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誠
“鋤田當日午,汗滴禾下土。誰念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弊x者看到這四句詩一定會認為文字有錯,是的,這首詩人所熟知的是另一個版本。詩題有《古風》《憫農(nóng)》《田家》等異稱,作者也有李紳、聶夷中兩個不同說法。這不是什么大問題,但并非沒有意義,至少涉及李、聶二人文學成就的評價和唐代社會矛盾發(fā)展階段的反映。
聶夷中作詩說
1980年代在日本學者幫助下,日本藏宋刻孤本《全芳備祖》在國內(nèi)出版了影印本,書中所記“鋤禾”詩,署題《田家》,署作者聶夷中,正文文字就是上面的“鋤田”版。既為宋刻,自然沒有后人改竄或抄誤之事,因此有研究者據(jù)之斷言“此詩著作權屬于聶夷中”。并進一步理證:“首句不是‘鋤禾而是‘鋤田,我認為‘田比‘禾好,‘禾怎么能‘鋤呢?豈不鋤斷!第三句不是‘誰知而是‘誰念,我認為‘念比‘知好,‘誰知好像別人還都不知道,其實人們是知道的,知道而不常想到,‘念者,想也”……這才符合生活的真實。(張起、張?zhí)旖 短圃娊饷堋罚┦欠袢绱四兀?/p>
首先,宋本《全芳備祖》刊于南宋末年,必然引自他書,如果引書已誤,則其是否宋刻不足為據(jù)。其次,認為“鋤田”比“鋤禾”好以說明“鋤田”版文本的正確性也屬妄言,“鋤禾”是當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術語,并不是鋤去禾苗,而是鋤去伴粟而生的雜草。如唐末農(nóng)書《四時纂要》云:“鋤禾:禾生半寸,則一遍鋤;二寸則兩遍;三寸、四寸,令畢功?!逼渌拼鷷捕嘤杏涊d,經(jīng)書《毛詩正義》云:“鋤禾,鋤其非類?!毙≌f《朝野僉載》云:“有鋤禾人見之?!狈鸬洹斗ㄔ分榱帧吩疲骸坝忠娨簧畞碇?,鋤禾四邊?!钡罆抖葱`寶千真科》云:“或苦役治地,斬伐草木,鋤禾收刈?!边@些說明“鋤禾”絕不可能是“鋤田”。認為“誰念”比“誰知”好亦為誤讀,“誰知”之“誰”不是指隨便哪一個人,而是指統(tǒng)治者,鬧出“何不食肉糜”“米從臼席出”笑話的王侯顯貴多的是。
《全芳備祖》自矜“凡事實、賦詠、樂府,必稽其始”,其實“鋤田”版完全照抄南宋初年類書《類說》。學界一般認為最早記載“鋤禾”詩為聶夷中作的是《北夢瑣言》,則《類說》的源頭只能是《北夢瑣言》。實際上,《太平廣記》載有類似文字:
咸通十二年,禮部侍郎高湜知舉。榜內(nèi)孤貧者……最者有聶夷中,少貧苦,精于古體……又《詠田家》詩云:“父耕原上田……”又云:“鋤田當日午,汗滴禾下土。誰念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庇衷疲骸岸沦u新絲……”所謂言近意遠,合三百篇之旨也。
并明確標注出自《唐摭言》。兩相比較,除了“咸通十二年”“最者有聶夷中”兩句《北夢瑣言》作“咸通中”“最奇者有聶夷中,河南中都人”外,其余文字全同?!短妻浴烦蓵诤髸x清泰元年(934)前后,《北夢瑣言》約成書于宋建隆三年(962)。顯然,最早把“鋤禾”詩歸在聶夷中名下的應是《唐摭言》,《北夢瑣言》亦據(jù)自《唐摭言》。問題是這一條文字為今本《唐摭言》所無,或有執(zhí)認《太平廣記》標注引書書目有誤者,茲稍加辨析:《太平廣記》傳世諸本的祖本是一個“傳寫已久,亥豕魯魚,甚至不能以句”(《太平廣記》談愷序)的抄本,確有錯誤的可能性,但此條前后內(nèi)容皆引自《唐摭言》,錯誤的可能性實際上并不大;再者清孫潛校宋本、陳鳣校宋本等都據(jù)南宋抄本、刻本(均已佚)校對過,而此條并未出校(張國風《〈太平廣記〉版本考述》),故可肯定《太平廣記》標目無誤。
李紳作詩說
家喻戶曉的“鋤禾”版,人所共知,最早見于《云溪友議》:
初,李(紳)公赴薦,常以古風求知。呂光化(應作化光)溫謂齊員外熙及弟恭曰:“吾觀李二十秀才之文,斯人必為卿相?!惫缙溲?。詩曰:“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中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云溪友議》約成書于乾符六年(879),上距李紳(772—846)不遠,《唐摭言》《北夢瑣言》成書距李紳則達百年,故多認為《云溪友議》更可信,詩作者必為李紳無疑。一般來說,這當然是不錯的,但也要看各書的具體情況。據(jù)陳尚君研究,《云溪友議》“經(jīng)常發(fā)生成堆的訛誤”,多有“牽附”“編造”“張冠李戴”之誤(《范攄〈云溪友議〉:唐詩民間傳播的特殊記錄》)。可見,簡單地以《云溪友議》在前就據(jù)其所載肯定“鋤禾”詩作者是李紳尚不能讓人完全信服,還需要從其他方面加以論證。
據(jù)《云溪友議》記載,學界率以為“鋤禾”詩是李紳向呂溫求薦的行卷之作,個別研究者卻認為他書對兩人關系絕無記錄,推斷“呂溫與李紳并無交往”(《唐詩解密》),如此,則《云溪友議》所載不實。故多有學者力證李紳謁見呂溫之事必有,冀以坐實“鋤禾”詩作者是李紳的結論。論之較詳?shù)氖菄勒?,他認為呂溫父呂渭卒于貞元十六年(800),“呂溫當丁憂三年,則貞元十六、十七、十八三年,李紳都無從拜謁呂溫。貞元十九年,呂溫‘起家再命拜左拾遺,而李紳正在吳越一帶游歷……貞元二十年冬,呂溫‘副工部侍郎張薦為入吐蕃使……元和元年使還,轉戶部員外郎。而元和元年李紳已進士及第,因此李紳求謁呂溫只應在貞元十六年前”;另一方面,呂溫貞元十四年進士及第,次年登博學宏詞科方任官,故“基本可斷定李紳以古風求知呂溫在貞元十五年”(《李紳〈古風二首〉三辨》)。這里的問題是,李紳謁見呂溫既為行卷,當然是為了考進士,不可能請求推薦譽揚卻不參加考試。根據(jù)相關記載及李紳本人詩文,我們可以確考李紳赴京應舉的時間:李紳六歲父喪遷居無錫,少年時讀書于縣郊慧山,貞元十二年(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第3冊)開始游歷江浙,以詩見知于蘇州刺史韋夏卿,故其《過吳門二十四韻》自注云:“貞元中,余以布衣,多游吳郡中,韋夏卿首為知遇。”其《龍宮寺》詩序云:“貞元十六年,余為布衣,東游天臺?!笔吣辏?01)秋赴長安,謁見韓愈求薦,準備參加次年春舉行的進士科考。韓愈《與祠部陸參員外薦士書》可證:
執(zhí)事好賢樂善,孜孜以薦進良士……文章之尤者……凡此四子,皆可以當執(zhí)事首薦而極論者……有沈杞者、張苰者、尉遲汾者、李紳者、張后余者、李翊者,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
不過這一次李紳并未考中,乃返鄉(xiāng)再事游歷,其《龍宮寺碑》記云:“貞元十八年,余以進士客于江浙?!贝文陱陀翁K州,此據(jù)其《蘇州畫龍記》“時貞元癸未歲(803)秋七月記”自署可知。此后到元和元年(806)才登第,此由其子李濬《慧山寺家山記》“先丞相……丙戌歲擢第歸寧”語可知。李紳同時代人沈亞之《李紳傳》亦可證:“元和元年,節(jié)度使宗臣(李)锜在吳,紳以進士及第還,過謁锜,锜……留執(zhí)書記?!?/p>
李紳貞元十二年(796)、十六年均自稱“布衣”,十八年則自稱“進士”,元和元年中第后則自稱“前進士”—此據(jù)其《龍宮寺》詩序“元和二年,余以前進士為薛革常侍招至越中”、《憶過潤州》詩序“元和二年,余以前進士為鎮(zhèn)海軍書奏從事”可知。
在唐代,“進士”是參加進士科考的前提條件,換言之,經(jīng)過中央官學或州縣考試選拔成為“進士”,才有資格參加禮部舉行的進士科考。考中后亦不能馬上獲得官職,還須通過吏部銓選、守選期滿才能注擬為官,“前進士”即指進士及第還未被授官者,可見,李紳貞元十七年(801)才獲得參加進士科考的資格。因此,前揭嚴正道“李紳以《古風》求知呂溫在貞元十五年”的看法就是錯誤的,李紳不可能在十七年之前到長安應舉并向呂溫行卷,這應當也是卞孝萱、盧燕平推定其與呂溫見面時間為貞元十八年、十七年(《李紳年譜》《李紳新論》)的原因。李紳是否曾經(jīng)求薦于呂溫呢?下面來看一看呂溫的情況。
李紳行卷的對象到底是誰?
呂溫生于大歷七年(772),貞元十四年進士及第,次年登博學宏詞科。博學宏詞科屬于吏部科目選,登科者不再受吏部銓選規(guī)定制約即可任官,因此呂溫同年獲授集賢殿校書郎。作為一名剛剛進入官場的、與李紳同歲的低階官員,他顯然不是李紳合適的行卷對象,李紳應無可能向其尋求推薦,這從李紳貞元十七年赴京應舉的行卷對象是文壇泰斗韓愈也可得到證明?;蛞源斯?,有研究者又認為“李紳很可能是向呂溫父呂渭‘行卷的”(蔡曉英《李紳年譜》)。此說是否成立呢?呂渭雖曾在貞元十一(792)至十三年三次主持科考,但十三年時因接受托請“擢裴延齡子操居上第”(魏仲舉《增廣百家補注唐柳先生文集》卷十《呂侍御恭墓志》引孫汝聽注)被貶,“出為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湖南都團練觀察使,在任三歲,政甚煩劇”(《舊唐書·呂渭傳》),“十六年七月一日薨于鎮(zhèn)”(呂溫《呂府君墓志銘并序》)。顯然,李紳不可能向這樣一個剛剛在科舉考試中徇私舞弊、受到處分的人尋求舉薦,更不用說時間、地點完全不允許。李紳行卷的對象既不是呂溫,也不是呂渭,到底是誰呢?
回過頭去細讀《云溪友議》“初,李公赴薦,常以古風求知。呂光化溫謂齊員外熙及弟恭曰:‘吾觀李二十秀才之文,斯人必為卿相”數(shù)語,就會發(fā)現(xiàn)《云溪友議》并未說李紳“求知”于呂溫,準確的理解應該是:當初,李紳考進士前經(jīng)常向名公巨卿投遞自己的古風詩,希望獲得賞識。呂溫讀到后對朋友、弟弟說:“我看了李紳的詩(詩屬文),這個人以后一定會當卿相。”李紳既未向呂溫求薦,他由何而知李紳之詩?因為如果有人同意推薦李紳,他就會為之四處傳揚,比如人們熟悉的韓愈之推薦李賀,何況李紳“常以古風求知”(《唐摭言》同此,后人或以“?!碑斪鳌皣L”,往往徑改,是不知“常以竹筒貯其詩”“常以詩贈之”為唐人常用句式),就是說不止向一個人尋求推薦,呂溫自可得而聞之。雖已無法確考李紳向哪些人尋求過推薦,但如前揭,韓愈正是其中一個??梢?,《云溪友議》固然錯誤頗多,但這一條記載并無錯誤。
再就語言風格而論,南宋胡仔在以“鋤禾”詩為聶夷中作的情況下表示:“聶夷中《詠田家》詩云:‘鋤禾日正午……此數(shù)語最佳,其余雖有諷刺,亦俚甚矣?!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二四)換言之,“鋤禾”詩語言風格與聶夷中“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y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不同。的確,“鋤禾”詩雖平易,但皆書面語,力量在于訴諸理性;“二月”詩則多口頭語,力量在于訴諸感性。胡仔憑其詩評家的敏感不經(jīng)意間也表明了“鋤禾”詩非聶夷中作。另一方面,正因為“鋤禾”詩平易的風格,以兀傲險怪、硬語盤空著稱的韓愈雖不否認其為好詩,但必不偏好,故而在向陸參推薦時僅將李紳列為10人中的第8名,不像他對與之風格相近的李賀等人那樣不遺余力。相反,詩風平易曉暢的白居易、元稹與李紳則見而投契,結為終身好友,一起掀起了新樂府運動。新樂府發(fā)揚古樂府諷喻傳統(tǒng),可以 “泄導人情”“補察時政”,正是從“鋤禾”詩的政治性及其表現(xiàn)的作者的志趣、平和理性出發(fā),呂溫對李紳評價相當高。跟韓愈相比,呂溫更是一位政治家(永貞革新成員之一),“年益壯,志益大……歆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序》),如果不是早逝(卒于元和六年,811),亦“必為卿相”。
詩作于何時?
上文已確證“鋤禾”詩為李紳之作,那么,此詩作于何時呢?《舊唐書》李紳本傳謂其“能為歌詩。鄉(xiāng)賦之年,諷誦多在人口”。這里的“歌”,指古體詩,也稱古風、古詩,“鋤禾”正是古詩,題名也是“古風”;“鄉(xiāng)賦”即鄉(xiāng)貢,李紳首次赴京參加進士科考的時間是貞元十七年(801),換言之,他在本年才獲得進士科考資格即通過州縣選拔成為鄉(xiāng)貢進士的—與前揭貞元十六年其仍自稱“布衣”、十八年則自稱“進士”正相吻合—這一年他的“歌詩”已經(jīng)“諷誦多在人口”,“鋤禾”詩平易曉暢、又是為底層民眾鼓與呼,寫出即被人所傳誦是理所當然的。因此,筆者認為“鋤禾”詩應當作于此年或前一年,否則不會此時才播在人口,他也不會遲至此時(已30歲)才成為鄉(xiāng)貢進士。另外,李紳包括“鋤禾”詩在內(nèi)的“歌詩”既然早就在江浙地區(qū)傳播,《云溪友議》作者范攄(紹興人,約生于835年)作為李紳同鄉(xiāng)晚輩,耳聽目接,素知其為李紳詩作,據(jù)本人所知筆而入書,當然不會有誤。
概括言之,晚唐《云溪友議》最早記錄李紳“鋤禾”詩,題名《古風》。五代《鑒誡錄》承之而謂“李相公紳有傷農(nóng)之什”(《重雕足本鑒誡錄》卷八,誤“誰知盤中餐”為“豈知盤中餐”),至南宋中期《竹莊詩話》據(jù)以擬題為《傷農(nóng)》。此外,又因《唐摭言》“聶夷中……《詠田家》詩云……又云:‘鋤禾當日午……”的表述,《詠田家》《田家》等異名遂從而起。至于《憫農(nóng)》一稱,則起于真宗后期的《文粹》,此前“憫農(nóng)”一詞絕無一見,可見是作者姚鉉據(jù)詩的內(nèi)容而改。相比《古風》原題,《憫農(nóng)》詩題一睹而知旨趣,故后人往往從之,如《唐詩紀事》《全唐詩話》就依《云溪友議》記事而改詩題為《憫農(nóng)》。
一言蔽之,“鋤禾”詩作者是李紳,作于貞元十七年或十六年;詩題本作《古風》,其他異名皆為后起訛名;文字亦以人們熟知者為是,其他異文皆流傳過程中后人的誤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