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境澤

摘 要：“有些暗疾，與最差的年月有關，再好的風月也解決不了”——對于某些歷史年月和事件，魯敏總在小說中貌似不經意地刺探和觸摸。譬如文革、赤腳醫(yī)生、改革開放、嚴打、車改、廠區(qū)改制等等，它們不能只算作魯敏的一種敘事角度或背景，而更多體現了她將歷史與當下、寫實性和現代性相連結和統(tǒng)一的努力。魯敏在長篇小說《此情無法投遞》中并不糾結于政治批判、道德良知、是非之心，而是用一種寬廣悲憫的眼光來還原個體的獨特命運，并以此來映照這飽含苦難而又充滿歡欣的復雜塵世。

關鍵詞：《此情無法投遞》；魯敏；苦難

在長篇小說《此情無法投遞》中，影響未來二十多年里幾代人命運的重要時間起步于1983年12月24日，在之后的歲月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隨著時光飛逝永不復返，然而那些被碾壓在永不停歇的歲月巨大車輪之下的關于生的掙扎和死的記憶，又會隨時在每個人的心底重現閃回。扉頁上所寫的“瞬間風月，永生傷痛，二十二年，一個女人的靈肉流亡，一個時代的悲情備忘”，也可以說是魯敏對人類歷史與命運的獨特理解。

小說原名為《家書》，從1984年到2006年，在一位老父為天國的兒子所寫的家書中，這個破碎家庭的苦難生活和他們內心的痛苦掙扎如剝絲抽繭般一點點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二十年來，父親陸仲生持續(xù)寫給兒子的書信象征了他與難以釋懷的過去的對話和生活中永遠不能被遺忘的苦難。哀莫大于心死，對這樣的家庭來說，活著無異于茍延殘喘地掙扎，陸仲生糾結于兒子“流氓罪”的事實真相，每日忙于妄加猜測與盲目搜尋，母親藍英不敢正視兒子的死亡，選擇通過轉移情感來隱藏悲傷，卻隱藏不了自己日漸衰老的身心。兒子的死亡像一座巨大的山，攔在老兩口的面前，讓他們的生活陷入停滯。

對于陸氏夫妻來說，他們思想其實還生活在過去，家庭曾經的苦難如附骨之蛆、精神之殤，已經深入了兩人的血液，成為了他們無法擺脫的夢魘，甚至成為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但魯敏的敘事若是止步于此，她對苦難生活和復雜人性的詮釋無疑就停留在了簡單化、表面化的層次上，于是她在書寫苦難給兩位老人的心靈所造成的巨大空洞之外更進一步，以苦難去填補老人心靈的失落。雖然魯敏在之前的作品如《正午的美德》、《博情書》等小說中，也在揭露人性陰暗之外嘗試開拓某種救贖人心的可能，但是《此情無法投遞》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真正架起了一條橋梁——現實的苦難無法逃避，人們能夠選擇的只有直面一切——陸仲生苦苦追尋兒子“犯罪”的真相，忍受別人的鄙夷和白眼去找公安打聽斯佳的下落，給兒子寫了無數封無法投遞的家書，直到古稀的年紀仍六年如一日地關注著斯佳的生活，“這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他每日的精神寄托，好像被巨大的磁場所吸引，又被同一個磁場所排斥。隨著時日推移，他的功利之心越發(fā)地淡了，對斯佳的興趣，越來越像是盲目的！他只知道，他需要看到斯佳、追蹤斯佳，然后，等到一個水到渠成的日子，他將走過馬路，自然地結識她，跟她說說話，題外話，隨便什么，比如天氣和物價……這就是他的全部野心，至于其它，放手了吧！”二十多年前，陸仲生為求得真相而打探斯佳，二十多年后，默默關注斯佳則成為了他生活的寄托?？嚯y，曾經給這位老人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空洞，而今，卻又在填補著老人心靈的失落。不知不覺中，“日子啊，到最后是消磨一切的……”，也許時間并不能將過去的一切消抹掉，但是，它卻默默打磨一切，改變它們的形狀。

陸仲生們與其他“身為貧賤”卻又能審時度勢的底層小人物不僅構成了“暗疾”系列小說主人公的主體，同時也是社會現實生活的主體。他們的生活中固然有艱辛酸澀，有煩惱憂愁，但也有安寧幸福，也有樂觀活潑。事實上，中國土地上無數的普通人，正是一代代這樣直面苦難、順時應勢、謹慎執(zhí)著地生活著。在小說中寫生活的庸常、寫精神的隱患、寫現實的黑暗與絕望并不難，難的是如何將救贖的理想與現實緊密結合起來，從而為人們指出一條通往希望的道路。于是，魯敏開始“在關注底層人物的艱難之時，又把堅忍的人文精神和溫暖的現實情感灌注到人物的命運中去，體現了一種重建小說美學原則的努力?！盵1]

在《此情無法投遞》中，這種努力不僅表現在對陸仲生一家命運的呈現上，更表現在對斯佳這一人物的刻畫與書寫上。魯敏的小說中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白圍脖》中的憶寧、《我是飛鳥我是箭》里的小珂、《溫情的咒語》中的小青、《逝者的恩澤》里的古麗、《紙醉》中的開音，她們或者迷茫困惑、或者聰慧靈性、或者善良堅忍，但是與她們比起來，斯佳身上所肩負的似乎更加沉重，那是一個年輕人的死亡、兩個家庭的破碎、無處尋找的愛情和整個時代的苦難。讓一個柔弱女人承載了這許多，真不知是魯敏對其的殘忍還是偏愛，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斯佳的形象才會飽滿真實，讓人震撼。

小說的主要篇幅是由陸仲生一家的生活、他與丹青的家書和斯佳的成長經歷構成的。與陸仲生一家所受到的沉重傷害不同的是，丹青的死亡對于年輕的斯佳來說只是一片輕飄飄的樹葉，無關痛癢——但是終有一日樹葉落入生活的湖面，總會泛起圈圈的漣漪。為此，魯敏在敘事中還原了斯佳的整個生活歷程，也講述了一個關乎生命和愛情倫理的時代悲劇。

在魯敏以往的小說中，女主人公總會被置于一個不完整的家庭之中，除了《羽毛》中是喪母，其他都是無父的家庭模式。斯佳的父親也在她尚年幼時就離開了她，斯佳的母親雖然在世，但是在家庭中卻是一個缺席者。身為舞蹈演員的斯佳母親追求萬眾矚目的舞臺和隨心所欲的生活，整日忙于東奔西跑，所能留給斯佳的只是姣好的臉蛋和身姿以及一個年輕又體貼的繼父。八歲到十八歲，一個女童從生理到情感長為青春少女的最重要的時光是和一位無血緣關系的年輕男子共同度過的，這讓斯佳對繼父的感情中除了親情外還夾雜了些許曖昧。繼父雖也呵護寵溺甚至喜歡斯佳，但是身為軍人的他在原則性的問題上卻是嚴防死守的，這導致斯佳懵懂的情感追求永遠沒有結果，就像她和繼父之間進行的“肌肉迷藏”，她可以撩撥可以挑逗，但是那也是有限度有禁區(qū)的。對于斯佳來說，父愛和母愛在整個童年和少女期都是缺失的，一切私生活均要依賴繼父，這已經成為了她的一種固定的日常生活方式，所以對她來說，萌動的青春情感的出路也必定在繼父身上。她想當然地認為繼父是在顧忌什么，而圣誕之夜的舞會，一切都水到渠成的，斯佳便順應時事一般地借助丹青的手指，將那層顧忌捅破了?？梢哉f，斯佳間接地造成了丹青的死亡，然而當依賴迷戀于繼父、對其他事情毫無顧忌的她意識到這點時，已經是六年之后了。endprint

表面上看，斯佳開放潑辣、玩世不恭，但這種態(tài)度是她背負一條人命后的破罐子破摔；斯佳在目睹母親與繼父做愛的丑陋場景后一步跨過了對繼父的愛戀，但她還沒有意識到兩個人用十多年培養(yǎng)起來的感情絕不只這么簡單。丹青和繼父，這兩個男人與斯佳的過去，終將刀砍斧斫般地影響斯佳的未來?！白鳛橛洃洷旧恚覀兛赡軙⒁獾?，我們對現在的體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有關過去的知識。我們在一個與過去的事件和事物有因果聯(lián)系的脈絡中體驗現在的世界?！盵2]從六年前的那場要命的舞會開始，永遠無法擺脫的疼痛就注定要陪伴斯佳的生活，她為自己年少的輕佻無知承擔了沉重的責任，這或許并不是有意識的擔當，只是無奈地接受命運的懲罰，懷抱著對陸家的深深愧疚，她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一團爛泥：因為恐懼甚至嘔吐難以享受性愛，終日活在流言蜚語冷言冷語之下，過著與世隔絕黑白顛倒的生活，為了出國尋找安身之所而出賣自己的肉體……當繼父去世后，斯佳才發(fā)覺在這個世界上她真正孤身一人，在這一契機下，她無奈地投入一個同性戀的懷抱以求填補情感空白……親情抑或愛情，對斯佳來說始終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而對于這樣一個人人都認為“生活隨便”、“被搞過的”、“性冷淡”的女性，魯敏竭盡所能地為我們呈現著她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從畸形的家庭到缺失的情愛，哪怕是丑陋的、不堪的細節(jié)，悲苦的、無奈的心理，這不是道德的審判，而是一種慈悲的憐憫。因為當你細細摸索到一個人生命體驗的全部紋理后，才能對她心靈的暗疾和精神的苦難感同身受，這個時候，所有的生活常識、道德規(guī)范、社會規(guī)則都顯得那樣無力，在斯佳飽嘗苦難的靈魂面前，每一個人都無法將陸家的家破人亡歸咎于她，因為這是屬于一個時代甚至一個民族的傷痕，無人能夠對此承擔責任。

也正因為如此，盡管陸仲生幾年來悄然地跟蹤著注視著斯佳，卻從未走到她面前進行過致歉、盤問或者斥責，對真相的追尋在時間的磨礪下最后演變?yōu)橐环N雷打不動的習慣。命運的紅線一直在將斯佳與陸仲生越來越近，數年間，陸仲生老者憑借斯佳的身影安慰著自己的生活，斯佳也在默默地享受陸仲生目光的溫暖關照，但是那具年輕染血的尸體畢竟橫在兩人之間。最后，當他們認為自己永遠無法跨過那段悲慘歷史時，他們意料之外的相見卻又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歷史扭曲了人們的靈魂，割裂了人們的生活，時間卻又對這一切進行著悄悄的填補和撫平，斯佳、陸仲生、藍英、小青……無論他們過去有著怎樣的背負，最后終將化為歲月的平淡。這不是逃避過去，也不是忘懷歷史，當魯敏用這種超越的眼光注視苦難時，也就是在正視生活的現實面目，領會生存的真正意義。

苦難，是不能被遺忘的，當人們背負得過多時，生活狀態(tài)和情感體驗都會變得不堪，但是生活本質并不是殘酷而頹廢的，它終將給人以希望，不論面臨著怎樣的困境和變數，我們還是能感覺到生活的內里總會有一種永恒而持久的力量，幫助我們與人生的虛無和悵惘對抗。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痹谶@部小說中，魯敏著力于日常生活中最細節(jié)處的人生根須，潛入了人們最脆弱、也最堅忍的心靈深處，透過書寫人物苦難的生存表象來傳達她對生命的獨特理解和哲學思考。

注釋：

[1]魯敏：《我所求的恰恰就是“不像”》，《西湖》，2009年第3期

[2]（美）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