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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金銀福

2023-09-28 01:27錢幸
都市 2023年2期

文 錢幸

1

當(dāng)柳芙站在露臺,考慮是否往下跳時,她回顧往事,才覺得準(zhǔn)是從童年起就注定了這一生的命運。

那是1989 年,十一歲的柳芙放學(xué)回家,望見胡同口,姐姐柳金正烤熱了鐵梳子,把劉海燙出一些微翹。柳芙問,姐,今天爸媽吵架了嗎?柳金攏著頭發(fā)說,還沒呢,快了,銀子沒考雙百,咱爸訓(xùn)話呢。

柳譽名十分篤定,小兒子柳銀是童安鎮(zhèn)上不可多得的天才。這就像一句咒語從天而降,落于這個平凡的五口之家。弟弟是怎么出息的,姊妹倆也回想不起來,好像因為三歲時,單單一個夏天,他就背會一百多首唐詩,為此上了地方臺;又好像因為他常待在家門口書店里,抱著《堂·吉訶德》和《少年維特之煩惱》。老師逗他,維特有什么煩惱?柳銀把書本擺擺正,嗨,問世間情為何物唄。那天下午,喜歡歌德的老師非常高興,回去就告訴同事老柳,說你兒子是個天才。柳譽名又把這話原封不動端給了桑愛紅,桑愛紅表達愛意的方式就是做了一桌好菜,兩口子和和氣氣地瞻仰這個未來之星。小鎮(zhèn)上,關(guān)于柳家老三是個天才的消息不脛而走。

柳芙進門時,架還沒吵起來。地上,一只掃帚慘遭蹂躪,枝條四仰八叉地散落,桑愛紅抱著兒子坐一邊,空氣里可見一場戰(zhàn)爭的殘影。柳芙說:“爸,我回來了?!彼终f你過來。柳芙過去坐下,柳譽名看著她:“你們是咱家的希望,知道嗎?你弟弟是個天才,你和你姐也不差,咱們鎮(zhèn)上人人都知道,你們一定要爭氣,不要像你媽,不識字!愚昧!慣著孩子是害了孩子,沒見識!”他嘆口氣又道:“也不要像你爸,沒什么本事,在小鎮(zhèn)上做老師,一輩子,就這么一輩子。”他說“一輩子”時,聲音特別輕,那給了柳芙一種錯覺,仿佛一輩子是輕輕松松就過來了。

柳家的生活非常平常。童安鎮(zhèn)上,家里有兩個姑娘的并不少見,到兒子了,生養(yǎng)這事才罷休,也是常事兒。他們循規(guī)蹈矩,盡量把生活置辦得體面妥帖。那年頭不該要三個孩子,可是沒有兒子不行呀。一直到柳銀誕生,方彌補了柳譽名的痛苦。

柳譽名最大的痛苦在于他有文學(xué)夢,卻只能夢碎在高考失利和投稿屢屢不中,改變命運的鑰匙永遠從他口袋里無聲無息掉出來。他每天在餐桌上寫寫畫畫,到點了騎車去一公里外的學(xué)校教課,口頭禪是:一定要有出息。這句話如雷貫耳了姐妹倆十幾歲前的所有時間。

對于柳芙來說,父親不過是一個懷揣著文學(xué)夢但面對慘淡現(xiàn)實心比天高的小老師。而大姐柳金不這樣想,她覺得在《童安晚報》上發(fā)表方塊字的父親根本就不是一般人。柳芙坐柳金自行車后,環(huán)抱她的腰,問怎么就不一般呢?柳金說:“爸爸是有夢想的人,他這么老了還在堅持,這就很厲害了?!焙芫弥螅讲乓庾R到,相較自己,柳金總是能對破棉亂絮般的生活更加適從,幸福的閾值較低,而當(dāng)時她只是抱緊大姐的腰,一塊石頭硌了前輪,姊妹兩個上下一顛,她剛剛發(fā)育的小小乳頭就猛烈撞到柳金硬朗的后背上。那天晚上,她下身第一次來紅,柳金抱住了她,莊重地對她說,她已經(jīng)長大了,當(dāng)一個男人把小蝌蚪放進她肚肚里,她就會懷上寶寶。

“他們怎么捉住蝌蚪的呢?”柳芙捂著肚子,她倆躺在共用的床上,柳金教她用衛(wèi)生帶。

“他們并不是真要去捉蝌蚪。你以后就見到了,在生物學(xué)課本里,那東西就像蝌蚪,他們會用下面那個東西把它們運進來,送到子宮里,然后就會有小寶寶了?!?/p>

“就像銀子那里的那個東西嗎?”

“對,就像銀子那樣?!?/p>

“那么小,塞到哪里?”

“塞到你那里,再說是因為銀子小,銀子長大后,產(chǎn)蝌蚪的東西應(yīng)該也會長大?!?/p>

“可是軟綿綿的呀?!?/p>

“稍等,銀子——”

八歲的銀子站到姐姐的床鋪邊。柳金拉開他的松緊褲腰帶,兩個姑娘向里望去?!芭丁!彼齻儼l(fā)出了略帶疑惑的聲音。柳金說:“我說吧,那東西也會長大的。他們把它叫作‘鳥’。”柳銀把校服塞好,“不是‘鳥’,我們叫‘雞雞’。”

“你懂什么呀!”柳金說,順便彈了他腦瓜。柳銀可憐巴巴地問兩個姐姐,爸媽會不會離婚,如果離婚的話,到底誰跟誰。這已經(jīng)是他們這段時間第三次討論這個問題了。

那段時間,柳譽名跟桑愛紅吵架頻率高、強度大。柳金、柳芙、柳銀分別在不同的場合聽到含“我要到學(xué)校去撕了你倆”“你這個瘋婆子有完沒完”“離婚”“怎么出門沒把你撞死”等內(nèi)容的語言片段。柳金跟弟弟妹妹分析說,既然不含有子女分割內(nèi)容,那離婚就是虛張聲勢——他們只是用吼的方式提醒對方在意自己。柳銀說:“可要是真到那一步的話,我們會跟誰呢?”柳金昂著頭:“你們都得跟我!”柳芙把臉蹭進姐姐平暖的胸懷里。

父母一直吵著離婚,卻一直沒離婚。柳芙也一直沒跟柳金、柳銀說,她曾經(jīng)見過爸爸的“那個女人”。那天,桑愛紅剛開完家長會,班主任告訴她說,柳芙有靈氣有天賦,最好學(xué)學(xué)藝術(shù)。桑愛紅低著頭,“該不會很費錢吧?”老師沒接話,只建議給柳芙買一身舞蹈服。散會后,桑愛紅帶柳芙坐公交車,去鎮(zhèn)西批發(fā)市場挑衣服。

等車時,柳芙望見其他同學(xué)牽著母親的手或彎在母親懷里撒嬌,可她連跟桑愛紅緊靠,都覺得窘迫。她們就這樣窘迫地各自落座,桑愛紅開了腔,從懷里掏出一個半巴掌大的本子,用唾沫濕了手指,捻開,嘮叨菜幾毛蛋幾毛電費水費和蜂窩煤錢——她要柳芙知道,錢是如此來之不易,他們拉扯的畢竟是三個孩子。那條路很長,人越擠越多。為了守住座位,桑愛紅假作睡著了,柳芙才得到了一點兒解脫。

后來,在批發(fā)市場門口,她們瞥見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柳譽名自行車的前杠上。女人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溫柔,而柳芙從沒見過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父親。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似乎從來沒真正認識過柳譽名。她回臉看桑愛紅,她看到她的臉上有太多復(fù)雜的情緒堆積,她窩起嘴,窩成一個火山口,又抿平,緊緊閉住。她垂著頭,死死拽著柳芙往回走。

“然后呢?他們打起來了嗎?”很久以后,她把這件事情告訴她藝術(shù)學(xué)院的男同學(xué)。當(dāng)時,他們剛看完一部講親情的電影。她把妝哭花了,男同學(xué)把T 恤衫脫下來,給她擦鼻子。她聞到一股濃郁的荷爾蒙味道,熏得差點迷了眼。

“然后,”她說,“她就鬧他唄,好像以前跟他吵得還不夠似的?!?/p>

“怎么他們總在吵?”

“她可能以為,爸爸雖然不愛她,但至少在含辛茹苦地追求夢想,天天待在餐桌上熬豆腐——對不起,我們把他寫小說叫作熬豆腐——但他竟然是躲在那兒用鍋碗瓢盆擋著給那女的寫情書,可能是一封也可能是幾十封。”

“你父母可能也是相愛的,他們那個時候都含蓄?!?/p>

“不是,再含蓄的愛也能看出來,我覺得我爸甚至討厭我媽。”

“好吧,那后來呢?”

“我一直沒有告訴過姐姐,因為她覺得爸爸就是缺一個賞識他的伯樂,她把爸爸的那些豆腐塊叫作‘被淹沒的天才之作’?!?/p>

“你弟呢?”

“銀子喜歡媽媽,我猜他也知道我爸的事兒了。姐姐去衛(wèi)校之后,他肯定參與了我媽的‘保衛(wèi)戰(zhàn)’——對不起,我們把拉我爸回歸家庭叫作‘保衛(wèi)戰(zhàn)’?!?/p>

“你干嗎老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意識到。我說了很多嗎?對不起??囱剑矣终f了?!?/p>

“沒關(guān)系?!?/p>

那場電影后,這個男同學(xué)接到了一場試戲的機會,柳芙再沒機會見他。幸好他們連吻也沒有接。她還留著他的衣服,沒機會還給他。她曾在洗之前猶豫:到底是保留著荷爾蒙味更重要,還是盡快搓凈已經(jīng)干結(jié)的鼻涕更體面。她后來聽說那男孩找到一家經(jīng)紀(jì)公司,成功簽約了。很久以后,她還會在一場宮廷戲里跟他搭戲,只不過,他演皇上,而她演他過早死去且并不受寵的妃子。

2

柳金是孩子中第一個踏上社會的。高中沒上完,她就去了離家不遠的護理學(xué)校。她周末回家,給柳銀和柳芙送桑愛紅做的雞腿。柳芙一邊練形體一邊接過柳金送來的盒飯,問她,護理學(xué)校怎么樣。柳金把頭發(fā)燙染成惹眼的紅色,迎著一群高中生的注目。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說,還行吧,就是玩兒。柳芙把她的煙從手里拔掉,扔到地上碾碎,問她還唱歌嗎。柳金的表情從詫異到浮現(xiàn)出一絲自嘲,她說我沒什么本事的,老爸是哄騙我呢。

“我們中華大地,”她兩只纖細素白的手伸開,比量一個大圓,“人才濟濟。人放進去就消失了。不過,妹妹,你跟我不一樣,你一定要出息呀?!?/p>

可柳芙還記得柳金夜里奮戰(zhàn)的樣子。有天晚上,柳芙被尿憋醒,看見柳金打著手電筒,伏在桌上抄歌詞,輕哼曲調(diào),她唱得婉轉(zhuǎn)綺麗。有一年,柳金參加合唱隊,獲全市最佳。但后來,似乎姐姐不再輕易取得好成績了,柳譽名把那歸結(jié)于柳金愛上了時髦和打扮,繼而將罪過推給了桑愛紅,因為桑愛紅教女不嚴。往深里究,是桑愛紅把心思都放在柳銀身上,忽視了女兒。比如每晚,桑愛紅站在柳銀身后凝望著他做作業(yè),柳金、柳芙可從沒這種待遇。她還親自接送柳銀,而柳金騎著二手自行車,載柳芙回家。但是在家庭重男輕女這一問題上,兩個姑娘都絕不承認。

柳芙還不愿意承認一件事:柳金曾在各個方面碾壓她。她聲音好聽,眼睛又大又黑,就算胸部扁平,但那一雙筆直的腿和一把手就摟得過來的腰足以彌補這點缺憾。那時的柳芙對姐姐是羨慕的——尤其是發(fā)現(xiàn)柳金又新?lián)Q了一個男朋友。那男孩叫王非。她后來叫他男王非,以區(qū)別于那個同名女歌手。周六晚上,柳金順著消防管道從窗戶爬出去,柳芙在窗簾后面,能看到男王非站在他的大摩托前面,等著柳金坐上去,摟住他。大摩托車把小鎮(zhèn)的黑夜拉開一道口子。

后半夜,柳金又順著管道攀上來,敲窗。柳芙還沒睡,柳金上下捋著胳膊,渾身抖顫,“凍死了!”她說。柳芙問:“那你為什么要出去?”柳金說:“學(xué)習(xí)太苦了,放松一下?!绷秸f:“可現(xiàn)在不是關(guān)鍵時候嗎?”柳金說:“關(guān)鍵時候才要勞逸結(jié)合,你這個傻妞?!绷接謫枺骸八s你是不是因為咱們家住二樓。要是我們住五樓呢?”柳金說:“想那些干嗎?”柳芙把被窩掀開,讓柳金進來取暖。她問姐姐,喜歡他嗎?柳金回答說:“說不上喜歡,跟著他很酷很自在,他能帶我遠走高飛?!?/p>

他們那時候總是流行遠走高飛,幾乎每個少年都把《假行僧》的歌詞掛在嘴邊,摘抄進日記本里。但2010 年,男王非還是在家門口開了一家洗車店。柳芙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她在他那兒洗車時,他送她的年卡上印著海寶。男王非已經(jīng)忘記了柳金,也把柳芙當(dāng)作普通顧客。當(dāng)看清她拿下墨鏡的臉,他又說看過她演的電視劇,在地方臺連播呢。他很局促地找出一張小孩子的作業(yè)紙,讓柳芙簽名,他問能否和她合照。很多天以后,那張照片裝裱了,掛到洗車店里,直到許多年以后,被其他的照片取代。

柳金在護理學(xué)校里很受歡迎,接她的摩托車換了又換。柳譽名跟桑愛紅終于在戰(zhàn)事紛擾外,開始考慮大女兒的前途。那一年,柳銀漸漸跟不上班里尖子生的進度,而柳譽名的戀情似乎隨著那女人去外地而作罷。期間,柳芙瞧見桑愛紅床頭有兩瓶拆了封的安定,她還見過她身上的淤青——當(dāng)時娘仨去長城洗浴店洗澡,脫了衣服,桑愛紅的乳房下垂得那么徹底,如同兩個干癟的布袋,因為常年做著包扣的工作,要把小塊布頭用金屬扣圈壓合,導(dǎo)致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似乎還一邊粗壯一邊瘦弱。松垮垮的肚子上有丑陋的瓜皮紋路,她苦笑說那是給他們?nèi)齻€撐開的。她像一個中間大、兩頭細的紡錘立在水池。正是這些,以及她胳膊、腿上的淤青,讓柳芙給她搓背時,不敢用力。她問她,他打你嗎?她說,我跌的,下雪地滑。柳芙不知道再說什么。出了浴室,她們跟柳銀匯合,娘仨走在天寒地凍中,熱氣散去了,柳銀背起書來,那是讓桑愛紅高興的一種方式。他橫著腿走,在大街上喊:“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鄙奂t囁嚅著說,真好,真好呀。她臉通紅,卻想不出更多的贊美詞,姐弟倆嘴里呼呼冒著白氣——那個畫面一直像張照片留在柳芙的記憶里。

柳譽名回歸家庭的方式是拼命喝酒,醉酒后拼命嘮叨和抱怨。他把花生米嚼得稀碎,嘴角泛著白沫,而桑愛紅背對他坐著,一只肩膀微微抬起,軋著包扣機,似乎充耳不聞。他把一切都歸罪于桑愛紅,罵她文盲、瘋子。而桑愛紅總是在軋完最后一只扣子,小心包進紙盒后,才走過去,把花生米的殘渣和酒收起來。這時,如果柳譽名握住酒杯或者推搡她,那么好了,桑愛紅就趁勢摔了碟子,半躺在地上壓低聲音哭號,一般是以“我的那個命——啊——”拖長腔起頭。而當(dāng)柳譽名暴怒大喊時,桑愛紅會爬起來,去看門關(guān)得緊不緊——通常本就是關(guān)緊的——只不過,她會借此舉動,繼而低三下四求情,求他不要大聲吵鬧讓鄰居看了笑話。柳芙知道,對桑愛紅來說,鄰居每天都在側(cè)耳探聽她家的動態(tài),而表現(xiàn)出夫妻和睦、兒女出息是桑愛紅的本分。

當(dāng)柳金一度用她的自由戀情完全置身事外于柳家近來的是非,柳芙和柳銀卻在偶然到父母房間扒翻零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一只拆了封的避孕套臥在枕頭底下。柳銀夸張地拿到燈光底下端詳并對柳芙說,他們班一個同學(xué)的包里就掉出來這個東西,是從大人房間里偷來玩的。柳芙打掉弟弟手上的包裝,說那是壞孩子的行為。而柳銀說,他同學(xué)可不是個壞孩子,還考全班第二呢。

“那你呢?”柳芙問。

“我假裝很輕松,把試卷偷偷塞到袖口里回家學(xué)到很晚,但也很難跟上了?!绷y坦誠地說。

“你可以不假裝就努力學(xué)習(xí)呀。”

“那就更丟人了。”柳銀無奈地笑笑。

“可你一直是我們家的天才呀!”

“要是真的就好了。真天才根本不是自封的。太不公平了,他們就好像被選中似的,輕松就考那么好,而且,姐,他們家里還很有錢。為什么我們總是沒有錢呢?”

“因為我們沒有被選中?!绷秸f。

“怎么知道被選中和沒被選中呢?”柳銀躺在父母床上,眼里涌現(xiàn)出一種寡淡的憂傷。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吧??墒俏覀儾挥萌バ虐职终f的那些,我們只要做自己就行了?!?/p>

“那怎么可能!”

“大人就是很難?!?/p>

“爸媽還會要小孩嗎?”他繼續(xù)玩弄著包裝袋。

“他們要是要,就不會用這個了?!比缓螅较肫疬@都是柳金教她的。柳金可沒想到有一天,柳芙會繼續(xù)教弟弟。

他們以后沒再去父母屋里,但每當(dāng)家里再開始吵架——頻率和次數(shù)越來越少——姐弟倆就默契地對視然后笑笑,他們知道,他們一直擔(dān)憂的事情應(yīng)該不會發(fā)生了。

3

1996 年,柳芙去妝城藝考。柳金說要陪她來,姊妹兩個訂了一家簡陋的賓館。柳芙抱著臨時學(xué)會的《問情》和一把笛子。笛子是柳譽名給她買的,還有一本教材。那個時候,她顴骨高,皮膚冷白,眼神幾乎是克制和憂郁的。在八百多人里,她雖不夠好看,但是還算突出,一眼就能把她從人群里拎出來。

在賓館房間洗完熱水澡后,她幾乎是感激地躺在單人床上,想要跟柳金說點體己話,卻見柳金往紙巾上吐口水。她給她倒了一杯水,柳金說:“沒事,我只是冒酸水,我吃山楂了。”五分鐘之內(nèi),她又吃了兩把山楂。柳芙走到她床邊,問她到底怎么了。她把“到底”咬字咬得很輕,為的是盡量避免流露她已猜到她“怎么了”的事實。

“當(dāng)然,我懷孕了,三個月?!绷鹂粗巴?。

“那你怎么還來!”柳芙說出這句話后悔了,她意識到也許柳金并不是來陪她的。她想對了。因為柳金說:“如果山楂不行,我吃了這藥片就行了,杜昌說也許吃兩粒藥就行,然后再隔三天再吃最后一顆,雖然過了三個月了,但也許不用手術(shù),我只需要尿在盆里,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下來?!?/p>

柳芙的胃痙攣起來,泛起一陣惡心,她說:“杜昌是誰?是那輛紅摩托嗎?”

“是他。不過,是我不小心,我以為是安全期。”

柳芙閉上眼睛:“他為什么不來照顧你?”

“他要來的,可我覺得姐妹之間做這種事不更好嗎?再說你去考試的時候,我就在這里流完了,杜昌說不會太痛的,你考完回來,我就跟好人一樣了。我們可以一起吃飯,聊聊天。我們很久都沒聊天了?!?/p>

柳芙不知道說什么,那天晚上柳金張著嘴呼吸,呼嚕聲仿佛是滾燙的水頂著鍋蓋。柳芙一夜沒睡,只好默記專業(yè)課。清晨的時候,她半醒半睡中做了一個恍惚的夢,夢里是她陪著柳金而不是柳金陪著她考試,而柳金好聽的嗓音讓所有的老師都鼓起了掌,他們說她是千載難逢的人才。

考官讓柳芙唱歌,她沒有唱《問情》而唱了《茉莉花》??碱}是“詩人”,她便表演了一段李白喝酒后寫下千古名句的樣子。她在模仿柳銀,甚至模仿那種當(dāng)知道自己拼命努力也才不過如此的失意,嘴里冒著白氣,嘴邊還泛著一點唾沫,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時候,那么用力地相信,極盡地得意,喊完了,卻渾身顫抖,好像只是把詩句從身體里剝離出來了。有一個四十多歲年紀(jì)的考官又讓她加試其他,她就吹了一曲笛子。那個考官一直看她,眼神濕潤潤的。很久以后,她會上他的課,再不久以后,她還會上他的床??赡菚r候,她都不敢正眼看他。她渾身哆嗦,顫音變得更加真實。

考官讓她去等結(jié)果,然后那個中年男人告訴她,第四名。他們鼓起掌來,似乎夢境在這一刻應(yīng)驗了。等她帶著興奮勁兒回到賓館房間時,開門的是杜昌。糟糕,她想,她換的內(nèi)衣褲還丟在床頭。

杜昌有一圈蓄意留的胡子,頭發(fā)自來卷,眼睛細細長長的,戴著眼鏡,很瘦很高,有些英俊——柳金喜歡的類型從來都沒有變過,就是像柳譽名。他打了一個倉促的招呼便退回到屋里,柳金跑過來擁抱她?!敖Y(jié)果呢?”柳金問。

“有戲,我第四?!绷酱贿^氣來。柳金說:“太棒了,我們妹妹要了不起啦。”她哭了。

剩下的時間,柳芙用僅剩的路費開了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每天都去看看姐姐,給她買早飯,然后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完全沒有能力照顧自己:房間里一片昏暗,桌子上全是塑料袋、盒飯、一次性筷子、飲料瓶。柳金總是雙腿叉開,蹲在一個塑料盆上,疼得嗨吆嗨吆呻吟。杜昌端著一杯水,在一邊拉著她胳膊,緊張地看著,好像他們在等待一個孩子降生。房間里有甜而腥的味道,柳芙拉開窗簾通風(fēng),她覺得那一定是來自角落里那些開了封的避孕套,跟父母房間里一樣的。那些避孕套都像一個欲言又止的句號般長在她意識里了。

第五天,杜昌終于掏錢付了房費。當(dāng)天下午,柳金在賓館內(nèi)上上下下爬樓梯,使勁跺腳、踢腿,從臺階上往下跳。到了半夜有了結(jié)果。服下第三顆藥后,劇痛襲來,她在床上打滾,最后總算尿了出來。一枚兩個拇指大的肉瘤誕下,丑陋,與血和臟污同胞。杜昌很興奮,用一根竹筷子來回翻看,他跑了一趟診所,當(dāng)?shù)弥悄z狀透明物就是他殞命的孩子時,他高興得像一個迎接了新生兒的父親。他抱住大汗淋漓的柳金,提出要帶她們到樓下小店喝雞湯。即便這樣,柳芙也不打算原諒他。

等柳芙原諒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徹底成了她姐夫,但早在1996 年,她就知道他不行的,但她沒有勸姐姐。她也知道柳金是有主張的人,不會做出“聽人勸吃飽飯”的決定。柳芙為此后悔了很久,后來她拿“人無完人”來寬慰自己。

但是當(dāng)時,柳芙只顧高興自己被“選中”了。這個詞還是柳譽名說的。她打給胡同口的公用電話,消息從門衛(wèi)處傳到柳譽名、桑愛紅耳朵里,中間順道穿梭了太多鄰居的耳朵——那是桑愛紅最愛的喜事傳播方式。柳芙說:“我考上了,第四名。”桑愛紅哭了,然后柳譽名的聲音遞過來:“我就說我們柳家都不是平凡人物?!?/p>

而弟弟柳銀什么時候不是天才了,柳譽名可沒有說,他忘記了那些。上了年紀(jì)后,他忘記的東西越來越多。有一天,他正教課,突然眼前一黑,看不清那些學(xué)生反叛的樣子,也想不起剛剛教出的杜甫的詩句,他摔倒了。后來知道,那是眼花癥降臨了——他老了。他依舊喝酒,預(yù)祝柳芙成功,又敲打柳銀,因為后者迷上了足球,正成為學(xué)?!耙獯罄牎钡囊粏T。柳譽名喝足了酒,猛地站起來,把柳銀脫在床上的藍色隊服卷起來,塞進煤爐子?;馃鹆堑奈兜绬芷饋?,桑愛紅急忙撅著腚往外掏,黑嗤嗤的煙霧彌漫在低矮的房間。柳銀站起來,奪過柳譽名的酒杯,摔了。柳譽名跨過桌子,拎他脖子,而柳銀把腦袋往后一頂,又反手無聲無息箍住了柳譽名的胳膊。柳譽名青筋暴起,呼哧呼哧喘著氣的,而柳銀已經(jīng)高過他一個腦袋,手箍得更緊了。柳譽名滿臉通紅,桑愛紅拉住他:“放開銀子?!彼吐曀唤?。此時,門鈴響了。兩個男人迅速分開。柳譽名罵了一句,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臥室的門。而柳銀把球服浸在盆里,試著挽救。

柳金帶著杜昌進門,后者滿臉笑容,左顧右盼:“沒事吧?”桑愛紅滿臉漲紅了:“沒事兒,讓你笑話了?!倍挪f:“養(yǎng)了兒子都要這樣,兒子大了嘛?!绷y瞪了他一眼,吐了口唾沫,隨后也進了屋。

4

校園是柳芙生活的大部分。她似乎如魚得水。如果說在成人之前,桑愛紅偏愛柳銀,而柳金總跟柳譽名一隊,那么如今柳芙終于找到了自己能夠站立的地方。她總在臨時舞臺后練她的臺詞、繞口令和形體,她琢磨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研究他們的表情,考慮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她給他們編排了無數(shù)的戲劇化場景,考慮自己得用什么方式去演繹他們。她是刻苦學(xué)習(xí)的模范生,臉上浮著一層吸引人的淡漠的哀而不傷,執(zhí)拗并且勤奮。有人說她長得有點像日本女演員赤名莉香。別人這樣說讓她當(dāng)成一種寶貴的榮耀。

周末她必須給家里打電話。至少柳譽名把重整柳家旗鼓的重心偏移在她這里了。桑愛紅更關(guān)心學(xué)生和老師是否都喜歡她,然后對她嘮叨柳銀不再打球可又迷上了網(wǎng)吧和游戲。“怎么辦呢?”她說,“他們老叫他去網(wǎng)吧,一直在耽誤他,你說說!”通常,柳芙要聽她嘆氣,抱怨,再繼續(xù)嘆氣。最后電話被柳譽名搶過去,先罵桑愛紅一句“笨蛋,不會問!”再問柳芙她專業(yè)課考了多少分,問她最近有沒有接什么演出。奇怪的是,他們從來不問她生活費夠不夠,答案是不太夠。所以她也打工,穿著夸張的衣服在商店里站一天,有些節(jié)日,在情人節(jié)或者圣誕節(jié)的時候,她也會接一兩個活兒,穿著戲袍子向來往的路人兜售笑容。有一天,她在戲劇里演一個不起眼的路人。所有人都按照排好的角色聲情并茂。光打向她,打得她滿臉白銀銀的,好像她真的值得這樣熠熠生輝。她自信極了,覺得自己的臉又冷酷又貴氣。轉(zhuǎn)場時,她被趕來的老師一把抓住,告訴她,桑愛紅突發(fā)腦梗,送去了醫(yī)院。

她始終忘不了那種傾空的感覺。好比自己是一口缸,里面流出涓涓的水,現(xiàn)在,它淌空了。搶救室門外,她坐在那里想——白色的,這里為什么都是白色的?醫(yī)生是白色的,護士是白色的,走廊是白色的,床單是白色的。柳銀的書包摜在地上,蜷縮著,她也蹲下來。柳譽名來回踱步,說:“沒事沒事,她剛才還炒菜呢?!弊詈?,當(dāng)柳金和杜昌趕回來時,是柳金喚醒了所有人的預(yù)警:她猛烈地拍打搶救室門,她說:“我覺得這樣不行,他們要讓我們見見媽媽!”

一個護士探出頭來,吼了她。

搶救沒有成功。柳譽名拉住醫(yī)生:“你們是不是得負責(zé)?來時好好的呢?!贬t(yī)生推開他,他站了一會兒,扭頭就走。柳芙再次感到自己是一只空罐子,被捏扁了,五臟都在扭曲,捏到所有的體液憑空消失。柳金像是剛剛聽明白怎么回事似的號起來,等哭得不那么厲害時,她小聲地叫:“杜昌……”后者抱緊了她,似乎要把她的頭夾進胳肢窩里。

護士推出車子來,桑愛紅平平整整地躺著。柳芙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那么小,她的手垂著,快拖到地板上了。他們一塊追著那輛前去太平間的推車跑,一邊跑一邊踉蹌,柳芙幾次試圖把桑愛紅的手放到推車上面去,但她跌倒了,直挺挺跪在地上。柳金的號叫聲刺進耳朵,柳銀哭著往角落蜷縮,她卻沒有眼淚出來。她開始拼命去想桑愛紅對她的好,想跟桑愛紅互相搓澡,想她們一起在大街上走,想她電話里的聲音,她拼命想,可是哭泣還沒有降落,她空了。

柳金和杜昌結(jié)婚的時候,柳芙大三,正是考慮未來的時候。寒假里,她第一次去看柳金,穿過一條掛滿牛羊剝皮尸體的巷子,盡力去避開腳下橫流的臟水和鉆進鼻息的嗆人氣味,就到了。他們住在杜昌父母家,避開了家務(wù)活。屋里兩個老人坐著點點頭,繼續(xù)靈活地編著草繩。房子破舊簡陋,天花板上飄零著結(jié)婚用的窗花,已經(jīng)沒有顏色了,有些垂吊下來。客廳的燈泡擰掉一個,借著微弱的光,他們吃飯。他們吃飯時不說話,只有筷子扒拉碗的聲音,簌簌的。飯后,他們看電視,柳芙對新廣告的演員予以評價,柳金問她學(xué)校怎么樣,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柳芙條分縷析作答時,發(fā)現(xiàn)柳金其實在走神,她不安地絞搓著手。晚上,杜昌開三蹦子送她。柳金看著車窗外面的燈火闌珊,城鎮(zhèn)待要發(fā)展建設(shè)的樓盤像巨大的怪物,而車里四處漏風(fēng),巨大的震顫讓她倆的聲音淹沒一半。柳金開口說起自己又流產(chǎn)了,她煞有介事,說可能是因為當(dāng)年流產(chǎn)刮宮沒干凈傷著了,當(dāng)年那個孩子應(yīng)該要。她說沒有孩子的女人根本不完整。

沉默彌漫開。柳金咳嗽一聲說,算了,說點高興的,但是似乎沒有什么高興的事情講。柳芙只好說起她們的臺詞課老師張寅斟,正是當(dāng)年多給她一次機會的那個考官。他給她介紹工作,并且,還給了她自己那門課的最高分。他說她是他見過吐字最清晰的,還能把臺詞說得像唱一首詠嘆調(diào),他說她有那個天賦。

柳金看著她,眼里終于流露出一點生動。她說:“妹,你有沒有想過,他是不是看上你了?”之前從來沒那樣想過。這時候柳金高興起來,似乎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轉(zhuǎn)移情緒的話題,她把聲調(diào)提得那么高,攥住柳芙的手,攥得她有點疼。紅燈亮了,在寂靜中,她說:“我希望他沒結(jié)婚或者離了婚也行,男人大一點,總是會疼人一些。你要好好考察,不要像我,隨隨便便就嫁了人?!倍挪谇斑厸]說話,那一瞬間,柳芙甚至希望他剛才什么都沒有聽到。

有一天,柳芙演出回來,走在大街上,夜里十點,一輛夏利車停下來,車窗下沉,老師張寅斟微笑著看她。

“上車嗎?”

他們一塊吃了飯,在臨海小店里。幾只巨大的海鷗飄零在黑暗中。深夜的海水在晃動,拍打岸邊的聲響巨大,嘩啦,嘩啦啦啦,似乎海水搖頭晃腦吟唱。他要了幾瓶啤酒,問她專業(yè)課上的一些問題,問她怎么控制眼淚的,他對她說,他原先是拿小鑷子在褲兜里使勁夾大腿。他的表情有些妙趣橫生,讓她笑得直拍桌子。她說自己的方法比較笨,要靠調(diào)動小時候一些回憶來助威。

“比如說,”她認真地看著啤酒的泡沫,“爸爸跟媽媽吵架吵得厲害,我們姊妹三個躲在小屋子里討論到底誰會跟爸爸誰會跟媽媽。后來,當(dāng)然他們沒有離成婚,他們一直鬧得動靜很大,爸爸一直覺得自己讓媽媽耽誤了,他當(dāng)年很有希望早進城、早出名當(dāng)個大作家,但媽媽生了孩子,不讓他離開?!?/p>

“那是借口?!彼喢鞫笠卣f。

柳芙第一次灌入一些啤酒,一股濃烈嗆進身體里,火辣辣扯著:“對,我想也是這樣。后來媽媽走了,是突發(fā)腦梗。我爸接著從醫(yī)院走出去,我以為他會做一點出格的事,怎么說呢,比如猛烈地吃媽媽做了一半的飯菜啊,或者干脆就起訴那家醫(yī)院,根本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我以為是這樣的。我沒想到,他利索地辦完所有后事。然后,也就過了一周,他就把屋里的雙人床換了,換成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他見我們哭,勸我們?nèi)怂啦荒軓?fù)生……”她說這個時,胃里涌上來一陣酸,眼淚撐開了眼瞼,渾然一體地淌下來,遲到的眼淚到了。她哭得不像樣子。

5

她醉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他開了一間房,可她身體蜷縮,哭泣過重,嘔吐臟污。他走不像話,于是他留下來。按說劇情應(yīng)該反過來,她理當(dāng)照顧他才是,但現(xiàn)實不是這樣?,F(xiàn)實是她臟極了,兩眼浮腫,嘔吐物讓她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酸味。躺在床上也不是躺著,渾身折疊似的,她滾圓的身體把席夢思往下壓了幾寸。張寅斟在沙發(fā)上湊合了一晚,中間起來喂了她兩次水,拿一個盆子接了嘔吐物,去衛(wèi)生間倒了。早上柳芙醒來,他正開窗通風(fēng)。羞愧只是浮光掠影,更多的是她明白了,她似乎就在等這一刻,等他從講臺上落入床邊,等他從天上掉進人間。

“起來了?”他問,陽光從背后打著他的臉,他在一圈光暈中毛茸茸的。她說:“謝謝?!?/p>

其他客套省略了。他坐到床邊,看著她:“你還喝水嗎?”

柳芙摟住他的頭,把他拉倒在床上。那天早上,她就把自己年輕的身體展開了,褶褶皺皺都給他了。按說不該在早上,早上過于清晰,比方說,陽光就有條不紊地照進來,張寅斟過于消瘦的臉和鼻子挺立在那兒,一點點觸碰到她冰涼的手,后來是嘴——他鼻子挨上了一腔溫?zé)?。他臉上有?yōu)雅的皺紋,身體也是,松垮垮的。但他把她拖進了一場又一場有去無回的漩渦中,他低聲喚她的名字,直到她嗯嗯嗯地搭腔。柳芙以為,會有一個柔軟的東西一直一直挺進,探測器一樣往里伸,直探到她的底。不是那樣的,她也沒有問過柳金,姊妹兩個從桑愛紅走了之后就沒有交流過了。反正,首先是痛楚的,她喊“媽媽”。她喊“媽媽”時他停了一會兒,抱住她。然后他繼續(xù),她沒想到是反復(fù)地,出入式地,一遭一遭輕柔的摩擦,有來有回、有頭有尾,和風(fēng)細雨又潤物無聲。完事后,張寅斟抽煙,他的疲態(tài)和老態(tài)如同冰雪融化了倉皇又裸露的地表。他吐出一個不成型的煙圈:“沒談戀愛嗎,大學(xué)里?”

“沒有?!?/p>

“你是個好學(xué)生,不是那種天賦異稟的,但是我們這行,有一點天賦足夠的,接下來就需要努力,當(dāng)然,運氣也很重要。”

她有些傷心,她寧愿希望他說她是“天賦異稟但欠缺努力”。她不想去理解為什么她的同學(xué)們有的入組入劇了,可她還沒有什么作品和邀約。她是從柳譽名那兒體會到,天賦這件事情,老天爺似乎隨意撒給每個人。有的人一輩子不開竅,有的人開竅了,卻發(fā)現(xiàn)只得到一點點,十幾億人里,只有零星的千百個,他們的天賦比“一點點”多得多,可以任意揮霍。他們是《罪與罰》中的“非凡的人”,社會的進步、風(fēng)騷的引領(lǐng)似乎就寄托于他們,而她對于成為千百萬個創(chuàng)造機會誕生下“非凡的人”的使命并不滿意。如果這樣,活著,算什么呢?像動物一樣去繁衍嗎?只是為了無窮無盡地延續(xù)物種嗎?那么她要是不滿足呢?她想要比“一點點”多一些。

她沉默不語時,張寅斟自然認為這是她溫順。他們過了一個很好的早晨,這就是開始了。很快他們會飛快度過一些快活的日子,在深夜、凌晨或者下午。有一次她問他,為什么始終一個人。他說:“她是導(dǎo)演,天天在外面。現(xiàn)在等于說,我們分居?!比绱苏f來,就是有一個“她”了。

畢業(yè)后,她跟了他幾年,他給她介紹戲。一天二十個小時拍攝,她早上五點化妝,夜里一點才卸妝睡覺。拍不到戲時,她便等,有時候通宵熬著,眼睜睜看著天泛白,無聊地拿腳搓著地板。她只是個末流演員,那意味著其實一年里她能夠不眠不休拍戲的時候很少,等戲和跑組面試才是她的生活。

柳譽名五十歲生日過去一周,她才想起打電話。當(dāng)時張寅斟到廣州出差。他為她租的小房子有忠臣的屬性,他在的時候,又擁擠又熱鬧。他一走,靜得逼仄。她跑到公共電話亭,電話間隔著外面的飛雪,后面還有人等著打電話。她裹在棉襖里?!澳敲凑f,明年會上演了?”

“對。”她說。

“我就說,我們柳家不一般的。”他咳嗽起來,又傳來了水從喉嚨里下落的聲音。她問:“我姐怎樣了?”

“他們不太回來。他們忙啊。”

“我弟呢?”

“哼,他有什么好說的!”

“先找個工作干著,機會還多的是?!?/p>

“你還不明白哩,芙,他是,他是……唉!”

電話掛了,她得給柳銀打錢,得讓他買身西裝好找工作。深冬的城市,海風(fēng)刮得刺冷,回來路上,肚子里有股脹鼓的酸痛,她買了試紙,滾燙的尿延伸出兩條紅道。她的手有點發(fā)抖,兩條道,就是意味著有了?她想起柳金降落在賓館里的那個膠狀物。晚上,她望著天花板,直望到以為自己瞎了。閉上眼睛,全是膠質(zhì)的黑色,在黏著她,捆綁她。她打電話給柳金,柳金說:“那他什么時候娶你?”

“他沒離婚?!?/p>

柳金的聲音遲遲傳來:“他沒離婚是什么意思?他沒離婚?”

“那你要我怎么辦?”

“你問他了嗎?讓他離婚呀。”

柳芙?jīng)]有說話,她聽到柳金巨大的吸氣聲。

“你聽見我說的嗎?”

“他不會離婚的?!?/p>

“天哪,柳芙,我以為,我以為你會過上好的日子,我以為……你聽我的。你回來,你千萬生下來,別做讓自己后悔的事。你一定要聽我的。”

她從來沒有聽過柳金的,不知道是妹妹不稱職還是姐姐不稱職。不過她還是給張寅斟撥了手機,她聽見他的聲音有一點距離,“我不方便,有事嗎?”在聽了她沒有語氣的陳述后,他告訴她,他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了,他不想在應(yīng)該等著做姥爺?shù)臅r候再重新做一回爸?!疤哿?,”他說,“更何況,你怎么一個人帶呢?你還要拍戲的呀,一個過早到來的孩子會把你毀了的。”

6

她從來沒有聽過柳金的,但這次她破了例。2003 年,她二十五歲,在柳金家誕下一個女孩。整個生育像一場被拉長了時間的凌遲。劇痛讓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柳金沒錢,沒錢讓她去大一點的城市好一點的醫(yī)院,她只是告訴她:“我流產(chǎn)過,應(yīng)該差不多,就是比大姨媽痛得多一些。反正大家都是這么生的,咱媽生了仨呢,生柳銀時候,還在地里干活,劈開腿就掉下來了?!?/p>

比大姨媽痛得不是多一些,而像把大姨媽活活撕開了,也不是劈開腿,而像把腿生生劈掉。柳芙不敢相信,天底下女人竟然一個個都受了這種鉆肉之刑,就為了掏出那個丑得像一堆肉泥的東西。那個皺皺的肉泥慢慢張開嘴,一口就含住乳頭,便又是那鉆心的疼,奶水漲得兩個乳房像滾燙的石頭。而孩子,就是那個想從石頭里泵出溪流的生靈。她成功了,她的小嘴咬緊了,空曠的牙齦像吸盤一樣掛在乳暈上。柳芙得承受這個,一股股熱流從她肩頭滑下來。她要聽所有人去贊頌這個:產(chǎn)下生命,分泌乳汁,然后無條件去愛這個從母體剝離下來的丑東西。

她試過,可除了疼痛的余韻,她感覺不到其他。柳金喂她吃飯:“你看吧,得虧咱們選了順產(chǎn),又實惠傷害又小。隔壁剖的那個現(xiàn)在還提著尿袋呢?!?/p>

她轉(zhuǎn)過頭去。

有些瞬間,柳芙覺得她似乎回到了真正的娘家。她甚至喜歡看到柳金忙前忙后,她只是不喜歡看到她抱怨杜昌,埋怨生活窘迫的一面,可那樣的時刻越來越多,直到柳芙感覺自己也是一個贅生物。另一方面,她從來不知道小孩子會這么糟心地、貪婪地、無休無止地掛在身上,她先前豐滿的乳房現(xiàn)在變成了沉甸甸的奶袋子。她討厭自己時不時溢奶、厭惡自己的奶味。她昏天黑地躺著,像一個泵奶的機器。然而機器還有閑置的時候,她沒有,她需要不停地泵奶。還有擠奶之痛,擠奶之痛差一點趕上生育之痛。一到黃昏,孩子動輒就哭,沒有人能搖睡她,柳金炒了姜片隔著紗布放在孩子肚子上揉,嘴里哼唱著一些歌。孩子一直哭,柳金和杜昌輪流抱著她在房間里來回走。

柳金跟柳芙睡一起,以便晚上幫她把孩子從小床交到她懷里。有一天,當(dāng)柳金給她擦身體時,柳芙看見自己身上灰色的泥搓成了一個長條,柳金毫不在意地拎到盆里。

“你們總不睡一塊兒能行嗎?”柳芙問。

“怎么不行,”柳金搓著自己的臉,“反正那事就是盡義務(wù)。我都是受著,現(xiàn)在輕松多了?!?/p>

“為什么受著?不好嗎?”作為一個因為這件事的副作用而誕下“副產(chǎn)品”的女人,柳芙竟然臉紅了。

柳金抬起頭來看她:“第一回,我都跟他下了架子。我是知道這個的,我真知道,可我不知道他那東西那么丑,他都把我內(nèi)褲撕了我們才成??墒且稽c兒都不好,又干又疼?!?/p>

“你跟杜昌是第一回?那男王非呢?還有那些男同學(xué)……”

“我是想談戀愛,但不想那樣。”她平平常常地說。好像在討論的不過是吃什么的問題。

“可是男人的大腦不都是……”話說到一半,柳芙打住了。她明白了,柳金并不知道這個。她太早就明白了柳金很久都沒有明白的事情。在柳金得用身體去償還的時候,柳芙意識里面就知道了,看來從小沒有爸媽疼愛是一件好事情,至少會有相對清醒的認識。

“要是媽媽在就好了?!绷鹜蝗徽f,她開始擦淚了。一會兒又掉了一串。

“她在也是一樣的,”柳芙的聲音甚至是刻薄的,然后她換了語氣,“你們還在努力嗎?”

柳金沒說話,手停了下來。又繼續(xù):“要不然呢?你呢,你怎么跟他說?”

“說什么?”

“當(dāng)然是讓他離婚了。杜昌跟我商量了,他能找?guī)讉€‘好孩子’跟他‘談?wù)劇?,保證他……”

“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讓他離婚?”

“要不你跟誰呀?你覺得哪個男人會要一個帶著未婚孩子的女人呢?”

柳芙胸腔起伏:“沒人要,我就死了算了吧,是不是沒人要我就得去死呀?”

“你在說什么,不都得結(jié)婚嗎?你們既然生了孩子,”柳金用那種毋庸置疑的眼神看著她,從小,她就擁有這種篤定的眼神,現(xiàn)在也是,“就得對她負責(zé),孩子必須得有一個家?!?/p>

“難道咱們小時候,那也是‘家’嗎?”

“那要不是‘家’,你怎么長大的?”

“他們根本不般配好嗎?”柳芙喊。

“大家都是這么過的?!?/p>

“對,”柳芙說,胸腔不可抑制地起伏,她感覺一顆眼淚從她身上滾下來,“大家都這么過,所有人都這樣,必須要結(jié)婚,必須為了孩子苦挨日子??墒?,為什么呢?有什么意義你告訴我?”

出乎意料地,柳金眼睛那么亮,她依舊比柳芙漂亮,但是輕寡,黑瘦瘦的,她連一件襯托這臉蛋的光鮮衣服都沒有,而且杜昌根本不會在意她到底打扮不打扮。甚至,她手上起了繭子,給柳芙搓澡時刮疼她好幾次。

“父母沒有不愛孩子的,人類就是這樣繁衍的?!?/p>

柳芙想說“愚昧”這句父親的口頭禪,但是她忍住了。把借口推到大而無當(dāng)?shù)娜祟惿砩?,多么無力。她虛弱地說:“你聽著,姐姐,我有一個想法,孩子肯定是需要出生證的?!绷缴钌羁粗?。

然后時間順暢滑到了2009 年,柳芙三十一歲了。她危險地預(yù)感,她或許沒有在這條路上繼續(xù)走下去的指望了。她摸到了這個行業(yè)的邊兒,但成為有名有姓的演員,吃上那碗飯,并吃飽吃好,終究跟中彩票是一樣的概率。當(dāng)然了,既然她還在這里,不可避免地,她總是能聽到關(guān)于張寅斟的消息。后來她也知道了,他夫人是一個名導(dǎo)演。柳芙甚至都不曾產(chǎn)生給她投簡歷的妄想。在給自己立誓再過三個月就放棄改做編劇或者隨便什么的時候,機會倒貼過來,有人給她發(fā)了邀請函:一個試鏡。

副導(dǎo)演一直點頭,他說他們就需要她這樣有些“經(jīng)歷”的女孩,他們需要一個演反映當(dāng)下婚戀現(xiàn)實的劇目,她出演一個小三。她很成功,她在劇里處境與真實的生活相差無幾,她成功飾演了自己。然后又是廣告,又是其他試鏡。當(dāng)機會蜂擁而來的時候,她有時候整夜覺得自己穿行在夢里。

“也就是說,你上電視臺了。”柳金說。

“省臺!而且不是廣告?!绷秸f,而柳金若有所思地給杜曉曉梳頭:“那你終于能考慮考慮自己的大事了?!?/p>

“為什么我們就繞不開這個話題?就總是大事、大事?!?/p>

“可是你這樣天天辛苦,沒有個頭,什么時候才能穩(wěn)定下來呢?”

柳芙站起來,看著柳金,她沒料到竟然看到她的發(fā)根有了白發(fā),她喉嚨有些發(fā)抖:“現(xiàn)在這個工作不穩(wěn)定是吧?沒結(jié)婚就挺丟人的是吧?要是穩(wěn)定就意味著,”她轉(zhuǎn)頭指著柳金屋里的一切,算了,就是那間六十平方米的老房子,她的手經(jīng)過了屋里臟亂的桌面,經(jīng)過了頭頂昏暗的燈光,經(jīng)過了柳金公婆緊閉著的屋門。她說,“就住你這樣的房子嗎?就過你這種日子嗎?跟那樣一個人?失業(yè)了就在街上閑逛,靠媳婦在外面端盤子過日子嗎?”

柳金站起來,渾身哆嗦著:“你有什么了不起!”杜曉曉尖叫著鉆進她懷里,“不就是戲子嘛!”她喊。

柳芙抓起包跑出門。大街上,她甚至有一瞬間想到應(yīng)該把孩子帶出來,這樣柳金就會感覺到痛了??墒?,她又幾乎是同時嘲笑了自己,你真的只不過是個戲子,你真的不擅長做一個媽媽??磥韹寢屢膊皇亲訉m用過就能任職的,跟子宮沒有關(guān)系。

7

那時候她有了幾個固定男友。先說宋然,他們一起跑組遇到,對方演話劇,邀她去看排練。宋然民國打扮,慷慨激昂得像是從課本里撈上來的,跟他對戲的女孩則齊耳短發(fā),藍褂灰裙。兩個人嘶吼著臺詞。她坐在第一排空蕩蕩的座椅中間,導(dǎo)演在她座位后站著,宋然說什么,他低聲附和。有一句沒對上,他叫停,劇本卷成筒拿在手里,帽檐壓得很低,怒氣沖沖親自把臺詞校對,“一個字都不可以改,連語氣都不能?!?/p>

然后排練第二遍、第三遍。她困睡在椅子上,宋然叫醒她。她脫下帽子和口罩時,那個叫趙友南的年輕導(dǎo)演認出了她,叫她“大明星”。她說:“我不是。”導(dǎo)演說:“你不是,還有誰是?”

“他呀!”她指著宋然。

他們吃了罪惡的夜宵,柳芙去衛(wèi)生間催吐——她不敢再長胖了,副導(dǎo)演說如果再多兩斤,她上鏡就不好看了。當(dāng)然,她下一部戲還需要她再長胖五斤,演男主角一個無害的異性玩伴。宋然送她回家,在她漆黑的燈泡壞掉的樓道里,他們躲在暗處親來親去。然后就進了她屋里。黑夜里,她聽到另一個年輕身體的焦急和躁動,它們四處沖撞,又戳又捅。她聽見床板搖搖欲墜的聲響。有些空白的瞬間,她在想,原來是這樣,電影里不都是騙人的。也有這樣四處尋找出口的激情,足以把身體都晃起來,肉晃起來,床也晃起來。他們像是一艘被海風(fēng)摧殘的船。

他們交往了一段時間,順暢和快樂得幾乎不自然。兩個人待在宋然遠郊的房子里,外面山巒青聳,兩個人赤裸裸躺著,沒完沒了地親熱。她跟他說起童年,好讓他更了解她,但他只想跟她做起來沒完。那樣也好。如果非找瑕疵的話,那么只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威脅:宋然的助理。那姑娘很年輕,鼻頭有顆痣,俏俏麗麗的。有些時候,她甚至?xí)驗樗诙幼⒁庾约旱膴y容。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識到時間在她皮膚、在她眉眼間的流逝。她在失去彈性,不僅是身體上的,而且是感知上的。

女孩隔三岔五來送些合同或者口信,有時候是下一場戲的劇本。她扎著丸子頭,模樣讓柳芙想到了曾經(jīng)的柳金——那種含苞待放的青春力,柳芙就會有些黯然。另一點讓他們彼此都不舒服的是,柳芙總是有戲拍,沒戲拍就有場子要串,要跑宣傳,而宋然似乎空下來就是空下來。有一天,柳芙又要出發(fā)了,宋然說:“我覺得我們好像顛倒了。”

柳芙抬起頭:“什么?”

“我說我們好像都是你在外面跑。我希望我能養(yǎng)得起你?!?/p>

“不是你能不能養(yǎng)得起我的問題,我喜歡這樣,我就想這樣。”

“可我不想。”他說。

航班快到了,她叫的出租車在樓下。她說:“沒事的。我相信你,你一直都很棒的,只不過現(xiàn)在是上坡路。”這些話是人類發(fā)明出來,堂而皇之地充當(dāng)敷衍的廢話,說話和聽話的兩個人都不信。

飛機起飛前,她給趙友南打了電話——就是那個曾經(jīng)在劇場里叫她“大明星”的導(dǎo)演。她覺得他對她很友好,或許“大明星”可以有一點點的影響。她說希望他能多安排一些戲給宋然,她說她覺得他其實很會演戲起碼他有那個覺悟。對方說:“或許你更可以演?!弊詈?,他答應(yīng)會試試看,前提是她答應(yīng)幫他串個角色。

她從外地回來時,看見女助理的車在樓下。好像空氣里有一根弦繃在那兒,突然就斷了。有時候你不得不信這個。有人把它叫作直覺。她開了門,他們慌亂地、簌簌地穿衣服。她沒說什么,宋然光著出汗的身子在燈光下發(fā)亮。他一手提褲子,一手扔給助理一沓錢,或許是柳芙放在床頭柜里的錢。女助理摟著錢和外套,都沒看她一眼,像只貓一樣從她身邊溜過去。柳芙立在門邊,外面的大山灰白得如一堵墻。

她打給趙友南導(dǎo)演,她的聲音氣得發(fā)顫,她說:“宋然有別的安排,不用給他排戲了?!?/p>

“你早該甩了他。”

8

柳銀高中畢業(yè)后,在石膏板廠做了七年的普通工人。每天早上六點,先騎自行車到車站,再轉(zhuǎn)班車到廠房,吸一天的粉塵,同樣的道路再回來。在廠里,他站在傳輸帶前,石膏板不斷遞送,一輪與一輪的間歇里,他只有十秒鐘的時間跺跺腳,把身體的重心從一條腿換到另一條腿。一次,一張石膏板從流水線掉下來,他動作慢了,后面的板嚯嚯砸下來。班長從另一頭奔來,“你砸的是板子嗎?”他吼他,“你他媽這是砸兄弟的飯碗!”柳銀怔怔地立在那兒,一把扯掉工作服,“我不干了!”他騎著自行車一路狂飆到家,一身是汗,卻不敢說丟了工作,第二天他逼自己又去了。他跟柳芙提起,說還是考試能改變出身,柳芙花錢給他報班,幫他謀尋職位。他坦然接受,就像他曾坦然接受她資助他上學(xué),資助他結(jié)婚。

那女人比柳銀小五歲,沒有工作,當(dāng)時柳金堅決反對,而他連夜從鎮(zhèn)上跑到海南,到柳芙劇組等她。他看了她的整場演出以及所有需要幾次推倒重來的場面。后來夜至深處,風(fēng)開始涼了,她疲倦地走出攝影棚,柳銀站在那里,他們一塊往賓館走。他告訴她,他很喜歡徐慧,她溫柔又善解人意。他們到了賓館門口,柳芙讓他進來,她脫了鞋子,卸妝。柳銀邊打量著過度裝修的海景房邊說:“我已經(jīng)很久沒跟大姐溝通了,上回我讓她們見了面,大姐連刀叉都不會用。她怨我不該選那樣的地方,而且她還嘲笑那兒的牛排煎得不熟,她怎么變成那樣了呢?”柳芙吸了一口氣,看著鏡子里花了臉的自己:“我跟她也沒法交流,感覺像是一種,”她字斟句酌,然后說,“背叛?!?/p>

背叛——姐弟之間界定了這個詞。他們像一棵樹上生出的三根枝杈,柳金的那根已經(jīng)開始分叉,并往低處平伸,而柳芙和柳銀還在向上伸展。至于要伸展到哪里,誰也不知道。柳銀問,那他能跟徐慧結(jié)婚嗎?柳芙說,可以是可以,但我不會再給你資助了,你們不能再靠一個戲子的錢過日子。柳銀說,好。

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柳芙缺席了。她常想,要是沒開動那次吵架,沒被柳金罵成“戲子”,她們也許會就這個議題有更多話說。后來她聽說柳金穿著她結(jié)婚時的那套過時嫌大的西裝帶著杜昌一起參加了。柳金意外地全程帶著笑容,而杜曉曉是最可愛的花童,哪怕她跟杜昌和柳金一點兒也不像。她借這個機會給柳金撥了號,杜昌接的。他說:“呀,大忙人明星想起我們了。”柳芙說:“我姐呢?”杜昌說:“出去干活了?!绷綗┰甑匾е讣祝骸岸挪医心憬惴?,希望不是白叫,你一個男人,怎么就這么好意思在家里待著呢?老婆在外面掙錢很光榮嗎?”杜昌干干地笑了兩聲。她能想象那張漂亮的臉扭曲著。她似乎總是能想象他的臉,他甚至進入過她的夢里。她都后悔她在年輕時也曾曖昧地想著他入夢。

“你不要再跟我偷偷要錢了?!绷秸f,“我不可能無限制地供養(yǎng)你們,我也是這么對柳銀的?!?/p>

她又聽到了杜昌的笑,她覺得這次是自己的臉扭曲了:“我記憶里大姐不是這樣的,她當(dāng)年那么大氣、漂亮,現(xiàn)在,你到底把她變成了什么!”

“那是她自愿的。你問問她就是嘍?!?/p>

她甚至找柳譽名說過這件事情,她希望他能讓柳金重拾她的威風(fēng)。當(dāng)時,柳譽名正謄抄他潦草落在稿紙上的字,他說,那是你姐自愿的。這樣的話,杜昌可以說,可柳譽名說出來就更讓人傷心了。

當(dāng)然,柳譽名也沒什么做不出來的了,桑愛紅不在了,他肆無忌憚地“熬豆腐”,在地方小報上發(fā)“豆腐塊兒”,成了小鎮(zhèn)上的“老明星”,甚至跟一個鄰居大娘談了一場戀愛,至少差點要合鋪過日子——如果不是女方的孩子把他們活生生拆散的話。柳芙給她的錢,柳金給他的愛,柳銀給他的傳宗接代的指望,可以讓他心安理得滋潤一些。他理該如此。這是他說的。柳芙想說,你好意思嗎??沙隽丝诘脑捠?,隨你意吧。

2011 年,跟趙友南關(guān)系最洽和的時候,柳芙帶他去見柳金。柳金家的巷道經(jīng)過整治,已不復(fù)污水橫流,牛羊肉全挪進了店面,統(tǒng)一的飛檐走壁讓這兒成了一條齊整的回民街。她幾乎要認不出了。

姐妹倆只偶爾通話。上回見面還是柳譽名慶生,柳芙給了一萬元,柳銀囁嚅地拿出了一千元,而柳金突然把薄薄的紅包摔在桌子上,那只壽桃蛋糕往后一顫,一盤子菜都在臉紅耳赤。她還是那套結(jié)婚時的西服,虛弱地掛在身上,因為化了過濃的廉價妝,盈盈的油彩似的,看不出后面的表情。她抿緊了嘴,臃腫的身體把禮服撐得緊繃繃,帶上門的剎那,她轉(zhuǎn)過頭來沖著柳芙喊:“你有什么了不起??!”沒記錯的話,這是柳金第二次說這句話。

柳芙盡量穿最樸素的衣服去柳金家。門開了一條縫,杜昌的半張臉探出來,他開了門,一股霉味擠出來。幾年間,杜昌父母都沒了??蛷d中央端坐了他們的黑白照,兩碗生米飯里擎著兩炷香。柳金躺在屋里,她瘦了下來,瘦到了年輕時候,但年輕時的瘦有形有致,現(xiàn)在的瘦只是干癟和枯萎。她一條腿架在床頭板上,杜昌解釋說,她干活時摔了腿。

柳芙知道她要接四五個活兒,在醫(yī)院里做保潔,做看護。柳芙沿著床邊坐下來后,趙友南只能站著,屋里沒有椅子了。而柳金似乎一開始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她閉著眼睛,耳朵貼在收音機上。柳芙附耳叫她,柳金轉(zhuǎn)過臉來:“你來了?!比鶐妥拥娜庠诙?。柳芙握住她的手,她眼睛抬起來,把臉靠進柳芙懷里,她們似乎一瞬間就抵達了一種諒解。

柳芙告訴柳金:“這是趙友南,戲劇導(dǎo)演。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了?!?/p>

“太好了。你終于……你們會辦酒席嗎?我希望到時腿傷能好。算了,不管好不好我都去。你們是辦酒席還是出去旅行?現(xiàn)在是不是都旅行?我已經(jīng)過時了……”

柳芙?jīng)]有去評價她根深蒂固的觀念,她隆重地點頭:“酒席,會有的?!绷鹣袷腔毓夥嫡账频模掄絿`絿6嗔似饋?,她甚至讓杜昌把杜曉曉的獎狀一張張鋪在床上,她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詞語加諸杜曉曉身上,也不管是否過于夸張。然后,她端詳起趙友南?!皩?dǎo)演呀,”她說,“太厲害了,我竟然能活著見到一位導(dǎo)演,我都沒有穿件好衣服,是知名導(dǎo)演來看我?!?/p>

她眼里似乎要涌出狂奔的淚花,但她深深呼吸,轉(zhuǎn)過頭去,止住了。當(dāng)趙友南和杜昌買酒去后,她繼續(xù)拉著柳芙的手,柳芙問:“我給你的錢呢?你都用哪兒了?”

“給曉曉上學(xué),學(xué)舞蹈。我,我希望她跟你一樣有出息。還有水費電費,有時候爸爸也會跟我要一些,還有杜昌要喝酒,有時候我也得來點兒,你知道我夜里根本睡不著,杜昌還喜歡吃點兒好的……”

“杜昌他還是個男人嗎?你一天到底干多少活???你看你都變成什么樣子了?”

“要不是我不能生一個他的孩子……”

柳芙揮手,像是要打掉那些話:“他的基因就那么好嗎?為什么非生孩子不可?曉曉不是很聽話嗎?”

“畢竟,畢竟她不是他親生的……”

“那現(xiàn)在呢?你摔了,以后你們靠什么吃飯?”

“我前陣存了點錢……”

她知道柳芙肯定說不過她,能活成這個樣子,她是有她自己一套法則的,那法則就是順從、聽話和任人宰割??墒?,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柳芙從包里掏出一捆錢,塞到她枕頭下,囑咐道,別給那個白眼狼。

柳金盯著自己的腳。

“你怎么摔的?單位給你賠償了嗎?”柳芙問。

“哪有賠償……”

柳芙要發(fā)作。柳金在她手上按了一按,她用勁有些大,掙開了披在下身的被子,露出一截繩子,正捆在她另一條腿上。她想蓋住已經(jīng)來不及了。柳芙覺得血涌上來:“姐,到底怎么回事?”

9

2014 年,柳芙三十六歲,柳金已經(jīng)四十歲,柳銀三十三歲。柳金、柳銀在電視上很長時間內(nèi)都見不到柳芙,只有電話隔三岔五。

趙友南在南半球結(jié)婚的時候,她給他發(fā)短信祝賀,他沒有回。柳芙才開始考慮,也許當(dāng)時她選錯了。畢竟那幾年時間,她是紅的、紫的,是眾星捧月的,她的小照片曾經(jīng)被做成貼畫,在小鋪里熱賣過。她接了很多戲,但她知道自己技藝不精,總的說來,她是沒有時間去琢磨,一場又一場通告,一場又一場應(yīng)酬,一場又一場身不由己。很喧鬧的時候,她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然后,就到了現(xiàn)在,廣告越來越少,俏麗的女孩輕易取代了她。她知道她吃的是青春飯,但她不知道,這口飯這么輕易就涼了。她的戲路隨著她年齡漸長而變得狹窄,一開始還能演大姐、小姨,繼而是嬸子、女老板,而現(xiàn)在,她要演只比她小五歲的女演員的媽媽??哨w友南不一樣,他的話劇《黃綠橘子》被搬上了熒屏,繼而成了現(xiàn)象級話題,他比她還忙碌,起先倆人忙得勢均力敵,但后來他忙得不著家。

他曾向她提起過結(jié)婚。當(dāng)時他們在小島度假。他說:“要不你嫁給我算了?!彼f這話時語氣很輕松,或者說故作輕松。而柳芙剛從泳池里浮起來,她的身體起了些皺紋,這么些年來,她一直為了保持身材跟美食做斗爭,她戰(zhàn)斗得不錯。她說:“想到柳金被杜昌打,想到我爸媽,我不覺得婚姻算是個好主意?!?/p>

“我不會打你,我也不會離開你的?!?/p>

“都只是這么說?!?/p>

“你總要成家的,你還想要什么?”

“你知道嗎?我爸說我們都是天才,尤其是銀子。然后我們信了,再后來呢,我們都發(fā)現(xiàn)我們什么都不是,有這些期待太假了。還不如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好。”

“說這個干嗎?”

“趙友南,我什么都不是,你倒可以什么都是,我們非要綁在一塊兒嗎?不是我高尚,只不過我覺得那時我會很難看,總要在家守著你、等著你,那不像是我干的事兒。”

“可我父母老了,我們也不年輕了,你在我幕后多好?!?/p>

她看著他,這是說服她最傻的一個理由了:“那我明確告訴你,我從沒想過退出這個行當(dāng),退到誰的幕后?!?/p>

“那,我們可能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彼谋砬楸瘋饋怼A脚郎蟻?,水淋淋地抱住他,他的襯衫硌得她身上多了幾個紐扣狀的窩。

他們分開后,各自都在忙,忙沖淡了一些藕斷絲連。再后來,她一年接拍三四部戲,卻難有最終上映的。一次拍戲中,她始終進不到角色中,導(dǎo)演直接對她吼:“你浪費了所有人的時間!”她甚至都不能哭,一哭,她的妝就會花,她會浪費更多人的時間。

她在趙友南微博留了一句話,表達對他新劇的期待,結(jié)果迅速被他的粉絲們攻陷。她還沒掌握微博的功能,卻已經(jīng)感受到?jīng)坝康膼阂狻D嵌螘r間,網(wǎng)友挖掘她的過去,扒出她曾插足知名女導(dǎo)演的丈夫,一名大學(xué)老師,他們甚至還扒出她出演了這老師推薦的戲——至此,她才明白,當(dāng)年的機遇也是給人施舍的,怪不得讓她演小三,就那么糟蹋她嗎?她夜夜喝酒,麻痹神經(jīng),要是不喝酒她就只能干瞪著眼盯著天花板。她投資的電影流了產(chǎn),她破了產(chǎn)。為了慰藉,她開始吃。以前不能放開肚子,她虧待了自己?,F(xiàn)如今,她生冷葷素不計。過度攝取,讓自己的大腦陷入軟綿綿的空白里。那段時間她胖了,胖到讓柳金險些認不出她。

“怎么了?是激素嗎?”

“是吃的?!彼龘u頭,“你呢,你過得怎么樣?”

她根本不用問,他們的家依舊那么逼仄。黑白照片有些泛黃了,表面結(jié)了一層黃渣。歲月就是這么顯形的,還顯形在柳金的身上,柳金肚子大了,滿臉都是褐色的斑點,抬頭時有厚厚的紋路,像是泥土堆起來的。柳芙說:“你都這把年紀(jì)了,高齡產(chǎn)婦,很危險知道嗎?”

可柳金說:“終于能給杜昌生一個孩子了。我很幸運,我們不能沒有親生孩子?!?/p>

其實柳芙還想問她,既然這樣,能把杜曉曉還給她嗎?杜昌從里屋鉆出來,摸著杜曉曉的頭發(fā),做功課了嗎?杜曉曉說,沒呢,跟我姨聊天。杜昌說,你跟你姨表演一個,是弟弟還是妹妹的那個猜謎,快點。杜曉曉說,真蠢,我不要!

等杜昌出了門,柳芙輕輕貼耳問柳金:“他還打你嗎?”

她小聲說:“不了,真的,那是他喝醉酒了。他平時不這樣,真的。他能出去干活兒我挺知足的。我希望這是個兒子,真的,杜昌就盼呢?!?/p>

要是真的,她為什么要說那么多“真的”?但柳芙已經(jīng)學(xué)會對她的家事置身事外,她勉強一笑:“姐,我比你,就是少了知足?!?/p>

杜曉曉把辮子梳得老高,翹著修長的腿,“姨,”她開口了,“我也想當(dāng)明星?!?/p>

“最好不要?!绷秸f,她開始溫柔起來,上前摸著她的頭發(fā),摸著她的辮子。杜曉曉躲著那只手:“可是當(dāng)明星多好?!?/p>

“等你長大了吧?!绷綄捜莸卣f,“你該上幾年級了?”

“初一,我是班長。大家都特喜歡我,就好像我是主角?!?/p>

“你是主角。可是,”柳芙心里一酸,“以后會是配角,會成為一個不起眼的角色?!?/p>

“姨,你說什么呀!主角永遠是主角!”

10

抑郁癥。她沒想到是這個,據(jù)說業(yè)內(nèi)不少同行都得了。沒辦法,當(dāng)泱泱眾人將你拋上天的時候,你也該明白你要付出的代價是什么??闪竭€是不清楚,為什么總有人不是這樣的,有人就幸運又巧妙地躲過了,躲過了年少的有眼無珠,躲過了出道的窮途末路,躲過了江郎才盡和明日黃花,可她躲不過,一遭一遭都得受著。她服下一堆五顏六色的藥片,艱難地站起來,約了心理醫(yī)生。是柳銀推薦給她的,如今的柳銀在童安鎮(zhèn)有些人脈。

他跟徐慧生了一個女孩,說不上可愛,但聰明——柳譽名說“簡直是個天才”,反正他現(xiàn)在給他們看孩子,他愛說什么都沒人管。兩口子一直都過著那種看得到頭的安穩(wěn)日子,生活更是一團不動聲色的泥水漿。柳銀寬敞的屋里擺著桑愛紅的遺照,他是三個孩子里唯一每天都給桑愛紅相片前擺上飯菜的。而徐慧——不管是長相還是脾氣,都像是桑愛紅的某種附身。柳銀的喪母之痛似乎愈合了,而柳金的喪子之痛永遠都不會愈合——五年前,她誕下了一名死嬰。但最令柳芙心痛的是:她更無法開口把杜曉曉要回去了,她永遠失去了女兒。

回到童安鎮(zhèn),混到現(xiàn)在,她只能靠柳銀了。她住一個有大露臺的房子?,F(xiàn)在是2019 年。她艱難地挪起來,打電話給柳銀。后者會來接她,送她去見心理醫(yī)生。路上,柳芙會習(xí)慣性地戴著墨鏡和帽子,看著窗外,她說:“這里真土,一點兒也不熱鬧?!绷y握穩(wěn)了方向盤說:“習(xí)慣就行了,習(xí)慣就好了。”柳銀說話總是重復(fù)又穩(wěn)當(dāng),沒有真情實感,隔著一層膜似的。他送完柳芙就去接徐慧,后者又一次(令柳金嫉妒地)挺起了肚子,他們響應(yīng)國家和柳譽名的號召:再要一個。

有時候柳芙會去柳金家坐坐,但她感到在那兒她喘不過氣兒。茶幾底下全是空酒瓶,而夫婦兩人都有酗酒的傾向,只不過,酒精將他們塑造得完全不同:柳金瘦得像把傘架,杜昌卻肚皮撐大。在破舊狹窄的屋子里,糊在墻上的一張張獎狀也落滿了油煙。馬上高考了,柳金想讓杜曉曉學(xué)藝術(shù),柳芙說:“我是不會給她出錢學(xué)藝術(shù)的,你知道我沒有多少積蓄了。”

“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抖抖手,些微掉下點兒東西就夠曉曉上完學(xué)。”

柳芙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姐。難道我還不夠做教訓(xùn)嗎?”

“你說什么呢,”柳金低下頭,搓著衣服上的干漬。柳芙看到她的手長滿了斑點,又黑又粗,“你是我們家最有出息的?!?/p>

柳芙想辯駁什么,但她動了動嘴,沒開口。她想問柳金,她還喜歡聽歌唱歌嗎?還會想遠走高飛嗎?或者,世界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但她知道,她不過是雞同鴨講。

每周兩次,她要面對那個似乎永遠都精力旺盛的男醫(yī)生。他關(guān)切地問她有什么感受。感受?在服下氟伏沙明、艾司西酞普蘭后,她能亢奮地說上一小時,期間她會注意到男醫(yī)生不住看表。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胖了三十斤了,不像過去那樣迷人,可怕的是,她以為自己還殘存余韻。

有一個下午,也許是天太陰冷了。她想到了跟桑愛紅洗澡的那個夜晚,柳銀高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fù)來”。她總結(jié)說,那是她一生中至為無憂的時候,在她面前,未來就像那片濃烈的黑暗,是延展的、無窮盡的。她跟醫(yī)生說得過于亢奮,以至于當(dāng)醫(yī)生拍她肩膀時,她突然直起身來,嘴對上了他的嘴。那醫(yī)生就把她抱到理療室。等她被他扯掉衣服,露出那個倉皇的肉體,皮膚松松堆在一起,耷拉的乳房像當(dāng)年桑愛紅的那兩只時,她清醒了,推開他,連滾帶爬,抱起衣服逃竄,結(jié)果門鎖了。那醫(yī)生悠哉悠哉地踱過去,摟住她,進入了她。第二天,她向柳銀揭發(fā)了他。

柳銀沒去找醫(yī)生,他勸她息事寧人,在童安鎮(zhèn),人人彼此認識,撕破臉皮不好看。柳芙?jīng)]聽他的,把這事兒捅到網(wǎng)上。一夜之間,三個后果:一是醫(yī)生的妻子把柳銀的車劃花了,還打電話威脅了柳芙。二是柳銀受到一些牽連。正值單位即將提拔干部,他原本很有優(yōu)勢,最終提拔的卻是別人。三是柳芙終于在四十一歲這年上了熱搜,成功向公眾展現(xiàn)了一個落魄女演員的現(xiàn)狀。她躲都無處躲,握著鼠標(biāo)的手不住發(fā)抖。她最怕的是給張寅斟、宋然或者趙友南看到這副鬼樣子。她不要他們可憐,不,誰的可憐她都不要。

那年冬天,柳芙站在露臺上,回顧這半生,覺得準(zhǔn)是從出生起就預(yù)示著她的命運。她不可能是一個“天才”,她只是一個不肯自我承認的“普通人”,但她連這份“普通”都快要丟掉了。冷風(fēng)持續(xù)打來,她全身凍硬了,身體緊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小鎮(zhèn)安歇了,晚上九點就壽終正寢的小鎮(zhèn)似乎只剩下蒼涼的平生。她麻木地望著北邊,望著她曾經(jīng)為之奮不顧身的地方,然后她想,就這么一跳了之嗎?

她回屋喝了藥,手機響了。鈴聲里那個女人唱:一世的聰明/情愿糊涂/一身的遭遇/向誰訴/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后成一夢啊。她接起來,是柳譽名。柳譽名聲音喊得整個屋子空空蕩蕩:“你怎么還沒來!小徐生了!生了一個男孩——哭聲響得整個醫(yī)院都聽得見,絕對是個‘人物’!一定會有出息!”

屋里的暖氣讓她肌肉發(fā)疼。她不得不延遲一會兒,就一會兒。