為我聽老江在電話中無意中提到過,說老劉要去我們那巡視。我就把這事順便對書記講了一嘴,沒想到引起了我們地委書記的高度重視,專門派我先進京與大家交流一下感情。老劉沒意見吧?”
老劉臉色一變,氣氛頓時凝重了。
老劉說:“同學之間,喝酒歸喝酒,工作歸工作,這事放一放,酒桌上不提工作的事。你這樣一說我還不敢坐在這里吃飯了?!闭f完,他看了一下老江,老江不敢迎頭看他。
老萬此時有些上頭,裝作沒聽見老劉講的,自顧自又說了第二件:“第二件事呢,就是與老江和老黃有關啦。我負責縣里的招商引資,現(xiàn)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HD集團在我們那開發(fā)了新興小鎮(zhèn)與醫(yī)養(yǎng)結合項目,說是投資上百億,協(xié)議都簽了,我們千辛萬苦地做工作,把房子都拆了、地也騰了,可突然間,HD公司說資金鏈斷了!老百姓不干了,醞釀大規(guī)模的上訪,這可怎么辦?我們找了許多國企,但不知道到底國資委允許讓哪些央企國企接盤。聽說老江的兄弟單位有這方面的開發(fā)公司,可得介紹一下關系。而老黃呢,你們民營公司我們也歡迎啊?!?/p>
老江說:“我說呢,你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p>
老萬說:“管你愛與不愛呀,誰讓咱們是同學呢?我也不怕你們笑話,如果這幾件事辦好了,我這個縣長也算功德圓滿。眼看著就要換屆,書記聽說要提拔,我必須當仁不讓繼續(xù)接盤服好務嘛。”
老萬一邊說,一邊倒了個滿杯,對大家說:“誠意與感謝全在酒中了,我先干為敬,你們隨意?!闭f完便一飲而盡。
老劉說:“黨管干部,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p>
老黃見老劉又要較真,連忙打岔道:“你小子,這些年倒是把酒量練出來了,糟蹋了人民多少糧食呀。”
老萬說:“這個你可說錯了,我在我們縣當縣長,至少有這樣幾件功勞。一是守住了土地紅線,堅決不破這條紅線。房地產(chǎn)開發(fā)的效益再好,也不寅吃卯糧,破壞子孫萬代的地。二是堅決不讓土地荒蕪,雖然縣土地一片接著一片變成荒地,我提倡互幫,堅決不能讓肥沃的土地就那么空著,而且一堅持就是八年。兄弟們,八年啊。三是積極促進糧食增產(chǎn),大膽發(fā)展林業(yè)果業(yè),促進經(jīng)濟良性循環(huán)。四是終于摘掉了貧困縣的帽子,要知道,我們這個縣是最后一批摘掉的,成果都是實打?qū)嵉陌?。這功勞,不是你們在大城市大機關能做到的啊?!?/p>
老萬就是老萬,向來不忘表揚與自我表揚。
老劉緩和了一下氣氛說:“你別唱高調(diào)了,在讀書時,我就說你滿身江湖氣。哈哈?!?/p>
老萬說:“我們同學一場,雖說各走各的路,各唱各的調(diào),但有一說一,對你們,我還是一樣的情感,一樣的熱愛。所以有啥說啥,別見怪別見怪,同學之間,如果做不到心懷坦蕩,那白同學了一場!”說完,他給老段又敬了一個,“我知道你最忙。軍人忙,老百姓才能不忙。但今天你不能喝酒,雖說有些遺憾,可正說明你們守紀律有規(guī)矩。一支守紀律有規(guī)矩的部隊,一定能打勝仗!我聽說你馬上就要調(diào)副師了,在地方上就是副廳副局級干部。這在我們同學中,也是榮耀啊。來來來,喝個水表示我們對你的敬意?!?/p>
老段說:“你在忽悠我呢。再提不上,就轉業(yè)和你一起干去。我們呀,改革到了關鍵時刻,老子也想好好干干,畢竟當年從軍的理想就是這樣的嘛??稍谟萌诉@個問題上呢……”
老段沒說完,就被老劉打斷了:“部隊上的人,有家國情懷。國在家之上,我們相信你?!?/p>
老段又想說,話頭又被老江搶走了:“有人說呀,你們現(xiàn)在不少單位出現(xiàn)部隊需要的人走了、需要部隊的人留下來了。你可要千萬站好崗,別為了幾個錢來到地方與我們搶飯碗啊?!?/p>
老段說:“絕對服從上級命令!進退去留,一切服從安排。我的老領導就說了,提了不客氣,不提不生氣,放心吧同學們?!闭f完他倒了一杯茶水說,“以此敬各位老同學。你們說的,只是少數(shù)人。軍隊是個大學校,什么樣的人才都有。留下來,就好好干,走了也不留遺憾?!?/p>
老黃說:“想到這個社會還有你們這樣穿軍裝的人,我們做生意也就放心了。多納點稅,也是應該的?!?/p>
老段說:“那是那是。我們就是吃納稅人的飯,必須站好崗?!?/p>
在給其他人都敬完之后,老萬最后才走到我身邊說:“來來來,我給我們的秀才也敬一個?!?/p>
我說:“還是我敬你吧。我看到你在忙,沒有開口的機會啊?!?/p>
老萬說:“同學之間,誰敬誰還不是一樣?”然后,他壓低了聲音,“你媳婦可好?”
我說:“好著呢?!?/p>
老萬說:“我敢說,這一桌子同學中,大家都對你老婆有過想法??赡阈∽用?,最后她居然相中你了。不過也沒錯,今天你混得也不錯嘛?;厝ヒ欢ù覇査冒?。就說老萬還想著她?!?/p>
我罵了老萬一句:“你們都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小心犯錯誤,晚節(jié)不保。”
老萬說:“我做人做事,還是有分寸的。你就放一萬個心吧。”
我們兩個杯子一碰,他又一口干了。我正準備坐下來,沒想到老萬說:“老李啊,我也有事求你啊。你不是在機關政策研究室嘛,站的位置高,文字水平高,我們有個經(jīng)驗總結的東西想在某雜志上發(fā)表發(fā)表,宣傳一下。雜志也有意,但目前他們派不出記者,我們只有自己采寫。你知道,我們在基層,哪有你們那么高的站位?一是你得幫我們改改,二是呢,聽說你與雜志副主編熟悉,還得你出面推薦一下啊?!?/p>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與他熟悉?”
老萬哈哈一笑:“你以為這頓飯好吃?我可是做了前期調(diào)查研究的。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這是毛主席講的。你們不要老把我們基層的當草包啊?!?/p>
我說:“這個雜志上稿難,大多是省部一級的領導,你們一個縣的東西,要看在全國有沒有代表性。”
老萬說:“這不就找你了嗎?只要成績有,代表性可以找可以挖可以總結可以提高的嘛。你在別的方面不行,在這方面,那還是要超出我們多少倍的?!?/p>
我不太想攬這個事,但老萬說:“同學之間,不許拒絕。一生修得同船渡,幾生修得同學情。拒絕了,就是對基層群眾不關心?!?/p>
說完,老萬握了一下我的手,不等我表態(tài),又回到座位上與他們打哈哈去了。
大家又開心地喝起來。
老萬來的那頓飯,我們一直吃到十一點半。大家聊來聊去的,都是同學們之間的事,無外乎哪個同學原來怎么樣,現(xiàn)在又如何;哪些同學在學校時存在哪些秘密,現(xiàn)在又藏著什么樣的心事。然后,又從同學聊到社會,從社會聊到經(jīng)濟和民生……
看上去只有老萬才是同學中最清醒的。老劉雖然一貫清醒,但經(jīng)不住大家反復勸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饒是如此,他還是保留了學生時代的老樣子,嘴里從來、絕對不會說一句過頭話。所以同學們總是稱他為“偉光正”。
聊到十一點時,老段突然又接到一個電話。他說聲“不好意思”,就出去聊了一會兒。等進來時,他說:“各位同學,不好意思了。接到通知,上級要來檢查,我得馬上回去了。軍務在身,多多包涵?!闭f完轉身就往外走。我說去送他,他說:“太遠了。不必了。我打個的省事?!蔽覀兾樟藗€手,老段的手粗糙有力,我像握在了一塊堅硬石頭上。
回到桌邊,老萬說:“今天的任務,都布置下去了。希望各位同學,都要回去認真抓落實哈?!?/p>
老江說:“你以為北京還是你們縣里呢?落實?誰抓落實?落實個<\\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求.eps>!”
老萬臉不變色,哈哈一笑:“同學們,關鍵時刻就靠你們了。這是最純真的友誼,不摻雜任何水分的同學情,拜托大家了!”
老劉說:“大家差不多了吧?我看可以散了吧?讓萬縣長早點回去休息?!?/p>
我首先表示贊成。因為考慮到還要送每個同學到家,每次回去晚了都要挨媳婦批評。
老江說:“不喝了?就這樣算了?”
老黃說:“不喝就不喝,但我感覺萬縣長的茅臺,好像有點問題?!?/p>
老萬說:“那怎么可能?我侄子一個朋友就是開茅臺專賣店的。酒是從他那兒拿的,不會有假?!?/p>
老江說:“難怪,我也有點頭痛。真茅臺下肚,應該是一條線,而不是往上走呀。老萬,你說,你是不是把別的酒摻到茅臺瓶里了?”
老萬樂呵呵地說:“我哪有那本事?有那本事我早致富了,還跑到北京來求你們呀?!?/p>
老劉手一揮說:“兄弟們,散了吧?!?/p>
大家站起身來,準備撤。
老萬走到門口說:“各位兄弟,我給大家各自準備了一份土特產(chǎn),請各位笑納,不值錢哈?!?/p>
老萬的侄子趕緊上前,準備給大家分發(fā)。我看到,他侄子面前,擺著一大堆禮包。
老江說:“都搬到李勞模車上,他送我們?!?/p>
老劉還是清醒的,他說:“我就不要了。家里經(jīng)常不做飯,心意領了?!?/p>
老江說:“你不要就給我了。我是統(tǒng)收?!?/p>
老萬的侄子正要往車上搬,我說:“老黃自己帶了司機,他的那份不用搬了?!?/p>
老黃說:“我也不要了。車上放不下?!?/p>
老萬說:“那怎么行?見者有份。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真的是我老家的土特產(chǎn),這可是我自己掏錢買的。”
老江說:“你自己掏錢買的?”
老萬說:“是呀。我也怕惹事呀。這么多年,同學們不見,一點心意嘛。讓別人買,為這點小事去惹個作風問題不值當是不?”
老黃上了自己的車,說:“走啦。投資的事,到時讓辦公室的人對接。如果你的項目太大,我也幫不上忙。我就是個小本生意糊口。這事還得老江出馬?!?/p>
老江說:“你看你,人還未走就開始推呀。好啦,我會盡力的?!?/p>
老劉說:“老江這個人吧,嘴上雖然損了點,但對同學的事還是上心的。這點我們都知道?!?/p>
老萬說:“有同學們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即使一千年不見,我也放一萬個心?!?/p>
大家一邊寒暄著,一邊就在夜里散了。月色如水,其樂融融,大家心情不錯。老江說:“又是一個和諧的同學聚會,一個勝利的同學聚會,一個圓滿的同學聚會?!?/p>
這是他每次同學聚會的專有名詞,他一張口大家都笑。
由于老段先走,老黃又有司機,我只剩下送老劉、老江了。上了車,老劉感慨地說:“沒想到老萬這個人,回到老家還挺有出息的。當時,他可是想削尖了腦袋往大城市里鉆呀,聽說沒弄成,還大哭了一場,說二十年后再看。二十年后,他果然是個人物。”
老江說:“基層還是膽子大呀。一上來就喝茅臺,走了還送土特產(chǎn)。”
老劉說:“你這是典型的‘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呀。不過,你也別這樣說他。我看到,他中間借口上廁所出去了一次,真的把賬結了,還沒有開發(fā)票。”
老江說:“你這么細心啊。”
老劉說:“他那個所謂的侄子,也就是幫他拿著東西,賬不是他結的。老萬親自付的賬。我還問了服務員,服務員說沒有開發(fā)票?!?/p>
我說:“老劉你這是職業(yè)病呀?!?/p>
老劉說:“那你們也不看我是干什么的?看樣子,老萬還真是想為他們老家做點事,老江你就把你家的關系用上,幫他一下?!?/p>
老江有些奇怪地說:“你也怪了。以往同學們來找我們辦事,你總是說要小心警惕,老萬看上去一臉官僚相,你倒還幫他?!?/p>
我也覺得有些奇怪。
老劉說:“老李呀,你也幫他們把那個材料潤色一下,爭取幫他上了。我看老萬的心里,是想提拔呢?!?/p>
我說:“你這平時不太熱衷這事呀,怎么今天吃了人的嘴軟了?”
老劉說:“不知為什么,上車時看到老萬的背影,覺得他也挺不容易的,動了惻隱之心?!?/p>
老江哈哈一笑。
我先把老劉送到家。他家的燈一直亮著,可以看出是媳婦在等。我們很羨慕。老劉從來也不喝多,因此不必把他送上樓。等他下了車,老江想把老萬給他的一份土特產(chǎn)拿下來,老劉阻止說:“我是真的不要,你拿著回去孝敬老人吧?!?/p>
老江說:“那多不好意思,你經(jīng)常給老人買禮物,他們都把你當自己的兒子了。一直念叨你好?!?/p>
老劉笑了笑,揮了揮手,上樓了。
我又開車繼續(xù)送老江回家。老江雖然當了官,但仍與父母住一起,就住在萬壽路的大院,老江說:“我媽說這樣顯得一家人團結,其實我媳婦早想搬出來?!?/p>
我沒接話。進門時,由于門崗要查驗健康寶,頗費了一番周折,半天才通過。
我把老江送到樓下,將車上的三份土特產(chǎn)全拿了下來。老江說:“你給自己留一份啊?!?/p>
我說:“我也向老劉學習,算我孝敬老人的?!崩辖妻o了半天,才同意了,我把東西搬到電梯里,送上樓,敲了敲他家的門,看到他媳婦出來了,她正想開口,一看到一堆的土特產(chǎn),也就不說什么了,我趕緊辦理交接手續(xù),就溜下了樓。
回來的路上,老萬又打來了電話,說是稿子的事還要多費心,一定要上他們指定的那個雜志。老萬說:“老同學啊,我知道你比較清高,要不然你老婆當年也不會嫁給你。你就贏在清高上呀。但我在基層工作,真的有萬般苦處千般無奈,你多擔待吧?!?/p>
我呵呵地笑了一下,掛了電話。
回到家,媳婦還在等著。她說:“又送他們了?”
我說:“是呀。他們還念叨起你了,問你為什么不參加。其實你應該參加啊。”
媳婦說:“我參加,誰給你管家里的事???”
我說:“那倒是?!北阌珠_玩笑說,“老萬還很想你啊?!?/p>
媳婦掐了一下我的胳膊:“你又來了!吃醋了不是?你都得到了,還吃什么醋?!?/p>
說完,我倆都笑了。想當年勇敢的厚臉皮的老萬在上大學時,曾經(jīng)點了99根蠟燭,抱著999枝玫瑰,跑到女生宿舍樓下高喊著我媳婦的名字,大聲說“我愛你”時,那真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要是我就做不出來??晌蚁眿D呢,當時根本就沒有理他。這讓老萬在學校里好長時間抬不起頭來。
老萬離京的那天,又給每個同學發(fā)了短信。
老萬的短信非常熱情,具有煽動性和鼓舞性。我估計他發(fā)給每個同學的內(nèi)容,應該都是一樣的,無非是復制一下。只不過在發(fā)我的信息中,加了一句問候我媳婦的話而已。
老萬走了幾天,大學時的班主任突然來了電話,他退休在家,聊了好多其他的事。不知怎么又說起了老萬,我說老萬前不久剛來過北京了。
班主任說:“這家伙,在基層干得不錯。我有次開會路過那兒,本不想找他。但到了那個縣城,聽到不少人表揚他,而且很真誠,我便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半夜從鄉(xiāng)間開車趕到我的賓館,我們聊了一晚上,我覺得他變了,變得有情懷、有擔當了。”
我想起胖胖的老萬,覺得“情懷”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有些浪費。不過,我也沒有反駁班主任。每個人在每個人的印象里不同,沒有必要因為自己對人印象不好,就去破壞他在別人眼里的印象。
不過班主任提起老萬,讓我想起了老萬走時交辦的事。我連忙從電腦郵件中把老萬發(fā)的稿子打開,原來以為就是個歌功頌德的東西,沒想到里面許多觀點,卻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越往深讀,我不由得佩服起老萬來。想起那個大腹便便的肚子里還是裝了點真東西的,不禁感慨社會真是一個大學校,大浪淘沙,把每個人塑造得如此不同。
我把老萬提供的稿子,重新歸納了一下,增加了與新時代有關的新成績,并且重新從邏輯上梳理了一下內(nèi)容,就發(fā)給了老萬希望刊登的某雜志副主編。沒想到,一周之后,副主編便給我打來了電話:“老李啊,你這個稿子不錯呀,對當下新農(nóng)村建設有許多借鑒與指導的意義,我們決定下半年刊發(fā),不會太遲吧?”
我說:“真的?。俊?/p>
他說:“真的呀。你別以為我們好像總是發(fā)關系稿,好的稿子總是欠缺,這是你知道的。特別是基層的鮮活的東西,我們更希望得到一手的材料?!?/p>
我連忙說謝謝,覺得基本上算是完成了老萬交代的任務,也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難。但這事,我先是沒有對老劉講,因為他剛好到老萬那個省巡視去了。而且巡視的重點,就是老萬所在的地區(qū),包括老萬所在的縣。
在這期間,老江倒是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在聊別的事時,又順便說起自己介紹了兩個央企準備上老萬那兒去接盤。
我說:“你行呀,這樣大的事也能辦成。”
老江說:“不是我行,是時代使然。現(xiàn)在放款給央企,央企不知道怎么用,貸款要是放不出去,又得轉回去。但央企的責任與使命在那兒,他們又不得不找好項目,這個新興小鎮(zhèn)符合新農(nóng)村建設,又契合中央精準扶貧的要求,還是革命老區(qū),未來可期,他們派一個班子去考察了一番,說項目不錯,準備上馬,沒想到救了老萬的急。”
我說:“你們都是辦大事的,佩服,佩服?!?/p>
我又問老黃有沒有一起去投資。
老江說:“呸!他個老滑頭,才沒理這個茬兒呢?!?/p>
我說:“老黃的公司不大,他要投資大的,還得動用他爸爸公司的錢。他爸爸未必干呀?!?/p>
老江說:“那也是。老黃他爸老說他是個敗家子?!?/p>
我們兩個人在電話里笑了一陣。
后來的事,大家便都知道了。老萬引來的投資,正好填補了前期招商時留下的坑,老百姓高興,政府也滿意,聽說省委領導還表揚了。
至于老萬托我修改的文章,真的在他希望刊出的那個大刊上以基層來信的方式正式刊登了,這讓老萬名聲大振。要知道,那個大刊上登出的文章,一般都是省部級司局級領導以上的。一個小縣的經(jīng)驗突然出現(xiàn)在大刊上,哪怕只有兩個頁碼,也讓老萬在該省出名了。于是,我們曾經(jīng)都不太看好的老萬,在秋天的選舉會上,竟然就地升官,由縣長改選當了縣委書記。
至于老萬提到的他們地委書記要他與老劉建立聯(lián)系的事,也很快有了結果。老劉這個人較真,去了以后,真的是大刀闊斧抓反腐,濃墨重彩喊打黑。他這不經(jīng)意一弄,卻反而把地委書記給牽扯了進來,使地委書記成為當?shù)刈畲蟮睦匣⒍涣糁茫?/p>
這一爆炸新聞,據(jù)說連老萬都有些蒙。
老劉后來對我講,他與巡視組離開時,與老萬談了一次話。當然,又是同學式的。
老劉說:“老萬同學啊,你知道我到了巡視組后,不知逮了多少人進去!每次不是高興,而是痛心和失落。這次到你們這個地方來巡視,我特別擔心會把你牽涉進去,沒想到最后發(fā)現(xiàn)你還是個清官,不容易啊?!?/p>
老萬說:“那還得老同學照顧嘛。不過說真的,我雖然身在基層,卻還是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基本的東西還是守得住的?!?/p>
老劉說:“說真的,我開頭還擔心你,如果牽扯到你怎么辦?心里一直是懸著的,好在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你卻越來越清白,讓我的心慢慢放下了。來來來,我今天必須敬你一杯?!?/p>
老萬說:“讓我們敬人民群眾一杯吧。沒有人民群眾,我就啥也不是?!?/p>
老劉說:“哈哈,你這又不像同學之間說的話了,這話從你的嘴里說出來,讓人覺得怎么也不可信。”
老萬把酒杯一端,又是一口干了說:“我說的是真話。不管別人信不信,我老萬就是我老萬,就像你老劉就是你老劉一樣。在上學時,你的形象就一直是這個樣子的?!?/p>
他們坐在靠街邊的小飯店里,一邊看著街上熱熱鬧鬧的人群,一邊喝著當?shù)氐耐辆?,看著街道上的燈火閃爍,慢慢聊慢慢說,仿佛那人間煙火,將他們兩個人都灌醉了。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