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金色河流》中,魯敏以魄大氣象通過財富講述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最大的“現(xiàn)實”,完成了從人性探究到現(xiàn)實書寫的美學轉(zhuǎn)向,實現(xiàn)了對當代中國大時代故事的在場書寫?!督鹕恿鳌窐酥局贼斆魹榇淼母母镩_放的同代人與在場者開始以文學來處理時代大問題,并謀求在歷史與時代之中確證自己,這既是重大的文學事件,也是重大的精神事件,更是文學經(jīng)典化的必經(jīng)之旅。
關鍵詞:魯敏;《金色河流》;中國故事;在場書寫;歷史確證
中圖分類號:I206.7?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672-1217(2023)05-0131-07收稿日期:2023-07-12
基金項目: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2022SJZD140):當代江蘇文學批評的范式衍變與藝術貢獻研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2022年度“重點扶持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工程”文學項目:當代江蘇文學批評的代際衍變與美學貢獻研究。
作者簡介:劉成才(1976-),男,安徽蒙城人,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
作為70后代表作家,魯敏已有20余年寫作生涯,也收獲了很高的文學聲名。她不但攬獲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諸多重量級文壇獎項,而且以“東壩”系列小說形成了自己的“文學名片”,更重要的是,她的小說技藝已近爐火純青,被評論家贊譽為“站在時代前沿的優(yōu)秀作家”①。
太多作家難以突破既有的圓熟寫作經(jīng)驗只能無奈地進行自我重復式的寫作,決意挑戰(zhàn)自己、在小說敘事上“冒險”改變的作家少之又少,成功者也不多見。而在《金色河流》這部可以稱之為徹底轉(zhuǎn)向的小說中,魯敏則真正完成了從人性探究到現(xiàn)實書寫的美學轉(zhuǎn)向,極富挑戰(zhàn)性地在小說中以“財富”講述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最大的“現(xiàn)實”,使中國故事真正在場。魯敏的這一轉(zhuǎn)向是極具癥候性的精神與文學事件,它象征著與改革開放同步生長的一代作家逐漸擺脫精神困頓,開始以在場者的身份講述時代與歷史,進而試圖在時代與歷史中確證自己,而這,既是一個作家氣象魄大的標志,也是走向經(jīng)典化的必經(jīng)之途。
一、從人性到現(xiàn)實的美學轉(zhuǎn)向
“東壩”系列小說,是魯敏最具標志性的“文學名片”。在小說中,魯敏完全忽略了東壩“每戶的茅房下面”“巨大的圓形糞坑”里“蛆蟲翻滾”“黑頭蒼蠅更是滿天滿地”飛舞的現(xiàn)實②,刻意淡化背景,營造了一個紙上烏托邦,以凸顯美好的人性。在“東壩”,啞女開音殘缺的生命因剪紙而煥發(fā)光彩,成為超脫鄉(xiāng)村的“仙人兒”(《紙醉》);啞巴來寶在照看中風的癡呆女蘭小時使其懷孕,卻仍得到眾鄉(xiāng)親的真心成全(《思無邪》);已故丈夫的情人帶著兒子來到“東壩”,雖經(jīng)掙扎,紅嫂不但接納而且放棄治療乳腺疾病省下錢給達吾提治療眼?。ā妒耪叩亩鳚伞罚?;因大棚致富的木丹把最能賣上價錢的第一道瓜分給鄉(xiāng)親嘗鮮,并讓鄉(xiāng)親在大棚中干凈洗澡過年(《顛倒的時光》);裁縫宋師傅為掩蓋同性傾向與丑女望石茍合,其丈夫不惱怒反當做一種榮耀(《風月剪》);三爺盡心為交往不深的彭老人張羅喪葬儀式,只因彭老人的生前囑托(《離歌》)。在這些小說中,人性的純美與至善令人悠然向往,“東壩”儼然世外桃源般與世隔絕,成為“日月有情、人情敦厚之所”,“中國傳統(tǒng)文人田園夢想中最悠然最惆悵的那一部分”。①
“東壩”系列小說始于2007年,此時的中國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催動下,人的價值觀念早已發(fā)生天翻地覆的改變,縱使偏居蘇北一隅的“東壩”亦難以獨善其身,這也是魯敏的“東壩”書寫只有短短兩年而不得不轉(zhuǎn)向都市的內(nèi)在根由。雖然魯敏多次聲稱從“東壩”轉(zhuǎn)向是出于美學追求,“近乎病態(tài)地渴求迎面的枝條與暴雨、某些緊張與慌亂”②,這固然體現(xiàn)了魯敏不愿自我重復的小說抱負以及決意挑戰(zhàn)自我的勇氣,但同時又何嘗不是“東壩”書寫難以為繼的無奈。當整個中國都在迅速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東壩”已經(jīng)失去現(xiàn)實的可能性,如果再繼續(xù)書寫,所營造的也只能是“一個人的烏托邦”。
在之后的都市題材小說中,魯敏沒有像時下的流行文學那樣以離奇曲折的故事去取悅讀者,而是選取“暗疾”作為解剖“人性”的“取景器”。魯敏不但讓小說中的都市人物罹患靜脈曲張、便秘、心臟病、肩周炎、癌癥、偏頭痛、眩暈癥、中風、肺結(jié)核等諸多身體疾病,更讓嘔吐癥、退貨強迫癥、嗜吃癥、偷竊癥、多夢癥、偷窺癥、收集癖、偏執(zhí)狂等心理疾病時刻伴隨他們,當然,也讓他們深陷暗戀、出軌、婚外戀、同性戀等牢籠之中。但可貴的是,魯敏并未讓小說被這些媚俗元素淹沒,縱然被“暗疾”纏身,其小說中的人物依然渴望“孕育出心酸而熱鬧的古往今來”(《惹塵?!罚?;即便面對情敵最具破壞方式的挑戰(zhàn),也依然以一種“奇異的解脫般的微笑”視之若無物(《伴宴》);哪怕是過著被成功學壓迫和蹂躪的人生,也依然是有情義的人(《隱居圖》)。雖然從“東壩”轉(zhuǎn)向了都市,但穿透“暗疾”,魯敏聚焦的仍然是“人性”:“對于中國人的秉性,我總是帶著無限的興趣———其卑微,到了尊嚴的地步;其弱小,到了寬大的地步;其復雜,到了局限的地步;其上進要好,到了自圓其說的地步?!雹?/p>
當然,寫都市如果不寫“身體”與“欲望”,反而有刻意回避之嫌,作為對小說藝術有高遠抱負的作家,魯敏自不會放過荷爾蒙書寫。在她的小說中,何東城突發(fā)奇想在飛機上借身邊女人的手“自慰”的背后,是人到中年后的悲涼感(《荷爾蒙夜談》);柳云沉迷于網(wǎng)球陪練的性放縱背后,是內(nèi)心只有自己抱著自己的孤獨(《墜落美學》);床上好手小六周旋于男人之間,背后卻是對庸常生活的質(zhì)疑與逃離(《奔月》)。在這些荷爾蒙書寫中,魯敏似乎觸摸到了都市男女隱秘的內(nèi)心,但要追問的是,魯敏是否真的觸摸到了當代社會的現(xiàn)實呢?
要回答這一追問,只要回顧盧卡契的“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想必就會有答案。在盧卡契看來,表達支離破碎的現(xiàn)實表象絕非現(xiàn)實主義,瑣屑的日常生活反而推動文學遠離現(xiàn)實,現(xiàn)實主義應該能穿透和超越日常生活的零散化,成為“現(xiàn)象與本質(zhì)、個別與規(guī)律、直接性與概念等的對立消除了,以致兩者在藝術作品的直接印象中融合成一個自發(fā)的統(tǒng)一體,對接受者來說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④。
《金色河流》再一次證明優(yōu)秀的小說家總能不斷突破創(chuàng)作的局限。在之前的小說中,不管是寫“東壩”還是寫都市,魯敏的重心是通過死亡、性、欲望、暗疾、殘缺這些常見的敘事元素講述“別人的”故事,她是旁觀者、是操控者、是引導者,卻不是故事的參與者;而在《金色河流》中,魯敏展現(xiàn)了宏大的敘事氣魄,這些敘事元素不再作為小說敘事進展的重要推動,而是成為介入故事的切入口,魯敏置身其中,催動這些敘事元素,如涓涓溪流般匯入小說的“金色河流”。
在《金色河流》中,魯敏不再屬意于“人性”這一“取景器”,而是直面大時代,對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故事展開正面強攻。
如果要用一個詞概括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的話,想必任何一個改革開放的同代人和在場者都會脫口說出“財富”二字,用小說中何吉祥的話說就是“現(xiàn)在外頭什么形勢?完全就是賺錢的形勢”。在“財富”這一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最大的現(xiàn)實面前,魯敏過往小說中關注的“人性”,以及經(jīng)由“人性”鋪陳的死亡、性、欲望、暗疾、殘缺等諸多敘事元素,在嘗試描述中國民眾的心路歷程時,都顯得孱弱無力,而與“財富”牽連的經(jīng)濟特區(qū)、工人下崗、下海經(jīng)商、公轉(zhuǎn)私、貧困資助、文化復興等則成為小說展示中國民眾追逐財富的重要場域,并且“以一種勃勃昂揚的時代基調(diào)折射出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百姓物質(zhì)創(chuàng)造與心靈嬗變的發(fā)展歷程”①。
但小說畢竟不是歷史,如果魯敏執(zhí)意要以非虛構(gòu)的形式呈現(xiàn)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話,那小說中謝老師耗費二十年時間在大紅皮筆記本上記載的有關“有總”的一百八十五個素材和三十多個場景,以及六條人物脈絡和幾組時代關鍵詞最終只能放棄的錐心之痛,必然會成為她寫作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幸運的是,魯敏是小說家,不是社會學家和史學家,在小說中,謝老師的學生偉正建議謝老師去掉“非”直接虛構(gòu),其實又何嘗不是魯敏的心曲隱露。于是,小說中謝老師“虛構(gòu)的非虛構(gòu)”的寫作思路,就成為魯敏重要的寫作策略。
再一次,“人性”又成為魯敏講述大時代中國故事的著手點。“有總”穆有衡偏癱在床后“誰生孩子誰繼承財產(chǎn)”的遺囑,表面上是“有錢而無后”的不幸笑話,實則是占據(jù)好友何吉祥所托財產(chǎn)的內(nèi)心煎熬與救贖;王桑因父親的巨大財富不得不承受偏見,轉(zhuǎn)而選擇以藝術來對抗被父親安排的人生,昆曲在當代的落寞恰是他內(nèi)心的映照;河山雖有滿身風月卻身世悲慘,她以肉體反抗世界卻像從未開放過的百合般純真無知;而謝老師則是推動甚至改變穆家諸人人生走向的關鍵,他對穆有衡的認識不斷深入,內(nèi)里則是對“人性”的逐漸體察。但在《金色河流》中,魯敏并未重回過往探究人性隱秘的敘事軌道,而是讓“財富”主題統(tǒng)攝“人性”,復雜隱秘的人性只是時代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折射并最終匯入“財富”這一時代大故事,而這,正是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最大的現(xiàn)實。
通過《金色河流》,魯敏真正完成了從人性探究到現(xiàn)實書寫的美學轉(zhuǎn)向。人性探究,雖讓魯敏取得小說藝術上的成熟與豐贍,但始終是以旁觀者身份講述別人的故事,總難免瑣屑與破碎。直面大時代現(xiàn)實,魯敏不再依賴圓熟的寫作經(jīng)驗,而是以在場者與同代人身份為大時代賦形,在大時代中探究人性的深層意義和價值。在這一意義上,《金色河流》既是魯敏回望寫作生涯的“總結(jié)之書”,更是開啟寫作新征程的“轉(zhuǎn)身之書”,②無疑,這一“轉(zhuǎn)身”尤具象征意義。
二、財富與中國故事的在場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③,對當代中國的讀者來說,再沒有比這句有關金錢的論斷更為知名了。這一論斷與中國重農(nóng)抑商傳統(tǒng)和賤商抑末之風結(jié)合,雖不是導致中國當代文學缺少正面商人形象的直接原因,卻也可以解釋作家為何不在文學中展現(xiàn)對金錢與財富的熱愛,即使是講述有關金錢的故事,其敘事重心也只能是人物的奮斗精神,這在《溫州一家人》《雞毛飛上天》《大江大河》等近年來火熱的文學及影視作品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
《金色河流》中金錢與財富書寫的突破性在于,在當代文學中首次以全新的財富觀直面金錢與財富,正面講述金錢與財富對人的積極意義。小說對穆有衡財富積累的揭示,不作道德爭議,只聚焦巨大財富這一結(jié)果。穆有衡的巨大財富源起于何吉祥,而何吉祥對金錢的渴望則源于小時候不得不烤羊肚子上螞蟥血填肚子的饑餓記憶,這也造就了他“膽子大,舍得一身剮”,敢于只帶一個頭兩只手辭職去深圳,他堅信必須發(fā)大財,“要賺上大把的真金白銀,連家?guī)Э诘?,肥肥地過起日子啊”。當何吉祥因意外去世,并將財富托付給穆有衡時,穆有衡看似背棄了何吉祥托財尋孤的囑托,但他愛趁綠地計劃、全民健身計劃、食品安全、環(huán)保等政策紅利的偏門生意經(jīng),又何嘗不是何吉祥冒險精神的不死。正是這種冒險精神,成就了何吉祥、穆有衡的巨量財富,也成就了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的經(jīng)濟輝煌,在這一意義上,作為“宏大、復雜的時代之子”,穆有衡直似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財富精神的縮影。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這一人物形象還是首次出現(xiàn),其重要性與意義將會隨時代而不斷凸顯,因為“一個文學人物的活力,和戲劇化的行為、小說的連貫甚至最基本的可信度——更不要說可愛度——關系不大,真正有關系的是一個更大的哲學或形而上學的意義,是我們意識到一個角色的行為具有深刻的重要性”①。
《金色河流》中金錢與財富書寫的突破性還在于,魯敏重塑了當代文學的財富觀。在小說中,魯敏不對穆有衡作任何的道德評判,在道德意義上,穆有衡也的確存在著巨大缺陷,但魯敏并未沿襲金錢導致道德墮落的陳舊敘事模式,而是把金錢與財富視作人“解放”的重要支撐力量。何吉祥之所以多次鼓動穆有衡隨他南下掙錢,就是因為他堅信鈔票是“能跟人上人平起平坐,去叫板,甚至能壓過一頭的”硬道理;在聽到穆有衡要讓兒子替穆家祖祖輩輩翻出大官牌子、成為人上人時,他更是直言只要經(jīng)商,“不出三年,最多五年,那可不是王桑一個人,是你們?nèi)遥ㄐ?,就都是人上人了”?/p>
在馬克思的理論中,財富的意義既在于促進社會發(fā)展,更在于促進人本身發(fā)展,即財富是“人的創(chuàng)造天賦的絕對發(fā)揮”,是“人對自然力——既是通常所謂的‘自然力,又是人本身的自然力——統(tǒng)治的充分發(fā)展”。②在《金色河流》中,魯敏則借由何吉祥之口,觸摸到了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最深層的時代脈搏,那就是金錢和財富給當代中國及中國民眾帶來的最大變革:人的自由的現(xiàn)實性及可能的途徑。正是出于這一理解,魯敏讓穆家及周圍人在最后都與金錢和財富達成了和解:穆有衡在歷經(jīng)后代與財富傳承焦慮之后終于意識到孩子和金錢一樣,“全在大街上,像河一樣,到處流”;王桑扭轉(zhuǎn)了對金錢的憎恨與偏見,轉(zhuǎn)而理解和敬重父親,意識到父親是了不起的,應該“公正的看待金錢,像看待陽光和水”;河山則意識到“你是個寶貴的人”,進而將肉體從金錢的淪陷中一點點拉回,確認自己“從來都不是可憐蟲,她是壯麗河山”;甚至連保姆肖姨都意識到自己不只是做鐘點工的下崗女工,而且是曾經(jīng)的最年輕的女車間主任,是“大大的一個人”。魯敏之所以讓穆家人與金錢和財富和解,不是為了婦孺樂見的大團圓,而是對金錢與財富給人帶來解放與自由正面意義的認可與肯定。
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關鍵,魯敏多次在訪談中談及對文學多以“上層建筑”的情懷視角把金錢與財富視為“通往生活的一種物化‘途徑(a way to life)”的不滿,而堅信金錢與財富不僅僅是手段與途徑,更是“生活的道路和價值本身(a way for life)”。③對中國當代文學來說,魯敏對金錢與財富的這一認知,其深刻與洞見,在某種意義上,要比《金色河流》的創(chuàng)作實踐更具意義。
《金色河流》中金錢與財富書寫的突破性更在于,魯敏把敘事的重心從類似文學多講述財富成功故事,轉(zhuǎn)移到對將死之際的穆有衡財富去向何處的講述,即她自述的“穆有衡所吸引我的,不是他如何創(chuàng)造、從何而來,更要緊的是,他和他的創(chuàng)造將去往何處”④。
諸多類似題材小說多講述商人如何“富起來”的故事,而魯敏在《金色河流》中則讓穆有衡這一“生意場上出名的凌厲角色”出場就中面積腦梗死,曾經(jīng)的“羽張似箭、帶風如割”也只能演弄垂死氣氛。穆有衡的財富積累是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萬千創(chuàng)業(yè)小老板的典型,非大戶、無后臺,無可憑借的資源,走的是亂中取勝的野路子,“四下里共同攪動,最終發(fā)打出最肥的一層黃油,大家各自得利”。正因財富積累不易,所以他在財富傳承和絕孫斷代之虞間尤為焦慮,這是推動小說故事進展最根本的邏輯。
穆有衡的這種焦慮不是他一人獨有,而是與他同代的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家的共同心結(jié)。隨著衰老降臨,他們推崇輪回、篤信靜修、迷戀“烏克蘭”針,以抗拒衰老與死亡。穆有衡更是獨辟蹊徑,癡迷收藏,愛好捐贈,奢望留名人間,在無奈之際,只能通過沒有孫子就捐贈全部財產(chǎn)的遺囑試圖逼迫一心丁克的兒子王桑就范。在動用“錢”逼迫兒女就范時,他也清楚地意識到“錢會有它自己的主意和方向”,并進而堅信應該“讓錢動起來,讓錢做事情”,“像河一樣,到處流”,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地實現(xiàn)他的理想,如同他在遺囑中拜托謝老師的,“得讓我老戰(zhàn)友老兄弟,何吉祥,他這個名字,能一直在”。在某種意義上,他與何吉祥是一體的,何吉祥的名字如能一直在,穆有衡就會一直在。
散盡千金反而是生命得以延續(xù)的最佳方式,穆有衡對財富的這一處置方式,是對傳統(tǒng)家族財富傳承的超越,也讓他在死后,對兒女的影響如涓如滔,使每個人都得到了自我的大拯救。當然可以把穆有衡的這一選擇理解為魯敏對生命與財富的意義及傳承的哲學思考,金錢何用?生命何續(xù)?人生何為?這一連的追問都能在不同的小說中找到答案,而只有魯敏在《金色河流》中將三者融匯為一體,把金錢和財富與生命價值及人生意義畫上等號,“可謂是當代作家‘第一人”①。
值得注意的是魯敏做出這一思考的時間。魯敏自稱“有總”的故事最早出現(xiàn)于1995年,歷經(jīng)20余年的故事沉淀,《金色河流》首刊于2021年秋,出版于2022年。這20余年間,萬千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家積累起巨量財富,不但改變了個人命運,更徹底引起中國社會觀念的變革,推動當代中國不斷向前。站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的特殊時刻,魯敏的這一思考既是對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40余年如河流般“奔過巨石、越過瀑布”激蕩發(fā)展史的回顧,更是對未來財富發(fā)展的展望,堅信其必將愈加平靜地融入時代的大河之中。
通過小說,魯敏成功地使個體與時代互為指涉,她講述的不僅是穆有衡的個人故事,也是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家的群體故事,更是當代中國的時代大故事。通過財富主題,魯敏切住了時代的脈搏,與時代同頻共振,成為中國故事在場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在這一意義上,《金色河流》可以理解為當代中國的寓言,而魯敏則成功地使“寫作的寓言性和時代性幾乎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了”②。
三、魯敏的轉(zhuǎn)向與一代人的歷史確證
在有關《金色河流》的自述性文字中,魯敏多次提及小說的內(nèi)核是“作為改革開放的同代人和在場者,感受到的一種激流勇進的時代情感與精神投射——這是寫給一代人的”③。“一代人”,這應是理解《金色河流》的意義與價值至關重要的關鍵詞,它意味著魯敏之前以探究人性為方法的寫作經(jīng)驗已不足以把握這40余年來氣象萬千、生機勃勃的當代中國,隨著時間的推進,“一代人”參與歷史、創(chuàng)造歷史、成為歷史,也必然會在歷史中確證自己。
“一代人”首先指的是以穆有衡為代表的改革開放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家這群“將要成為歷史的人”。對他們來說,最深的恐懼即是被他們視為生活本身與全部價值和意義所在的巨量財富不知去往何處,這是他們這一代人面臨的最大焦慮,也是他們無力處理的時代難題。這種焦慮和時代難題,是迄今當代中國政治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等學科沒有觸及的,而作為改革開放的同代人和在場者,魯敏在《金色河流》中用文學遭遇了這一代人的“焦慮”,并為這一時代難題的解決提供了文學方案:這一代人的成就來源于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的大時代,他們也必將在時代與歷史中獲得價值與意義,進而確證自己。這就是文學的價值與意義所在,因為“文學的偉大就在于讓新的一種焦慮得以顯現(xiàn)”①。
《金色河流》還是魯敏寫給“70后”作家一代人的。評論家與當代文學史家通常把魯敏視作“70后”作家的代表,但尷尬的是,與早已完成經(jīng)典化的“50后”“60后”作家和成功攫取商業(yè)利益的“80后”“90后”作家相比,“70后”作家的文學面孔與文學位置是猶疑的,即使是同為“70后”作家的徐則臣也不得不承認,依賴經(jīng)歷寫作、人生經(jīng)驗同質(zhì)化、追隨潮流等是他們寫作被詬病之處,因此“70后”作家被認為是“沒有‘故事和‘歷史的一代人”②。在之前的寫作中,魯敏雖然認為“微小或者個體寫作與宏大敘事的作品只是體量不一樣,但審美上沒有高下之分”,并決意做“時代巨軀上的蒼耳”,③其寫作也的確取得很大的成功,收獲很高的文學聲名。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魯敏小說的辨識度尚不足以使其成為當代文學中獨特的“這一個”。當然,她所面臨的遭遇,或許也是中國當代作家共同的困惑。幸運的是,“魯敏是一位有抱負的小說家。這不僅體現(xiàn)為她對小說的高遠理解,更重要的是她在持續(xù)的探索中不斷自我更新”④。這種小說抱負與對小說的高遠理解,注定會推動著她與時代相遇,之前成功的文學經(jīng)驗則使這種相遇幾近水乳交融,那就是,作為改革開放的同代人和參與者,只有融入歷史與時代,才能在新的高度上書寫歷史與當代。
在之前的寫作中,魯敏關注的重心是人性,人性雖具超時代的意義,但也隨時會有淪為支離破碎現(xiàn)實之表象的危險。在《金色河流》中,魯敏成功地運用了既有的圓熟寫作經(jīng)驗,只是她不再聚焦人性,而是讓人性為歷史與時代書寫服務。穆有衡對何吉祥的背信棄義始終如頭懸利劍般拷問著他,而他在攫取財富過程中的種種凌厲手段也成為難以磨滅的“原罪”,讓他從賺下第一筆錢起就感覺不該是他的。這是魯敏之前寫作探究人性的最佳切入口,但在《金色河流》中魯敏卻不對此做道德拷問,而是將之化為推動穆有衡對金錢與財富深入思考的潛在因由,并最終如河流入海般自然地讓穆有衡和他的巨量財富融入社會,從而不但實現(xiàn)了穆有衡與家人的和解,更實現(xiàn)了他與時代之間的和解,在生命終了完成了與金錢的最后一筆單子,化金錢為“源源不斷的江河湖?!保瑓R入了時間的河流。
正是在這意義上,《金色河流》的寫作使魯敏的眼界開始闊大,開始超越之前既有的寫作經(jīng)驗,逐漸思考個人在歷史與時代之中的存在方式,她也終于意識到應該成為“一個時間中的寫作者”,嘗試“如何在更大的世界中確立個體的價值”。⑤而這,當是魯敏對時代高度認知的思想能力的展現(xiàn),也必將推動她步入新的文學高度。
有意義的是,這一轉(zhuǎn)向不僅僅是魯敏個人的選擇,也是“70后”作家不約而同的文學選擇。在“70后”代表作家中,徐則臣、李浩、路內(nèi)、葛亮、朱文穎、魏微、喬葉、金仁順等人近年的創(chuàng)作書寫都從早期的個體經(jīng)驗轉(zhuǎn)向歷史與時代,試圖用歷史敘事建構(gòu)起個體與時代之間的關聯(lián)。
徐則臣早期小說多講述底層“邊緣人”在北京的漂泊生活,這為他帶來一定的文學聲名,但也逐漸有淪為同質(zhì)化寫作的危險,這讓徐則臣警醒如果固執(zhí)于既有寫作經(jīng)驗極有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那些洞穿現(xiàn)實照亮幽暗的精神世界的光”⑥。正是出于這種文學自覺,在《耶路撒冷》中他通過初平陽的個體故事進入“70后”一代人的精神史,而在《北上》中,他則借由大運河向歷史更深處溯源,將個體命運與歷史和時代同步共振。與徐則臣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類似,葛亮在《朱雀》中將許家三代人命運彌漫在南京城的歷史煙塵中,進而在《北鳶》中將一家和一城的故事放大為幾個家族與北方幾個大城市在動蕩時代中的興亡;在《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中,朱文穎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時代變遷中探尋莉莉姨媽的生活;在《花街往事》和《慈悲》中,路內(nèi)則試圖通過小城鎮(zhèn)故事進入當代歷史的隱秘深處?!?0后”作家的這種轉(zhuǎn)向,“既是對自身存在與精神血脈的探尋,也是對歷史時間中個體與家國命運的思考,更是一種存在之思”①,它標志著“70后”作家開始從文體自覺走向歷史自覺,并嘗試在歷史與時代中確證自己。
《金色河流》更是魯敏為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這個大時代作傳。改革開放以來的當代中國不但創(chuàng)造了舉世矚目的經(jīng)濟奇跡,改變了世界格局,更重要的是,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和心靈圖景也隨之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雖然政治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以及文學對這種轉(zhuǎn)變都有記載,但關注的重心多為發(fā)展史,對未來的思考語焉不詳?!督鹕恿鳌凡煌?,魯敏雖也關注當代中國輝煌的創(chuàng)造史,但聚焦點卻是如何通過文學思考未來,而這,也是《金色河流》書寫當代中國最為有價值的地方。
當然,魯敏在小說中同樣遭遇到如何講述未來的困惑?!督鹕恿鳌分?,謝老師是勾連并推動全書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他從開始收集穆有衡的“黑暗原罪史”,逐漸介入穆有衡的內(nèi)心和生活,對穆有衡處理身后財產(chǎn)的方式即穆家的未來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到最終放棄非虛構(gòu)而采用“虛構(gòu)的非虛構(gòu)”的方式講述穆有衡的故事,其實又何嘗不是魯敏自己在講述大時代的未來時的一種策略。或許,這就是魯敏以“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不同敘事策略”作為碩士論文研究對象的原因所在吧,對她來說,她所遭遇的,不僅是理論難題,更是現(xiàn)實困惑,她要用理論思考去直面現(xiàn)實困惑,并為之提供文學方案。
結(jié)? ?語
在《金色河流》中,魯敏以極為魄大的氣象抓住了“財富”這一“今天社會圍繞著轉(zhuǎn)動的問題”,塑造了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和企業(yè)家的代表穆有衡這個“我們今天需要的人物”,實現(xiàn)了對當代中國大時代故事的在場書寫。魯敏的這一轉(zhuǎn)向,意味著作為改革開放同代人與在場者的“70后”作家,開始以文學來處理時代大問題,并謀求在歷史與時代之中確證自己,對“70后”作家以及當代文學來說,這既是重大的精神事件,也是重大的文學事件,更是文學走向經(jīng)典化的必經(jīng)之途。
“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著我們的歷史”②,恩格斯的經(jīng)典論斷是對當代中國大時代故事最好的預言。在“激烈地奔過巨石,沖越瀑布”之后,相信這一金色的大時代一定能如河流入海般自然、平靜。而這,既是魯敏在《金色河流》中為一個時代的賦形,更是這一大時代中億萬普通中國人的期望。
The Presence of Chinese Story and Historical Confirmation of a Generation:? On Lu Mins Novel The Golden River
LIU Cheng-ca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Nantong University,Nantong 226019,China)
Abstract:In The Golden River, Lu Min talks about the greatest reality in contemporary China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with great courage and fortune, completed the aesthetic shift from exploring human nature to writing reality, realized the writting in presenc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story. The Golden River marks the same generation and present of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represented by Lu Min, starting to deal with major issues of the times through literature, which is not only a significant literary event, but also a significant spiritual event, and a necessary journey for literary canonization.
Key words:LuMin;The Golden River;Chinese story;write in presence;historical confirm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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