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濱

摘? ? 要：從北朝民歌到戲劇、小說以及影視作品，木蘭這一形象跨越時間、文化，影響深遠。2020年上映的迪士尼真人版電影《花木蘭》在掀起一場新的“木蘭熱”的同時，也飽受爭議。本文嘗試分析關(guān)于電影的幾個“爭議之點”，并提出：從木蘭，特別是從用英語講述的木蘭入手，認識“同一”故事在不同語言所承載的不同文化中的“同”與“異”，有助于英語學(xué)習者更好地體會語言與文化的交融。

關(guān)鍵詞：木蘭；迪士尼公主；女巫；誤讀

《義務(wù)教育英語課程標準（2022年版）》在三級（7—9年級）教學(xué)提示中指出，應(yīng)“指導(dǎo)學(xué)生堅持開展課外閱讀”“輔導(dǎo)并支持學(xué)生開展如持續(xù)默讀、閱讀日志、故事會、戲劇表演和讀書心得分享等活動”（教育部，2022）。課外閱讀作為課內(nèi)閱讀的補充，教師在選擇課外閱讀材料的時候不僅要著眼語言素養(yǎng)，更要著手具體內(nèi)容。習近平總書記在多個場合強調(diào)“講好中國故事”的重要意義。在英語學(xué)習材料中加入中國故事，是個需要引起足夠重視的話題。筆者對20世紀90年代高中英語教材選用的一篇中國故事《蠶花娘子》（“Lady Silkworm”）記憶猶新。今天的英語教材編寫者也在不斷探索如何以更適當?shù)姆绞较驅(qū)W習者介紹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加深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認同。與此同時，聚焦中國故事的英語課外閱讀資源也不斷涌現(xiàn)。在眾多中國傳統(tǒng)故事題材中，尤以花木蘭為代表。木蘭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在經(jīng)多次影視改編后，更在全球范圍內(nèi)廣為人知，因此不少英語閱讀材料會收錄花木蘭的故事。如外研社“麗聲經(jīng)典故事屋”系列圖書、“書蟲·牛津英漢雙語讀物”均選用了木蘭的故事；《中國好故事》英文讀本也可見木蘭身影；針對對外漢語教學(xué)的雙語版“彩虹橋”漢語分級讀物亦收入木蘭。其他以英語或英漢雙語形式在海內(nèi)外出版的木蘭故事更是不勝枚舉。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眾多版本的木蘭故事中，如何超越語言層面讀出文化的深意，當是中國的英語學(xué)習者們要注意的問題。

雖《木蘭詩》早在19世紀末期便被譯為英文，但木蘭這個形象在英語世界真正產(chǎn)生廣泛影響，卻是因為華裔美國作家湯婷婷出版于1976年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一書。在書中，作者結(jié)合岳飛、聶隱娘、蔡琰等中國歷史或傳說中的人物，將木蘭塑造成一個超人般的女戰(zhàn)士，并將作者自己在美國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歷與傳說中的女戰(zhàn)士進行對照、反思。此后，又有一系列以木蘭為主角，主要面向兒童和青少年讀者的英文圖畫書、故事書相繼問世，且至今不衰。此外，迪士尼在1998年和2004年相繼推出的兩部動畫片以及在2020年推出的真人版電影，更是將“木蘭熱”提升到新的高度。在真人版《花木蘭》發(fā)行之際，迪士尼也推出了適合12—18歲青少年閱讀的《花木蘭》英文原版小說。 然而，真人版《花木蘭》上映之后卻引起了較大爭議。這不禁引發(fā)我們思考：迪士尼推出的《花木蘭》是否適合用來作為中國中學(xué)生英語學(xué)習的材料？讀者，特別是中學(xué)生，應(yīng)如何從多角度看待木蘭這一形象？

首先，就電影而言，20世紀90年代花木蘭進入迪士尼的動畫電影世界，與印第安女孩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即電影《風中奇緣》中寶嘉康蒂的原型）一道，成為迪士尼的第一代“非白人公主”，在世界范圍內(nèi)受到廣泛關(guān)注。動畫電影《花木蘭》在中國市場更是取得了不錯的票房和口碑。然而2020年的真人版《花木蘭》在中國上映后表現(xiàn)平平，甚至有頗多觀眾給出負面評價，該片的豆瓣評分至今僅在4.9分左右徘徊。當然，有不少學(xué)者看到了此片的積極意義。有論者指出，真人版《花木蘭》有三大優(yōu)勢：一是對東方文化元素的充分運用，二是對1998年動畫版故事的延續(xù)，三是“從世界文化的意義上說，該片借用中國英雄故事深度思考人類自身的發(fā)展，對追求人的自我價值給予肯定，一定程度上鼓舞著當前疫情影響下處于迷惘狀態(tài)中的觀眾勇于追求個人理想和人生目標”（高曉鵬、鄒贊，2022）。更有論者贊譽此版《花木蘭》“既為我國‘文化出?！瘋鬟f文化自信提供了全新思考，也以電影藝術(shù)的表現(xiàn)手法鮮活呈現(xiàn)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為多元文化語境下文化共存與認同營造了良好空間”（郭珊珊，2020）。然而，筆者認為這些“正面”評價頗有對此片“過譽”之嫌——從國際范圍來看，此片主要在Disney+流媒體上線，此外僅在少量影院短暫上映，且整體市場表現(xiàn)欠佳；影視評價網(wǎng)站爛番茄（Rotten Tomatoes）顯示，此片的爆米花指數(shù)（觀眾好評率）只有48%，與豆瓣評價趨同；互聯(lián)網(wǎng)電影資料庫IMDb給出的觀眾評分為5.8（滿分為10），也在及格線以下。不過，東西方觀眾批評真人版《花木蘭》的原因卻不盡相同。如很多中國觀眾批評此片是對東方文化元素的混亂拼貼，而西方觀眾批評的則是此片對“家族榮耀”這個概念的強調(diào)——視“家族榮耀”高于“個人自由和幸?！?，是眾多西方觀眾無法接受的價值觀。以此影為“榜樣”去研究“文化出?！保@然失之偏頗。

影片本身對東方元素的混亂拼貼尤其體現(xiàn)在花木蘭的相親妝容和突兀的土樓場景。相親妝容的設(shè)計承襲自動畫版電影，將動畫里的滑稽妝容照搬到真人臉上略顯荒唐。在影片和小說中，土樓都是開篇呈現(xiàn)的重要元素。實際上，結(jié)合整個故事來看，土樓作為故事發(fā)生的重要背景，其意義不容小覷。若從地理和歷史的角度考究，將中國南方的土樓置于明確發(fā)生在中國北方的故事中，的確突兀；但若暫時放下考據(jù)的“放大鏡”，來分析土樓的文化意義，則更為有趣?！案＝ㄍ翗撬诘拈}西南山區(qū)……地勢險峻，人煙稀少，野獸出沒，盜匪四起。聚族而居既是根深蒂固的中原儒家傳統(tǒng)觀念，更是聚集力量、共御外敵的現(xiàn)實需要使然……（土樓）是一種自成體系，具有節(jié)約、堅固、防御性強特點，又極富美感的生土高層建筑類型”（鄭珊云，2019）。土樓這種建筑形式構(gòu)成一個相對封閉、獨立的群落，這其中各個家庭彼此相連、相互制約，個人的私密空間讓位于家族的巨大存在。

有趣的是，在影片中，土樓里最有權(quán)勢的并非男性族長——事實上，男性族長在影片中幾乎并未現(xiàn)身——而是媒人。顯然，媒人因為在各個家庭之間發(fā)揮了“搭配”功能，所以成為“規(guī)矩”“標準”的制定者和“榮耀”與否的評判者。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花木蘭所要反抗的并不是男性社會，因為影片中從皇帝、將軍到木蘭父親的男性角色，都是能包容和理解他人的；木蘭要反抗的是媒人所定下的“好女孩”的“官方標準”。當然，除了媒人定下的標準之外，影片還借軍中將士之口說出男人眼中“好女孩”的標準，如漂亮、廚藝好等。而木蘭所堅持的卻是另一套標準，即刻在木蘭父親劍上的三個字——忠、勇、真?！爸摇薄坝隆笔侵袊鴤鹘y(tǒng)倫理道德的核心內(nèi)容，也是木蘭的追求。但木蘭對“真”的態(tài)度值得琢磨。在影片中，木蘭隨著將士們一起揮劍高呼“忠、勇、真”，但喊到“真”字便膽怯了。因為女扮男裝自然無“真”可言，正是這個“真”字令木蘭在軍中生活時多了不少驚恐。然而，需要指出的是，按照《說文解字》，所謂“真”，“僊人變形而登天也”，即“長生不死的人變化形體而升天”（湯可敬，2018：1170），與英文的true并無關(guān)系。事實上，中國文化中，對應(yīng)true的應(yīng)當是“信”字。據(jù)《說文解字》，“信，誠也”。段玉裁注云：“言必由衷之意”；司馬遷也說：“言必信，行必果?！憋@然，“信”才是影片中所要表達的“表里如一”和“誠實”。

影片結(jié)尾，父親的劍被毀，但皇帝又賜了花家一把新的劍，除了原來的“忠、勇、真”之外，在這把劍的另一面還加了一個“孝”字。據(jù)《說文解字》，所謂“孝”，“善事父母者。從老省，從子。子承老也?！睋Q言之，“孝”就是善于侍奉父母、順從父母。中國歷史上，木蘭確常被尊為“孝女”，因為替父從軍確實當?shù)蒙稀靶ⅰ弊帧２贿^，在影片中，木蘭是背著父親偷偷離家，難談“順從”。“孝”這個字用英文表述為“devotion to family”，即“對于家庭的忠誠”。顯然，此“孝”不同于彼“孝”。有研究者指出，“孝”，“曾經(jīng)是儒家文化的治國之本，而今卻也成了迪士尼影業(yè)稱霸世界之本”（韓曉強，2020）。因為迪士尼公司一貫打造“合家歡”的電影類型 ，影片結(jié)尾的“孝”字，“是借助于中英文轉(zhuǎn)換的技巧來實現(xiàn)一種概念偷換，從而將中國的孝道和迪士尼的帝國幻想潛在地縫合在一起”（韓曉強，2020）。這樣的分析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對于家庭的忠誠”恐怕并非迪士尼所“獨攬”，用它來對中國文化中的“孝”字作不同闡發(fā)，哪怕是“誤讀”，也未必是壞事。

木蘭從男女遵循“規(guī)矩”——媒人定的“規(guī)矩”——的村子（土樓）里跑出來，以男性身份進入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她所尊崇的“標準”，其實是男性的標準——當然，在木蘭看來，那應(yīng)該是適用于“男女”的標準。木蘭女扮男裝，不夠“真”（“信”），但“忠、勇、孝”俱備，也算“大禮不辭小讓”了。“女扮男裝”是木蘭的故事中一個重要的元素。在唱出名句“誰說女子不如男”的豫劇《花木蘭》中，木蘭在軍中也是男裝扮相，她在為女性辯護的時候，也是假借著男人的身份?！耙籽b”“隱藏身份”是傳統(tǒng)木蘭故事的要素之一。當然，這些也合乎最初《木蘭詩》的描繪——“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蹦咎m最后以女裝示人，令“火伴皆驚忙”的畫面，也頗有幾分幽默感。

而或許是為了加強戲劇沖突的緣故，迪士尼各版本的木蘭都是在軍中便暴露了女兒身——動畫版是在受傷之時，而真人版則是在面對女巫仙娘之時。無論如何，這樣的暴露幾乎都給木蘭招來殺身之禍?！杜率俊分?，在有關(guān)木蘭的段落也寫道：“我從來沒有告訴他們實情。舊時，一個女人要是膽敢假扮男人混入軍隊或參加科舉考試，哪怕她英勇無敵，或金榜題名，都是要被處死的”（湯婷婷，2018）。然而中國歷史上，女子雖然一般不服兵役，卻也并沒有女子若混入軍中將被處死的律條。而且，中國歷史上偶有女子參與軍事的記載——最為人熟知的大概要算南宋的梁紅玉助丈夫韓世忠抗擊金兵的故事——而女兵、女將更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傳奇、戲劇、小說里。

真人版《花木蘭》中，“真”（“信”）可以說是影片的核心內(nèi)容：是否該以真面目示人，是每一天都在折磨著木蘭的問題。而逼迫（引導(dǎo)）木蘭去面對自己真實女性身份的則是女巫仙娘——一個在動畫版中沒有的角色。仙娘法力高強，有強大的“氣”——一種據(jù)說只有男人才能擁有的力量。她既可化為鷹，也可附體到他人身上，是個幾乎與這世上所有人——特別是男人——為仇的女人。仙娘仿佛是木蘭更“極端”的一面：木蘭自小也能操控“氣”，但父親一直告誡她要隱藏，因為一個女人如果擁有“氣”，那便是“不正?！钡?，是“妖邪”。木蘭生命中也有一只鳥，但不是桀驁不馴的鷹，而是超凡脫俗的鳳凰。仙娘這個角色，可能是創(chuàng)作團隊根據(jù)明末清初小說家褚人獲的小說《隋唐演義》中五十六至五十九回有關(guān)木蘭的段落創(chuàng)造的。該書故事設(shè)定在隋末唐初之際，木蘭是突厥可汗治下的胡人，替父從軍是因為突厥發(fā)兵攻打唐境。從軍途中，木蘭陰差陽錯與地方豪強竇建德的女兒竇線娘相遇，兩人結(jié)拜為姐妹，想來電影中的仙娘便來自這位線娘。而且，在影片和《隋唐演義》中，木蘭都是在線娘（仙娘）面前展現(xiàn)出女兒身的?！端逄蒲萘x》中，線娘倒是比木蘭更勇敢——她一直以女兒身示人，而且還率領(lǐng)一支女子軍隊上陣殺敵。在竇建德被唐朝擒獲之時，也是線娘舍身救父，感動了皇帝，才終于免了竇建德的死罪。當然，《隋唐演義》中的線娘得了個才子佳人大團圓的結(jié)局，與影片中的仙娘是截然不同的。

木蘭與仙娘，可以看作是一個反抗者的兩條道路，而兩條道路的交匯之處便是木蘭垂下頭發(fā)以女兒身與仙娘對峙之時。她沒有像仙娘那樣選擇對抗男人——所有男人，包括暫時與仙娘合作的單于，而是堅信“家”的意義和力量，不管是父親代表的“小家”，還是皇帝代表的“大家”。這種不同的選擇也注定了兩個女性的結(jié)局：仙娘悲慘死去，而木蘭最終拯救了皇帝和她的國家。結(jié)尾處，皇帝承認木蘭有資格成為一名將軍，愿意讓她繼續(xù)在軍中服役。但木蘭卻堅持她的位置是在“家”，她所做的是“為家族帶來榮耀”，而不是要證明“男人能做的，女人一樣能做”。這究竟是對主題的升華，還是思想的倒退？或許兼而有之。當然，若把木蘭的功成身退看作“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客氣度，也未嘗不可。

影片未對仙娘的身世作詳細交代，于是令這個角色的言行未免顯得突兀，好在迪士尼同步推出的電影小說中，仙娘的故事飽滿了不少。以筆者之見，仙娘帶有西方世界的貞德的影子。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保家衛(wèi)國的故事，歷來被西方拿來和法國女英雄貞德相提并論。只不過，貞德卻并沒有木蘭那般好運：她率領(lǐng)法國軍隊解奧爾良之圍，多次帶兵抵御英格蘭侵略者，但最終卻被她所捍衛(wèi)的法國君主出賣，被英格蘭當局控制下的宗教裁判所扣上異端與女巫罪，并被施以火刑。仙娘仿佛貞德的化身，能力出眾，卻飽受非議，受盡排擠與白眼，最終變成無家可歸、背負“女巫”惡名、滿腹仇怨的孤魂野鬼 。

說到“女巫”，恐怕又牽涉到誤讀了。據(jù)《說文解字》，“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簡言之，“巫”就是女性通靈者，可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巫”本身并無惡意。但在西方文化中，“女巫”卻是一個可怕的形象，是必須被鏟除的。木蘭的家人和鄉(xiāng)鄰怕的并非她在軍中暴露了 “巫”的本事，而是怕她在軍中與男人們廝混，做出丑事。在《女勇士》的開篇“無名女人”一章，記載了媽媽告訴“我”關(guān)于通奸而懷孕的姑姑的故事，尤其詳細描述了在姑姑偷偷產(chǎn)子的那一天，村民們圍攻“我”家的可怕場景——他們大吵大鬧，把姑姑的衣服扯碎，一邊把“我”家砸得稀爛，一邊罵姑姑是“豬”“鬼”。還好，小說中的村民沒有動用更兇狠的私刑——把犯了通奸罪的女人拉去“浸豬籠”；他們大鬧一通后便罵罵咧咧地離去了。當晚，姑姑在豬圈里產(chǎn)下了孩子；第二天，母親去打水時，看到姑姑和嬰兒死在了井里（湯婷婷，2018）。這樣的描述像極了西方世界里曾經(jīng)的“捕獵女巫”情形。在中世紀的歐洲，宗教裁判所給宣揚“異端邪說”的女人，甚至任何“不聽話”的女人（比如貞德），都冠上“女巫”的名頭，并嚴厲懲罰。捕捉和處決女巫的場景，與《女勇士》中的村民懲罰通奸女子的情形簡直如出一轍。尼爾·蓋曼的小說《墳場之書》（The Graveyard Book）中“女巫的墓碑”一節(jié)便對“獵巫”進行了詳盡的描寫：一個漂亮的孤女，可能僅僅因為漂亮、不合群，就得罪了村里嫉妒的女人和淫邪的男人，于是他們在某個早上忽然沖進她家，喊著“你是個女巫”，把她綁在懲椅上，扔進池塘里（蓋曼，2020）。如果她沉入水中淹死，那她就不是女巫，因為據(jù)說水會排斥女巫；如果漂在水上不被淹死，那她就是女巫，就再把她撈上來，給予她女巫應(yīng)受的處決——燒死。

有關(guān)女巫的內(nèi)容，在西方文學(xué)，特別是兒童故事中比較常見。以“麗聲經(jīng)典故事屋”系列為例，其中的《芭芭亞加》（Baba Yaga）講的是俄國民間傳說中一位住在長著雞腳的房子里，紅眼睛、鋼牙齒、尖指甲，專吃小孩的邪惡女巫；《李爾王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Lir）則講了一個表面慈愛、內(nèi)心邪惡的女巫化作王后將李爾王的孩子都變成天鵝的故事。在經(jīng)典兒童小說《綠野仙蹤》（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中，女巫被分為黑女巫和白女巫——一個黑女巫（東方女巫）開篇便被多蘿西用從天而降的房子壓死，另一個黑女巫（西方女巫）則被多蘿西、稻草人、鐵皮人和獅子一齊打敗并殺死；而白女巫（南方、北方女巫）則在冒險之旅中屢次幫助多蘿西，并在故事結(jié)尾指引她找尋到回歸家園之路（鮑姆，2007）。在近年來的故事重寫中，女巫的污名明顯得到了洗刷。在取材自《綠野仙蹤》的百老匯音樂劇《魔法壞女巫》（Wicked）中，西方女巫是個善良的人，多蘿西的三個伙伴都曾經(jīng)得到過她的傾力相助。但由于西方女巫綠色皮膚、長相丑陋，因此她不斷遭到污蔑和霸凌，所做的一切都被人們曲解，甚至被冠以“邪惡”之名。迪士尼也參與了女巫故事的重寫——《冰雪奇緣》中能夠揮手成冰的艾莎被所有人誤解，被懷揣惡意的漢斯王子陷害，顯然也是對《冰雪女王》和《納尼亞傳奇》的某種另類解讀。

經(jīng)典故事是在被反復(fù)重述、重寫的過程中成就其經(jīng)典地位的；因為講述者的不同，這些重述、重寫自然會呈現(xiàn)不同的模樣。歸根結(jié)底，“講好中國故事”不可能由外國人來實現(xiàn)，應(yīng)當由國人擔當重任；而我們在努力講中國故事的同時，也需對西方人講述的“中國故事”持客觀、寬容的態(tài)度，有必要與愿意講中國故事的西方人展開平等交流，求同存異。

有論者提出《花木蘭》這部電影所引發(fā)的爭議是典型的“電影返銷”所帶來的問題，與《阿拉丁》《阿童木》《藝伎回憶錄》等此類影片一樣，“在故事發(fā)源地均不同程度地受到當?shù)赜^眾的批評”（王婷、劉乾陽，2021）。不過，其實早在迪士尼講述的木蘭故事“返銷”回中國之前，湯婷婷在美國用英文寫成的《女勇士》被翻譯成中文，且在中國形成閱讀和研究熱潮，便已經(jīng)算是“返銷”了（Dong，2011）。文化產(chǎn)品的“返銷”是個由來已久的現(xiàn)象，“返銷”也并不等同于“劣質(zhì)”。不僅在全球化的當下，即便是在歷史上相對封閉的年代，文化的多向、反復(fù)傳播也并非新鮮事。中國故事經(jīng)歷了異國文化解讀之后再“返銷”回中國，人們對這種現(xiàn)象并沒有焦慮甚至去抵制的必要——橫山光輝的《三國志》漫畫不會“壟斷”三國故事的講述，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也不是元朝宮廷生活的唯一展現(xiàn)方式……同樣的，迪士尼的《花木蘭》也不會從此取代人們心中所有的木蘭形象。當木蘭這樣的中國形象越來越世界化，我們不必盲目地感到欣喜或憂慮，而應(yīng)該在坦然接受的同時，作出理性的評析。

所以，回歸到本文開篇的問題，迪士尼版《花木蘭》是否適合用來作為中國中學(xué)生英語學(xué)習的材料？答案顯然不是簡單的“是”或“否”。迪士尼的木蘭，甚至英語世界的木蘭，必然是被“誤讀”的——包括她的出身、她替父從軍的目的，等等。然而，正像木蘭寶劍上的“真”字本身就是一種“誤讀”一樣，木蘭的故事在其問世后的一千多年里也在不斷被“誤讀”中成長起來。木蘭之“忠”，究竟是“忠”于誰，歷來便有爭議。《女勇士》中，花木蘭是漢人，所抵抗的是蠻敵和匪徒。然而，學(xué)界公認《木蘭詩》是北朝民歌，那么木蘭大約是北方游牧民族，甚至可能是北朝的鮮卑人，而非中原人。亦有學(xué)者提出，即使木蘭之家原為鮮卑民族，也早已漢化，并舉出“木蘭當戶織”和木蘭還家時家人的喜慶禮儀等為佐證（鄧小軍，1992）。而《隋唐演義》中直接表示木蘭是隨單于入侵唐境的突厥人了。無論如何，木蘭故事是中國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正如著名學(xué)者樂黛云教授所言：我們既不能要求外國人像中國人那樣“地道”地理解中國文化，也不能要求中國人像外國人一樣理解外國文化，更不能把一切誤讀都斥之為“不懂”“歪曲” “要不得”，其實，誤讀不僅難于避免，而且往往在文化發(fā)展中起著很好的推動作用（樂黛云，2004：32）。

綜上所述，以筆者之見，迪士尼真人版《花木蘭》并不適合不熟悉木蘭“其他面目”的中國讀者，特別是中小學(xué)讀者；但對于具有一定的中國歷史、文學(xué)知識，并對英文電影（包括動畫片）耳濡目染的小讀者，這版《花木蘭》不失為一個有趣的選擇。

在當今的國際局勢下，真人版《花木蘭》強調(diào)回歸家庭和傳統(tǒng)價值的主題，自有其積極意義。2020年筆者曾參與一期小型讀書會，全場孩子同唱電影主題曲“Loyal Brave True”（《忠、勇、真》）的一刻，相信在場每個人都能體會到歌詞的現(xiàn)實意義。我們可以從木蘭這個人物出發(fā)，閱讀不同文本，不忙著說“是”或“否”。這樣的閱讀，不僅可以看到從電影或小說中傳達的價值以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也能訓(xùn)練學(xué)生批判的眼光，為他們今后的學(xué)習打下良好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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